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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佐证

杨邪

 

 有一种黄莺,是比较精明的鸟,它一出门就回家,就检查家里是否有异。当这种黄莺发现蛋中有贼蛋,它就气起来了,它就拒孵贼蛋。但是,鸟很可怜,它的嘴与爪,都无法清除这些蛋,只好在蛋上加做一个新巢,重新下蛋。鸟类学家见过5层的黄莺巢,每层都有黄莺蛋和椋鸟蛋,可见这种相持的剧烈。这种黄莺是一种明智的鸟,它宁肯自己的蛋、自己的心血作废,也不养贼为患。它永远坚定,拒绝让贼蛋占名器、拒绝把自己的家,沦为贼窝。

布什/就在今夜/这样一个寒意逼人的冬夜/我在灯下看见了你
如今你早已离开白宫/那座位于著名的华盛顿/位于世界的一个焦点之上的/神秘大楼/如今你早已与芭芭拉一起回到了/得克萨斯的故乡/回到了一号广场这个/你们当年结婚的地方/那时你们都才20岁/布什/你说/如今芭芭拉负责整床/你煮咖啡/她做饭/你洗碗/你说这样的生活确实是太棒了/布什/如今你已不是总统/如今你和芭芭拉只是美利坚合众国的/一对普通夫妇/如今你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布什

这天早晨,我好像一结束那个虚幻的美梦,还没有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到了满屋子嘈杂的谈话。他们在说,他逝世了。他们说,他真的逝世了,是昨天夜里,今天一大早,电视里就在说了。
我霍地睁开了双眼,我想从被窝里立即坐起,可马上又觉得不对。昨天夜里逝世的,今天一清早的就让满世界知道了,怎么可能?翘起头四下里瞧瞧,才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这时候已经不是大清早而差不多是过去半个上午了。于是我就坐了起来。

为了评比炊事技艺,设计了许多程序,包括:每人要蒸馒头一屉,焖米饭一锅,炒鸡蛋两盘,切咸菜丝一盘,煮稀饭一碗,做红烧肘子一盘等等。为了设计这一程序,我们全家进行了三十个白天三十个夜晚的研讨。有争论、冲动、吵架、落泪也有和好。最后累得气也喘不出,尿也尿不出,走路也走不动。既伤了和气,又增长了团结,交流了思想感情。既累了精神,又引起了极大的兴趣。说起要炒两个鸡蛋的时候,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暗示性的鼓舞。说到切咸菜的时候,人们忧郁得阴阴沉沉,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终于最后归根结底,炊事技艺评出来了,评的结果十分顺利,谁也没有话说。
评的结果名次是:一等一级,爷爷、奶奶。一等二级,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二等一级,我、妻、堂妹、堂妹夫,三等一级,我那瘦高挑的儿子。大家又怕儿子受到打击,便一致同意儿子虽是三等,却要颁发给他“希望之星特别荣誉奖”。虽然他又有特别荣誉又成了“希望之星”,但他仍然进三等。总之,理论名称方法常新,而秩序是永恒的。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一天/或六十岁的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看见的餐具/为了叙述的完整还必须指出/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我坐起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有些惊讶。
我发觉自己的脑袋已完全没有了那种胀闷的感觉,相反地,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灵。我前额脑后和头顶的胀闷,就像郁结多年的阴霾,被一点一点驱散,这一天终于重见天日。我撩开床边的窗帘,我看见了天空。这一天的天空是蔚蓝蔚蓝的,深邃无比又空灵无比,这一天是多么的值得欢呼,值得振臂雀跃。
但是那位老人逝世了,他真的逝世了。我看见泪花在大家的眼睛里闪亮;而有两颗泪,在那个吊着一只断臂的汉子眼里悄悄地滑落,旋又在我的眼眶里升起。

恋与爱 个人问题 这是一个谈的过程 一个一群人递减为几个人/递减为三个人
递减为两个人的过程 一个舌背接触硬腭的过程/一个软腭下垂 气流从鼻腔通过的过程
一个下唇与上齿/接近或靠拢的过程 一个嘴唇前伸 两唇构成圆形的过程/一个聚音对分散音 糙音对润音 浊音对清音 受阻对不受阻/突发音对延续音 紧张对松弛 降调对升调 舌尖对撮口的过程

有一个动物园,养了二百五十只猴子,特成立一饲猴室,并任命侯老大为室主任。
侯老大召集众猴开会,说:“我们的食物是桃子,每猴每日定量七枚,每天早晨各吃三枚,下午各吃四枚……”
话没说完,众猴就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吃桃!”“反对朝三暮四!”“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打开动物园,砸烂饲猴室!”
侯老大给众猴解释,朝三暮四完全符合营养的需要,再说,今年风灾,桃子歉收,人吃都不够,每猴每日七枚是最高限额。众猴根本不听,侯老大想起庄子当年的启示,便说:“这样好不好,每天早上四枚,晚上……”
一听到早上吃四枚,众猴鼓起掌来。便喊口号:“侯老大好!”“坚决赞成朝四暮四!”
侯老大纠正说:“不是朝四暮四,是朝四暮三!”
众猴没有注意他的话,反正都很高兴。
最难管理的猴子们都踏实了,动物园园长奖给侯老大二百块钱“管理有方奖”。

那首诗在我的眼前不断浮现,一片模糊里,一次次飞出,又一次次在面前跳跃。
那是我多年前写下的诗篇,多年前,它曾经挤搡在一本诗刊的某一页,它的面孔就这么露了一下,便被时光的风沙掩埋。
我的泪水扑簌簌下落,冲刷着风沙,掩埋的诗篇再次一行行的露出地表:

这个学生站起来,大声说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个逻辑完全错误的例子。比手划脚地把话说完,坐下。全班静静的,斜眼看着他,觉得他很猖狂,爱自我炫耀,极不稳重。
他的论点非常偏颇,但我微笑地听他说话,欣赏他有勇气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老蝉的高寿虽不过二三星期,它却也享受了人生的至乐,在吃饱喝足东床高卧之余,它还要表演一出“法门寺”。
清晨,中午,晚上,乃至深夜,我们都要聆听它的歌喉,直而长的单调告诉你它是不甘寂寞的,它不听你的抗议,也不顾你的厌烦,强聒不舍的大花脸又唱起来了!

