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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瘦叟

 

 

 

 

 

 

 

 

 

 

 

 

 

 

 

 

 

 

 

 

 

 

 

 

 

 

 

 

 

 

 

 

 

 

 

 

 

 

 

 

 

 

 

 

 

 

 

 

 

 

 

 

 

 

 

 

 

 

 

 

 

牙戏

漓江



    她拔了一颗牙。
   就在这张躺椅上。白色的强光照着,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肿胀的疼痛,打了麻药的牙龈,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要拔掉她左下排的前臼齿。听说前臼齿是最不重要的牙齿,她就安心了。
   牙医穿着借来的白袍,带着脏兮兮的口罩,头上那顶矿工帽放射出比诊疗椅子上更强烈的光芒,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他先用十公分长的细针头注射麻药,一针不够,再来一针。可是她的感觉神经实在太敏锐,仍然有痛的感觉。他说,等一下吧,药效就会慢慢上来。再打下去怕你以后面部神经失调。他还会说俏皮话呢,旁边有人大笑。
   打针很痛,但是只有一下子而已。所以经常有人诳小孩子说,打针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一点都不痛。这显然是个哄小孩的骗局。但她的表情不会骗人。打针绝对痛得要死,但“忍一忍就过去”则是老实话。小孩子,打针很痛的啊,呵呵呵。她有点不怀好意的想告诉别家的小孩,毕竟她挨了两针。
   在等待麻药生效的空档,他尴尬的无事可做。只能把已经排列得很整齐的拔牙道具再重新排列一次。他长得实在是一般,听到铁盘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想到他正小心翼翼诚慌诚恐,像服侍长辈那样摆弄那些器具,她就一肚子火,她暗暗责怪一向很谨慎的自己怎么病急乱投医。
   医生没个医生的样子,她心里厌恶地说。不过,她这个病人还算得体。尽管对他不怎么放心,但还是安安稳稳躺在诊疗椅上,一言不发。旁边有人一看就知道他没经验,就起身离开。有人觉得他在耽误大家的时间,也离开。于是她有些抱歉拔牙的过程拖太久,让别人等不及。但真实的情況就是如此。拔一颗牙,并不简单。
   过了一会,他用一根长长尖尖的金属棒戳碰她打了麻药的地方,问她:还有沒有感觉?她说,没有感觉了。就催他赶快拔牙,不要再等了,再等下去,全部的人都走光了怎么办。其实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没感觉,因为她觉得有样东西碰到了牙龈,但是那感觉好像隔了一层很厚的泡棉。也许,这就是麻药的效用。
   他开始拔牙。拿起钳子,伸进她的嘴巴里。卡拉一声,固定好,使力。突然,她的左前臼齿变成一棵盘根错节的树,一动都不动。不会吧,这种力气顶多拔几根小胡须。她又在心里骂了他几句。不成材的家伙,用点力行不行?
   她知道自己的牙齿很难缠,蛀掉了,中空了,却赖着不肯走。可是他堂堂七尺之躯,竟拿一棵小小的牙齿没办法?饭都白吃了?他头上的汗都快滴到她脸上了。她使个眼色暗示他,唉,真没办法。也许最难对付的,就是顽固的东西吧。她突然想到小军,以前的时候,小军每天晚上都送她回家。他也是赖在路灯旁,任凭她怎么赶他回家,就是不肯走。
   小军,小军。
   小军,一起吃冰的那个小军。那家著名的冷饮店每次都人满为患,她点了红豆牛奶布丁冰,小军点了刨冰,他们在吵吵嚷嚷的冷饮店里,羞涩地看着对方,许久都不说话。她只顾低头大口吃冰,不理他。男孩子应该主动一点,她暗示他。于是他按捺不住主动舀了一大匙刨冰喂她,她也毫不客气张口把那一坨冰吞掉,尽管嘴里还留着她的红豆与牛奶布丁。她心满意足地大嚼特嚼。幸福的电流一阵阵传过全身。
   痛痛痛。
    他又使了一次力,还是不够,她的牙齿仍文风不动。她发出咒骂似的呢喃。其实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麻药的缘故。角落的人群开始鼓噪起来,不晓得那边发生什么事情?小军,坐在角落看我吗?她想。怎么不跑过来握着我的手呢,快给我力量,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抱我吗?
   小军,湖边粗手粗脚抱着她的小军。湖面水波尽管反射月光,四周仍旧漆黑一片。她刷得雪白的牙在月光下闪闪动人,他们露出牙齿靠着反光找寻对方的位置。就着微风,他们讲些言不及意却情谊绵绵的话,不知为何吃吃地笑,最后还是不能免俗要接吻。当时的气氛很浪漫,小强的动作也很慢很柔,她微张小嘴不耐烦地等他靠近。哈哈,亲到了,好幸福,等一下,怎么有异味?你个死小军,要亲我怎么不先刷牙。都快要吐了,可是小军仍陶醉其中。她不忍心中断他的动作。
   胃中翻腾的恶心感一直持续,她真的要吐了。一睁眼,却看到两根手指,是他伸进嘴里的手指的味道,咸咸的,不带感情。拜托,还没拔完啊?一颗牙就花这么久的时间,那换一排假牙不是要换上三天?她不想再配合他了。但讨厌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她从一开始就怀疑他的拔牙的水准,只是她最近事情太多,临时找不到人,就拿他凑合着用。
    他不会是觉得她小看他,在趁机报复耍弄她一下吧。她想。
