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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放声大哭

叶明新

 
                                  1

    在笔者生活的这个位于江南的、名叫干城的城市里,俚语中称呼很瘦的人叫瘦鸭
子,而且一般是称呼女性。如果哪个女的被人安上了这个绰号,可以想象,她一定是很
瘦很瘦,浑身上下没有几多肉。
    但是也有例外。今年三十三岁的刘纤象很多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样,身体开始发
福,臀部和腹部都有了多余的赘肉,脸庞也正在由尖向圆努力。这些肉无视我们这个时
代对女性体形所出具的审美要求,更和瘦鸭子这个绰号的内涵背道而驰。但是没有办
法,对于久久纺织厂的这个合同制女工,我们不叫她瘦鸭子叫什么呢?这个名字是她以
前凭豆芽菜般的瘦弱身体获得的,已经叫了二十多年了,总不能因为她现在身体发胖就
改叫肥鹅吧,那生活还有惯性可言吗?反正熟悉她的人都叫她瘦鸭子,都能听到她响亮
的回答。
    当初她进纺织厂当工人时,第一天听车间主任点名,刘纤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觉
得陌生,愣了半天才想起是点自己。当时跟她同在一个车间的李丽就笑她,说你怎么自
己的名字都记不清?她说,我哪记得我叫刘纤,多少年没人叫过了,我一直以为我就叫
瘦鸭子。

                                  2


    不过,对刘纤来说,在久久纺织厂当工人已经是记忆中的事情了。
    由于我国农村现代化与小城镇建设的蓬勃发展,刘纤也从一个菜农变成了干城的
一个工人。在当合同制工人的两年里,她经历了三次比较大的富裕人员清退,用贴在厂
生产区的通告上的话来说,叫人事制度的改革。
    富裕人员这个概念,并不是说被清退的人员家里很富裕,用不着上班了,而是他
们对企业来说,是多余的人的意思,也就是理论上的冗员。前两次她侥幸没被清退,仍
然在车间仓库当保管员。但第三次却不能幸免。不仅她不能,其他人也不能,因为纺织
厂已经倒闭了,只不过大家都极力回避这两个不祥的字眼。
    那时市政府正在整顿和盘活市属所有企业,大搞关停并转。有一个生产香烟的企
业财大气粗地兼并了久久纺织厂,这个曾经红火一时的国有企业已经资不抵债,半死不
活了。在她离开该厂前的大半年时间里,每月的工资已经不发现金,改发床单和衬衫。
她的丈夫萧三根在南京路立交桥下摆自行车修理摊,工作环境毫无疑问够不上卫生标
准,但却经常能穿上有雪白领子的衬衫。
    烟厂在本市企业界成功地制造了一起富有轰动效应的跨行业兼并事件,一时沸沸
扬扬,新闻也上了头条。但据马路消息,烟厂愿意在最不景气的纺织行业插一脚,既不
象报纸电台所宣称的那样由于市政府有关部门的大力撮合与谋划,也不是烟厂钞票多得
烧包,实际上另有所图--他们看中的是纺织厂辽阔的厂区,而不是那些积压在仓库里
的、多得数不清的、花花绿绿的床单。据说后来纺织厂还有一些老工人联名多次上访,
控诉烟厂的圈地行为,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事实证明,马路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时隔不久,烟厂和某房地产集团公司联手开
发的大型商贸中心就在纺织厂厂区破土动工,市里有关领导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奠基仪
式,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久久纺织厂终于没能象它的厂名所预示的那样长命百岁,
而是彻底地从本市市民的生活中消失掉。刚开始人们还把它作为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来
谈论,但这些热情慢慢地变弱变冷,最后淡忘,因为生活中又出现了值得关注的新热
点……
    上述事情跟刘纤没有多大关系,她也无暇去关注久久纺织厂后来的命运。她要做
的事情,是在企业单方面解除合同以后,赶快找到一份新工作,按月领到一份可以度日
的工资。她的要求简单明了,几乎接近真理,那些什么市政建设、经济前景、资源配置
等一系列领导常用词汇,她不懂,也不想懂,她认为和自己的生活离得很远。


                                   3


    李丽来的时候,刘纤和萧三根刚吃完晚饭。他们的家租住在一个建筑工地的临时
用房里,只有一间,饭厅、客厅、卧室全在一起,好在面积有那么大。房间有两个门,
前门挨着马路,后门通向工地。这个工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工待建,否则他们在这儿
住不了这么久。萧三根一边看电视,一边歪着脸剔牙,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李丽径直
走了进来,进门的时候弯了弯腰,生怕门框撞到自己的头。
   “ 瘦鸭子呢?”李丽问萧三根。
    萧三根嘻嘻一笑,说:“不是找我啊?找瘦鸭子干什么?”
    李丽说:“鬼才找你。瘦鸭子呢?她又问了一句。萧三根用手指了指屋后,不再
说话,专心至致地看电视,里面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有个女人马上就要跳楼自杀。李丽
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去,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李丽一惊,往前跳了两
步。她转过身来,嘴里骂着,“操打姆娘!”重重一巴掌扫过去,却被萧三根灵巧地躲
开。
    李丽抄起门后一把笤帚,高高地举起,做出要打的样子。萧三根呵呵地笑着,双
手张开,竖在胸前,连声说:“我投降,我投降。”李丽毫不妥协,还是用笤帚在他身
上重重地来了两下。
    萧三根说:“打人真恶!怪不得你老公要跟你离婚。”
    这句话又换来了两笤帚。
   “李丽,你来了?”
    刘纤从后门进来,笑着说话。她手里端着几只刚在外面水龙头下洗好的盘子和
碗,还向下滴着水。萧三根指着碗说,“你看,你看,洗好的碗也不用干抹布擦一下,
滴得到处是水。春天里潮气重,别弄得大家得关节炎嘞。”
    刘纤不理会他的唠叨,乒里乓啷地放好了碗,拖了一张椅子给李丽坐。萧三根听
到碗响,狠狠地瞪了刘纤一眼,这回没吭声。
    李丽说:“不坐不坐,我还有事情。瘦鸭子,你家里还有厂里发的床单没有?我
那边有人还要几条,三十块钱一条,如果有,我帮你拿去卖掉。”
    刘纤开柜子,埋下头去翻,嘴里说:“我记得还有好几条的,”又问,“三根,
你记得那些新床单放在哪里吗?”
    萧三根剔了半天牙,终于将一丝牙秽搜寻了出来,呸地吐在地上。他咽了一口口
水,细颈上尖锐的喉结升了起来。“不是你放的吗?还问我。屋里就这么卵大子,还会
自己生脚跑掉?”
    李丽对刘纤说:“瘦鸭子,你先不忙找,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她看着刘纤,向
外挥挥手,示意这些话要避着萧三根。
    萧三根很机敏,张着一口黄牙,嬉笑着对李丽说:“什么军事机密,不让我知道?”
    李丽说:“女人家的事情,你太平洋的警察呀,管那么宽做什么?”
    萧三根仍然嬉笑着说:“李家妹子哦,你不会叫我老婆去买X啵?”
    李丽脸一红,啐了他一口,骂他:“你娘才卖X!”
    刘纤拉了她一把,对李丽说:“你跟他斗嘴,还不如拿一筐煤炭到河里去洗呢。”
    李丽跟萧三根斗惯了嘴,说话随便,不肯认输,边往外走边说:“三根呐,我看
你倒是可以去做鸭。”
    萧三根故意装糊涂,“我做什么鸭?我屋里有一只瘦鸭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丽说:“噫耶,你连做鸭都不懂啊?白活了几十岁。看你才是真的瘦鸭
子,就怕你功夫不行咯!”
    萧三根一梗脖子,一只手拍着大腿叫起来:“我萧三根不行呐?我瘦是瘦,
瘦人有力气。两腿细细,身怀绝技,你李丽要不要跟我试试啦?”


                                  4

    李丽和刘纤出了后门,往西走了一段路。刘纤在水池边站住。李丽说,再走远一
点。两人于是接着往前走,在建筑物粗大的水泥柱子后面停了下来。这建筑物已经建了
很高,可惜都是忒粗的骨架,有点象遭战火洗劫后的大楼。李丽说,你等一下。一个人
走到大厅里面,蹲在一根柱子后面解手。那根柱子不够粗,刘纤听到了她的水声,还看
到了一边雪白的屁股。
    李丽回来的时候,很迅速地系着裤腰带。“急死了,”她对刘纤说,“没有时间
拉屎拉尿。”
    “你真是傻人屎尿多。”刘纤说,“都是生了细崽的人,你怎么肚子上不长肥肉
?屁股还是紧绷绷的?”她语气中透露着羡慕。
   “你怎么能和我比?”,李丽咯咯笑着说,“你有三根啦!他天天晚上压着你,还
不把你的屁股压大?”刘纤也笑着说,“你羡慕啊,那也找个男人来压你呀!大头要跟
你复婚你又不肯。”李丽摆着手,连声说,“不要不要,你喜欢被男人压,我不喜
欢。”
    两个女人互相开着玩笑,笑声在空旷的工地上传得很远。萧三根从屋里出来,站
在门口大声吆喝:“什么狗屁事嘛,要站到那么远去谈?小心上头跌砖头下来,磕死你
们两个。”
    刘纤向他挥挥手,说:“你快滚进去,不要嘴里嚼蛆!”李丽也笑着骂他,“磕
死了瘦鸭子,你晚上操土哦!”萧三根呵呵地笑了好几声,回屋看电视去了。
      两个女人开始谈正经事情。
    李丽问刘纤:“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想过了没有?”
    刘纤问,“什么事情哦?”李丽急了,上唇和鼻子皱成一团。她打了一下刘纤的
肩膀,说,“你这个瘦鸭子,怎么一点也不上紧?就是前天下午你在替别人看柜台时我
说的事嘛!”刘纤说,“我哪记得那么多事情?你跟我说过一起摆衣服摊子,又说过到
中山路口用钩针帮人缝补衣服,还说去水果批发市场买水果零售,你说了这么多,哪知
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刘纤虽然这样辩解,还是想起来了李丽说的事情。前天下午,她在火车新站广场
的地下通道帮别人看摊子,摊子上卖得是水货手表、计算器、仿真皮皮夹、手机皮套等
小件物品。地下通道人流量很大,但顾客不怎么多。本地人不会在这种地方购物,外地
人对火车站附近的商品又持有一种天生的警惕。刘纤从早到晚不断地对着人流吆喝:走
过路过,不要错过,但几乎所有人都宁愿错过。就在口干舌燥的时候,李丽兴冲冲地跑
来,跟刘纤商量事情。她显然担心隔壁柜台的服务员听到她们的谈话,硬是把刘纤拽出
了地道,慌得她赶紧叫旁边柜台的人帮忙照应一下。
    刘纤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些。她一只手撑着柱子,带着歉意地对李丽说,“倒不是
我不愿去,我怕被三根知道了。你知道他那死人的臭脾气,还不要把我骂死?”
    “你不要跟三根说嘛。他去南京路立交桥摆摊,早出晚归的,哪知道你干了什么
?”李丽说,“两百块钱一次,做什么有这么好赚啊?”
    刘纤又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在屋里还好一点,还要在路上走,会不会被别人认
出来?”“哎呀,我的瘦鸭子喂,你哪里那么多的担心?穿上衣服,带上帽子,谁认得
出你来?”
    刘纤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说得也是,就不吭声了。她很犹豫。她觉得李丽说的
事情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但要她马上答应她,似乎还下不了决心。李丽一直盯着她,
显然希望能听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再想一想。”刘纤望着别处说。她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李丽是她在这个
城市中唯一的一个能交上心的朋友。刘纤明白她的那份热心来自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底
层的女人的善良,来自对金钱的渴望和改变处境的决心。她不愿辜负她的苦心。但她的
迟疑使李丽心里着急。
     “我实话告诉你吧,”李丽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使自己能和刘纤面对面。她
用一种果断的口气说,“今天上午我已经去了一家,赚到了两百块钱。后天还有一家,
如果你同意,后天那家我们一起去。人家说了,希望我再带一个人来,人家不怕多花
钱,多一个人,图得是热闹。”
      刘纤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去做的话,那,这里的摊子就要先提前辞了人
家--”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丽打断她的话头:“辞掉算了。一个月三百块钱,有什么
做的?天天站在地下通道里,臭气熏天的,又没有什么生意--就是有生意也是别人赚
钱。人家守摊子都是有业绩提成的,你那个老板也太恶了些!”
    “要不,我后天先跟你去看看?”
    “哎呀,你这个瘦鸭子,一点都不别脱!什么去看看?后天你同意去,就是要
做,人家说了叫我再找一个人来。你如果还没有决定下来,我还要找别人呢。你给我一
句话,去还是不去?上好的钱还怕没有人去赚啊。”李丽看看天色晚了,越来越急,话
里带上了最后通牒的味道。看样子刘纤只要说不去,她转身就要去找别人。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片刻的静默。这种静默是有内容的,李丽在等候刘纤拿主意。
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角落里冲出来。它们飞得很低,她们能听到它们疾速扇动着翅
膀,从头顶一掠而过。
    刘纤冲李丽点了点头。李丽吁了口气,笑着说,“那你晚上跟摊主打个电话,就
说你辞职了。要不我跟你打。”
    刘纤说,还是我来打。往回走的时候,她又对李丽说:“操你家里死人的!逼得
那么急,就象逼债样的。”
    她们约好后天早上七点半在体育馆门口会合,那儿是78路公交车的起点站。她们
回来的时候,萧三根已经上了床,正倚在床上抽烟。李丽告辞,萧三根说:“走啊?喝
一碗清汤再走嘛。”李丽站在床头,指着他说:“端出来嘛,要是没有,拿你的卵袋子
来打清汤。”萧三根吸口烟,向地上掸掸烟灰,呵呵笑着说:“李家妹子,你的要求蛮
高喂,那个清汤好贵哟。”


                                   5


    早上,萧三根从屋后扶出自行车,又从床底下拖出工具箱,将箱子用带松紧的
花绳帮在后架上。昨天下午他回来得早,已经准备了两包碎玻璃,用塑料袋装好了,装
满了两塑料袋。敲的时候,他很小心,担心碎玻璃乱溅,先用一块抹布盖住整块的玻
璃,然后用老虎钳仔细地敲着。他感觉到玻璃在抹布下面碎裂,用布盖着的声音和平时
是不一样的。他一边敲一边笑,有些诡秘和阴险。
    今天出工时间比平时要早得多,引起了刘纤的疑问。刘纤问他怎么今天怎么早,
萧三根不知所云地哼哼两声。骑自行车到南京路立交桥,平时不紧不慢,要花半个小
时。今天他心里有事,骑得比较快。早上人也少一些,路上没什么阻碍,骑得也顺当。
春分都过了好多天了,早晨的风吹得人还是有些凉。
    快到立交桥的时候,萧三根放慢了速度。左右看看,正好没什么人,他很快地将
口袋里一袋碎玻璃拉出来。塑料袋没扎口,他拉住底部一提,哗啦一声,碎玻璃撒了一
地。他心里咚咚地乱跳一阵,生怕被别人看见,而且他觉得碎玻璃撒在地上的声音太
响。
    由于有些紧张,他脚下不听使唤,下意识地骑得很快,象逃跑似的,一下子就冲
下了立交桥,口袋里还有一包碎玻璃来不及撒。他的摊位被有关管理单位规定在立交桥
中段的楼梯口边。下桥的时候,他还想撒,想想离自己的工作地点太近,简直太明显
了。他骑过立交桥,还在打撒的主意,想想又否定了自己,因为撒了等于帮别人撒。出
了立交桥再走一段路,还有一个驼子摆着一个修理摊。
    到了自己的摊点,萧三根没有象往常一样卸车摆摊,而是骑出了立交桥。在另一
头的桥下拐弯往回骑。这下他猛蹬着脚踏板,骑得很块。他是修自行车的,他的车子很
旧,但性能相当结棍,不忙的时候,他经常给它紧螺丝上油,骑起来没有什么声音。在
去路上又骑出了立交桥,再往前骑了一段,在留了缺口没有铁栏的地方,他穿过道路,
再骑回来。他感觉过了很久。快要骑到立交桥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刚刚撒的玻璃,呈
一条长条形,但中间部位碎玻璃的密度要大一些,因此这个长条形象个两头尖中间粗的
棒槌。人还是不多,路边的店面还没开门,路那边有两个穿白背心的男人在晃着膀子跑
步,专心致至地看着前面。他很顺利地将另一袋碎玻璃撒在了路上,这袋撒得更开。可
能是因为重复行动,萧三根没什么感觉,也没有做坏事的内疚。
    呵呵呵呵。他在心里偷着发笑。
    骑车到了立交桥下自己的摊位,他停下来。从车后架上搬下自己的修理箱,取出
小木凳,竖好高压气筒,撮起嘴巴吹口哨,一副轻松的刚来的样子。
    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有自行车在摊前停下加气。天也更亮了,估计不久太阳就
要出来。今天的生意会比较多吧。萧三根想,脑子里浮现一地的碎玻璃,并想象着被扎
破胎的自行车在摊前排着很长的队伍。
    他坐在小木凳上,翘着腿吸烟。