晨起时 三个简单的字/一个如此简洁的名字/当我习惯地坐到书桌前/又映入我的思维/趁着桌面上昨夜剩下的苍白的诗行/和残余的技巧们尚未清醒/掀起 又一阵持久的骚动
什么是伟大/似乎现在我刚刚找着涵义
我知道历史是怎样/不择手法丰富自己的情节的/这三个字 这个当代的名字/现时的一支呼啸了五百步的/强弩/猝然坠落 湮没入历史的刹那/我不知将会溅起什么
翻翻历史我很清楚看见/谁 最容易让心地善良的漫骂/谁 最可能让它戏弄
我想 至少今天/这原本会挺充实的日子/我的书桌又注定无法属于我了/我又将远离诗歌以及其它了

有一个崇尚讲演的国度。每年国王亲自主持讲演比赛,获胜的立即封为知府道台级官员,发给住房十三间和金发美女一个,做妻做妾,转租转卖,一应不问。
这样,这个国家的讲演就特别发达。一个个声若洪钟,舌如巧簧,论则高屋建瓴,辩则刺刀见红,颂则日月齐辉,斥则风云变色,哀则惨云愁雾,喜则牛欢蛇舞,气象万千,无所不至其极。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氏曾亲率铁十字军伐入此国,见此国无衣无食,无舟无车,无枪无炮,但有滔滔讲演之声不绝于耳,希魔大惊,下令三军后撤四百公里。

不知道叫它什么才好 刚才它还位居宴会的高处/一瓶黑啤酒的守护者 不可或缺
它有它的身份/意味着一个黄昏的好心情 以及一杯泡沫的深夜/在晚餐开始时嘭地一声跳开了 那动作很像一只牛蛙/侍者以为它真的是 以为摆满熟物的餐桌上有什么复活/他为他的错觉懊恼 立即去注意一根牙签了/他是最后的一位 此后 世界就再也想不到它/词典上不再有它的词条 不再有它的本义 引义和转义/而那时原先屈居它下面的瓷盘 正意味着一组川味/餐巾被一只将军的手使用着 玫瑰在盛开 暗喻出高贵/它在一道奇怪的弧线中离开了这场合 这不是它的弧线/啤酒厂 从未为一瓶啤酒设计过这样的线

这是个黑色的日子,悲恸的日子。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小姝,他们的脸上却漾起了笑意。
你醒了!
他们异口同声,高兴地冲着我说。
我说,昨天夜里,他逝世了。
今天,你终于可以回家啦!
他们好像都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或者,他们都早已经知道了,他们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异口同声地说。

布什/这是一张我偶尔捡拾到的/已经发黄的废弃的旧报/我就在这旧报的一角/一角小得像扑克牌大小面积的文摘中/瞥见了你
布什/老头子布什/在这样一个寒意逼人的冬夜/我/一位远在中国的某处乡村蜗居的/青年诗人/竟以少有的兴趣/对这则不足500字的报道/如此认真/如此出神/并且竟为此写下这么一首冗长的诗/或许你很难明白/甚或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是不是/布什

但既然说了民主了就总要民主一下。既然说了选举了就总要选举一下,既然凑齐了而且爷爷也来了就总要行礼如仪,而且,谁又能说民主选举一定不好呢?万一选好了,从此吃得又有营养又合口味,又滋阴又壮阳,又益血又补气,既增强体质又无损线条与潇洒,既有色又有香又有味,既省菜钱又节约能源,既合乎卫生标准又不多费手续,既无油烟又无噪音,既人人有权过问又个个不伤脑筋,既有专人负责又不独断专行,既不吃剩菜剩饭又绝不浪费粮食,既吃蛤子又不得肝炎,既吃鱼虾又不腥气……如此等等,民主选举的结果如果能这等好,看哪个天杀的不赞成民主选举?
于是开始选举。填写选票,投票、监票、计票。发出票11张,收回票11张,本次投票有效,白票四张,即未写任何候选人,一张票上写着:谁都行,相当于白票,白票五张。选徐姐的,两张,爷爷三票。我儿子,一票。

我这才想起了一个问题。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可怕的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我只知道自己仿佛在某一天,就躺在了这个病房的床上,答理我的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那两个老是噘着嘴的小护士。
小姝也常来,但只是常来,就像那位面无表情的大夫,每次来询问几句,就反剪着双手走了一样,她逗留的时间也很短,说话的声音也像我一样有气无力的。

民间有“三十六计”一说,建议改为“三十七计”,新加一计叫作“一口咬定”。
比如说一口咬定自己是最革命、最忠诚、最正统的,咬定以后,就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会会讲、篇篇讲。开始时人们觉得这位仁兄不大像,由于咬得死,讲得多,也就像了。
在争论、讨论时一口咬定的妙用在于“不战而胜”,属于“上上”,按《孙子兵法》的观点。
例如一口咬定对方是反对什么什么路线的,是和上面不一致的,咬定对方提出的远远超出了学术、艺术、业务问题的范围,只要咬定这么几条,胜券也就没有跑儿了。
还要咬定对方的论点“实质”上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什么,不管对方怎样解释说明,攻守之势已不可移,同样也是不战而胜。
一口咬定的艺术在于一定要咬定一个浅显明白、常识范围之内,中、小学教科书范围之内的大道理再来擂鼓叫阵。如咬定:“我们的争论的症结在于人要不要吃饭”,然后咬定自己是主张人要吃饭的,但是有人(不要点名,这样,既温柔敦厚又无对证)主张人不能吃饭,最多只能吃屎。然后你慷慨激昂地论述下去。还有什么疑问吗?又是一次凯旋!

