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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一封刚刚接到的回函

杨邪

 

 

杨先生:

  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写过的一封信,这封信,是你写给一个你所倾慕的女子的?
  也许你突然间记不起来了,或者,你是无从记起,因为你完全可能写过不止一封信,写给不止一个的你所倾慕的女子(请允许我这么说)。那么就说得更详细点:这封信,是你写给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女子的。在这之前,自然你并不知道她的住址,但你说有一次,你碰巧发现她的身影正从一栋房子里出来。这栋房子颇有几分豪宅的模样,而你断定这与她的装束极为合拍,这一定就是她的家。于是某一天夜晚,你把这封信偷偷自这栋房子外面围墙的铁门底下塞了进去。
  这么说,你记起来了吧?
  对,我就是那个你所倾慕的女子。
  那天早晨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确一连仔细看了几遍,可我后来还是把它撕掉了。请别见怪我对付你这封信的做法,要知道,若不是它过于冒昧,过于异想天开,我早把它当作像塞进来的广告纸一样扔到外面去了。奇怪的是,我至今不明白,为何这封我看了几遍然后就撕掉了的信,居然不时被我想起,乃至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无法克制,还要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为此写上这么一封信。
  当时的情景,你恐怕都淡忘了。但我没有。
  我大约记得没错:你这封信足足写了两页,是那种格子很密集的稿纸,字体圆润,不过又绝对显得拘谨。
你说你已经二十七岁,差不多写了十年的诗,但你不希望只做一个诗人,你希望同时做一个小说家。只有这样,你才能有一点点机会摆脱现实,摆脱生存问题的纠缠。当然你说你指的是物质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你说你很幸运,刚写起小说,便轻而易举地——发表了出来,并且还在海外获了一项大奖,该项大奖的奖金之巨,是你所难以想象的。你说你希望在海外再获几个类似这样的奖,到时你就再也不必坐在临街的一间店铺的柜台里,成天消磨你的才情了。
你说你自从第一次看到我起,你就被我深深吸引——你说,这是因为,我是你所见到的全城最漂亮最具气质的女子。接着你发现了我的规律:我总是在每一天的几个基本相同的时间,骑车带着我的洋娃娃一样的女儿,出现在你面前的街上,翩翩而过。你说你估计我是每天送女儿上幼儿园,因为每一周,我总是只出现五天。你说每一周的双休日,对你都是黯然失色的,而漫长的暑假,更是暗无天日。然而,在多少次的惊鸿一瞥之后,你终于发现了我的家。
这么一个发现,你说真的欣喜若狂。你终于可以给我写一封信,表示你的倾慕。你说你写过一首《我的妹妹》,你在信中录了这首诗的最末一节:“哦,我的妹妹/在这座城里/在这座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目光如同瓦砾中污黑的双手/把所有年轻的女子一一翻遍:/谁,谁是我的妹妹?”这一节诗,至今我还可以大致不差地背诵,因为你说,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妹妹,在这座小小的城里,我就是你的妹妹,虽然我要比你年长,且已是一个为人妻母多年的妇人了。
现在,也许你已恢复了对这件陈年往事的记忆,也许你还记起了你曾向我提出的四个问题,那时你说你禁不住好奇,必须向我提出。如今我的回复差不多迟了八年(那一年应是1998年的初夏,因为我记得那一年我女儿六岁),仔细想想,八年是何其漫长,可又是转瞬间的事。都八年过去了,你曾经的好奇可能早已不复存在,但我却觉得必须回答了(这未免有点滑稽)。
你说你第一个首先很想知道的是我的身世和经历。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你也许会感到奇怪,我并不是城里人,我出生在农村,十六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乡下,也从没进过一次城。但我对城里充满了好奇和遐想。我对城里充满了好奇和遐想,是因为在乡下,我是公认的美人坯子,大家都说,无论里里外外,我都不像乡下人,倒像是个城里人,所以长大后,我一定能嫁到城里去。我对城里毫无印象,可从大家的神情看,不难想象,城里是个与乡下截然不同的好地方。
我的童年,基本上没有什么愉快可言。可能是家里太穷了,在我记事起,印象中我的父母总是不断地吵架吵架。母亲的脾气总是不好,而我的父亲总是蹲在田地里,没有别的挣钱的门道。
