他一口气跑上六楼,兴冲冲地举着那串钥匙,一把打开了宿舍的房门。他没有注意到这房门是否上了锁,当他一边喊着老婆的名字一边踏进宿舍时,才发现老婆不知干什么出去了。他忽然感到了一丝遗憾,而自己心头那不住蹦跳的喜悦,那不住蹦跳的无法立即与老婆分享的喜悦,最后被一下子鲠在了喉口。
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告诉过老婆,这么一个研究课题,终有一日,是会被他们这一干人攻下的,而这么一个研究课题的被攻下,自然而然,这将会是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那个时候,他的老婆还是一家工厂的一名女工,所以对于他这种郑重其事的话题并不过分反感,只是朝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然后大约迟了差不多半分钟,在电视剧里的一个小小的高潮结束之后,慢条斯理地问了他一句。那么到时候,你能拿多少奖金哪?她说。一说到钱,她就知道他准会耳根发热,而从他的脸上,准会看到类似那种不很新鲜的猪肝的颜色。但是这次偏偏不是这样的,她竟然看到了一张发青的脸。奖金?为什么就知道说奖金?我们研究每一个课题,都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他霍地站起,甩掉她放在他膝盖上的那只手,说,这就像你每天坐在冲床前冲压零件,对,还有每天晚上坐在这里看这些永远无聊的电视,这也是你的工作一样!那个晚上,他清楚记得自己愈说愈激动,而他的老婆啪地关掉了电视,随后掷出那只他片刻不离的烟灰缸,一下砸掉了他们惟一的使用了多年的研究所里奖给他的铝壳暖水瓶。
时代总是在不断地进步的。如今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时代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如今,这么一个研究课题的被攻下,事实上,这不仅只是整个国家的光荣,也不仅只是他们研究所的光荣,并且还是他们这一干人的光荣!换是在以前,这是他们所不敢料想的。而换是在以前,他们所更不敢料想的是,正因为这么一个研究课题的被攻下,所里非但向他们这一干人下发了一份丰厚的奖金,还要让他们这一干人马上有一次让人艳羡不已的旅行!
他的大学时代,是在北方那座多雪也多梦的城市里度过的,可那业已是二十年前的依稀往事了。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那多雪也多梦的大学时代,有生以来,他就再也没走出过这座生养他的城市。他曾经不止一次悲哀地想,也许在这有生之年,自己将再也没有机会踏出这座城市半步了。他当然没有想到过旅行,因为他不知道,有时候,旅行也是可以公费的,而且这样的旅行,还是可以跨出整个国土的。
这么一次旅行的机会,现在正开始降临,并且,无可怀疑。因为两个小时之后,所里的那辆崭新的中巴车将驶到他们这幢宿舍楼下,然后把他们送到西郊的机场。
这是一次为期将近两个月的长途旅行,而作为这次长途旅行的惟一对象——研究所里的他们这一干曾经聚成一堆为同一个课题而奋斗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人,他们居然仅仅只在数个小时前明确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么突然,他们连埋怨都来不及了!
他知道他是他们这一干人中第一个冲进宿舍区,第一个冲上宿舍的人,但是,难以自持的兴奋,竟然使得他一下子没了头绪。究竟该在这两个小时之内,为这次旅行准备哪些应该带上的东西呢?
他想,这个时候,他的老婆一定会比他有头绪得多。但是他的老婆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去了。
对了,想到老婆,首先就让他想到了钱。他觉得还是应该把口袋里的那沓奖金,先放进抽屉里再说。宿舍里一直只有一只上了锁的抽屉,这只抽屉也就一直成为他们每月存放工资的地方。只是,这只抽屉不久前开始,每月少放进了一份工资,而每一日多放进了一点点沾了油渍带了甜味或咸味与葱味的零钱。因为老婆被下了岗,而沦为街角设摊煎卖油饼的女人了。每天晚上,剪了短发的老婆脱去那身满是油污的白大褂,坐到这张书桌前,都要清点一番那些沾了油渍带了甜味或咸味与葱味的硬币和零票,然后把它们分档归类,然后把它们中的一部分纸票放进书桌的这只上了锁的抽屉。
如果老婆打开抽屉,发现在她的那些零票上面突然多了一沓这么厚的大钞,会不会惊喜得跳起来?