这儿远离果园 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现在不是雨季 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那是什么坠落 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我清楚地听到它容易被忽略的坠落/因为什么事物受到伤害 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它的坠落并没有像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也没有像一块陨石震动周围/那声音 相当清晰 足以被耳朵听到/又不足以被描述 形容和比划 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那是什么坠落了 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它停留在那儿 在我身后 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我说,我是怎么住院的,我怎么记不起来?
他们都怔了半晌。
父亲挠着他忽然完全斑白的鬓角,想说什么的,却又没说出口。母亲闻言哭了,她说你不要问了,我们回家再说吧。她的口气是一种乞求,发抖的乞求。
小姝的眼里也挂着了泪水。她过来帮我下床,她摇着我的一只手臂说,你不要再问了,等回了家,我来告诉你,好吗?

在这个人人准备执政的年代,人人都想向我索讨食谱/没错,不要躲避镜子,不要让自己被弃置跳蚤市场/穿上夏威夷衬衫活像一座花色庸俗的二手沙发:/肥胖者的灵魂长不出天使的翅翼也长不出笨重的身躯/一只粘黏在苍蝇纸上挣扎不休也无法翻腾的锹形虫/只想幻想蜘蛛摆荡过森林缝隙的轻盈舞姿……/营养太好的尸骸,独到的长处便是磷火特别旺盛/睡进相同深度的墓穴,他的肚皮比饿殍更接近天空。/至于我的腰围,曾经顺应那虚胖的政府预算一起扩编/病变的五脏 繁殖的官僚 决堤的年金与公债/任何形态的肥胖都意味着赤字、包藏着崩溃前夕的噪音/蟠居在钞票上的建筑即将丧失它们傲慢的地基。

在你从这冷雨霏霏的街上踅进来之前,我们早看见/一股浓烈的昏暗中的郁香,它已经先一步,踅了进来。/这个冷清然而琳琅满目的小小的玩具店里,于是/我们只有站起,结束了一场刚刚深入却远远尚未进行到底的/瑟缩中关于一组短诗的随便而又刻薄的探讨。
显而易见,这肯定是个来自外省的女子/你的口音及时证明了我们原本轻率的判断,并且使我们/转而,开始了另一个现实中的问题的探讨:/在这座巴掌大的城里,在这座日益溃烂的城里/像你这样的女子,究竟是藏纳了两千三千,还是五千?

我记得当时我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了的。
后来小姝真的从头至尾告诉了我记忆中的那段可怕的空白是什么。可是她告诉我的又不仅仅只是这些。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次从车上摔下来的事?
我一下子愣了。

人们可以在许多场合听到类似的名言:让未来的历史证明一切。不论是没有结局的争辩还是无法判断的悬案,这样的名言都将是一种体面而又不冒风险的收场。说过了这句话之后,人们满含着对于历史的信赖离开了现场,扬长而去。
可是,历史是什么?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乐观地坚信,若干年代之后的历史将自动出示一个标准答案?历史并不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它不会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之下自动演算,直至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持续参预,历史的延伸不过体现为时间刻度的变化。年代遥远的争辩和悬案只能变得更为混沌,而不是更为清晰。
所以,我想说的是,人们可以延缓许多疑难的裁决,或者让这些裁决向未来的历史显出敞开的姿态──允许未来的修正、重审乃至否弃.但是,这一切必须有个前提:不间断的思想关注。这种思想关注可能表现为资料的重新核定,因果的再度探溯,数据的反复验算;也可能表现为思想立场的调整,“前理解”结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改变。总之,历史只有在思想链条的衔接之中才能显出意义。没有上述前提,人们的历史期待只能扑空;“让未来的历史证明一切”这句话很可能成为推卸责任甚至是纵容懒惰的遁词。

它们相约闯入市区/在这条市区边缘的繁华的大街/互相追逐,互相亲昵/尔后互相用力把它们的爱/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呈现
它们的爱是那样激烈/那样的持久,难分难解/而且是在白天,是在白天的大街/所以不久即蔚为壮观
这场刻骨铭心的爱的终止/是因为它惹出了一起小小的交通阻塞/并且,它们这样站在街心/不免也大大有碍市容/闻讯赶来的两名面无表情的巡警/在强硬的驱赶无效之后/动用了他们的腰间的警棍/然后把一阵抽搐昏死过去但却/依旧难分难解的它们抛上车,一起拉走
这场闹剧后来留下了半截/臭气四溢的大粪,撂在了街心/还有那个胖嘟嘟巡警的一句咕哝──

那次从车上摔下来,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对我的记忆产生了非常可怕的疑惑,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无足轻重的车祸,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有惊无险,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我只是在后脑勺摔出了一块黄豆般大的伤口,流了一些血,但睡没多久就清醒过来,清醒过来时,我还在开往医院的车上。
我记得我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急切地问大家,刚才我有没有呕吐过?我记得大家都一致说没有。
后来,我只在医院例行似地打了一针,包了一下伤口,就和大家乘车回家了。
我记得自己回了家就跟没事一样,照旧继续写我的那个完成了一大半的长篇。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太狭窄、太局促/您似乎只是偏身靠坐/市长先生,您炯炯的双眼/这会儿已经紧紧阖起/而您的金丝眼镜,有些耷拉下滑/而您一头光亮的黑发,显得有些零乱/几秒钟后警车继续呼啸而去/市长先生您是否知道/您刚刚经过的大街上/有那么多市民/他们在指指戳戳,交头接耳
市长先生/这就是我这个/如今开修理铺的穷诗人/与您有过的三次见面/这是仅有的三次匆匆的见面/我想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市长先生/其实现在,我很想说/假若,您的欲壑/现在就已经填平/那么市长先生,我倒真希望/您,仍然是我们的市长/当然您知道,这是个玩笑/黑色的玩笑/甚至有点,不太严肃/但是市长先生/您如果没有走远/不信您看──/我在心里这样说着的时候/其实,其实我是/一脸的严肃一脸的正经