                                   6


    刘纤到体育馆的时候,78路刚刚开走一班。她坐顾右盼,没有看到李丽。她没
有手表,不知道自己来得早了还是晚了。看到一个男人也在等车,她想凑上前去问时
间,正好看到李丽连走带跑地过来。
    “瘦鸭子,你蛮早啊,吃了早饭啵?”李丽说。她用手指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很
黑很亮,发质很好。现在有些乱,不象平时那么顺溜。刘纤说自己吃了稀饭。李丽又
说,“我什么都没吃,怕耽误了时间,送我小萍到了学校我就往这里跑,赶死我了。”
说完,拍了拍胸口。刘纤问,“那小萍不是也没吃?”李丽说,“我给她钱,她自己买
包子和油条。”刘纤又说,“你是不是买点包子馒头吃?”李丽很快地摆着手说,“不
吃算了,我怕来不及,我们最好早点去唐家镇。”
     唐家镇在郊区,从市区去那有好几路公交车可坐,还有中巴。中巴抬手就
停,磨磨蹭蹭,显然不能坐。其他几路公交车发车地点各不相同,只有78路比较方便。
一来离她们住址近,二来是始发站,可以坐到位置。从市区到唐家镇,要坐近一个小时
的车。
    刘纤还是有点心神不宁,坐在车上,老看窗外。李丽心思敏锐,发现了这一点。
她问:“瘦鸭子,你跟那个地下通道的老板辞职了没有哦?”刘纤摇摇头,说没辞,只
是请了一天假。李丽笑着说,“嘿嘿,你蛮会盘算呐。这样也好,我这里没有事的时候
你照样去守柜台,好歹也能赚一点。”刘纤被她说中了想法,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我怕自己做不来,”刘纤对李丽说,“再说要是被三根知道了,他肯定要把我
骂得狗血喷头。”李丽皱了皱眉,白了刘纤一眼。
    “我还是不去吧?”刘纤怯怯地向李丽征求意见。这时78路来了,在她们面前停
住,哗地一下开了门,给人的感觉是不上车马上就要哗地关门。李丽拽住刘纤的胳膊,
把她硬扯了上来。
    李丽和刘纤坐在一起,她附在刘纤的耳边小声说,“人家卖X还要卖咯,我们做的
事还不正当啊?”刘纤要站起来,被李丽拉住了。

                                   7

    唐家镇的齐老板是个远近闻名的鱼贩子,今年四十五岁。在贩鱼之余,他曾经
在心里盘算过母亲的丧事。母亲得了偏瘫,卧床已经一年有余,加上年事又高,说不定
哪天就出了意外。他在心里预先盘算,就是想做到有备无患,因为是早晚要办的事儿。
没有想到的是,看起来精神矍铄的父亲倒先去世了。
    齐老爹七十多岁,担得担子,走得夜路,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能吃能睡。就在年
初,一个走方的算卦先生来到唐家镇,齐老爹还花二十元钱,请先生给自己卜了一卦。
种了一辈子田,现在日子好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寿限。算卦先生祭出三枚古钱币,让齐
老爹合在掌心冥想自己的问题,然后连掷六下。先生看了卦相,沉吟了片刻,右手掌心
向上地摊开,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手指上乱点了一番,说了一大通。
    齐老爹没有文化,不知算卦先生说得是什么,但最后几句话听得他舒筋活络,喜
笑颜开。算卦先生说,恭喜你呀,老爷子!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可以活到八十八岁!
齐老爹当时还客气了一番,连说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好象那个算卦先生是来送礼
的。
    齐老板简直怀疑那个算命先生是阎王派来勾人的小鬼。别说八十八岁,自算命那
天到齐老爹晚上起来小便摔一跤摔掉性命,期间八十八天还没有呢。
    他请了几个交好的邻居来帮忙,又虚心请教了年迈的长者,加上自己对丧事的设
想,齐老爹的丧事就这么办开了。齐老板准备了五十根长竹竿,用来穿挑亲戚朋友馈赠
的踏花被、毛巾毯和丝绸被面。这类礼物多,说明逝者德高望重。他又请好了一辆农用
大卡车,装饰成黑白相间的灵车,用来运装灵柩和花圈。吹鼓手也早就请好了,每天早
晚都来吹号。昨天是停尸的第三天,今天是下葬的日子,日历上也有表示,说今天适合
丧葬。只等哭婆子一到,齐老爹就可以出殡了。

                                   8


    李丽和刘纤来到唐家镇齐家的时候,也就八点多一些。当时齐老板不在,临时
出去了。她们来问门的时候,很多参加葬礼的人对她们很客气,以为来得是亲戚朋友。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向里屋大叫:大嫂大嫂,有客人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响亮地哎了一声,披麻带孝地从里面出来。她看着李
丽和刘纤两个,一脸狐疑,显然不认得她们。李丽上前一步,赶紧做自我介绍,“我们
是齐老板请来哭丧的。”
    中年妇女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还请了哭婆子?我怎么不晓得呐?”她对
她们说,“你们先等一下。”然后疾步走进门去。她们站在门边,有些不自在。刘纤小
声问李丽:“怎么人家家里都不知道?”李丽说,“是啊,我也不知道。”正说着,齐
老板骑着摩托回来,边骑还边打电话。只听得他说,“不要说了,我已经到家门口
了。”估计是中年妇女打电话给他询问请人哭丧的事。
    齐老板看到李丽,很快地打量了一下刘纤,难以察觉地点点头,算是给她们打招
呼。“进来吧,”他对她们说,“这几天事情太多,我忘了跟家里讲。”
    她们跟着齐老板进了堂屋。齐老板对中年妇女说,“拿孝服给她们穿。”中年
妇女拉齐老板进了旁边一间卧室,声音很大地说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还请人来哭呐,是钱有多还是嫌我哭得不够响啊?”
    齐老板说:“哪是这个意思?图个热闹,现在都作兴这个嘛!上个月秦光头的岳
父死了,人家请了四个女的来哭呐。”
   “请人还不跟我说呐,你以为这个家你做得了主是啵?”
   “不是哟,老婆喂!一个人也就是一个爷一个娘。难得的一次,要是先跟你说,
你还会同意?”
   “你是一个爷一个娘,我就有好多爷娘?我爷过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请人哭丧啊?”
   “那时侯不是还不作兴这个吗?”
   “多少钱一个人啊?”对话声停了片刻,屋里的女声又问。刘纤竖起耳朵,想听
齐老板的回答。不知怎么他没有接茬。也许是附在耳边说了,也许是做了一个手势,总
之齐老板出来了。他对李丽和刘纤说,“不好意思,我老婆不知道我请了你们。不过没
有关系,图个热闹,图个热闹。等下穿好孝服,我老婆会带你们去灵堂。”
    齐家嫂子拿来了两套缝有麻布的白外衣,吩咐她们套上。她们发现袖子上还有黑
布圈箍。她又从口袋里取出两根白色缠头,一人发了一根,指指自己的额头,示意她们
缠上。行头准备就绪,他们跟着她穿过堂屋,来到了后面的灵堂。后屋的大门镶着茶色
玻璃,经过的时候,刘纤从玻璃里面看到了一身孝服的自己,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灵堂是腾空一间大居室装扮而成。刘纤进门一抬头就吓了一跳。齐老爹的遗像比
一般的要大,高高地供着,眉毛稀淡,脸庞肥大,两颗门牙肆无忌惮地向外飘着。神情
看不出庄严肃穆,而是满脸憨厚的微笑,一点不象是死于非命的样子。遗像两侧绿纸黑
字贴着对联,上联是:慈父骑鹤仙逝,下联是:儿孙日夜追思。没有横联,贴横联的地
方挂着一朵硕大的黑花。两条长长的黑带一左一右,纷披在齐老爹的双肩。下面是一张
老板桌被拉来临时充当供桌,上面放着供品,点着红绿两根蜡烛。房间采光不足,屋顶
四周又围着两尺多宽的黑色横幅,显得有些阴气逼人。
    暗红色的棺柩就摆放在灵堂中央,头高尾低,一望而知是一口上好棺木。齐大
嫂拿来两个沙发靠背权当下跪时垫膝盖的蒲团。李丽拉了一下刘纤,刘纤学着李丽,两
人在一侧跪下。今天是出殡的日子,来齐家贺白喜的宾客比较多。
    李丽因为有过一次经验,显得熟门熟路。她一跪下就哭起来,一边哭头还一边上
下起伏,一副难抑悲伤的样子,嘴里还拖着哭腔,数落逝者生前的功德。刘纤有些不知
所措,她惊讶李丽的娴熟表现。李丽在哭的当中,迅速瞥了她一眼,双手在捶胸打肚当
中,忙里偷闲地拍了刘纤一下。刘纤会意,也双手蒙面哭起来。先是嘤嘤地哭,后来放
声大哭。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不如李丽投入,哭声多是干嚎,缺乏悲伤的潮湿。齐家嫂子
跪在另一边回拜客人,哭得很伤心。后来进来几个小孩,有男有女,都是八九岁年龄,
也趴在齐家嫂子身边哭。一边哭一边磕头。刘纤的嗓子比较亮,她一放声,立刻盖过了
其他的哭声,有点花腔女高音的味道。


                                   9


    萧三根在立交桥上面的快食店叫了一碗三块钱的炒粉,算是午餐。快食店的老
板娘是个成都人,长着一副永远眯眼微笑的脸,天生适合从事服务行业。萧三根喜欢这
里的炒粉炒得干辣,肉丝嫩而不木,经常来这里解决午餐。
   “老板娘,生意好啊,发财了吧?”
   “哦,萧师傅啊,又是一盘炒粉?小生意嗄,发啥子财哟!”
   “看你天天笑得合不拢嘴,真不该开小饭店,大材小用了。”
   “不开小店做啥子?”
   “开妓院嘛!你又当老鸨又当鸡,我保证天天来,不过要跟我打五折。”
   “叫你老婆跟我合伙嗄。不跟你扯西皮,小心我拿锅勺打你的脑壳!”
    说话当中,炒粉已经炒好,她替他用快餐盒盛好。萧三根边走边吃,下立交桥
时,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刚打完气,推着车子就要在。
   “就想走?还没有给钱呐!”他嘴里堵了一口的炒粉,含混不清地叫起来。
    年轻人咧嘴一笑,蹁腿上车,转头挥手说了声拜拜,骑车走了。
   “操打你娘!两角钱都赖!”
    他咽下了饭,看着快速移动的背影,终于直抒心臆地大骂了一声。
    坐在小凳上吃完了炒粉,他将快餐盒和沾满油的一次性卫生筷扔进立交桥水泥护
栏里面,那里种着一米多高的花草,饭盒丢进去,外面看不到。他觉得那里面差不多快
要被自己的垃圾塞满,因为他经常这样做。一共向里面贡献了多少只饭盒和多少双木
筷,简直没法算得清楚。
    他好奇心起,想知道花草的根部是不是被废弃的饭盒塞满,“那些花草,一定象
是围着白色的围巾”,他心里蹦出这个奇怪的想法后,双手抓住水泥护栏的顶部,一使
劲,朝里快速地看了一眼。护栏的底部比上部要宽上一倍,呈柔和的坡形,这使他的双
脚没有立足之处,立刻就滑了下来。那一眼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花草长得太茂盛了,
就连刚才自己扔进来的饭盒也没有看见。他认为种植花草的泥土一定取自河塘。他有这
样的生活经验,只有河塘底部的泥土堪称最好的花肥,种什么什么长。
    可能是刚刚一碗炒粉下肚,不仅解决了他的饥饿,还立刻为他的身体提供了能
量。他兴致勃勃地双手攀着,跳跃着。在每次跳跃的最高度,脖子尽量伸长,向里面探
视。有两次花枝还差点戳到他的眼睛。
    也许他做得太专心了,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到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现。这个
男人显然年龄比萧三根要大,因为他已经开始秃顶了。秃顶男人采取萧三根一样的姿
势,双手攀着水泥护栏的顶部,跳了一下,向里看着。
    “看到了吗?”
    萧三根问他。他跳累了,停下来,看着这个和他一样对未知领域感兴趣的男人。
    秃顶男子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萧三根这才发现面前的人穿着深兰色制服,肩上
还抗着白色杠杠。身后还停着一辆带斗的双人摩托。但萧三根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因
为他无法从对方的制服上做出判断。现在各个部门都有制服,而且所有的制服看起来都
差不多。但穿了制服就意味着某种权利,这是萧三根对制服的理解。他对秃顶讨好地点
了点头,无声地笑了笑。
    显然秃顶遇到了萧三根一样的问题,有一根花枝甚至已经在他的脸上不怀好意地
划了一下。他也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萧三根不知道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是否和自己一
样。
    “这些花草长得好哦!”萧三根向他搭讪。他感觉到对方由里向外散发着某种威
严。这种威严感不仅仅是由制服衬托出来的,它是一个组合体,包括不苟言笑,严峻的
神色,魁梧的身体,甚至秃顶,以及长期从事某种职业养成的独特气质。
    秃顶没有理他,而是退后了几步,几乎退到了路的另一边,也就是萧三根的修理
摊。他的脚后跟碰倒了他竖着的高压气筒。萧三根觉得倒在地上的气筒象一只瘦小的猴
子,那根输气管象尾巴一样耷拉在地上。秃顶看都没回头看一下,而是突然起跑,冲向
水泥护栏,脚一点护栏的弧形基座,双手一搭,跃了上去。
   “好!”萧三根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还拍了两下手。他的动作轻巧敏捷,和
他那魁梧粗壮的身体形成反差。
    他爬下了护栏,站在了花草中间。萧三根只能看到他的脖子以上。想不到里面那
么深,萧三根想。
    秃顶蹲了下去,花草淹没了他高大的身体。有好一会他没有站起来。萧三根马上
又萌生了另一个想法,他不是要在里面拉屎吧?护栏那么高,蹲在里面拉屎倒是很安全
的,不过他那么壮,里面又种了植物,要找到一块象他的肥硕屁股那么大的空间真不容
易。
    秃顶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向他挥了两挥,示意他过去。萧三根于是赶紧过去。
秃顶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码在一起的快餐盒。估计是受到花草的遮
蔽,它们看起来都挺新的。秃顶向修理摊的方向努努嘴,他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他手
里的垃圾,跨过马路,放到墙边。秃顶又蹲了下去,萧三根看到露出水泥护栏的花草向
一边倒伏,显然他在里面艰难地移动自己。果然,秃顶起来的时候,已经在另一个地方
了。他又举着一叠快餐盒向他挥动着。这样重复了几次,秃顶才从里面翻了出来。他站
在墙边上下左右拍打着衣服上粘上的污垢,然后看了看墙根部一溜摆放整齐的饭盒,脸
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每一个饭盒代表一次中餐,每一次中餐都是一盘炒粉。那个成都女人赚了我好
多钱。”萧三根这样想着,忽然看到秃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阵发虚。
    秃顶用手指指饭盒,又用手指指萧三根的嘴巴,意思是这些饭盒都是你吃完后扔
的。萧三根当然不会承认,他快速地摆摆手,嘴里补充说:
    “不是我扔的。”
    秃顶也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说,你不要狡辩,我都亲眼看见
了。萧三根想起来了,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莫非是个哑巴?大多聋哑不分
家,那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萧三根指指墙脚的饭盒,又竖起一个手指,再指指自己。他担心自己的手势做得
不到位,又重复做了一遍。意思是我只扔了一个。
    秃顶快速地摇着头,表示不相信他的鬼话。他用手对那一大溜饭盒划了一个圈,
再用一个指头有力地点了过来,停在萧三根鼻尖前半尺左右。这个手势坚定刚毅,配合
他紧蹙的眉头,谁都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要抵赖!这些饭盒全是你扔的。
    萧三根想了想,也对着那些饭盒划了一个包括性的大圈,然后指指秃顶的眼睛,
再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这个动作有些费解,其实萧三根是在责问他:
   “你说这些饭盒是我扔的,难道你看见了?”
    不知是对方不理解他的动作还是理解了但不相信他的话,秃顶缓慢地摇了摇头。
萧三根心想今天简直见了鬼,怎么碰到这样一个纠缠不清的人。他对秃顶掸了一下自己
的手掌,意思是我还有事情,不跟你瞎扯了。转身走到修理摊边,在小木凳上坐了下
来。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荡,他还将腿高高地架了起来。
    秃顶两步就跨了过来,伸出蒲扇大的两只手,各捏住萧三根的两条胳膊,将他提
了起来。他在空中拆解了自己二郎腿,一站到地上,双手推了秃顶一下,报复他先动
手。
    他们两个显然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萧三根不仅没有推动他,自己反而退了一
步。秃顶把他提起来,只是让他继续讨论饭盒的问题,并不具备什么对抗性质,充其量
是方法不够妥当。但萧三根出手推人,就是先动手打架了。他因为个儿矮,对方人高马
大,双手推在秃顶腰上,这不是招招拿人腰眼吗?
    秃顶生气了,他皱起眉头,怒视着萧三根,又竖起一个巴掌,把自己的胸口拍得
咚咚响,意思是你别乱来,就凭你这样的身板,还要跟我过招?
    萧三根有点泄气,但还是不甘示弱地耸了耸双肩,又向他猛地点了一下头,大意
是是你先动手提我的。
    秃顶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据,啪地撕下一张,递给萧三根。他不肯接,秃顶抓过
他的手,强行塞进了他掌心。萧三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市容监察五十元面值的罚
单。萧三根象被烫了一下,赶紧把罚单扔在了地上。秃顶向前跨了一步,指着地上的罚
单,示意他捡起来。萧三根看着他,没有动身。秃顶又作势要撕罚单,还伸出两个手
指。他懂他的意思,无非是如果不捡,罚款加倍。
    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秃头还不失时机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绿色小本
子,打开以后,在萧三根面前晃了一下。小本子离他眼睛的距离很远,停留的时间又很
短,想要看清楚里面的内容,恐怕只有老鹰办得到。
    萧三根象一个水平不高、临战经验不足的拳击手,一上场就被对方击中了要害。
他懊丧地弯下了腰,捡起了刚刚被自己扔掉的罚单。秃头掌心向上,向他伸出右手。萧
三根将罚单放到他摊开的手上,他很灵巧地避开,手从另一个方位向萧三根固执地伸
着,间或手指撮拢,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捻动着。萧三根明白他在向自己要罚款。
    萧三根决定跟他讨价还价。他先是一脸痛苦地低下了头,表示自己真是倒多了
霉。然后指指自己身后的修理摊,左右手分别拍拍自己的口袋,无奈地向他摊了摊手,
最后一个动作是双手合十,向他抖了几抖。他的意思应该很明白,我只是一个修理自行
车的,穷得叮当响,实在没有钱罚款,求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
    遗憾的是秃头罚款的决心明确,意志坚定,他咬紧牙关,猛摇了一阵头。他指指
萧三根的修理摊,又指指停在路边摩托的斗箱。这个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如果不交
钱,我就把你的摊子收了。萧三根急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他向秃头展开那张在手里已
经揉皱了的罚单,点了点五十元几个字,比划了一下高,又比划了一下宽,再伸出两个
指头,还晃了几晃。秃头懂他是嫌罚金太多,,见他愿意认罚,脸上神色缓和,有阴转
晴的意思。他想了想,向萧三根伸出三个指头。萧三根顽固地伸着两个指头,脸还侧向
一边,表示只能如此。
    秃头向萧三根要回那张罚单,然后指指他竖着的两个指头,点了点头。萧三根一
见对方同意只罚二十,暗暗吁了一口气。他从左边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又从右边
口袋摸出一把零钱,有纸币有钢蹦,凑足了二十元,给了秃头。
    秃头收了钱,也没有再点算,放进了制服口袋。他骑上摩托,猛踩两下,摩托嘟
嘟地发动起来。他指着墙边一溜饭盒,用命令的口气说:
   “把它们扔到上面的垃圾堆里去!”说完,一踩油门走了。