但是我们家先前富过,且还是乡里的首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后来除了我祖父的头上多了一顶“臭帽子”,我们家的财产几乎一无所有。再后来,还因为“阶级成分”的缘故,我的两个姑姑被迫停了学。在那时候,可以说,就因为我们家祖上几代积蓄下的财富,使我们家蒙受了莫名其妙的歧视和屈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一直发奋地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每一学年每一学期,我都是成绩名列前茅的三好生。当然,后来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学习成绩之所以一贯不错,并不一定就是我有多聪明,而是我肯用功,而肯用功,则是因为我自小就懂得了许多事情,知道我必须为自己家里争一口气。
这样,读完初中,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城里读高中,而读完高中,作为应届毕业生,考上了大学。我读的是中文系,不过没有去北京,只是在杭州的一所大学。那时很可笑,觉得去北京太遥远,杭州则似乎离家近在咫尺,这样可以免于父母的挂念,也对得起他们吃苦受累挣钱供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其实这种距离感只是心理上的,杭州和北京还是一个样,还是遥远。因此毕业后,我争取分配回到了这座城里。
第一个问题我说完了,你可能要说,我说得太简单了,尤其是读高中和大学的几年间。
确实,在高中和大学里,有些事情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它们甚至改变了我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但这些事情我想放到第二个问题里说。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我家先生的,记得吗?
他是个生意人,外表颇俊,但内里,只能说还过得去,仅此而已。我与他的认识,似乎毫无浪漫或戏剧性可言。他是我在报社的一位女同事的表哥,由于他表妹的“引荐”,有一天他直接来了报社。他是个对女子百般挑剔的男人,可是他说他在第一眼看见我时,就决定娶我为妻了。
我当时的心态是很复杂的。如今某些具体的细节变得模糊了,但有一点我清楚:其实当初我对他并无多大的感觉。
后来很快让他如愿以偿,一方面是由于他咄咄逼人的攻势,另一方面,则是我的某些心理因素作祟的结果。——上面说过,在高中和大学里,有些事情给我的影响太深,它们甚至改变了我对人生的世界的看法。关于这个事情,我原本是想说一下的,可写到这里,忽然没有了说的兴趣,那就请你原谅了。不过有一点不妨说一下,我说某些心理因素在作祟,主要是指在高中和大学里,我对生活和爱情的看法发生了大改变,而正是这种改变左右了我在婚姻上的选择。
接下说说第三个问题:我的生活。你说这是最让你猜思的。
实际上我的生活平淡无奇。记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第一句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我想我在结婚之后,过的就是这种所谓的幸福家庭的幸福生活。
结婚后,我很快怀了孕,过了几个月即辞职坐在了家里(辞职是我先生的要求,他说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一选择后来让我常常懊悔)。如我所愿,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因为有个样样精通的保姆,昼夜悉心服侍左右,所以根本没有先前设想的麻烦。谈得上麻烦的倒是自己的体态,为使自己的体态尽快复原,坐完月子,每天多次的健美操是我必修的功课。
我的体态和皮肤也的确是天生的,约莫半年之后,差不多恢复到了怀孕前的模样。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惊讶镜子里自己的体态竟然是如此的美好,几乎没有丝毫的遗憾。而我的皮肤则是人见人妒的。实话说,除了夏季外出打伞,冬天时在手上脸上搽点普通的护肤霜,还有平日洗衣时穿上乳胶手套,对我来说,此外任何的保护措施或化妆品都纯属多余了。
一个女子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副好身材,有一身白嫩且细腻光滑的肌肤,有一张不长雀斑黄褐斑和皱纹的脸,而这对一个即将不再年轻的女子更是千金难买的,可所有的这些,偏偏我都拥有。
当然作为一个女子,在漂亮这一方面是很贪心的。像我这样,即便一切如愿,一切无可挑剔,但每天做健美操、化妆(一般是淡妆,有时偶尔浓妆)、更换各种时新的衣服,还是花去了太多时间。不过除此之外呢?你绝对想不到,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爱好,竟是看书。
  我看书的爱好或者说习惯,大约与我读大学时的专业有关,或者说,这种爱好或习惯正是从那时起渐渐开始培养起来的。有一点请别误会,除了有时读读休闲杂志,我所读的书,占大部分的倒是纯文学类的,有中外名著,也有时下一些文学刊物上的作品。
  以前我经常这样想:如果我没有看书的爱好或习惯,我的生活一定会有点无所适从。