简陋的讲台上,披着红条子的候选人讲得声嘶力竭。穿制服的警察、着便衣的监选员,紧张地站在群众堆里。候选人口沫横飞地,把平常报纸绝对不会刊登的言论大声大嚷地说出来。
他举的例子谬误百出,他的用语粗糙而低级,可是我站在榕树荫里,耐心地听他说完,欣赏他有勇气主张与大众不同的意见。

可是小姝说,你还记得那篇小说最后的结尾吗?
我想了半天,我说,怎么记不清楚了。
她说,你根本还没写完,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记得清楚?
她拿来我的小说。
我的小说真的没有结尾。我看了一眼,小说离最后结尾,差了很远。如果按照原先的情节安排,它至少还得写上五个章节。

有一个民间故事,是说两个人争论,一个说是《水浒传》上有个好汉叫李达,另一个说是那好汉名叫李逵。
两人打赌20块钱,便互相扭打着找到一位古典文学权威。权威判定《水浒传》上的好汉乃是李达,于是主张李逵者输了20元钱。
事后,“李逵派”质问权威何必如此荒唐断案。权威──看来与“李逵派”还是相识──答道:“你不过是损失了20元钱,而我们害了那小子一辈子,他从此认定好汉乃是李达,还不出一辈子丑吗?”
这个故事的最深刻之处在于告诉我们:对谬论唯唯诺诺随声附和,恰恰是──至少客观上是──对谬论的最大惩罚。

水晶棺的消息/从车水马龙的十字大街/立刻撒遍了整个城市/这么多人谈论/这么多人激动/只是有一点疑惑不解──/为什么,还要限额供应?
水晶棺的消息/四张巨幅的白纸红字/不知被谁,又在一夜之间/撕了个稀烂/只在十字大街的某一边剩下飘飘的半张/飘飘的半张下面,被谁刷上了/一句脏话/还有扭曲的两行诗──
“这个时代/它想不朽!”

小姝说,那次车祸后不到一星期,你就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你记不记得?
小姝又说,后来体温降了,你就整天说头痛,天旋地转。叫你躺在床上,但你说一躺下更厉害。你紧抓住床头的柱子不放,你说整张床都像风车一样翻转。医生说这是后遗症,不过他也有点怀疑,因为按照当时车祸的情景,好像不该有这样严重的后遗症。可是几天后后遗症没有了,不再头痛,不再天旋地转了,你又尽说头昏脑胀,头顶上像套了一只铁箍。特别是夜里,你总是不敢睡。你说一睡着整个脑袋就象抽筋一样受不了。再后来,你说不头昏脑胀了,睡觉也安稳,一切都好了,整天坐在桌前写作。但你绝对不是在写作,而是在抄报纸上的东西、抄杂志和书上的东西,你一边看,一边抄录在笔记本上,弄得满屋子的报纸、杂志和书。
我目瞪口呆。

书写 誊抄 打印 编撰 一律使用钢笔 不褪色墨水/字迹清楚 涂改无效 严禁伪造 不得转让 由专人填写/每页300字 简体 阿拉伯数字大写 分类 鉴别 归档/类目和条目编上号 按时间顺序排列 按性质内容分为/A类B类C类 编好页码 最后装订之前 取下订书针/曲别针 大头针等金属 用线装订 注意不要钉压卷内文字/卷页要裁齐 压平 钉紧 最后移交档案室 清点校对无误/由移交人和接收人签名 按编号找到他的那一间 那一排/那一类 那一层 那一行 那一格 那一空 放进去 锁好/关上柜子 钥匙 旋转360度 熄灯 关上第一道门/钥匙 旋转360度 关上第二道门 钥匙/旋转360度 关上第三道门 钥匙 旋转360度/关上钢铁防盗门 钥匙 旋转360度/拔出

你如果说想吃烧饼,你必须说明:一、你同样爱吃米饭、烤鸭、饺子、过桥面、三明治、热狗、生鱼片……二、你想吃的是分量适当、火候恰当,既不过火也不“瘟”的烧饼。三、你为吃烧饼,对垦荒者、种田者、收割者、磨面者、挖煤者、当炉者、售饼者……致以衷心的谢意……否则,就会有很多聪明人和你商榷:一、烧饼好吃,难道烤鸭就不更好吃吗?烤鸭难道不是我们伟大首都的风味佳肴吗?重烧饼而轻烤鸭,意味着什么呢?二、你吃烧饼,一次给你一百个四两重的烧饼,你吃得了吗?吃不了不是浪费吗?全吃了不得撑死吗?生面饼你吃吗?烧黑了你能吃吗?吃烧饼而不分生熟,还有原则和界限吗?三、吃烧饼而忘了为烧饼而出力的千千万万人们,不是忘了本吗?烧饼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难道天生就该吃烧饼,而自己从来不去烙半个烧饼吗?
你如果早晨吃了烧饼而中午喝了番茄汤,你还要小心人们会指出你已经改换了路标,转了向。紧接着有人祝贺你的“进步”,另一些人责备你的怯懦。
如果你想睡觉,你必须说明你睡醒以后还是要起床的。否则,也可能受到误解,以为你要长眠到世界末日。

隐约中,我好像还有个感冒高烧的记忆,好像还有后来整天头痛和天旋地转的印象,但再接下来呢?
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小姝别有用心或者没有用心只是故意吓唬我的编排?