                                   10


    刘纤回到家,看看时间,十一点半都不到,就开了后门,搬了个凳子,在门外
的工地上坐了一会儿。今天的嗓子用得比较过份,此刻好象在向外冒火,觉得又热又
痒。从无法保温的热水瓶里连倒两杯凉开水喝下去,嗓子似乎得到滋润。看到锅里还有
些昨天的剩饭,就开了火,预备煮稀饭吃。
    早上在唐家镇齐家,哭完早殡,接下来就是游街,游街完后才是下葬。唐家镇面
积不大,但主道象人肚子里的小肠,弯弯曲曲的,实际路程绝不会短。
    到游街的时候,灵柩车在前,披麻戴孝的队伍在后,跟齐家沾亲带故的远近亲戚
都来了,送葬的队伍逶迤绵延。逢水遇桥放炮仗,拐弯抹角散纸钱。出门的时候,齐家
嫂子特意交代,这一路上要多哭些,哭响些。白喜的热闹不仅仅在于排场,更在于哭
声。
    这时候,刘纤差不多已经进入了角色,哭得有些象模象样,不仅是单哭,还带上
了数落的成分。数落的内容,主要听自李丽在哭早殡时的内容。她记住了李丽哭诉的大
部分说辞,李丽哭诉第一句,她就哭诉第三句,等到李丽哭诉第三句,她又回到第一
句,连篇累牍,反复咏叹。李丽哭声大作的时候,她的哭声就降低一些,李丽的哭声上
不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呼地拔高,让李丽的声音降下来,两个人在实践中形成的配
合,有点象主次分明的主唱和伴唱。李丽没想到瘦鸭子有脑子,够灵光,第一天出场,
看起来就象是排练了多次。她心里高兴,偷空向瘦鸭子脸带泪痕地笑了一下,竖了一下
大拇指。

    游街结束,她们的哭丧就算告一段落。远一点的亲朋好友都对齐老板说一声节哀
顺变告辞了,锁喇队也得了酬金走人。本来下葬时还有放声大哭的必要,但那要另外收
费的。死者没有听觉,哭丧主要是做给别人看,齐老板把灵柩运去乡下安葬,李丽和刘
纤也就用不上了。
    在齐家客厅,李丽和刘纤找齐家嫂子要钱。齐大嫂把她们叫到一边,脸色不悦,
给了她们两百元。李丽的手还伸着,齐大嫂却不给了。
    李丽忙说:“大嫂,跟齐老板说好了的,每人两百,不是总共两百,一共是四百
元。”
    齐大嫂冷冷地说,“我知道每人两百,”她朝门外大叫一声,“小光,过来!”
门外诶一声,跑进来一个九、十岁的男孩。
   “你说,是哪个在哭丧的时候偷偷地笑?”
    男孩看看李丽,又看看刘纤,然后指着李丽说,“她!她在游街的时候跟她笑。”
    齐大嫂指指刘纤,问:“她笑了没有?”小男孩想了想,摇了摇头,跑出去放炮
仗去了。
    李丽说:“大嫂,我没有笑。你小孩是不是看错了?”
    齐大嫂说:“我小孩不会说假话的,你笑了就是笑了,她没笑就是没笑,我们一
清二楚,不会冤枉人的。”
    李丽哭丧着脸,央求着齐大嫂:“你总得给我一点吧?你看我嗓子都哭哑了呐。”
    齐大嫂别转头,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凡事得有规矩,我们办丧事,你是
请来哭丧的人,该不该笑?钱没有全扣已经是对得住你们咯。”
    李丽继续央求:“大嫂,我认扣,请你再给五十元吧!”
    齐大嫂很不乐意地说:“我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我那两个小叔子脾气不太好,
如果他们知道了你们偷偷地笑,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动手打人呐!”
    刘纤拉拉李丽的胳膊,小声说:“算了吧,我们走。”
    李丽懊丧地跟着刘纤走出了齐家,一路低着头不吭声。刘纤递给李丽一百元。李
丽不要,说:“那是你的,我不能赚你的钱。”“你拿着吧,”刘纤说,“我们一人一
百。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是人家只给一人一百。”两个人你来我去,推了几回,李丽坚
决不要,刘纤只好将钱折好,塞进自己的丝袜。
    李丽一直怏怏不乐。在等候78路的时候,她再也绷不住,突然蹲在地上,双手蒙
面,啜泣起来。


                                  11

    李丽和瘦鸭子在体育馆门口分手后,换乘28路,回到了尹家巷自己的住处。分
手的时候,瘦鸭子叫她到她家里去吃中饭。
    瘦鸭子说:“我家有现成的饭菜,就是菜不怎么好,我们煮泡饭吃。”李丽不
肯,执意要回家。她觉得周身酸痛,身心疲惫,很想一个人静静地在床上躺一会儿。
    从巷口到自己的家,有几百米的距离。路上有一个熟人跟她打招呼,好象还问了
她一句什么话。李丽有些恍惚,表情慌乱地应付了两句,也不知自己说得是什么。她依
稀记得熟人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也许是自己一脸泪痕引人注目。
    她低着头,走得很快,但几百米却在她心里产生了遥远的感觉。
    “老婆,回来了?”
    在家门口,她听到有男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前夫大头正在台阶上坐着。见
她回来,他站起来,屁股下的报纸被风吹得掀了起来。
    李丽的脸色本来就不好,这下更是拉长了。
    “姓王的,谁是你老婆?不要牙黄口臭地乱叫!”她没好气地说。
    大头嬉皮笑脸地说:“一日夫妻白日恩咯!更何况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叫
你一声老婆有什么不可以?”
    李丽说:“我没有老公,我老公死掉了!”
    大头仍然笑嘻嘻地:“别那么恶,咒我做什么咯?”
    李丽一脸严霜地对他说:“老娘今天没有空跟你嚼牙膏。上个月萍萍的生活费你
还没给,你还有脸来这里?”
    大头见李丽始终没有好声气,不再乱说话,向她解释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广
州做生意--”李丽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不要跟我说你做什么卵生意,你赚百万千
万都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得红眼病。你如果是来送萍萍的生活费,把钱放下
赶快走人!”
    大头叹了口气,从台阶上走下来,将一叠钱递到李丽手里。
   “这里是一千块钱。七百块是上个月和这个月萍萍的生活费。另外三百块,你看看
给萍萍买点什么衣服。”
    李丽刷刷地从那叠钱里数出三张,扔给大头,说:
    “这个就免了吧。你只要按时把萍萍的生活费送来就可以了。没有你这额外的钱
买衣服,我女儿不会穿破衣烂衫。”
    那三张百元钞票是李丽扔给大头的。大头只接住一张,另两张飘落地上,其中
一张还企图风遁,被他追了回来。
   “萍萍总还是我的女儿咯,我怎么不可以拿钱给她买衣服?”大头手里攥着三百
元钱,嗫嚅着说,不知是该把钱再给她还是重新放进口袋里。
    “萍萍不是有个存折吗?以后的生活费你存到折子里吧,不必往这儿来了。”李
丽走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说。
    “李丽--”大头还想说什么,李丽已经打开门,砰地一声关门,将他后面的话无
情地切断。
    房间里很暗。早上出去时,她已将窗帘拉上。现在她也懒得拉开,似乎阴暗的环
境符合她此时的心态。李丽的住房有里外两间,母女两个住着还算宽敞。她走进里间,
随手又将门关上。她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号啕大哭起
来。


                                 12


    刘纤将昨天的剩饭和一部分剩菜放到一起,加水煮沸,做成了泡饭。热热地吃
完泡饭,她看看家里的挂钟,下午一点还不到,于是洗了脸,重新出门,到火车新站的
地下通道里去守货摊。昨天她已向货摊老板打过电话,说今天请假一天。私人老板,按
天算钱,请假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现在唐家镇的丧事只花了一个上午,下午还可以在
货摊上争取半天的工钱。
    到了火车新站的地下通道,她平日看守的摊子由摊主的妹妹代看。她见刘纤来
了,满脸高兴,说:“你来了,好,好,我站得都累死了。”她将上午销售的记录给刘
纤看,只卖出一只手机套、三只打火机、两支签字笔,销售货款也交给了刘纤。刘纤说
:“钱你就拿走吧?”摊主妹妹说:“我不经手钱。”
    刘纤于是开始工作,象平时那样向路过通道的行人大叫着兜销货物。上午哭了半
天,叫嚷着的嗓子有点沙哑。隔壁柜台的售货员笑着夸奖她:“瘦鸭子,你还蛮敬业
的,好象一个月赚一千块钱。”
    更远一个摊位的女孩特意跑过来,很惊讶地问:
    “瘦鸭子,齐老板是你亲戚呀?”
    刘纤问:“哪个齐老板?”
    “唐家镇的呀。”
    刘纤有些慌乱。“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嘿嘿一笑,说:“我家就是唐家镇的。”她见刘纤不说话,又说,“齐老
板的爸爸过了,出殡的时候我看到你了。齐老板在唐家镇是大老板,你有这样的亲戚,
还在这里帮人守摊呀?齐老板是你什么人呀?”
    女孩染了一头的黄毛,眼圈画得很夸张,嘴唇涂成发亮的紫色。平时刘纤嫌她年
轻和怪里怪气,估计她也嫌刘纤土气,彼此很少主动搭讪。现在刘纤嫌她话多,心里有
些厌烦,淡淡地说,“一个远亲。”然后对着几个刚刚走下通道的行人大声叫起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买不要紧,过来看一看。”
    下班的时候,刘纤将货摊锁好,准备回家。远远看到那个唐家镇的女孩在通道口
站着,好象在等什么人。她低着头,想绕过女孩。没想到那女孩拦住了她。她嘻嘻笑
着,对刘纤说:
    “瘦鸭子,请等一下嗄。”
    “有事啊?”刘纤不太愿意跟她说话。她心里隐隐晃动着一种担心,似乎在唐家
镇替人哭丧的真相就要被人揭开。
    女孩说:“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刘纤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想说什么。
   “说笑吧?我还能帮得了你的忙?”
    女孩热情地笑着,认真说:
    “你的那个亲戚齐老板呐,正在唐家镇办一个海鲜加工厂,就是做烤鱼片的,已
经招过一次工了。我想到他的工厂打工,你能不能帮帮忙,替我说一说?”
    “你不是唐家镇的吗?自己找他说就是咯。”
    “我找过。齐老板是大老板,我也见不上他,厂里的人又说不招人了。如果有你
打个招呼,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你知道的,我每天到这里上班,工资你是晓得的,少先
不说,每天倒几趟车就够人受的了。如果在唐家镇烤鱼厂上班,那就在家门口,不仅路
近,工资肯定比这里还高。”
    刘纤低头想了想,说:“好,我跟你打个招呼,成不成我就不晓得咯。开始我就
说了,我们只是远亲,转弯抹角沾上了一点关系,我的话不一定管用哦。”
    紫唇女孩见刘纤答应帮忙,高兴得在她脸上啵了一口,学着香港歌星的普通话说:
“谢谢,谢谢,万分感谢。”