   关于报复,她最近感受深刻。小军深爱着她,所以他曾说要为了她努力打拼。小军还说,她是他奋斗向上的动力。于是她让他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男子汉。她让他想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她喜滋滋地接受他的献媚,他的甜言蜜语一天到晚听都听不完。
   小军虽然有张门牙歪歪的狗嘴,倒是吐出不少象牙。她就是被他滔滔不绝雄辩狡辩加诡辩的功夫吸引,甘心让他拜倒在石榴裙下,没有一脚把他踢开。情话听听就好,哪里有人当真。没想到他真的身体力行,首先去装了牙齿矫正。他对她说,工欲善其用,必先利其器。他的牙齿不弄整齐,就没办法成就一番大事业。
   她立刻和这头脑不清的小军分手。她对小军不够好吗,他要用这种方法气她?这个死小军,让你自己说,除了那张嘴,还有什么才能。带上了矫正器,还怎么能口齿清晰、快牙利嘴,还能逞口舌之快,打倒那些用言语攻击你的人?別人说十个字,你才拼拼凑凑连一个完整字都吐不出來。你还怎么哄人,你要我怎么受得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小军最后一次站在路灯下的表情,是眉头紧锁的,抽抽噎噎,希望能挽回她的心。他咕哝着说对不起,一闪一闪露出新装的牙套。其实有那么几秒钟,她在瞬间心软了一下,但是看到他无法自制流着口水的样子,听到他勉力挤出含糊不清的哭诉,她马上就清醒了。
   她的眼睛湿湿的,往事不堪回首。小军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直出没在她脑海四周。她的嘴角湿湿的,因为嘴巴张开太久,口水无法抑制,汨汨流出。而那个眼前的笨蛋,不会用管子帮着吸一下啊。任她丑态百出。打雷了嗎?劈劈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顶上的那道白光。
   他终于拔掉她的牙了吧?他这时似乎不在她的旁边。对了,他可能跑到前方谢幕去了。他们合演的这出“拔牙记”算是“成功”了。跟小军分手,她还是照旧演他的戏,做一个专业的演员。感情的小事怎能困扰她。她发愤写了一个剧本,主题是“整齐牙齿的无用论”。大意是牙齿不好就要拔,不要让坏掉的牙齿硬撑在口腔里,冒充门面。其实,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在影射小军。
   奇怪,灵感像是喷泉一样源源不绝,她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这出一小时的闹剧剧本。她的戏照理说是完美无暇的,只是赶档期,她没有多少时间找演员,临时找来一个牙医系一年級的学生主角,反而成为一大败笔。不过她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他们把闹剧当成写实剧来演,一切都来真的,要拔牙,就拔一颗牙给你看,活生生,血淋淋,真实地让观众不忍卒视。
   她一向有着为艺术牺牲的决心,她不后悔。还好这出戏仅此一场,若是广获好评,她顶多接受再加演三场而已,一个人只有四颗前臼齿啊。她已经跟真正的牙医约好下礼拜去装假牙。他一定快手快脚三分钟就可以装好。哪像这个笨蛋,差点害得他们演砸了。那些声音是观众的掌声吧,她想他们一定全部起立鼓掌,搞不好还有人被她弄哭呢。那些中途离开的人,知道现在这个情況,一定会后悔,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出戏。
   她的口水继续流。流过她的下巴、脖子、领口、衣襟,继续在手臂上漫开。其实不是口水,是血,她的上半身快被染红,没想到没有了牙齿的缺口,可以汹涌出那么多的血。观众还是继续鼓掌,不过他们似乎愈来愈惊慌,人影在舞台下窜动。
   她忿忿不平,舞台监督在干嘛,难道没有安排献花的人?已经接受喝采这么久,我这么卖力演出,为什么没人献花给我?但她只能躺着,没有一点力气起身,真是急死人了,愈急,血流得愈快。現在血已经从她的指尖滴到地板上了。
   忽然一个人影走近,哇,是小军。她既感到喜,又感到忧。喜的是她终于在最辉煌的时刻与他重逢。忧的是,最辉煌的时刻也是她最难看的时候。更要命的是,小军还在这一瞬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对着她笑。这么快就可以矫正好牙齿?她大吃一惊。小军,小军,我可不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就冲着你那一口白牙。
   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一动也不能动,她的感觉正在消失,麻药的作用让她直想睡觉。她现在只看得到小军,小军的脸,小军熟悉的笑容,小军的白牙。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她怕一闭眼,就再也看不到小军,她贪婪地盯着他的闪亮的白牙不放。
   小军,你的牙齿好白。也许是受不了自己涣散却凌厉的眼神,她清楚地记得,在她陷入一片黑暗之前,小军的白牙,像爆炸的石膏一样,瞬间粉碎,碎屑零零落落全都掉到地板上,白色的石灰和她殷红的鲜血混合成美丽的粉红色。很壮观。
   小军,你这次有没有带花来?她等不到他的回答。
空洞干瘪的小军的嘴,是她瞳孔最后接收到的画面。


                                                     黎江 4/9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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