就像这世界角落上的一些什么,在某夜/让一场席卷的大风刮走踪迹/我们悄悄的死去,不留下任何遗言/没有讣告,没有葬礼/我们只是在自己矮矮的坟茔前/自己竖一块,小小的碑碣/然后又任那疯长的荒草旋即覆掩/自己早年这半截形容枯槁的诗行
我们死去,在一个盛夏/我们将悄悄死去/这个世界没有被我们,带走什么/我们只是顺便带走了所有/曾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些

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以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为你不生气、你忍耐、你退让,所以摊贩把你的家搞得像个破落大杂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团乌烟瘴气,所以淡水河是条烂肠子;就是因为你不讲话、不骂人、不表示意见,所以你疼爱的娃娃每天吃着、喝着、呼吸着化学毒素,你还在梦想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你忘了,几年前在南部有许多孕妇,怀胎九月中,她们也闭着眼梦想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吃了滴滴纯净的沙拉油,孩子生下来是瞎的、黑的!
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
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

小姝说后来有一天我昏倒了,自此就住进了医院,一直用药。春节快到的时候,我出了一次院,但过了春节没几天就又住入了。这样一直至今。
我说我终于彻底康复了。我吁了一口气。
可我看见小姝不置可否,她说她要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我。
小姝和我母亲的谈话是我侧耳听到的。她们在隔壁,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听得还是很明白。

这是关于诗的一个事件:/一位天使般的少女,在1994年/她被权力公然地强暴
这是怎样的一位少女呵/我们曾经一次一次地热望,写下她的地址/我们曾经一遍一遍地试图接近/她出现在我们视野/她留居在我们心中/她在我们所有的梦境里走动,面带神秘的笑容/我们因此而神情憔悴/我们因此而曾经脱口说出:我爱,我爱……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少女/在1994年这条大街上,她被权力流氓地猥亵/我们看见几个漂亮的烟圈吐出之后/权力撕掉遮羞的裤子,暴露出/最为丑陋的部位/然后按倒少女,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施暴/我们看见少女不堪蹂躏的呻吟/我们看见苍白失血的少女昏死去/最后,在1994年这条大街上/我们看见一边套系裤子,一边喷着酒气淫笑的权力/我们看见权力尚还烧着欲火的丑陋脸面/我们看见,我们自己/无耻地,一哄而散

1976年2月号的Penthouse杂志上,有一幅漫画,画一个斗牛士,斗牛斗得全身是伤,到饭店吃饭。侍者问他吃什么,他说:“牛排!”
也许有人以为这是阿Q心理或是什么别的补偿心理之类,我却认为此公此举,倒也恰如其分。──这是十足好斗的人的作风,不是吗?
好斗的人,一如好赌的人,是不分赌注多少的,斗的重点在时时处处发扬斗的精神,而不在斗的目标的大小。有好斗精神的人,他总是时时处处要跟你干,要做一个战士。

小姝说医院那个医生说了的,等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了,应该把我转入精神病院。
我母亲的声音说,那只好再作打算了,你千万不能告诉他知道!
可是,可怜的母亲,她不知道我早听到了。
我觉得太荒唐了。我会进精神病院吗?情况会有那么严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我也懒得再说什么。

来,坐下来,翻开你期待的精装/展读这件古老的大事,在烈酒的时辰/在遗憾丛生的心理位置。
如你所愿的;金属与流体的夜宴/音乐埋伏在戈的侧面,像鹰又像犬/伟大事件的构图不留缝隙/气氛里潜泳着多尾紧张的成语/你不自觉走进司马迁的设定:/成为范增的心情,替他处心替他积虑;
情节僵硬地发展,英雄想把自己饮干/你在范增的动作里动作/形同火车在轨上无谓挣扎/剑舞完,你立刻翻页并吃掉页码!/也来不及暗算或直接狙杀/你的愤恨膨胀,足以独立成另一章。
来,再读一遍鸿门这夜宴/坐进张良的角色,操心的弱势主子/会有不同的成语令你冷汗不止。

一种最简单的物质/一个最明显的单纯词/它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它几乎就是这整个世界
这莫名其妙的两天/我困在我乡村的老家/我一直看着窗外/而我老迈的父亲/只好一直呼呼大睡/这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幸福的日子
这场莫名其妙的雪/莫名其妙地终止/是在洁白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一队乡村干部的当儿
他们出现得毫无理由/他们出现得莫名其妙/他们一齐露出莫名其妙的热情时/冬天里的这场莫名其妙的雪/就忽然结束了它的莫名其妙

小姝再来是三天之后。
这三天时间里,好多次,我说小姝为什么不过来,我得去她家。母亲每次都制止了我。她说小姝有事出去了,不在家的,回家后她马上就会再过来的。
小姝果然来了,我也终于可以知道这几天她究竟干什么事去了。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但小姝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
她给我看一个笔记本。她说这就是我以前整天在上面抄东西的那一本。
接过笔记本翻了一下,我差点大笑起来。这回我倒真的有点相信她是在编排我了。
我怎么会写出这样工整秀气的字?好,就算我精神失常,但精神失常会写出这样的字吗?