他想她一定会的。他想她那张老是阴沉的愈来愈枯黄的脸同时一定会拨云见日绽开如莲的笑靥。
可是掏出了那沓奖金,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串钥匙。他足足花了三分钟,找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随后仔细回忆,经过一番回忆,才想起那串钥匙还插在房门上。于是赶紧跑过去拔下那串钥匙。
但拣钥匙开抽屉时,他惊讶地发现,恰巧这枚钥匙只剩下了半截。他立即跳了起来,过去查看房门上的锁孔。——很显然,这是思维的一个很严重的逻辑错误,然而问题是,他恰恰在房门的锁孔里发现了那半截钥匙。而在发现了锁孔里的那半截钥匙之后,他才意识到了刚才的逻辑错误,并且进而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兴冲冲地举着钥匙,一把打开房门的时候,至少犯了两个判断上的错误:一是他拣错了钥匙,二是,他的宿舍的房门原本并没有上锁。
他陷入了持久的愣怔之中。不是因为抽屉的钥匙,而是因为他转而又意识到这笔奖金事实上根本不必放进抽屉。他已经差不多一年没有给住在城东老家的老父老母送钱了,他必须抽出这笔奖金中的三分之一,拿给他们。此外,老婆臀部的那只肿瘤正在日益长大——割掉这样的肿瘤应该是最小不过的小手术了,但现在各家医院一致的方针是,哪怕是最小的手术,也要你尽可能花上最大数目的钱。那么,这笔奖金余下的三分之二,是不是要悉数与那只肿瘤同归于尽?
钱是个大问题,几乎没有什么问题比这个还成问题的了。幸好稍微让他吁一口气的是,这一次旅行,倒是一切公费,用不着自己的一分钱。
对这一次旅行来说,钱已不是问题。那么首要的问题当然是选择衣裤鞋袜之类了。现在他穿着冬衣,但这次旅行的第一站是北方的几座城市,第二站就是南方的几座城市。到了北方,这样的冬衣肯定挡不了寒,而转瞬到了南方,这样的冬衣就又显得太可笑了。对了,一想到飞越太平洋之后,就更摸不着边际了。他们要去的那些国家的哪些城市分别位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纬度哪一个经度,气候如何,他压根儿没有一点概念。
不过鞋是必需带上几双的。一双是七成新的皮鞋,现在正穿在他的脚上。一双是补了几次的运动鞋,一双是穿了多年的风凉皮鞋。还有一双,是已经多年没穿的矮筒雨鞋。他想来想去,想想有了这四双鞋,大约是能对付过去的了。当然事实上,他即使找遍宿舍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两双一冬一夏在宿舍里趿一趿的陈旧的拖鞋,属于他的鞋也不可能再找到一双的。
想到鞋,他就立即想到了脚气水。一年前用过一瓶还剩下两瓶的脚气水,是必须要带上一瓶的。他又想到了鸡眼药膏。几个月前,左脚的第二只脚趾上长了一只鸡眼,这鸡眼愈长愈大,走起路来,痛苦难堪。他是贴过几只鸡眼药膏的,贴过之后,鸡眼不仅消失了,而且在鸡眼处有了一个凹陷的坑。他想想所受的晦气,有了一种以毒攻毒报仇雪恨后的快感。但好景不长,鸡眼竟然又复发了。这次在外面,绝对是少不了登山下船的,鸡眼必须连根铲除!可剩下的鸡眼药膏,怎么藏哪儿一下子找不到了呢?
当他找到鸡眼药膏,把它和脚气水一起塞进一只雨鞋里,另一只空着的雨鞋使他想起了刮须刀。胡子这东西最是麻烦,一日不刮就会满脸荆棘,两日不刮,恐怕就要面目全非的了。他把刮须刀放进另一只雨鞋之后,顺便想起了指甲钳,指甲这东西也不比胡茬省多少麻烦,这东西长得快,稍稍长出一点,内里就会藏污纳垢。不卫生事小,不雅观事大。还有趾甲,稍不勤加修剪,就会很快磨穿袜子。但是这只钝了口的指甲钳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时间在一分一分过去。当他去整理衣裤时,楼下已经开进了车子。他清楚地听到了声音,跑出看了一下,马上跑回了进来。他知道时间尚早,这辆车只是早点进来候着罢了。——他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这辆车就要提前出发了。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他终于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全部可能用得上的衣服,而这些衣服,就是自己多年来拥有的全部家当,无一遗漏。他为了再找到能够装下这些衣服的东西而慌得团团转,后来终于找出了那只刚刚清洗过一遍的用来装大米的麻布袋。但这只麻布袋还是远远装不下这么多的衣服。
这时他听到了楼下那辆车子接连几声的鸣叫,还有一些杂乱的嬉笑。他心里一惊,刚要跳出门去看个究竟,忽又顿住。他突然醒悟过来一件事:假如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没有下楼,这一干人就不能算是全部到齐;而没有全部到齐,那辆车子还会开走吗?