  只是随着女儿的逐年长大,我的读书时间也愈来愈少。这使我对结婚前的那段时光,甚至是有了女儿的头一两年的那段日子充满了怀想。因为没有了保姆,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一有空余,也往往感到精疲力竭。而在女儿四岁的时候起,这种忙碌和疲惫更甚:每天买菜做饭洗衣之外,还得定时来回四趟往幼儿园跑,另外,每周还有几个晚上要送她去学钢琴,双休日则送去学舞蹈和绘画。
  有了女儿,总算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母亲,什么是母亲的伟大。母爱是一种天性,是一种纯粹和彻底的无私的爱,而可惜的是沐浴于这种爱心中的女儿不可能有所感觉。
  也许你意识到了,我没有提到我先生。这是因为这些年来他在我的生活中的缺失。我前面说过,他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就免不了东奔西跑,事实上这些年,他呆在家里的日子太少,大约每年都不超过百天。
我有一种愈来愈明显的感觉是,即便他呆在家里和我们一起,我们的生活也并未改变什么,不同的只是家里常常云集了他的那些朋友们,打牌喝酒。此外,我们也时常出入出入舞厅卡拉OK厅酒吧之类的场所,虽然我们总是引人注目的一对,但我却感觉真有些腻味和讨厌了。
到这里,我该谈最后一个问题了。
这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是清楚记得的吧?
  很对不起,那时看到你的信,看到你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时,我差不多生气了,我甚至觉得,这不仅是冒昧,而且是轻佻了。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提出希望得到她的邀请,与她作一次长谈,并且还在这之前加了“单独”这个状语?
  可是现在觉得,我有点轻率了。
  这几年,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在又一次大改变。譬如爱情,譬如人生,等等。而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则使我对自己的性情是否正常深感怀疑。
  那就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动手打了我的女儿。
  我女儿已读完小学,开始读中学了,她长得和当年的我一样漂亮可爱,且舞蹈和钢琴演奏是她的强项,很见前途。所以刚入中学,便很有几分惹人侧目。
  但是她却接受了班上一个男同学的礼物。那么小的一个男孩子,却要送一件礼物给同样那么小的女孩子,而且这个女孩子很高兴地接受了。出身在我们这个家庭,她什么礼物没见过?她为什么要接受?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忍不住掴了她一个耳光,重重的耳光。
  女儿只是哭,没有说什么。她也知道的,自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她。可她已经几天没有让我辅导她的功课了。
  这些不愉快的事不说它了。
  哦,你收到这封信一定很意外。其实没什么。那时收到你的信,有一次我也真的想仔细留意一下,希望在我每天经过的街道两边找到哪个可疑的写信者,可我一无所获——你在信中署了个奇怪的名字,很可疑。后来我在杂志上相继读到两篇小说,记得其中一篇叫《跳》,很有意思,另一篇叫《我们的朋友》,更有意思——这两篇小说署的也是这个怪名字,这才明白那真的是你。我对你的了解仅止于这两篇小说。
  不久前,去参加一场喜宴,临桌的两个小伙子居然不知怎么谈论起你的一些事情(奇怪,他们是文学青年吗)。据说你这些年笔耕不辍,可作品大多只在海外发表,还有,你早已卖掉城里的房子,住回你乡下的老家去了。
  他们的言谈使我想起你那篇《我们的朋友》中的主角,敢情你也有点他的味道了。这进而使我没来由地想起美国的塞林格,那个写《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行为怪僻的作家。
你还记得那时你告诉我的那座石雕吗?它早已不再存在,自然它的腹下也就无法放我的这封回信,那么我就直接寄到你的手中了(你的详址我刚知道,至于怎么知道的,暂时保密。一笑)。
如果说青春是一只一闪而过的狐狸,我想幸好我一闪而过的青春这只狐狸,大家还能瞥见她身后那拖着的尾巴,只是不知道今日的你,是否还拥有当年的那份心情?
又:你最近刊出的《老故事》提到了音乐,我想小说中的“我”喜欢的音乐,也一定是现实中的你所喜欢的音乐。这张“我”散失多年的CD片子,我已好不容易找到,并将它买了回来。
我说得太多,我应该剩下一些的,你说是吗?
   握手!

                                             小丹
                                            06年2月14日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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