我们在这条暧昧的大街上相遇,确实是个,偶然/必然的是你说起了爬满这条大街两侧所有建筑的霓虹。/你说,那些个满嘴大粪的草包以为这就是德政和辉煌,但它的代价/是三百八十万:你看这些摇摆扭动的屁股和大腿,这些尾巴冒烟的东西/三百八十万,只使得这些生动的更生动,使得欲火更欲火中烧!
所以后来你说起了远在西欧的卡尔夫,远在南美的维库纳。/这两个在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小得可怜的小镇,谁会知道它们的存在?/而它们恰恰是辉煌永恒的。你说即使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即使这两个小镇/被投放了十枚一百枚原子弹,但它们肯定依旧存在,就因为这个德国西南部的/小镇诞生了赫尔曼·黑塞,这个智利圣地亚哥北部的小镇诞生了加·米斯特拉尔。

然而其它呢?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想见,一定是不再还能/心怀诗意的。但是,我应该有一句最精采的话/最后写在那一张纸片上,就像我的一首诗中,最突兀的一句
“大家别哭啊,──你们没有了我,我可是/我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了啊!”
──这一句,够不够诗人?够不够精采绝伦?
而我起身迈步,却不知是先上票台,还是/先进洗手间的一瞬/忽然不由又萌生出一个/这样的问题:我那娇媚的妻子,她将/在多久以后与怎样的一个男子,接吻?连同,我那份价值/她将投入,怎样的一个男子的怀抱,就像对我一样地撒娇?

精神失常者的字我是见过的。
我祖母有个精神失常的妹妹在上海,很多年前,她经常给我祖母写信。奇怪的是,每次信封上是一笔一画很正常也写得很好的字,里面却渐渐不知所云,很神似日本鬼子的那种可笑的文字。
还有就是近年了。我的一个据说是神经有点不大正常的同学,居然接连给我写了几封信。他的信其实基本可以辨认,说的大致都不差,只是字迹忽然粗犷起来,跟以前判若两人。
我怎么会写出这样工整秀气的字,而且,里面没有一字涂改?

魏晋时代黑暗吗?惨痛吗?恐怖吗?也许。但话总是不要说绝。
一千七百年前,距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刚刚500多年,封建社会的围城还远远没有合龙。阳气还在,朝气还在,锐气还在。无论多少“混乱”“血腥”,我们都敢断言,那个时代热爱自由,尊重知识,崇尚个性。若不如此,哪会有“傲然独得、任性不羁”的阮籍?哪会有“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嵇康?哪会有《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样惊世骇俗的篇章、《大人先生传》这样逍遥广大的奇文?阮籍怎么敢骂遍满朝君臣“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嵇康怎么敢说统治者“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这一代风流名士,又怎么能异军突起,成为空前绝后的雕像?

没有例外的是下面这条过于狭窄的小街,它终于完成/每天忍受狗日的工程车起码一千多次震天撼地蹂躏的使命。/没有例外的是,时针总是机械地指向,渐渐堆积的倦意/而一天将近尾声的大好时光,被我们移上松塌的单人床。/我们没有例外地为即将开始的明天忧心忡忡,同时也没有例外地用肢体相拥
──有什么能够重复千次万次:譬如同一种兴趣,譬如同一种/快乐或痛苦?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总是对它深表怀疑/然而又不得不彻底打消疑虑──半个小时后,我们听见一截逐渐/增压的自来水管道,突然冲开极其细小的一个隙罅,源源不断的/水线,源源不断的水线全部欢快没入,数米之外干燥已久的尘土……

我不再看笔记本,而是照旧神情肃穆地看电视里的追悼会。
我没来由地想起一位作家。多年以前的某一夜,我在电视的新闻联播里听到了他逝世的消息,当时我正在楼下,当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想听得真切一些,但是完了。其实对于那位作家,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没有读过他的多少作品。但他是一个很值得我们后辈敬仰的老作家,这一点,决不会错。我的心情立即沉重了起来。
第二天,我写下了一首短诗。我觉得这是一首写得挺好的短诗,可是没有哪个刊物愿意发表这样的短诗,直到如今。
我还清楚地记得这首题目叫做《讣告》的短诗:“你被概括为几行文字/然后这些文字/在电视的新闻联播节目里/被译成/几十秒钟的 流畅的语言”。

因为我从来是那样,/所以你以为我永远是这样。/可是这一回你错了,/我改变得令你难以想象。
坏的终能变得好;/弱的总会变得壮;谁能想到丑陋的一个蛹,/却变成翩翩的蝴蝶模样?
像一朵入夜的荷花;/像一只归巢的宿鸟;/或像一个隐居的老哲人,我消失了我所有的锋芒与光亮。
漆黑的隧道终会击穿;/千仞的高岗必被爬上。/当百花凋谢的日子,/我将归来开放!

伽利略还是不断的制造望远镜,一次比一次精良,最后他的望远镜可以将原物放大三十二倍。
在一天无云的晚上,伽利略第一次用望远镜去观察月亮。这实在是可记载的一晚,因为几千年来人类以为月亮是皎洁无暇的理想,完全被打破了。什么人会想到月亮竟是一些苍古斑斓的大山呢?那天晚上帕度亚大学的那些教授们大概是很不安的。难道月亮的外表不是光滑晶莹,而是像地球一样凸凹不平么!而且他说地球也是像月亮一样发光的,而“新月与旧月乃是因为地球的光照着月亮暗的那部分。”如果亚里士多德听见这种话,在坟墓里也要不安了。
伽利略借望远镜所发现的东西不止此,银河是许多小星聚合而成,肉眼所见的闪动的星,实际上是两个,天上还有许多星,因为距离地球太远,非借望远镜不能看见等,诸如此类都是他发现的。
这样一来,亚里士多德以天体为完整无缺的理论,完全被伽利略的望远镜碰碎了。
但是帕度亚大学的那些教授们相信不相信呢?如果他们不相信的话,当然可以亲自在望远镜中察看,然而他们并不这样做,他们只说如果伽利略所见的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同,那一定是伽利略说谎,以魔术欺哄众人。

看着悲伤和肃穆的会场,我又想起了那首《三个简单的字》,我的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源源流了出来。
小姝也流出了眼泪。但我知道,她的眼泪决不是因为那位老人的逝世,也决不是因为会场的气氛,而是因为我对我(她?)那本笔记本的无视。
果然,她起身关掉电视。她让我再看看这些记录的内容。

从鼓励的角度看,从先知的角度看,唐尧选用了“诽谤”字眼留给后人去玩味,真太伟大了。中国人只注意到唐尧不肯家天下的禅让遗泽,却忽略了他在言论开放上留下的微妙遗爱。我小时候,经过天安门,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华表,只觉得它美,不知道它的意义。现在,我“读书破万卷”,我懂了。我知道它是一种沦落了的象征,一种失传了的言论道具,它是中国的眼泪,中国人的十字架。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便是太阳

笔记本中记录的文字,自然大多是我完全陌生的。
但令我惊讶的是,它们居然多是一些现代诗和小说随笔之类的片段。
我这样工工整整地抄录这么多的片段干什么?