他另外找到一只破了两处的草编袋和两只不知道以前装过什么的皱巴巴的塑料袋,把剩下的衣服装好时,差不多已经浑身是汗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了桌上的那本《论语》。可以这样说,像《论语》这样的书,与他这些年来的研究工作,根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然而他之所以花钱买了这么一本新出版的《论语》,是由于一次偶尔进了一家书店里翻书,看到这本书的书脊时想起了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这种耳熟能详的说法,并且他打开这本《论语》的某一页时看到了这么一段——子贡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再翻到另一页时,又有这么一段——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大懂得古文的,可这两段看上去差不多还是比较明了,于是他立即惊诧于古时圣贤的智慧了。这是他多年来买的惟一一本与研究工作毫不相干的书。他还记得,正是因为这本书,他的老婆至少与他怄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并且在他买到这本书的当天,他的老婆赌气饿了一顿饭。
把《论语》装入提袋之后,又看到了桌头的一部小说——《恋爱的季节》。这是几天前他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他熟悉这部小说的作者,他记得他看过差不多二十年前出版的《青春万岁》,那部小说的作者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那时他刚好在北方那座多雪也多梦的城市上大学,屈指算来,这位作者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部由上了年纪的人写的关于恋爱的小说,他虽然还未抽出时间看上几眼,但知道一定好看。于是他又把这部小说装入提袋。
接着,还有一件东西,他突然想起要带上。萌生这个念头时,他自己也差不多吓了一跳。那是一盒避孕套。
他和老婆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没有出生,这个孩子只几个月,便被打胎打掉了。因为根据检查,这个孩子在母腹内的发育有点异常。然而,谁料自此以后,他老婆却再也没有怀过孩子。本来,像避孕套这样的东西,对于他和老婆来说,绝对是多余的,可是偏偏,他老婆却曾经弄来一盒避孕套,希望试试这个。他有点哭笑不得,但他坚决拒绝了它。他说避孕套似乎是一种属于现代文明的东西,可是,这种东西恰恰又是对现代文明的大大讽刺,它是反文明的。他相信,如果戴上避孕套干那个,他一定会由于浑身别扭而垂头丧气的,因为戴上这个,不难想象,这一定简直要比下雨天穿上雨衣外出更难受一百倍。
那差不多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前,他老婆曾经一再拿出那盒避孕套,可他却一再拒绝了。那盒十多年前的避孕套现在被老婆藏在了哪里?
他心里虚虚地找着,也虚虚地想着在旅途中的某一晚,当他戴上了怪怪的避孕套,突然向老婆亮相时,老婆会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同时他伴随着感到了某种可笑:这一生,他还根本没有真切地摸过甚至看过那玩意呢!——他的思维开始出现了错乱,这个错乱,在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中的一个小插曲之后,跑到了宿舍外的走廊上,才猛然醒悟过来。
他读过的小说很少,但这个小插曲曾经出现在哪一篇小说里,他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这个小插曲发生在某篇小说的主角和一位民警身上。小说的主角老杆拾到一只鼓囊囊的皮包,他跑去交给了一位民警;这位民警打开一看,皮包里除了几打包装精美的进口避孕套,什么也没有。这位民警有点尴尬,也有点促狭地把这只皮包还给了老杆,拍拍老杆的肩膀说,你留着自个儿用罢。多年之后,老杆丢了一只钱包,也去找民警,不想这位民警正是当年的那位民警,并且,他竟然还认得老杆,民警说,皮包里不会也是那个吧?这回轮到老杆尴尬了。民警又意味深长地说,那些进口的东西很不错吧?老杆脸上一红,很不好意思地说:还不错,还不错,只是,只是跟没有那个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他还沉浸在关于一篇小说的一个小插曲的回忆中,楼下的那辆车子再次发出了一连串的鸣叫。在这一连串的鸣叫之后,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的呼唤。他慌忙跑出宿舍,把头伸出走廊。他不由吓了一跳。
没想到,他们这一干人全都已经准备就绪,整装待发,就差他还在六楼上了。看见他把头伸出走廊,他们的呼唤更急切了,他们一律举起了手臂,向着他招手。那辆车的司机则极不耐烦地对他打着手势,要他马上下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搞错了一件事,原来这次已经明确说清楚,大家都是一律不准带上家属的。
那么老婆呢?他怎样向她解释?难道这整整两个月时间,他在外面到处旅游观光,而让老婆天天在街角煎卖油饼?这么多年来,他可是从没离开过老婆一天的啊!