                                  13


    刘纤回到家,见家门半开半掩,知道萧三根已经收工,只是有些惊讶他回来得有
些早。平时总是她先回家,等到天空麻麻黑的时候,才听到咚的一声,门被萧三根的自
行车撞开,在门外,他还要拖腔拖调地先叫一句:“瘦鸭子喂,我回来了!”,那时侯
刘纤已经把饭菜做好,就等他回来一起享用。
    “三根,回来了?”刘纤叫了一声,没有听到萧三根的回答,也没有电视机的声
音。她推开门,光线一下灌了进来。
>    萧三根坐在小竹椅上,神色疲惫不堪,满脸是血,正用卫生纸在额头上擦拭着。
鲜血仍然从发缝中流淌下来,看起来象一条红色的蚯蚓在脸上蠕动。
    刘纤大吃一惊,赶紧跑过去把他的头扶住。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死掉了你都不晓得。”萧三根埋怨她。
    “怎么了?骑车子跌了跤?”她焦急地问,并用卫生纸帮他擦拭流下来的鲜血。
    “哪是跌跤?”萧三根有些气嘘地说,“跟一个猴子打架呐。”猴子是这个城市
俚语中对别人的蔑称。
    “好好地修车,怎么会跟别人打架?怎么连头也被别人打破了?”刘纤看他的头
上的血还在流,有些惊慌,要萧三根去医院看医生。他仰着头说,“不要看什么卵医
生,头上被那个猴子的钥匙锥破了,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打些热水来,跟我洗干净。再
骑车到前面的药店,买一瓶碘酒--要那种小瓶的,再买一些止血的云南白药就可以
了。”
    刘纤按照他的嘱咐,烧了一些热水,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洗干净。洗干净脸后,刘
纤不再象一开始那样惊恐。那时侯满脸的血,也不知道头颅是不是被人打裂了。她很小
心地将他耳朵上方的头发牵扯起来看。萧三根觉得疼,捉住刘纤的手叫起来:“不要
扯,不要扯,痛死人咯!”
    她看到了被打架对手用钥匙锥破的一个小洞眼,她自来怕血,怕看伤口,看得肛
门收缩,头皮发紧。
    买了碘酒和止血药粉回来,刘纤才发现没买棉签,于是又想去买,被萧三根制止
了。
    “用卫生纸搓成条,蘸着用。”他说。刘纤醒悟过来,照萧三根说得做。碘酒涂
上伤口的时候,咬得他呲牙咧嘴,倒抽凉气。药粉倒上伤口,顿时被鲜血浸透。刘纤担
心堵不住流血,将一包田七粉倒了一半在他头上。看来药粉止血效果不坏,鲜血再没有
冲破药粉流下来。
    “今天真是倒多了霉,”萧三根愤愤地说,“中午被城管的一个猴子罚了二十块
钱,临收工的时候,又被一个罗汉(俚语流氓)打破了头。”
    原来萧三根被罚款后,心里一直窝着一口气,难受得很。临下班的时候,来了几
桩生意,进了十来块钱。看看没什么人上摊来,他收拾工具箱,也准备下班。就在这时
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敞衣露怀的年轻人。
    “不要走,不要走,来了生意。”年轻人叫着,将自行车推到台阶上来,嘴里骂
骂咧咧地说,“我操打你姆娘!不知道哪个猴子撒一地玻璃在路上,蠹破了我的自行车
轮胎。老子是新车喂!”
    他放下车,又问:“师傅喂,晓得哪里有厕所啵?”说着还提了提裤子,感觉要
就地解决的样子。萧三根指指立交桥上面,对他说:“从这个地方上楼,往西走一百
米,有一个收费厕所。”
    年轻人着急地对萧三根说,“你快跟我修车,我去厕所,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
经修葬了。我很急,我急得去约会。上次也是误了约会,搞得舞掉了一个女朋友。”说
完,跳上楼梯去找厕所。
    萧三根只好将已经搭上自行车后座的工具箱取下来,把年轻人的自行车放气卸胎
查漏。看到一块尖玻璃牢牢地扎穿外胎内胎,萧三根心里舒服了一下,无声地笑了笑。
他将内胎破处挫涩,粘上胶水,等胶水挥发了一会儿,才将破洞给补上。他很快地将车
轮重新上好,打足了气,等拉屎的年轻人回来。整个修车过程没化几分钟。
    一会儿年轻人跳下来,说:“蛮快蛮快,手艺好尖端。”说完塞了一把硬币在萧
三根手里,推车就要走。萧三根一把拖住他的自行车。
    “慢点,你这里只有八角钱呐!”萧三根说。
    年轻人咧嘴一笑,用夸张的语气说:“八角钱还不够?你补了几个洞哦?”
    萧三根说:“破洞只有一个,可也要两块钱啊,”说完他加了一句,“我还帮你
打了气,这都不算。本来要你自己动手的。”
    年轻人态度横蛮地说:“我只有八角钱,今天钱包没放身上。本来有一块钱,可
是刚才拉屎用掉了两角,你受点委屈吧,只有八角给你。你要就收下,不要就一根卵毛
都没有。”
    放在平时,这事萧三根可能也就认了。但今天心情不佳,一股无名火升上来,和
年轻人的蛮气撞在了一起。
    “我操你姆娘来了!你这么冲,不给钱还有道理了?没有钱不晓得扶回去呀,补
什么卵胎咯!”
   “我操得实!”后生说,“你骂老子?这么大只有我骂别人,还没有人敢骂我呐
!”后生将自行车往后一顿,车后轮撞在萧三根的右腿上。萧三根憋了一肚子气,这下
爆发了出来。他朝自行车后轮猛踢一脚,将后轮胎踢歪,估计钢丝也断了几根。
    他们的交锋很短促,没有几个回合。年轻人把自行车靠在墙边,气势汹汹地逼近
他,在他胸口跺了一掌。萧三根回跺了一掌,但没有跺到位。本来也想在对方胸口跺一
下,但他眼明手快,挡着萧三根的手掌。然后两人开始互相推揉,似乎没有火气,显得
温文尔雅,有点象是互相扰痒,甚至没有引起过路人的关注。要知道,现在人人都是好
热闹的,他们的打架没有形成围观,简直难能可贵。但后来后生突然改变了对打的形
式,也许他急着去赴约,想尽快地结束纠葛。萧三根看得清清楚楚,他咬了咬牙扑了过
来。他手里攥着一串钥匙,在萧三根头上连肉带铁地猛地捶了一拳。萧三根本意不想打
架,一看到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斗志顿时消失。
    后生速战速决的战术奏效,一看闹出了血案,趁萧三根带着疑惑的神色在头上摸
血的时候,飞快地骑车跑了,跑之前还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
    萧三根被后生推坐在地上,看着他骑着刚刚修好的自行车一歪一扭地跑远。他伸
出手去,做了一个追的动作,但没有移动脚步。只是中气虚弱地叫骂了一句:“你跑
啊,跑到阴间里去!”
    因为事态很明显,就是追上了他又能怎么样呢?还真要打生死架?他把自己从地
上挪到修理箱上,看着从他身边匆匆掠过的人流,没有人对他脸上的鲜血发生兴趣。他
感觉刚才的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又消失得如此迅速,其速度就象人生的幸福,也象一
个记忆模糊的噩梦。


                                   14


    这两天大头三天两头往李丽这儿赶,正好碰上李丽没有外出,也没有出哭丧
工,倒有好几回都让他遇上了。头两次李丽理都没理他,脸色平和,好象眼前根本没看
到有人。大头穿得很整齐,在李丽的记忆里,似乎是从所未有的整齐。他陪着笑脸,很
认真地跟她说话,李丽不听,而是关上门进屋。大头不肯罢手,又走上台阶先是敲玻
璃,后是敲门。李丽烦不过,呼地拉开门,破口大骂:  “敲你家死人!你再乱敲老娘
打110!”
    大头可怜兮兮地说:“李丽,你就这么绝情,连让我进门坐一下都不肯?”
    李丽很刻薄地说:“送走了瘟神,哪有请回来的道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来做什
么?你屁股一翘我就晓得你要拉硬咯还是软咯,想复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大头说:“李丽,我晓得我对不起你。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是畜
生。”说着啪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声音响亮清脆。
    “我不想看,”李丽冷笑一声,“你不要做给我看,你到大街上去表演,那里有
人跟你鼓掌。”
    大头笑着说:“要不,我跟你下跪?”
    他的笑牵动了李丽的怒气。她嘴角一咧,一脸鄙夷地说,“我受不住。你到别的
女人面前去跪嘛,有狐狸精受得住,你喜欢跪啦。”
    大头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已经承认错误了,几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心里。”
    李丽眼圈突然红了。一个女人的伤心事本来已经被时间抛到了远处,扔进了不起
眼的角落,如今又被重新翻了出来,推到了眼前。
   “我真不想见到你,”她语气平静地说,“我觉得恶心,看到你我前天的饭都会呕
出来。”
    停顿了片刻,大头说:“李丽,我晓得你一直恨我,我不怪你,谁叫我是王八蛋
呐。我现在想通咯,我们呐,其实是蛮好的一对公婆,是我不珍惜。又是赌博,又是打
野鸡乱来,还打架蹲号子,搞得家不象家,屋不象屋,舞得你伤透了心。最不应该的是
我老拿你当出气筒,不晓得轻重地打你。你这样的好老婆,打灯笼都找不到,我还打得
下手,真的是淤泥拊不上壁,狗肉上不了秤,打少亡用苔箕来拖!”
    “你好会说,清水点得着火,不晓得你从哪里练出来咯?不过我早已死了心,我
们最好还是离得远一些,恶梦做了一次就受够了。如果我们心情好,就当是一般的朋
友……”
    大头急了,站到李丽面前来说:“当什么卵朋友,我们还要当两公婆。李丽,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珍惜。以前的事就当是花钱买教训。现在我做生意,赚到了
钱,我会把我们的家好生弄好。”
    大头见李丽不说话,又打开了话匣子--好不容易获得了讲话的机会,他不想再错
过,他语气恳切地说,“李丽,不瞒你说,在外面做生意,我的其他朋友,赚了几个钱
就去下馆子,找三陪鸡,我都不去--我说找鸡我不去,我一个人躲在床上打手枪,因为
我不想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老是在想,总有一日我还会跟你在一起咯。李丽,我跟
你说一句真心话,我简直是驴子骨头找罪受,我好想听到你象以前那样骂我,骂得越凶
我越舒服。”
    “那你真是驴子骨头。不过我现在也没有权利来骂你了,你找别人骂吧。现在你
有钱了,找什么都容易。”
    大头急忙申辩:“不不,我赚钱都是为你赚咯。”
    “我祖宗没有埋好坟,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你走吧,你也说得差不多了,我不想
再说了。”李丽口气疲惫地说。
    “好,我走,不过我还会来咯,你好好休息。”
    大头转身走了,但他最后一句“你好好休息”却让她心里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
了下来。



                                  15


    萧三根有两天没有去摆修理摊,因为头上的伤口没有好,刘纤要他不要出工。
    这两天她照样去火车新站地下通道帮人守摊。往日不觉得枯燥,自从和李丽去过
一次唐家镇后,她心里居然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期望,希望能再去代人哭丧,巩固在新
行业中刚刚获得的一点经验。遗憾的是李丽这几天都没有现身,也不知道她在干些什
么。
    倒是来自唐家镇的那个女孩三天两头跑到刘纤这儿来,询问她是否帮他向齐老板
打了招呼,看来她是深信刘纤是齐老板的一门远亲。
    “我打了两次齐老板的手机,可惜没有通上话,估计是他很忙。不过不要紧,我
会尽快帮你说说。”刘纤对那个急于跳槽的女孩说。
    她有些失望,帮刘纤出注意说,“要不,你晚上打电话到他家里。再忙,他晚上
总要回家困觉咯。”
    “这不太好,”刘纤很认真地告诉她,“我知道的,我表哥有一个习惯,不喜欢
别人晚上打电话谈工作,会影响他的休息,他这个习惯保持好多年了。有钱人嘛,总是
有这样和那样的规矩咯。”
    “哦,原来齐老板是你表哥呀!”
    “也不是什么真的表哥,”刘纤说,“就是这样叫咯。”
    “都叫表哥耶,那是蛮亲的呐,肯定没有问题。”女孩很轻易地相信了刘纤的谎
言。虽然刘纤尚未帮上她的忙,但她心存感激,中午还破天荒地请了一次客,帮刘纤买
了一合快餐。
     第三天的上午,李丽给刘纤的摊子上的公用电话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小声地告
诉刘纤,下午两点去殡仪馆追悼大厅找一个姓马的主任,有一场哭事。死者是因公死
亡,由单位出钱请人哭丧,价钱已经谈好,两百五十元,不仅价钱较好,而且时间短,
就是在追悼会上哭。
    “我们在哪见面?”刘纤问。
    李丽说:“你一个人去。人家只请一个,我就不去了。”
    刘纤说:“啊?我一个人啊。那,还是你去吧。”
    李丽说:“我的瘦鸭子喂,我不是对你讨好卖乖哟,是我有事去不了。要不我就
不会叫你,我一个人去。”
    刘纤问:“你真的有事啊?是不是真咯?”
     李丽在电话那头连声说:“我有事我有事。”
    刘纤又问:“你有什么卵事哦?”
    李丽骂她:“不要罗哩八嗦嘛,打电话不要钱是啵?记住啊,下午两点。”说完
将电话挂了。刘纤只好又跟摊主致电请假。摊主很不高兴,在电话里骂骂咧咧地说:
    “你做什么鬼东西?老是突然请假,要是不想做就拉鸡巴倒!”
    刘纤灵机一动,说:“对不起哟,老板呐!我刚刚接到的电话,老公跟人打架,
被人打破了头,流了好多血呐。”
    摊主听她这样说,改了说话的口气:“好吧好吧,你老公好冲啊,这么一把年纪
还喜欢打架呐!”
    刘纤不善于撒谎。但她将已经发生的事件挪到现在来说,她认为不是撒谎,还
找到了一个不容否定的理由,所以心里有点高兴。


                                 16


    因为赖床,今天早上萧三根出工的时间比平时晚许多。这几天在家休息歇出了
惰性。本来今天刘纤还让他歇着,吩咐他在家门口将摊子摆出去,有顾客上门更好,没
有也不耽误休息,等头上伤口彻底痊愈了再做事。
    他则考虑到三天没有进帐,心里有些发慌。前两天在家门口摆摊,几乎没有坏车
上门。头上被钥匙锥出的洞眼隐约有些发痒,看来正在生长新肉。伸手摸摸伤口,连药
粉带头发硬硬的一小块,好象已经结痂。他晃晃脑袋,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就将修理
箱从床底下拖出,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来到南京西路立交桥下摆自己的摊子。
    昨天晚上睡得不晚,今天早上起得不早,睡眠时间比平时多得多,可他却一副睡
眼惺忪的样子,好象随时要打瞌睡。面前的道路人流不息,车流穿梭,奇怪的是没人停
下来打气或修车,更使他周围的这块小地方显得静止和麻木。他将小凳移到墙边,倚靠
着墙坐着。双手拢在一起,闭目养神。
    “嘿师傅!修车子哦!”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大叫,吓得他打了一哆
嗦,睁开眼睛一看,却是李丽笑盈盈地站在面前。李丽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取笑他说
:“萧三根呐,你这个样子,就象一只尽料的鹅头!”
    “你才是鹅头哦!”萧三根回敬了一句,“是李家妹子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呐。”
    “还说人家是鹅头呐,我又没有跟你一样,傻头呆脑。嘿,怎么没有吓死你呀?
你命蛮大嘛!”李丽笑着说。
    “你真想吓死我啊?啧啧,好恶的女人!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家住在这附
近啊?”萧三根说着,将小凳子移动了一下,示意李丽坐下。
    “蛮尊重妇女的嘛!”李丽笑着坐下,夸了他一句。
    “不是什么尊重妇女哟,是我怕了你呐。”
    “操打姆娘!怕我什么?我是老虎,会吃人是啵?”李丽骂他。
     萧三根笑着说:“你不是老虎,你是--”他一下找不出相应的词语,卡在那里,
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头发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好了三根,少罗嗦,我有要紧事找你。”李丽说。
    “找我有什么卵事哦?困觉啊?”萧三根嘻笑着说。李丽站起来要打他。他连忙
制止,说:“大街上,不要乱来!等下公安人员会误会我们是嫖客和妓女在打架!”
      “萧三根姆娘的X!你早上拿大粪当稀饭吃是啵?嘴巴里怎么说不出好话?”
李丽呼地站起来,指着他骂,萧三根嘿嘿地笑。
    “你说嘛,找我有什么要紧事?”萧三根问。
    李丽叹了口气,神色黯淡下来。
   “你坐下来说。”萧三根也认真起来,指着椅子说。
    李丽说:“就站着说吧。”她一手撑墙,身体微微倾斜,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左脚
上,右脚伸到左脚一侧,弯曲着点着地,“我原来的老公你是晓得的,对啵?”
     他点点头,“大头嘛,我听瘦鸭子说过。”
    李丽也点点头,笑着说:“我操!瘦鸭子什么事都跟你讲。”
   “大头干什么哟?”萧三根好奇地问。
   “他这几天都来找我,要我跟他复婚。”
   “这是好事嘛!只要你觉得差不多你就复咯。你三十刚出头,看起来象二十几岁的
女崽子,不不,简直就是一个秧子(少女),莫非你还真的一辈子不嫁人啊?”
    “我就是不想复嘛。你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那种难
过得一塌糊涂的日子里去呐?”
    “你们离婚这么多年了,既然他要求复婚,是不是他经过反省,晓得了你是一个
好女人,他以前是坏男人。”
    “他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我很怀疑,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发生彻底的变化吗?
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萧三根,你也是男的,你说说看。”
    萧三根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俗话说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咯!”
   “那你觉得我应该和大头复婚?”李丽问。
   “即使复婚也不能答应得那么别脱!”萧三根一副为人做主的样子。
    李丽又长吁一口气。
   “我下午约了大头谈复婚的事情,我现在还不想答应。三根,瘦鸭子是我的好朋
友,你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哪里插得上手?”萧三根嘿嘿笑笑。
   “下午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你的身份是我的男朋友。”李丽说。
   “啊?这样玩啊?不需要我吧?你先拒绝他就是咯!”
   “我一个人去他会死缠住不放。”
    萧三根摸摸头,觉得责任重大。他很不好意思地对李丽说:“我长得不太行啵?
跟你站在一起是不是不太般配哟?”
    李丽笑着说:“哪里哪里,你还算得上一个帅哥呐。就是耽误你做生意不好意
思。”