宋太祖赵匡胤,不会打高尔夫,只会打高飞尔鸟之夫。那时候没有鸟枪,只有弹弓。有一天,他正弹得高兴,下面报告说,有大臣急事求见。宋太祖叫传进来报告,报告了半天,只是普通事情,宋太祖气了,他问:“为什么这样不重要的事,现在来报告?”那大臣说:“我认为这事并非不重要,至少比打鸟还重要”!宋太祖抓起家伙就朝大臣打去,打下两颗门牙,那大臣一言不发,弯下腰来,捡牙装进口袋。宋太祖说:“你捡门牙,是不是要到法院告我?”大臣说:“我怎么敢告皇上?这件事,自有历史家去写!”宋太祖是有开国气象的人,虽然流氓,却有大手笔,他立刻不气了,他觉得这大臣真行,下命令,送大臣一笔钱。

战争结束了。他回到了从德军手里夺回来的故乡。他匆匆忙忙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走着。一个女人捉住他的手,用吃醉了酒似的口气和他讲:“到那儿去?是不是上我那里?”
他笑笑,说:“不。不上你那里──我找我的情妇。”他回看了女人一下。他们两人走到路灯下。
女人突然嚷了起来:“啊!”
他也不由得抓住了女人的肩头,迎着灯光。他的手指嵌进了女人的肉里。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他喊着“约安!”把女人抱了起来。

我从来都是很少看什么报纸的。虽然我的书房里有太多的报纸,但我除了偶尔翻翻某几个副刊,其实收集这些报纸仅仅是一种癖好,其实我自己也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癖好。
按照小姝的解释,这些陌生的片段,绝对来自我这个书房里的书籍和报纸。但我怎么能证明她说的是事实?
这个书房里除去那些堆积的发黄的和没有发黄的报纸,还有太多太多的书籍,都是我所没有认真地完整读过的。再说,就是我能够找到这个证明,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能说明这些摘记就是我做的?
这还是不能说明这些摘记就是我做的!

可是在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象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多么美好 在春天/我们难以言说的抗拒/垒就沙城 这灿烂的时刻/人群如沉重的弓箭 随风飘泊/旧事延绵 不可企及的桃林/造就坚强的物事 我们马放南山/在闪电和黑暗的自由地带 鲜花多么芳艳/重温严肃话题 游戏中的弥天大谎/令我们欢欣鼓舞 手足无措/安乐之中 风的声音多么恐怖/我们热爱唯一的真理 尤如情人和武器/粮食一样安祥、自足、镇定和迷乱/母亲啊 你的阴谋和苦楚 是我们处女的果实/是盐中的光芒 
崎岖的万劫之路/春天已无法挽回 遗憾的是我们的双手/不甘寂寞的罪恶部分与建设的功勋/江河一样势不可挡/多么丑陋 在春天 多么美好/我们临界沙城 身陷其中 快乐无比

小姝赌气走了。不过,她赌气走了,并不能证明她真的是为了我不承认事实而赌气,也并不能证明这本笔记本中的摘记就不是她编排出来的。
因为她说我母亲可以证明这些摘记是我做的,可事实上是,我母亲只是流泪,没有帮她证明什么。
后来,我对母亲说,小姝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只是流泪,只是一遍遍说,小姝要走了,她要走了,她不会再来了。

二十五岁,胡子早已经是/漫山遍野/二十五岁的胡子早已经不再稀疏柔软/早已经不再是,细茸的汗毛/二十五岁的胡子绝对是胡子/粗黑刺硬,密密匝匝,茁壮成长
二十五岁,用手摸一把脸面/当年抚摸青春痘一样的激动/早已经,荡然无存/二十五岁,用手摸一把脸面/有的只是,满手荆棘的尴尬
二十五岁,恋爱早已经过时/二十五岁,接吻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二十五岁,胡子开始碍嘴碍舌
关于胡子,二十五岁才明白/其实它只能作为一个男人的借代/但并不象征男人/其实它与风度无关,却与年龄有关/现代男人普遍的风度,首先是:刮净脸膛/然后在脸膛下那个叫作脖子的部位/系一条,精神的领带
关于胡子,二十五岁才不明白/为什么,它还要如此顽强:/我一边狠狠收割,它一边欢快生长/我收割到这边,它那边又在滋滋冒出茬儿?