他心上一急,便喊起了老婆的名字,接连大喊了一阵,嗓子都有点哑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他老婆就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就躺在他的身边。他只听见楼下有人大喊他的名字,然后向他比划着。好一会儿,他才会意过来,原来那人是叫他留一张字条给老婆。
他急得团团转,但想想也只好如此了。于是他赶紧扑到桌前,抓起笔,在一张卫生纸上写了起来——一口气写完后,他又迅速读了一遍:老婆,我去旅游了,单位公费的,两个月,原本要带上你,但没有办法,对不起了。具体情况请询问研究所领导。多保重。
他把这张卫生纸摆在桌上,转过身,居然落下了几滴泪来。
这时楼下再次传来了大家的呼喊,而那辆车子紧接着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不停歇的鸣叫。
他好不容易动用双手、两肩,还有右腋,带上了他的全部行囊,又好不容易挤出了宿舍的房门,来到走廊上,他看到了楼下大家在那辆车子不停歇的鸣叫中的无声呼喊,还有他们那戴着黑布箍的高高举起向他招手的胳膊。
他的脑际闪过一个问题:他们怎么戴上了这种黑布箍?这些黑布箍是哪来的?他怎么没有?
但这个问题已经无暇思索了,因为楼下的那辆车子已经停止了鸣叫,而开始发动了马达。当他看着大开的无法再上锁的房门,一边喊着老婆的名字一边汗流浃背到了楼下,那辆车子已经驶出了好远。幸好这只是大家跟他开一个玩笑,他当然是不可能被那辆车子抛下的。
只是,当他的一只脚踏上那辆车子的门口时,他才记起了一些不应该的疏忽。譬如他在留给老婆的字条里没有提到奖金以及让她改天把这笔奖金的三分之一送到城东老家而余下的三分之二以后将用来解决她臀部的那只肿瘤的事;而最该死的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居然把这沓钱放到了自己的提袋里。又譬如他忘了带上茶缸,却带上了两条毛巾——一直以来,他和老婆都是共用两条毛巾的,一条洗脸洗上身,一条洗下身洗脚,但这次他想好只带那条刚买到还来不及更换上的新毛巾的,因为他总觉得其实上身和下身, 脸和脚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一个人没有必要用两条毛巾的,可是他除了带上了那条新毛巾,还带上了他和老婆平日洗下身洗脚的那条旧毛巾。老婆对上身和下身却有穷讲究,平日是严格区分开来的,这下只剩下那条洗脸的破毛巾,叫她怎么洗?再譬如袜子和短裤,他已经几乎带上了全部的衣服,可是偏偏忘记把晾在走廊上的那条短裤和那双袜子摘下来……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那张卫生纸上写留言之前,她的老婆就已经听到他在喊她了,只是她尚在梦中,没有完全醒转。她完全醒转,并且听到他在喊她的时候,已经是他动用双手、两肩和右腋,带上了全部的行囊挤出了宿舍的房门之后。但是她没有答应,她在他不住轻轻呼喊的嘴边闻到了一股来自他的口腔里的恶臭,于是讨厌地咕哝了一句,把身子翻转向床的里边,再次睡着了。
她从三更再次睡到了五更。然后像往常一样,跨过他的躯体下床,然后用极短的几分钟洗漱,梳了一下头,然后在痰盂罐里撒了一泡尿,就下楼去了。
每天都是这样的:下了楼,在底楼的一个小得可怜的储藏室里准备好一切,她就推着她那架煎油饼的行当出发,大约一刻钟后,她就到达菜市场外围的那个街角,开始她的一天的买卖。但是这一天,她的买卖无端的又差了不少,而最倒霉的是突然碰上了市容大检查,她身上和摊上的全部钱加起来,还不够罚款单上的半数。
这一天,她已经诅咒了一百遍,她不知道在诅咒谁,也许是倒霉的自己。但她不会料想,事实上,还有一件更倒霉透顶的事情在等着她——当她沮丧地回到家,睡梦中的他,早已经在三更时分,就带上了他自己的全部东西,匆匆上路,开始他的漫漫无期的旅行了……而她,将因为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在极度的惊恐与无望中,一再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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