                                   17


    上午萧三根基本上没有发生业务,先是和李丽闲聊了半天,快近午时,他骑车回
家。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他想到应该收拾一下,拿出刘纤的小镜子来照了照,发现自己
胡子拉茬,又硬又粗,就找出剃刀来刮。剃刀多日没用,锋刃处有点生锈。他捞了一把
水抹在脸上,剃得还算便利。
    服饰上他也讲究了一番。他换过了一件淡青色的新衬衣,外面罩一件米黄色夹克
衫,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裤子是黑的,已经穿了几天,但一点不显脏,就没有换。说起
来奇怪,替李丽假扮男朋友,他觉得有些新鲜、刺激,心里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激动。
    他骑车来到百货大楼门口,还没等上几分钟,李丽就从大楼里面出来了。看到萧
三根收拾一新,不禁心里一乐。
    “三根呐,穿得好平整啊。”李丽夸奖他。
    “那当然咯,跟你约会啦。”他笑着说。
    李丽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看得萧三根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你这双皮鞋没穿好。”
    “怎么没穿好?一点都不肮脏,我用水抹了喂。”
    李丽说:“不是说不干净。你没发现啊,左脚前面都脱了线呐。”
    萧三根扶住自行车把手,将左脚抬起来看,果然有一个地方张开了小口。
    “没有关系哦。哪个还会趴在地上看我的左脚?”

    下午两点,萧三根用自行车搭载着李丽来到里新南路的天意休闲茶馆,她和大头
约好的谈判地点就在这里。他在茶馆一侧锁自行车,李丽先进门。她一进门就看到大头
从右侧一个茶座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向她挥手。
    李丽微微点点头,没有立刻过去。萧三根进来后,她对他说:“往这边走。”将
萧三根往大头先到的茶座引。
    大头看看萧三根,又目光迷惑地看看李丽。
    李丽对大头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姓萧。”又向萧三根介绍大头。萧三根表情
严肃地跟大头点了点头,还想伸出手去握手,但大头没有握手的意思,他只好将手在头
发上挠了挠,放了下来。
    大头听了李丽的介绍,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三人坐下来后,服务小姐问清了三人
所需茶叶的类别,转身取水去了。
   “李丽,我们今天是谈复婚的事,外人在场不太妥当吧?”大头压低嗓子对李丽
说。萧三根装着没听见,抬头左顾右盼四周的环境。
   “这儿没有外人,”李丽向萧三根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对大头说,“他是我的男朋
友。你该晓得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大头神色不豫,耐心地解释说:“复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应该由我们两个人
来谈。他就算是你的男朋友,也没有必要坐在我们中间。”
    萧三根说:“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插嘴。我又没有坐在你们中间,我坐在旁边
呐……”萧三根还想唠叨,看到李丽在对面使眼色摇头,就住口不说了。这时候茶水正
好端来了,他端起茶杯喝水。
    大头又对李丽说:“复婚的事情是我们的隐私,跟别人没有一点关系,我觉得还
是我们两个人谈比较合适。”
>    “你有什么话就说咯,不一定非得两个人呐,”她又指指萧三根,“也不能说跟
他没有一点关系。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是不是复婚跟他都有关系。”
    李丽这话说到了关键,也刺痛了大头。他原以为李丽是一个人来,可以好好把两
人的事谈个透,心里充满了希望。前几次谈到这个话题李丽就象吃了火药,特别的冲,
嘴里没什么好话,让大头烦躁不安。现在在茶馆这样一个公共场合,本希望能和她冷静
客观地谈谈复婚,没想到李丽带了一个凹头劣颈的男人同来,居然还是她的男朋友。
    萧三根一出现,大头就不舒服,尤其是看到他一副稳操胜券洋洋得意的样子,心
里更是十分窝火。看到李丽维护他,大头只好自己站起来,向萧三根伸出一只手,做了
个请的动作,沉着嗓子说:“萧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跟我老婆有些屋里的事要谈,
你是不是回避一下咯?”
    “我回避个卵!”萧三根平时脏话说惯了,这会儿也没有注意要净口,粗字脱口
而出,“你们都离婚了啦,还老婆老婆的叫得那么亲热做什么哟?”
    大头又伸出手去抓他的胳膊,本意是要萧三根借一步说话,避开李丽威胁他几
句。但萧三根误会了意思,以为是动手的信号,赶紧用右掌挡了一下。挡其实是一种守
势,但萧三根挡得不得法,守势演变成攻势。在大头看来,是他用扳惯了自行车轮胎的
右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剁了一下。
    大头吃疼,手腕麻痹了一下,心里的火气却呼地升上来。他不加思索,抬手朝着
萧三根的脸就是一巴掌。男人之间打耳光是最有效的侮辱方式,萧三根当然不愿吃这个
眼前亏。他低头闪避的一刹那,听到李丽惊呼了一声:“不要打人!”萧三根闪避得不
够到位,脸上虽然没有挨揍,大头的巴掌却半实半虚地落在他的头上,正打在刚刚结痂
还没好利索的伤口上。
    “哎哟喂!”他疼得大叫了一声,双手抱头,身子后仰,生怕大头意犹未尽,再
来第二下。鲜血又从萧三根的头上流了下来,绕过耳廓,流到脖子上。
    李丽举起沙发上一个靠背向大头砸去,骂他:“你姆娘的X!还说自己改好了,你
改到阴间里去哟!狗要吃屎,砂糖换不转咯!”
    大头也莫名其妙,不知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看来今天是没法再谈了。他躲避着
李丽砸过来的东西,两步就从茶座跳了出来,对李丽说:
    “我先走,再不走我怕管不住自己。”他一边往外还走一边想:这个人的头是泥
巴做的,怎么一巴掌打出血来了?
    两个保安过来,问萧三根要不要打110报警。他挥动沾满鲜血的手,连声说:“不
用不用,没事没事。”
    李丽用手帕跟他擦拭脸上的血迹,“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她说。
    萧三根苦笑着说:“不用去医院。前几日已经有了个伤口,刚刚结壳。可能大头
把那层壳又打掉了。”
    “现在还在流血怎么办?”李丽看着他的头,有些着急。
    “没事,我家里还有止血粉。上次没用完剩下的。”


                                 18


    刘纤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市殡仪馆。追悼大厅门口来了很多人,由于正式的
仪式还没有开始,大家三三两两地扎堆闲聊。看得出大家有意将说话的语调降低,神态
也尽量庄严肃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穿裙子的中年妇女在给每个人发小白花。
    中年妇女发花发到刘纤身边时,迟疑了一下,用一种很好听的普通话问她:“请
问您是--”
    刘纤想起李丽的话,就小声对她说:“我找马主任。”
    中年妇女有些惊异地点点头说:“我是。请问您哪位?”
    这个您字使刘纤有些局促,不知怎么介绍自己。倒是中年妇女自己醒悟过来。
    “哦,您是李丽介绍来代哭的,对吧?”
    刘纤使劲地点了点头。马主任把她拉到一边,说:“谢谢您。等会儿追悼会开始
的时候,你站在大厅的正前方,你以家属的身份放声大哭。死者是我们的一个副局长,
因公殉职,家属都不在身边。我们唯一的要求是你要哭响一点,悲伤一点。”马主任说
完,将一朵小白花替刘纤扣在胸口。
    追悼会有些繁文缛节,什么领导讲话,同事追思,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最
后才是瞻仰遗容。刘纤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只是记住马主任的话,
将声音哭到最大,时时加之以哽咽,显得悲伤难抑。她担心人家说她哭得不够尽职,不
敢懈怠,等绕着圈子瞻仰遗容的人走完,她才收起悲声,去找马主任领取哭资。
    马主任在一棵树下荫处站着,脸上表情放松下来,正和另一个男同事说笑。刘纤
过去的时候,只听得马主任笑骂着那个男同事:“……下次你打猎翻车,我请两个人替
你哭丧。”
    “你咒我呀?你咒我就是咒自己。我要翻车,你肯定和我在一辆车上。”
    马主任听了,挥拳捶了对方两下。
    刘纤在一张手书的购买花圈的收据上签了字,领到了钱,这才回家。


                                19

    她大约在下午三点多回到家里,怀里揣着不到一个小时赚到的二百五十元钱,心
情算得上愉快。她推开门,惊谔地看到光着下体的丈夫和一丝不挂的李丽纠缠在她的床
上。这是她无法相信的一幕,但丈夫脸上的血污和李丽那泛着白光的屁股又是如此真
实,真实得近乎残酷。
    刘纤推开门的那一刻,木门吱呀地响过之后,三个人的动作同时定格。刘纤站在
门口,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两个,麻木和疑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李丽双手撑着
床,极力仰起身体,想越过萧三根的身体形成的遮蔽看清楚门口进来的是谁。萧三根趴
在李丽身上,也扭过头来,目光的方向与李丽一致,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悬在空中,象长
跑的人挥动手臂的某一刹那。
    定格的时间非常短暂,几乎无法察觉。刘纤看到李丽猛地推了一下萧三根,然后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右脚在空中划了一个近似完美的圆弧。李丽手忙脚乱地穿裤子,间
或抬头看一眼刘纤。
   “瘦鸭子。”萧三根和李丽几乎同时叫了她一声。刘纤抖动着脑袋,发出一声长
长的呕声,带着哭腔的嚎叫。她摘下墙上的一面带有塑料框边的镜子,向床上砸去。镜
子摔在床头的墙上,哗啦一声撞成碎片。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象被抽空了一样,疲
惫,虚弱,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掩面,伤心地啜泣起来。
    李丽惊慌地逃了出去。路过刘纤身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看起来想解释几句,
终于没有开口,低头跑出门去。萧三根则打开后门,踱到工地上去吸烟。他听到刘纤的
哭声一阵阵地穿透尴尬的房屋传到工地上来。


    刘纤几乎认为丈夫萧三根和好朋友李丽的偷欢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阴谋。李丽怎么
知道萧三根在家?她为什么会来这儿?她不去哭丧,只是为了赢得偷情的时间而已。其
实对萧三根和李丽来说,他们的行为则纯属欲望中的意外事件。
    萧三根的头被大头打得鲜血直流,他对她说没关系,撒点止血粉就没事了。但她
却过意不去,执意要送萧三根回家。
    他用自行车搭着李丽,来到了建筑工地自己的家中。他取出止血粉,坐在杌凳
上,让李丽替他撒上伤口。这时候,萧三根头上的血已经凝固,房间静得也象是凝固
了。李丽用湿毛巾擦拭他脸上的血迹,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动作轻柔、细腻。萧
三根的身体突然起了反应,欲望似乎一直潜伏在房间的地下,此时悄然而至,占据了他
全副身心。
    他双手胆怯地扶住了李丽的腰肢和臀部。他感觉到女人柔软的同时,她也感觉到
由他带来的久违的属于男人的粗砺。如果他突然搂住她,突如其来的冲击也许会让她立
即做出反抗的反应,但他双手的谨小慎微让人可怜和动心。有一种热,是那种烫人的炽
热,迅速漫过她心中极度柔软的那部分,令人晕旋,而且不可抗拒。
    后来他的双手圈住了她的腰,连沾满血污的脸也埋到了她的胸乳之间。



                                   20


    晚上,刘纤拉长脸坐在床沿,低着头看着地上,象在发呆,又象在沉思。萧三
根在屋里转悠了几回,叹着气,一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样子。他想不到跟刘纤说什么,
又怕一开口就给她顶回来,就坐在杌凳上抽闷烟。地上躺着两个枕头、一只搪瓷茶缸和
碎成多片的碗碟。这些都是刘纤发脾气时摔在地上的。
   “瘦鸭子喂,是我不好,你要想打我就随便打咯!”他首先打破静默,用检讨的
口气说。还随手将一只枕头拾起,放回到床上。没想到被刘纤手一扫,枕头还是躺回到
地下。
   “瘦鸭子喂,你不要不说话嗄。你要怎么样,你说咯!”萧三根换过苦口婆心的
语气说。
    他这么一说话,刘纤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姆娘的X!你活得蛮好喂,日日靠修车子活命,还晓得找野老婆。过不成,我
要离婚!”她又哭又骂着说。
    “瘦鸭子喂,就不要说离婚的事咯。我们贫贱夫妻,互相爱护,你就原谅我一次
嘛。”萧三根乞求地说。
    刘纤从床底拖出一个编制袋,从容而冷漠地打开衣柜的门,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
地塞进袋中。萧三根起身,将编制袋从刘纤手上抢夺下来,站在衣柜前,用身体挡住刘
纤。
    “你还真想回农村啊?”萧三根长叹一声,懊悔地说,“都是我不好,吃多了猪
油蒙了心,对李丽动手动脚。”
    刘纤愤怒地说:“我怎么说李丽老是往我这里跑,还替我介绍这个工作那个工
作,原来是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人呐。”
    “不怪人家,不怪人家。”萧三根说,“完全怪我。我是尽料的乌龟王八蛋,我
对不起瘦鸭子你,也对不起人家李丽一片好心,帮我整治头上的伤口。”
    刘纤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在替她说话。我操你姆娘,你老实说,你们从什么
时候开始勾搭在一起咯?”
    萧三根举起一只手掌发誓说:“天地良心哟,今天是第一次。如果我在骗你,天
打五雷轰,死人绝灭!”
    “你牙黄口臭,欺红骗白,谁信你的?”刘纤鄙夷地说。
    萧三根把今天下午李丽和大头谈判复婚事宜,请他充任男友、与大头造成冲突被
大头把头上原来的伤口打破、李丽送他回来帮他敷药后来情不自禁的过程详细地向刘纤
解释了一遍,最后说:“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而且这一次也没有做成什么。我才刚刚把
她抱到床上,还没有进去呐,正要开始舞,你就回来了。”
    说完这些,他在心里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刘纤象是洞悉他的想法,抓起床上一
只靠背砸向萧三根。
    “你这个臭流氓,你是不是嫌老娘回来得早了,坏了你们的好事?”
    靠背准确地击中了萧三根的肩膀。他下意识地闪避,屁股离开了杌凳,重心不
稳,一跤跌到了地上。他摸着屁股哎哟哎哟地叫唤,但夸张的叫声并没有打动刘纤。他
又说:“不是哟,我哪敢这样想?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呐,打蛇打到了七寸,掐人掐中了
软肋!”
    刘纤狠狠地骂了一句:“流氓!”兀自侧身躺倒睡觉。萧三根以为气氛缓和下
来,把地上的枕头靠背收拾起来,也脱衣服上床睡觉。一时浮想联翩,无法入睡,小偷
似的伸出手去,绕过刘纤的腰际,要摸她的乳房。刘纤重重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腕上。
萧三根翻过身来,背对着刘纤,等待睡意降临。