一位医生向我介绍,他们在门诊中接触了一位雄辩症病人。医生说:“请坐。”
病人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的不坐权吗?”
医生无可奈何,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吧。”
病人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并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例如你如果在水里掺上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病人说:“谁说你放了毒药了呢?难道我诬告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还毒的毒药!”
医生毫无办法,便叹了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病人说:“纯粹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在今天都是好天气。例如北极,今天天气就很坏,刮着大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
医生忍不住反驳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北极嘛。”
病人说:“但你不应该否认北极的存在。你否认北极的存在,就是歪曲事实真相,就是别有用心。”
医生说:“你走吧。”
病人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院,不是公安机关,你不可能逮捕我,你不可能枪毙我。”

我终于知道了,这是一个借口,一个恶意的借口!
小姝要离开我,是因为担心那次车祸真的会给我带来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吗?
如果是,那一定是哪个医生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真是荒唐!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渴望书斋/渴望最后一个字的生动与辉煌/这样的时刻 多么亲切/枪声密集 灵魂歇在刀刃之上/我们唯一的芬芳/技术与革命的荒原/在村庄里 书页徒步走动/吉祥的邪念、武器和遗物/冥想中苍茫的雪意/完成黑色的覆盖 我们冷酷如火/彼此温暖自己的兄弟 在书斋中/心灵多么自由 多么像一场圣战/在屠刀和仇恨里握手言欢/我们舒卷自如
银须发出睿智的光芒/面对阳光、家园以及大面积生长的语词/我们坚守危城 书本如一页页婴孩/不堪卒读 这样悲凉的空间/智者遍地生根 我们奔逃椅中/渴望书斋 那是十分古老的势态

这真的是一个借口,一个恶意的借口。
我没有理由进精神病院。我要把我的这个长篇继续下去,我要等待小姝回来,她会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钟鸣七句时他的前额和崇高突然宣告崩溃/在由医生那里借来的夜中/在他悲哀而富贵的皮肤底下──
合唱终止。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始终没有说出,/那就不说也罢。
一些信我曾想写给你,/始终没有寄出,/那就不寄也罢。
我有一些眼泪,/始终不想流出。不!/也许它们会变成诗和/小说,让你惦记让他/猜测不已。那就/惦记和猜测去吧。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政策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Xiang Ming忍不住提出了下列问题:鸡蛋黄究竟会诱发心脏病还是有益健康?过去了的时光能不能重新倒流?新的形态与旧的形态哪个更易朽速朽?大学文凭多了是说明教育事业前进、人们的文化素质提高了还是相反?一个人说得最多的话是否便是最喜欢说最想说的话?吸烟与吃名贵中药与看连续电视剧哪一样更催人早死?骂倒别人是不是就证明自己聪明?有人说他走得过快有人说过慢能不能证明他走得不快不慢正合适?会说英语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定找到洋配偶然后把小舅子也接出去?个体、集体、全民哪个更积极主动?高谈阔论的人有几个人不是骗子?四合院与摩天大楼哪一个更现代化?区分离休与退休、改正与平反的语言学家为什么没有得金奖?古人与今人拔河谁能取胜?蜈蚣金龙大风筝与波音七四七飞机哪个更伟大?做事的人与指手划脚的人哪个更聪明?冬天与夏天哪个季节更容易发生上呼吸道感染?追悼会与生活会上的发言哪个更可靠?精简机构与增加编制哪个更有效?武侠与伤痕哪个更富有崇高与英雄主义?理论家与艺术家哪一个更神经衰弱?出差与旅游哪个更费钱?向前走一百步向后走一百步是否就是回到了原处?患肠炎的人是否犯有浪费食物罪?病人住院与出院究竟是否与病情有关?

诗人弄不懂的诗、画家弄不懂的画、钢琴家弄不懂的钢琴曲是否非诗人非画家非钢琴家就一定更加不懂?我爱你与我恨你究竟哪个更表现了爱情?外汇兑换券与人民币哪个更体现了民族文化传统?寂寞与红火哪个更富有进取色彩?水和酒哪个更浓?艺术与金钱哪个更美?向明与祥命哪个更像我自己?公园与监狱哪里更适合气功入定?假遗老与假洋鬼子哪个更是国粹土特产?洋河大曲低度新产品里是否掺了水?人醒了是否就意味着不做梦?是不是所有的外宾都在可能邀请你出访?急步迅跑是不是因为背后有疯狗追?把小说改成电影脚本到底算改编还是算编剧?是工作的人收入多还是不工作的人收入多?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美的所有的科学家都科学?是不是装在纸套里的筷子一定比摆在桌面上的筷子干净?为什么喝汤一定不能踢里秃噜,为什么中国人要服从欧洲的礼节,吃东西而不叭唧叭唧地响还有什么滋味?抽水马桶一定比夜壶先进吗?
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深知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叉腰/右手作眉檐/眺望 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账/那时人们都在眺望/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

椋鸟把自己的蛋,趁别的鸟出门,偷偷和别的鸟蛋混在一起,瞒天过海,要别的鸟替它孵。按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替它孵孵也没什么,无奈孵出来以后,它的传人块头比别的传人大,结果呢,它挤死了别的小鸟,自己通吃在“同志”家里了。
中国的《诗经》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句古诗后来演变出成语“鹊巢鸠居”或“鹊巢鸠占”。其实中国鸠之为鸟,实在比不上北美椋之为鸟,因为段数差一大截:占了喜鹊的家,不算本领,叫喜鹊为你傻不鸡鸡的服务,不知不觉中牺牲自己的家来给你耍,这才算本领!
椋鸟就是这样有本领的鸟,它自己一开始就以逸待劳,看别人辛苦成巢、看别人下蛋,然后自己跑去下蛋,最后通吃,通吃以后,别人还不知道呢!

在雪亮的黑夜/不是在雪地之中/我大声朗读死亡的音容/看见血液 不明飞行物/在爱情的兴奋区殊死盘旋/玻璃流入血管/忘我的词汇 清脆 锋利/水母在围剿之中/栖息山头 或者秋收的蛇/在云层里养育后代/我们沉郁的欢情/与万能的敌手相互残杀/积雪的景色 风流的人类/充满理智地出卖家园/口腔里的婴孩 鲜花和欺骗/朗读中 我们泪流满面/那是黑夜 那不是黑夜/我们雪亮的心情 在孤灯中/飘扬 把握健康的本色/把握三千圣水与凶顽的音节/然后正视汉语的呼吸 在镣铐中/与我们兽性的激情共同起伏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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