                                21



    刘纤打算一辈子不再理睬李丽。她没想到她会偷自己的男人。她偷世界上任何一
个男人都跟她刘纤无关,但她偷到自己头上来,这让刘纤既伤心又气愤。她知道和李丽
翻脸以后,还想靠哭丧赚钱已经没有可能。因为这一行当她才刚刚挨边,还没有摸到门
道,各种网络关系尚未建立。即使有人想请人哭丧,也不可能找到自己这儿来。哭丧虽
然比站柜台赚钱,她一点不觉得可惜。她心甘情愿在地下通道帮人守摊子,一个月只赚
三百元。
    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天后的上午,李丽居然给刘纤打来了电话。当时刘纤正在跟
唐家镇的黄毛女孩生气。这几天黄毛女孩显得非常焦急,三番五次地来催问刘纤,是否
给齐老板打了电话。
    “瘦鸭子,你帮我打一下嗄。镇上又有两个女孩去了你表哥的海鲜加工厂,说明
厂里还是需要人咯。”
      刘纤说:“我打了啦,就是老找不到人呐。”
    “要不,”黄毛女孩说,“你把你表哥家的电话给我,我自己来打。”
    “这不太好喂,”刘纤说,“我表哥不喜欢陌生人给他家里打电话咯。”
    后来唐家镇的女孩又问了两次,刘纤都以打了电话但表哥不在家或者打了电话没
人接来搪塞。为了表明她真的打了电话,刘纤对黄毛说:“我也很着急,昨天我把你的
事情给表嫂说了,但是表嫂说她只管家里的事,厂里的事完全由表哥负责。”黄毛女孩
将信将疑地走了。
    今天早上,唐家镇的女孩来得比较晚,估计是倒车耽误了时间。她从地道口穿着
高跟鞋的笃的笃地下来后,没有先去自己的柜台,而是径直来到了刘纤的面前。
    “瘦鸭子,昨晚帮我打了电话啵?”
    刘纤没想到她一来就问这个问题,心里没有提防,口中有些吱吱唔唔的。
    “电话打了,但你表哥又不在家,是吧?”唐家镇的女孩说。刘纤没听出她语气
中的调侃,接着她的话头回答:“你,你怎么知道?”
    “瘦鸭子,你姆娘的X实话实说,你到底认不认识齐老板?”
    刘纤嗫嚅着说:“认识,认识,齐老板,他,是我的远房表哥,不是很亲……”
    “呸!”那女孩突然变了脸色,对着刘纤的柜台下面象征性地表示了唾弃和蔑
视。她指着刘纤说,“不认识你就说不认识,为什么骗我说你可以帮我的忙,弄得我天
天巴结你,给你买盒饭,还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
    刘纤血往上涌,脸立刻红了。 她低声说,“是你一定要我帮忙的呐。”
    女孩自嘲地说:“是是是,是我一定要你帮忙咯,我病急乱投医,找阎王找到了
小鬼,”她刻薄地笑了两声,“那天在唐家镇齐家出殡的队伍中看到你,我还以为你真
的是他家的亲戚。现在我晓得了,要不要我兜出来啦?”
    刘纤左右看了看,低声说:“你想兜你就兜咯,关我卵事?我做得出,还怕人说
啊?”
    女孩摇了摇头。“哭婆子喂,算我倒霉,”她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大声说,
“我只晓得卖笑可以赚钱,想不到卖哭也可以发财呐!”
    刘纤在她身后叫起来:
   “卖哭怎么啦?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X,赚的钱干干净净。”
    唐家镇的女孩到了自己的柜台上,还时不时地翘起上嘴唇,向刘纤这边瞟上几
眼,一脸鄙薄的样子。刘纤装着没看见,始终不将脸向着她。

    李丽来电话的时候,刘纤还是虎着一张脸。电话先是隔壁柜台的售货员接的。
“瘦鸭子,生意来了,找你的。”她含义暧昧地笑着对刘纤说。
    “瘦鸭子,是我,李丽呀。”她接过电话,听到了李丽的声音。李丽的声音不如
以前爽朗,有点沙哑,忧郁,胆怯。
    刘纤没说话,但也没挂电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晓得你生我的气,也听不进我的解释,我还是想找你出来谈一谈。”
    刘纤没好气地说:“有什么鬼东西谈得咯?”
    “瘦鸭子,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其实,事情不是你想象
得那样咯。”李丽说。
    刘纤说:“我这里还要做事,我不想多说。”她担心周围的人从她们的对话里听
出什么端倪来。
    李丽说:“是是,电话里谈不清。我只是想跟你多解释几句。明天下午三点里叔
路北口有一场哭事,两点钟我们在邮局门口见面,我希望你来,我们先谈谈,请你给我
一个解释的机会,好啵?”
    刘纤从李丽的乞求中听出了一丝哭腔。她想了一下,对李丽说:“好,我去。但
是后面的事我不一定做的。”
    第二天中午,刘纤又以老公的头要去医院上药为由,向摊主请假两个小时,说三
点钟之前一定回来。摊主没有办法,阴阳怪气地说:“好哟好哟,你去就是咯,还请什
么卵假?你老公的头肯定比我的生意要金贵。”
    刘纤两点不到就来到了邮局门口。李丽比她还早,站在邮局台阶的一角,向路口
专注地望着。她看到刘纤的时候,表情有点变化,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笑容忽然躲得
很深,没被找到,没被诱发出来。刘纤表情僵硬,低着头,放慢了脚步。
    李丽说,“我们到那边角落里去说,那里安静。”于是刘纤跟着她走到东边墙角
停下来。刘纤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刚看见的李丽的脸--神情落寞,脸色憔悴,不
由得有些心酸。
    李丽向刘纤述说那天的事情,来龙去脉跟萧三根说得差不多。刘纤相信李丽所说
都是真实的,其实那天萧三根的解释已经在她心里起到了作用。她不再认为李丽和萧三
根赤裸着躺在床上是一个骗局的结果。她越来越相信事件的偶然性。
    “好突然,你家三根突然抱住了我,我挣都挣不开。”李丽说。
    “三根是一个长着花花肠子的人,这我也晓得,”刘纤说,“但是,如果你一直
拒绝,你们俩又怎么会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
    李丽的脸红了。她小声地说:“瘦鸭子,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不应该
在他脱我裤子的时候,我没有坚决地拒绝。我当时象是做梦一样,我完全昏了头了。”
    刘纤咬着嘴唇,没有吭声。李丽走上前,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瘦鸭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原谅我好啵?”李丽说着,眼圈红了,“其
实,我很羡慕你们两个。虽然日子过得苦一些,艰难一些,但两个人有商有量,有说有
笑,小孩放在乡下,也没有牵挂。离婚的这几年来,一个人带着女儿,风里来雨里去,
都是我一个女人来做。家里缺少男人撑着,真的是好难好难……”李丽说着哽咽起来。
刘纤也情不自禁地抹起了眼泪。
    最后刘纤还是和李丽一起去了里叔路北口代人哭丧。她们哭声响亮,情真意切,
甚至连雇主都觉得诧异。下午五点,在付酬金的时候,雇主连声对她们说:“谢谢,谢
谢。”
    分手的时候,李丽用铅笔抄了一个传呼号给刘纤,说:“为了方便联系,我买了
一个传呼机,你有事就传我。”刘纤接过写有传话号的小纸片,点了点头。她对李丽的
怨恨和不满,原来一直堵在心里,硌得人难受。现在不知怎么回事,种种不快忽然变得
很难真确地感受到,似乎退隐到很远的地方,只能瞥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22


    对李丽这样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生命中存在两种本质的欲望。一种来自生
存本身,一种来自肉体深处,两种欲望都是那样明晰,无法回避。但是,生活的艰辛把
生存的欲望推到了最前面,日复一日,不断膨胀,并成为不可置疑的第一位。肉体的欲
望被人为地压缩,并被弃置在不被注意的角落。但这种弃置肯定是无效的,因为它的收
敛,预示着接下来的更大的壮大。它在孕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结实,更厚重。和大
头离婚以后,将近两年没有男人的生活,使她内心深处的肉欲临近爆炸的边缘。
    当萧三根抱住她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摧毁一切的震撼。这种震撼来自内部的针
尖大的一点点地方,象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女人的全身,好象此时的女人是固体汽
油。那时她无比纯粹,显然是女人中的女人。萧三根布满老茧的大手搓捏着她的臀部,
他粗糙和长满胡髭的下巴拱着她的胸口,她完全瘫了,化了,没有一点力气支撑平时恪
守的准则。
    那时侯,她的头脑中有另一个冷静和庄重的自己,不断地重复着:“李丽,不能
这样,这是瘦鸭子的男人,快离开!”可是,还有一个更明确更有质感的李丽,则被欲
望所笼罩,不能自己,狂热地喊着:“要,要,要。”
    当刘纤突然推门进来的时候,那个肉欲的自己好失望,无奈地从身体里面潜伏了
下去,另一个羞愧和内疚的自己慌乱地穿着衣服,从坐在地上哭泣的刘纤身边逃了出
去。
    这出未遂心愿的事件彻底改变了李丽的心态。萧三根莽撞的双手,把她蛰伏已久
的肉欲、重新规划生活的计划--也就是对新生活的憧憬,一下子提到了表层,并且沉甸
甸的,覆盖着她的身心。
    这个中午,她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她将窗帘拉上,将门关上,把插销插好。房间
里立刻阴暗下来,具备了和情欲相关的淡淡的暧昧。她脱得只剩内衣内裤,钻进了被
子。在躺着的时候,胸罩勒得她不舒服,她反手解开后面的挂扣,双手一伸,从内衣领
口将胸罩扯了出来。她重重地略带哀怨地叹息了一声,开始抚摩自己的乳房,捻掐变硬
的竖着的乳头。她觉得被子的分量比平日里要重,觉得压抑,就躺到被面上来。她身体
发热,所以不冷。她将内裤也褪到了膝盖处,没使用手,双腿错动,将内裤脱了。她左
手抓住自己的乳房,拧着,揪着,右手手指按住自己敏感的部位,象划圆圈那样地按揉
着。后来她的左手放弃了上身,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的感觉锐利地刺向一个地方。
她咬着牙,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神经质。泪水漫过她的双颊,流到她的脖子上。
    大头是在这之后来的。
    他在外面敲着门,还敲了窗玻璃。“李丽,李丽,你开开门。”他在外面喊着,
“我知道你在家,我们好好谈谈,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大头也许真的确信她在家里,在门外呈现了少有的耐心,不断地喊着,敲着。李
丽拉开门,骂他:“你叫魂呐?你怎么老搞得老娘不得安生?”
    大头挨了骂还很高兴,他指着屋里对李丽说:“李丽,让我进来,让我进我的
屋。”
    李丽说:“呸!你发癫痫咯,打什么乱话?这怎么是你的屋?”大头把门用脚顶
着,不让她重新将门关上。李丽哪有他的力气大,他很顺利地就进了门。
    “李丽,你看这些,”他用手在空中一划拉,说:“这床,这柜子,这电视机,
都是我们两人去挑的。床是在京东家具市场买的,柜子是在彭家桥买的,电视是在百货
大楼买的,这么多年了,它们都旧了,我都记得呐。”这些话是那样有力量,象子弹一
样击中了李丽的要害。她再也没有力气赶他出门。她走进里间,坐在床沿。
    大头跟了进来,突然搂住她,小声说:“好妹子,我是你一辈子的老公。我现在
回来了,你还跟我过。”
    李丽静止。这一刻她没有语言,没有动作,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似乎身上的血液
也停止了流动,惟有心脏在咚咚地跳动。她再也绷不住了,宛如长期积蓄洪水的堤坝突
然决口,她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在他胸口捶了无数拳,嚎啕起来。她的哭声那
么响,那么充沛,吓着了大头。他赶紧跑去把外面的门关上,抱住了李丽。李丽也抱住
了他。两张久违的嘴唇跨越了将近两年的时空,重又吻在了一起,就象生活的裂缝被涂
上了粘合剂。


                                   23



    刘纤象往常一样来到火车新站的地下通道,在通道口遇见了唐家镇的黄毛女
孩。女孩今天的妆化得很重,眼影象两团乌云,栖息在她的额头下面,嘴唇也涂成了黑
色。她看到刘纤的时候,很高傲地将头仰起,扭向一边,并且翻起了白眼,特意把高跟
鞋踩得笃笃作响,刘纤似乎还听到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刘纤没有理睬她,径直来到自己的柜台,却发现柜台里面早已有人。里面的人正
蹲在下面整理东西,看不清是谁。她正要探过身子往里看,里面的人却站了起来,原来
是摊主的妹妹。
    刘纤诧异地问:“咦?你怎么在这里?”
    她看了一眼刘纤,没有回答问话,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冷漠。她从柜台里面拿出两
百一十元钱,放到柜台上,用头示意了一下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我哥哥说,这
里不需要你了。”
    刘纤心里忒地猛跳一下,连忙追问:“怎么咯?怎么突然辞掉我呐?”
    摊主妹妹瘪瘪嘴,冷嘲热讽地说:“哪是辞退你哟,是怕妨碍你在外面赚大钱呐!”
    刘纤还想申辩,她摆了摆手,说:“快走快走,我要做生意,不要挡着别人。”
    刘纤取了钱,又从柜台里拿了自己的茶缸,里面还有半缸茶水。她喝了两口。路
过唐家镇女孩的柜台前,听到她幸灾乐祸地说:“哟!走啊,又到哪家去哭呐?”刘纤
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到你屋里去哭!”女孩针锋相对骂她说:“到我屋里去哭?嘿
嘿,到自己屋里去哭哦!”刘纤实在忍不住,将茶缸里的茶水泼了过去,正泼在她脸
上。黄毛女孩惊叫一声,跳出柜台跟刘纤打架。两个女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出手目标
都是对方的头发。扭打了半天,两人除了扯头发,还互相吐了不少唾沫,后来被其他柜
台的人劝开。
    刘纤力气大一些,唐家镇女孩更灵活,扭打算打了个平手。不过刘纤先动的手,
泼了半缸茶水在对方脸上,黄毛女孩觉得吃了亏,被拉开时还不断地跳着,指着刘纤尖
声地叫骂:
    “该死的哭婆子喂,你记住今日,敢泼水到老子脸上,总有一日,我要拆你的骨
头!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会死得很难看!”
    刘纤边走边梳理自己被扯乱的头发。出了通道口,一摸口袋,发现摊主妹妹刚给
的二百一十块钱不见了。她喊了一声苦,又到其他口袋里掏摸,还是没有找到。刚刚打
架用了劲,现在又发现钱掉了,心里猛一紧张,汗立刻就冒了出来。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将钱卷成一团塞在口袋里的,肯定是打架的时候掉了出来。她
实在不愿再往回走,但找回钱的念头更强烈。想到刚才女孩对她的恫吓,为防万一,她
拾了块石头放在口袋里,这才重新走进了地下通道。
    唐家镇女孩正对着小镜子收拾被茶水冲毁的艺术作品,嘴里骂骂咧咧的,看到刘
纤回来,吃了一惊,以为还要打架,连忙将一根拖把抓在手里。刘纤低着头在地上寻
找,终于在女孩的柜台下面看到卷成一卷的钞票。
    她长吁一口气,赶紧拾起钱,快步离开了这里。


                                   24


    第二天一早,萧三根骑着自行车,带着工具箱出门去了。已被摊主辞退的事,刘
纤没有告诉萧三根。她担心他追问原因,她说什么好呢?她匆匆吃了早饭,到街上用公
用电话给李丽打了一个传呼,半天也没见回机。呆在家里又闲得慌,知道复河桥下面有
一个自发的劳务市场,就走了一段路,来到公交车站,坐车来到复河桥下。
    复河桥其实只是一个名称而已,并没有河。也许以前这桥是横跨在复河之上的,
但现在丝毫看不出昔日河床的痕迹。象其他城市一样,桥下总是容易成为休闲场所的,
这里每天都积聚着很多人,有围拢来打牌下棋的,有干坐聊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发展
成一个劳务市场。
    刘纤来到这里时,看到了很多女人三三两两地沿桥墩站着,有年轻的,也有年纪
大一些的,只是都不太说话,好象在等候着什么。还有持着铁锹带着铁钎的男人依着破
旧的自行车站着,一望而知是想找工的民工。此外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男人,背着
手,东看看,西看看,在人群中转悠,估计是要物色什么人。
    她在人群中拐弯抹角地走了走,忽然有人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向她笑了笑,用夹带着本地方言的普通话小声地说

   “小姐,是找事做的吗?”
    刘纤听他叫自己小姐,不知是为这个称呼的某种内涵,还是因为自己的年龄大
了,她的脸一下就红了。面前的男人脸色很白,皮肤保养得比较好,头发向后梳,衣着
显得整洁,看起来象一个小型国有企业的党委副书记。
    她点着头说:“是找事做的。你有什么事咯?”这时候围过来两个中年妇女,大
声地问党委副书记:“找什么人嘛?做什么事嘛?”
     副书记模样的男人没有理会她们,他对刘纤示意地晃一下头,说:“这里不方便
说话,你跟我来。”说完,转身朝桥东边大步走去,间或回头看一眼刘纤。刘纤迟疑了
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不方便说话,还是跟上了他。男人在桥东头的桥墩边停下来。桥东
头比较偏僻,离人群集聚的中心隔了好几个桥墩,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从周围散发出的
刺鼻气味判断,这里基本上成为劳务市场的男男女女临时方便的地方。果然从桥墩遮蔽
的地方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人,一边走一边拉着拉链,狐疑地看了他们几眼。
    “你开价,多少钱一次?”男人等刘纤走近问。刘纤没有听懂,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掏出一个小棕皮本,在刘纤面前晃了一下,又放进口袋里说:
    “我原来是个领导干部,现在提前病退了。我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我很干净
的。”
    刘纤更加懵了。她问:“你家在哪里?你有什么事要我做?”
    男人有点高兴起来。“到我那里也可以,但是进出要小心,不能让隔壁邻居发
现,否则影响不好。”
    刘纤似乎听出了一些玄外之音,对男人警惕起来。
    “你家里有什么事要我做呐?打扫卫生还是洗衣做饭?”
    男人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刘纤说:“钱不是问题。我知道的,这里的行情是
五十元一次,我看你人不错,我给双倍,给你一百元。”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哟?”刘纤大声地追问。男人从自己的思维中醒来,惊讶地
看着她。
    “一百元,怎么样?”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纤的脸。
     她说:“你都没说做什么呐,也没说做多久呐。”
     男人低声说:“一次啊,一次一百元,比她们多一倍。你是碰到了我,碰到了我
才愿意这样给。哦,你问做什么啊?这还要说吗?”
    “那你要我做什么呐?”刘纤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对方不用言语挑明,她还不能
确定,还不死心。
    “大家心知肚明,不要说得那么清楚,说清楚了反而没有意思了。”男人说完,
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晓得做什么呐?你是请人做家政服务吧?”
    “家政服务?对对,是家政服务。我老婆去世得早,孩子在外地,家里就我一个
人。为我服务,也就是做家政服务。”
    “为你服务是什么意思哦?”刘纤问。
    “为我服务,跟我困觉,一百一次。”男人象宣读口号一样,终于把话说开了。
刘纤说:“我不是做那个事情的。”说完转身要走,被男人一把扯住。
    “一百五,好吧?”男人着急地说。刘纤甩开了他的手,马上又被他扯住。
    “两百!”男人语气坚定地说,好象下了天大的决心,“两百!老子豁出去了,
小姐,这个价都赶上大宾馆了。”
    “我不是做那个事情的。”她重复了一句,推了男人一下。
    男人脸上露出一种极端厌恶的神情。他突然伸手在她裆部掏了一把,翻起上嘴
唇,用土话骂她:“两百还不做?你的X是金子打的?”
    刘纤大惊失色,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嫖客恼羞成怒的叫骂:
   “操你姆娘,我就是年纪大了一点咯,婊子卖X还挑肥捡瘦?”


                               25


    从劳务市场跑出来,刘纤感到羞辱和气愤。一个人在街上走了许久,心情渐渐
地平静下来。她突然感到茫然,不知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她不想早早地回家,赋闲的状
态会使她心里不安。刚刚的遭遇打破了她对劳务市场的某种期待,一开始她希望能被接
纳,能找到一份零工,比如做家务带小孩之类,哪怕是短期的,哪怕工钱不是很理想。
现在这种期望消失了,象一朵刚开的花儿,被过路的人随手掐走。
    她在街上走着,百无聊赖之际,在口袋里摸到了李丽给她抄传呼的那张小纸片。
她找了一个装在小店里的公用电话,给李丽打了传呼。说实在的,她对李丽复机没抱多
大指望,因为她曾呼过李丽后者没有反应。但是这次李丽很快就回了电话。
    刘纤刚喂一声,李丽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恢复了以往那种快捷爽朗的特
点,似乎曾经存在她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已经随着白天的到来而归于乌
有。
   “瘦鸭子喂,你死到哪阴间里去了?我打了好多电话到地下通道找你,她们说你辞
职了。”她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连说带骂地对刘纤说话,正是她们一贯的交流方式。
     自从撞见李丽和萧三根在床上偷情,到现在为止,刘纤虽说表面上已经原谅了李
丽,而这种原谅是以和李丽继续维持朋友关系为特征的,但从心里来说,她一直觉得很
不是滋味。如果她在这个城市多几个朋友,也许刘纤就不会如此淡化偷情事件的严重
性,尽管他们只有偷的行为,而没有偷的结果--萧三根和李丽对那天的陈述就是这个意
思。
    李丽的那种语调无意之中消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将她们的关系微妙地拉回到以
前,似乎她们的友谊一直毫无间隙地维持到当下。刘纤突然发现,在她们之间,自己始
终是处于从属地位。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看摊了。”刘纤对李丽说。
    “辞掉了?辞掉了好嘛,那里确实没有什么做头。不过现在找你不容易了,只有
去你家找了。”说到“你家”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些异样,两人都沉默下来,电话瞬间
出现了失语的状态。
    “你现在在哪里?”她们几乎同时问对方这个问题。
    李丽在电话里笑起来,“你先说,你先说。”
    刘纤想起刚刚的遭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到了复河桥的劳务市场,想找
点事情做。”
    李丽叫起来:“你还去那里呀!千万不要去那里,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呐!”
    刘纤问她怎么去不得,李丽叹了口气,声音降了下来,说:“你真是天聋地哑,
哪里都闭着眼睛撞过去!那哪是劳务市场哦,那里是卖人肉的地方。”
    刘纤吓了一跳,心里连忙说怪不得。
    “你这样的女人走进去,那些色鬼还不要扑过来呀,”李丽又说,话中听得出她
脸上的笑意和调侃的味道,“有男的扯住你啵?”
>    刘纤也笑起来。她说:“有喔!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扯到我,把我叫到桥东边
没人的地方去谈。我开始还以为是做家务呐,高兴得露卵,后来说着说着我才晓得他是
一个嫖客,吓死我了,我跑都跑不赢!”
    李丽笑着问:“他给你开什么价哟?”
    刘纤说:“开始开价一百元。他看我不肯,以为我嫌少,加到一百五。最后扯到
我,加到两百,被我挣开跑脱了。”
     李丽仍然笑着说:“哇塞!两百呀,开价蛮高喂,你就做一下咯!”
    刘纤笑骂她:“你做嘛,我才不做呐!你肯做他肯定一开价就两百。”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开着玩笑。后来李丽说:“你不知道,原来我们车间的吴小妹
和王月娥就在那里做野鸡,一次五十元,做了一年多呐。”
>    刘纤听得惊讶不已,李丽后来叮嘱了一句:“我只跟你说说,你不要跟别人乱
说。”
>    放下电话的时候,机主要刘纤付三元钱。
    “这么多啊,我又没说几句话,哪要三元钱?”
    机主是个中年残疾人,方面大耳,坐在轮椅上,笑着对刘纤说:
    “还没说几句话?你都在电话里讲故事呐!什么一百元、两百元、三百元的。收
你三元钱不算贵哟!”
    刘纤脸一红,心里骂了一句:死飞天拐子,我跟李丽的谈话都被他偷听去了。她
笑着对他说:“师傅喂,两块钱算了咯,不要那么恶,说几句话就要收我三块!”
    机主挥挥手,一副不愿计较的样子,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两块就两块。”

                                   26



    萧三象平时那样来到南京路立交桥下,摆好了自行车修理摊子,心里念叨今天多
进几块钱。由于时间还比较早,桥下的人流、车流还显得稀稀落落的,也没有人上摊来
找修。他走上桥头,左右逛了逛,看看上班的人开始多起来,有人停下来给自行车充
气,这才慌忙从桥上回到摊子上。
    大约八点半,一辆三轮摩托从桥头冲下来,嘎地一声停在了萧三根的摊子前。骑
车的人身材高大,带着防撞钢盔和墨镜,一只脚踏在萧三根面前的台阶上。
    萧三根觉得来人有些眼熟,正在疑惑,来人将帽子和眼睛摘下。
   “秃头哑巴!”萧三根差点叫出声来。他想起了前不久此人装哑巴罚他的款,自己
和他打了半天手势的事情。
    秃头对他点点头,还笑了笑,显得很友好的样子。萧三根觉得秃头不笑的时候神
色特别严峻,而一旦展颜欢笑则显得十分真诚。他有点受宠若惊,连忙从凳子上站起
来,也对秃头微笑着点头。由于对秃头的来意不明,不知是否对自己构成不利,他心里
颇有些惴惴不安,笑得也就比较勉强。
    “生意还好吧?”秃头问他,口气很随和,象邻里朋友之间的问候。
   “好个卵咯!没有生意,饭都赚不到吃哟。”有过被他罚款的经历,萧三根自然不
肯说这里生意好做。
    “是啊,现在摆修理摊的人不少,全市有四百多个呐,这还不包括无经营许可证
的。”秃头居然点头,表示认可他带有牢骚性质的表述,“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
下。”
    “诶,不要那样说,还商量什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你们是公家,你们怎么
说,我们怎么做。”萧三根连忙说。他至今不知道秃头是干什么的,但敢于罚他的款,
显然是某个有权利的管理部门.他实在弄不清秃头为什么今天对他这么客气,也不知道
这种谦恭后面藏着什么猫腻。
    “要商量的,要商量的。政府每一项方针政策的出台和实施,都要征得市民的拥
护和支持。”秃头说。
     “我支持,我支持。”萧三根右手握拳,挥了两挥,又加了一句,“就是不支
持又怎么样呐?跟政府做对,那不是傻头呆脑?”
     秃头笑起来,说:“你还蛮有觉悟呐,支持就好。市政府有个文件,从今年开
始,要用五年的时间把本市建成一个在全国都数得上的花园城市,五年以后,中国人一
说到花园城市,那就是大连、珠海和我们了,呵呵呵!”
    “好事,好事,呵呵。”萧三根插嘴说话,然后也跟着笑。
    “当然是好事,”秃头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但建设花园城市不是嘴里说说就
建得成的,你说对吧?这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全市所有市民和各个部门的通力协作、
积极配合。”
    “不是要我捐款啵?钱我没有喂!”萧三根象一条警觉的狗,嗅到了一丝不安的
气息。他警惕起来,事先声明自己穷。
    秃头摆摆手,和蔼可亲的笑容又浮现在阔脸上:“你放一万个心,不是要你捐
款。建设城市,当然是财政拿钱--这个就不多说了。市政府对市容管理有一个新规定,
这个规定呐,内容很多,其中一条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萧三根吓了一跳,以手扪胸问秃头。
    “第132条,在交通要道边和繁华地段的各类小摊点要一律清除。也就是说,你这
个自行车修理摊不能在这里摆了。”秃头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发号施令的成分,多
少恢复了平日里的工作形象。
    “我在这里摆摊子是你们同意了的呐!”萧三根几乎要叫起来。
    秃头伸手在虚空中按了按,似乎要按住萧三根的激动情绪。
    “对,以前是同意了的。可是现在又有了新精神新政策,那我们就得按新要求来
办,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那我这个摊子在哪儿摆呐?”他问。
    “修理摊点目前都有固定的地方,反正你在桥下是不能摆了。你家住在哪里?”
    他对秃头说了目前的住址。秃头说:“你住的地方快到郊区了,不属于繁华地段
和交通要道,你就摆在你家附近吧。”
    萧三根强调那里没什么人,自然没什么生意,摆了也是白摆。秃头有点不高兴地
说:“有没有生意我管不着,总不能让我带一帮人到你那去修车吧?我已经通知了你,
下个月一号你不能再摆在这里了。”
    萧三根说:“下个月一号?今天是三十号,那不就是明天?”
    秃头点头说:“对,就是明天。



                                   27



    刘纤在街上瞎逛一气,看看中午时间临近,本来想炒一碗粉吃,算做中饭,想到
家里还有剩饭剩菜,正好自己所处的位置在公交车站附近,就决定回家。没想到一回到
家,就看到萧三根的自行车停在门口,工具箱还在车后架上没有搬下来,房门虚掩着,
显然家里有人。
    她心里突突地跳起来,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生怕一推门,眼睛里又重现前不久
发生的一幕。她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还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这才推门进去。
    萧三根不在房间里。但靠着建筑工地的后门是敞着的。刘纤穿过自己的房间,走
出门一看,见他坐在靠墙的杌凳上,歪着头,正打着瞌睡。
   “嘿!嘿!”刘纤用手拍着墙壁,叫着萧三根。他被突然惊醒,瞪着一双发红的眼
睛,木然地看着刘纤。
   “你没出工啊?我早上不是见你出去了啊?”刘纤问。
    萧三根用手在脸上摸了几把,使自己清醒过来,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哎呀,困着了呐。”他说。
   “你胆子蛮大喂!前面门是开的,你老人家在这外面困觉,人家把屋里东西搬走了
你都不晓得哟。”刘纤埋怨他。
    萧三根说:“我们屋里的东西,破破烂烂,值不到几个卵钱,鬼才来会搬咯!”
     她问:“还没有吃中饭吧?”
    他揉着眼睛说:“本来想眯一眯再起来弄吃的,没想到困死了。你呐?你怎么回
来了?”
    “我,我,我,”刘纤猛一下子没想到应付的说辞,脸憋得通红。被地下通道的
摊主辞退一事,她这几天都是瞒着萧三根的。萧三根体察到刘纤的不自然。他想了想,
恍然大悟地说:
    “瘦鸭子,我操!你是回来搞突然袭击的,还想捉我的奸?!”
    刘纤没想到他往那事上想,更有点说不清楚。想到自己刚刚进门时的想法,对他
的设防心理并不是没有。她嘴里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萧三根瞪了她一眼,苦口婆心地说:“上次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看起来
你还不相信我,老觉得我跟李丽是几百年的奸夫淫妇。我骗你就不是人好啵,除了那天
外,我们之间是好纯洁的呐!”
    刘纤听他辨白,心里觉得好笑。她说:“我又没说你什么,是你认为我来捉你们
的奸。人家李丽跟我说了,她和大头已经搬到一起住了,过些日子就要去重新结婚。”
    萧三根纠正她说:“什么重新结婚,那叫复婚。”
    她说那还不是一个意思。
    萧三根又说:“啊?就和好了?这么快?”他摸摸头上的伤疤,“那头上这一下
不是让大头白打了?”
    刘纤说:“谁叫你这么该死哟!人家两夫妻的事,你硬要往里面掺和。”
    他争辩说:“哪是我硬要掺和,我吃饱了饭没事干是啵?是李丽不想这么早和他
复婚,叫我假装成她的男朋友,大头当然恨不得一口咬死我!”
    “不过,”刘纤说,“李丽说,大头知道了事实以后,说要找时间来跟你陪礼道
歉呐。”
    萧三根摆摆手,说:“积德哟!要他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不要动不动打人家的头
就算敬到了菩萨烧对了香。”
    刘纤冷笑一声说:“要是大头晓得那天你们俩的事情,恐怕你的卵根都要被他揪
下来呐。”
    萧三根无奈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他说:“是哟!真是划不来,猫没偷到鱼
吃,反沾了一身腥气。”他连说划不来。又说,“你不晓得噎,被你冲进来的那次以
后,我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下面--“都没竖起来过噎,好象它被吓伤了,也不晓
得还有没有用,瘦鸭子,哪日试一下啵?”
     刘纤在言谈举止上已经宽恕了萧三根对自己的不忠行为,但一直到现在仍然持续
着对他的惩罚,那就是不让他沾身。现在见他的话开始说得不三不四,不再理他,开炉
子生火做饭去了。





                                   28


    大头这次在广州只呆了两天就回来了。在广州的时候,他将三个打理得结结实
实的大包裹托运回干城,然后马不停蹄地上了路过干城北上的夜行火车。回到干城,他
先呼了一下李丽,想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也许时间太早,李丽还在睡觉,没有开机,或
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没有回机。他关掉电话,先在父母家蒙头大睡了一觉。和李
丽离婚以后,除了一年多的时间寄宿在监狱中,他一直住在父母家。大头还有一个弟弟
在东北当兵,因为提了干,一时半会儿还转不了业,对于两位退休的老人来说,倒是希
望大头住在家里。
    第二天上午,他拿着提货单来到火车新站行包房,来提取自己的服装包裹,被告
知货还未到。他惊讶地问,“不是随车托运吗?我都回来一天了。”行包房的人说:
“一般来说是随车,但有时也有例外。这段时间货运繁忙,你就等两天再来看看。”
    在去往李丽所住的尹家巷的路上,他接到一个名叫王民的朋友的电话。王民在电
话里一开口就先骂了他一句:“操你姆娘!关电话干什么?找你都找不到。还在广州啊
?赶快回来。”大头说已经回来了。朋友接下来的话吓了他一跳:“大头,金哥死
了。”大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朋友的这句话确实又听得清清楚楚,他还是下意识地
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朋友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马上到文化宫门口来,我们
见面再说。”
    金哥和大头是同窗牢友,在老虎山劳改的时候结交成死党。金哥年龄比大头大了
十多岁,坐牢前一直是经营服装生意的。由于下家贪吃货款,他追债不成,出钱买凶,
敲断了别人的腿骨。在监狱里,大头老听到他供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快五十的人
了,真是不容易!”他是感叹自己年轻的时候火气大反倒没有事,年纪一大把了反而进
了局子。年纪大的无法在力量上跟年轻的抗衡,金哥经常受狱霸的欺负。大头一来同情
金哥的年龄,二来自己和他同属南胡区的,能够扯上一点渊源,对他常有偏袒,终于惹
火了狱霸,向大头提出单挑。
    大头知道这一架关系重大,输赢的结局将决定以后牢狱生涯的处境。那一架打得
时间虽然不长,大头和狱霸都没敢大意,招招都是胜负手。论打架还是大头在行一些,
他进监狱的原因就是打得别人脾脏破裂。他连续两个侧踹,一中小腹,一中胸膛,将狱
霸踢得吐血。第三腿是个后摆莲,大头将腿硬生生地收在了狱霸的头边,没有踢下去,
令狱霸甘愿服输。
    出狱以后,金哥既是大头生意上的朋友,也是大头走上服装这一行当的领路人。
大头玩服装的第一笔货款就是金哥垫给他的。
    大头到文化宫门口时,王民已经到了一会儿了,正倚在一棵树下抽烟。他们在文
化宫里面的露天小食摊上坐下,各要了一杯饮料。等服务员走开以后,大头盯住王民,
目光中满含询问。
    “被人捅了三刀。”王民小声地说,“后腰上两刀,胸口一刀,前面那刀要了金
哥的命。”
    “上门来杀的?”大头问。
    “不是,”王民摇摇头,“金哥从河马夜总会出来,刚拉开车门,就遭了暗
算。”
    “那不是谁下的手都不晓得?”大头说。
    “唉,”王民叹了口气,有些内疚地说,“目前还不晓得,警方正在调查。前天
晚上金哥打电话给我,叫我一起出去玩。那天正好是我老婆生日,她死拉住不放,说我
天天不落屋,不让我出去。要是金哥身边有个人,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大头摇摇头,说:“你倒没有必要想太多,如果是寻仇,那早晚还是会发生
的,”停了停,大头问王民,“你觉得是谁下的手?”
    王民想了想说:“九天服饰公司的周一林可能性最大。他和金哥一直是本市服装
业的死对头,金哥又打断过他的腿。据说金哥坐牢的时候,周胖子就扬言,迟早要做掉
金哥。”
    大头点点头,脸色阴骘地看了王民一眼,恶狠狠地说:“除了周一林,也很难想
到别人。他会遭报应的。”
     王民说:“后天出殡。你抽个时间去看看金大嫂。”
    大头说我马上就去。



                                29



    大头就是在金哥的追悼仪式上遇到李丽和刘纤的。当他第一眼看到李丽的时候,
他感到讶异乃至震惊。
    他来到金哥家的时候,金哥的灵堂已经在他生前购买的跃层式结构的新居大厅里
设置停当。金哥的遗像是请画师临时画的,也不知是按照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按照别的
什么证件上照片画的,看起来不是很象,脸孔比生前清减,熟人能在画像上依稀捕捉到
一丝影子。画像上的金哥嘴角微鼓嘴唇紧抿,似乎正极力保守关于人生的某些秘密。
    刚进门的时候,他看到金大嫂坐在沙发上,身子歪着,双眼红肿,憔悴不堪。可
想而知,金哥的意外亡故给她带来的打击有多大。大头叫一声大嫂。金大嫂哑着嗓子叫
了声“大头兄弟,你金哥--”喉头就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低着头悲伤地抽泣起
来。当晚大头留在金家,帮金大嫂招呼络绎不绝的悼念者。除了金哥和金大嫂两家的亲
戚外,大多数都是金哥商场上的朋友。金大嫂叫大头等人回家休息,大头执意不肯,要
为金哥守灵。金大嫂拗不过他,自己带小孩上楼去睡了,大头和王民几个人,就在外屋
吆吆喝喝,打了通宵的麻将。
    金哥的追悼仪式于次日在殡仪馆举行,李丽刘纤两人和金大嫂一样,身穿白衣,
头扎缠额白巾,行得是亲人行头。仪式开始的时候,金大嫂已经哭不出声,惟有李丽和
刘纤抑扬顿挫的哭声在大厅里响起来。李丽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大头。
    仪式结束的时候,王民搀扶着金大嫂往外走。李丽和刘纤走出殡仪馆大厅,才将
白衣和白头巾除下,叫住金大嫂,向她要酬金。金大嫂点点头,要掏腰包,王民赶紧将
钱付给了李丽。这时大头从里面出来,看到了刚刚从王民手上接过钞票的李丽。
    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大头给金大嫂交代了两句,追上了往东边公交车站方向
去的李丽和刘纤两人。
    “瘦鸭子,快走!”李丽对刘纤说着,迈开两条腿,几乎是小跑起来。
    “李丽,走那么快干什么,赶头一刀啊?”刘纤埋怨李丽。
    大头从后面赶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李丽。李丽猛地甩开他的手,刘纤也对他横眉
怒目地叫起来:“喂,你做什么东西嘛?拉住别人干什么咯?”
    李丽停下来,对刘纤说:“瘦鸭子,这是萍萍的爸爸大头喂。”
    “哦?是大头啊!”刘纤一听是李丽即将复婚的前夫,脸立刻红到了脖子,连
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老听李丽提起你,就是从来没有见过你。”
    大头笑着说:“你好凶嘛!你是刘纤啵?我也听李丽说起过你呐。李丽老是向你
提起我,她怎么说的?是骂还是夸?”
    李丽在一旁说:“肯定是骂咯!你还有值得别人夸的地方啊。”
    刘纤说:“咦?好巧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刚在追悼仪式上她只觉得乱糟糟
的,每个人都比较象,并没有注意到大头在场。
    大头勉强地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刚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追悼会,刚出来,就
看到了你们。”
    “啊?那你看到了我们--”说到这里,刘纤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大头脸色凝
重地点了点头。
    李丽冷冷地说:“你没必要不好意思呐,目前我们还没有什么关系,你要是认为
我代人哭丧丢人现眼的话,那也是丢我自己的人,现我自己的眼。”
    刘纤有些不知所措,她赶紧对李丽和大头摆摆手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
聊。”
    李丽和大头目送着刘纤离开,一时陷入沉默之中。大头首先打破这个尴尬局面,
看着刘纤的背影问李丽:“她看起来蛮年轻的呐,你们两个哪个大一些?”
    李丽没好气地说:“看上了她是啵,问那么多干什么哟?”
    大头讨好地笑着说:“你的朋友咯,我问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哩?”
   “上次被你打破头的那个人,就是她的老公。”李丽说。
    大头说:“是这样的啊。我要找个时间去给她老公赔礼道歉,是我错怪了他,”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问李丽,“你怎么好象又在生我的气?”
    李丽嘴角往两边牵动一下,象是做出一副冷笑的样子。
   “我有什么气生的?我哪有资格生你的气,要生也是生自己的气。”
    大头叹息了一声,向李丽解释这几天没去她那的原因,说自己此行从广州回来
后,曾给她打过一个传呼,后来太疲倦了,就关了手机睡觉。后来接到噩耗,说金哥出
事了,就帮着金大嫂料理后事。
    李丽听后口气缓和了一些。她轻声说:“你朋友家出这样的大事,你去帮忙是理
所当然的,我没有理由怪你这些。”说完这些话,她正望着别处,神情宛如发呆。
    大头不由得仔细地看着李丽的脸。阳光从左侧倾泻过来,令她脸上纤毫毕露,夸
张地放大了上面的色斑和皱纹。色斑是若隐若现的,皱纹也从眼角无情地摇晃着分杈的
枝桠。就这么几年工夫,那个大大咧咧青春勃发的纺织女工,已经背负着生活的荷载,
一步一步,含辛茹苦,不可遏止地变成了一个愿意代人哭丧的中年妇女。大头突然觉得
心疼起来。他走上前去,揽住了李丽的肩膀。
    “都怪我,全都怪我,”他对李丽说,“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做这个
事了,这种钱几难赚咯。”
    李丽挣开大头的手臂,仰脸正视着大头,说:
   “谁不想荣华富贵?我做梦都想吃得好穿得好,钱用都用不完,上厕所都打的去!
但是我认命。你没听人家说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呐,自己辛苦赚来的
钱,用起来才心安,才踏实。”
    大头说:“我不是看不起做这个事情,这也是赚饭吃。我是觉得代人哭丧一个是
比较苦、累,还有一个是不太吉利。除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做这个呐?”
    李丽说:“你看得起就好。你赚你的大钱,我赚我的小钱--这是真心话,我不会
放弃的,希望你理解。”
    大头抹了一把脸,沉默不语。他觉得李丽的个性这么多年来依然没有改变。


                                  30



    萧三根一早出去,直到晚上八点还没有回来,把刘纤给急坏了。以前在南京路
立交桥下摆定点摊子,一般回来得晚一些。现在流动着,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许
多他认为安全的地方铺开他的摊子,反而回来得更早。平日里六点过一点就回到了家
中,最迟不会超过七点。隔一段时间,刘纤就去门口朝来路方向看看。天渐渐黑下来,
她不敢再把门敞开,只好将门关上。于是又把脸贴在门上,希望听到自行车的声音。萧
三根的自行车总是叮叮哐哐乱响,因为他车上还有个修理箱,门口的路不平,里面的铁
器零件会互相碰撞。
    摆在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三遍,现在又凉了,看起来象一摊垃圾。她总是自以为是
地认为他马上就要来,于是把凉了的菜再倒回锅里去加热。袅袅升腾的热气慢慢从一大
股变成一小条,然后再变成几丝,最后化为乌有,归于冷清。
    为了缓释心中的焦急,她开了电视看,里面正在说一架飞机坠毁,死了很多人。
她又嫌电视声音太响--其实音量开得并不大,影响自己聆听门外的声音,再说也没什么
心思看电视,又起身把电视关了。
    电视里空难的新闻搅乱了刘纤的心态,八点半一到,她几乎坐立不安了。
    “不会出什么事啵?”她自己问自己,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副车祸惨况:萧三根一动
不动、生死不明、满脸血污、卷曲着身体躺在道路中间,自行车倒在路边,修理箱里面
的钳子、扳手、螺丝等工具抛洒了一地。
    虽然只是一种臆想,但刘纤分明感觉到了其中的真实性,她几乎要哭出来。也许
是最近哭丧的业务多起来,她的心里形成了一种与死亡有关的思维,黑色、白色、棺
木、灵堂、悲伤、暴力、灾难、疾病已经成为铺天盖地的符号,正在逐渐缀满她的生
活。
    刘纤再也坐不住了,一冲动,想出去打电话给李丽。刚要走出门,又迟疑起
来。萧三根不见了,打电话给李丽是什么意思呢?请她来帮自己找?还是仅仅告诉她这
个让人心急火燎的消息?或者向她询问萧三根的下落?--这样李丽会不会误会自己的用
意?说实在的,刘纤自己都不是很明了致电李丽的初衷,也许各种因素兼而有之。这样
想来想去,她又放弃了给李丽打电话的打算。她越来越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了。她想,与其坐在家里,还不如到外面路上去迎候,也许在路上就遇上了。
    她关了灯,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一个黑影令她啊地惊叫了一声。
   “瘦鸭子,是我。这么晚,你到哪里去哟?”黑影说。刘纤听出是萧三根的声音。
   “你搞什么鬼东西嘛?想吓死人是啵?”刘纤见他回来,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心头
堵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她嗔怪他,“鬼里鬼气站在门口不进来做什么?你还嫌回来得早
啊!”
    萧三根进了门,刘纤已经把电灯开了。
   “我哪是不进来?我刚走到门口,正要磕门,你就开了门。”
   “噫,你的自行车呐?怪不得没听到你的车响。”刘纤问。
    “说来话长,”萧三根说,“我饿得露卵,快拿饭给我吃。”
    刘纤于是又开火,给饭菜加热。
   “谁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晚,饭菜我都热了好几道呐。”
    萧三根一边吃一边说:“今天是最倒霉的一天。”
    既然他首先为今天的境遇定了性,刘纤自然更加想知道晚归的真实原因。不过这
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好起来了。由于她对他未归原因的假设过于极端和过于灰暗,萧三
根好端端地回来了,尽管不是全身而退--自行车没骑回来--但她已经是喜出望外了。知
足常乐啊,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老公在自己焦急的盼望后手足齐全地回到家
中让人激动不已的?没有了,完全没有啊。
    萧三根一边吃饭一边讲述,由于要咀嚼嘴里的饭菜,这使他的话听起来断断续续
的,也显得特别罗嗦。
    “我早上骑车出去,本来还要去昨天摆摊子的地方,也就是饮马池那里,后来我
一想,为什么不去一个新的地方呐?说不定生意更多喂,我就没去饮马池,而是去了体
育馆路--”
    刘纤听得不耐烦,了解结果的心情迫切,她抢过他的话头,说:“三根呐,你就
不要那么罗里八嗦的嗄!你告诉我,你的自行车到哪去了?还有,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
    萧三根想了想:“要简单地说呐也行。我在体育馆路刚摆下摊子,你还别说,我
真的来对了地方,半个小时里修了好几辆自行车。本来以为今天会蛮好,我操,后来就
来了几个市容纠察,缴掉了我的自行车和修理箱,说了好多好话都不管用。我当然不能
让他们轻松地收缴掉,就跟他们抢,撕破了一个人的衣服。”
    “后来呐?”刘纤问。
    “后来他们说我妨碍执法,就拉我到体育馆路派出所去了,在里面呆了很久,晚
上他们下班,就把我放出来了。”
    刘纤睁大了眼睛,扪住胸口说:“好惊险呐,你还去了派出所?要是多关你几天
还不要把我急死。”
    萧三根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真是妇女同志!法律有规定的呐,不能随便关
人,”停了停, 他又说,“不过还是关了大半天。这下没法出工咯。”


                               31


    大头得知李丽经常出去代人哭丧,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提
议李丽和他尽快复婚,放弃那个听起来难以让人接受的职业(那能算职业吗?)。
    “我们现在不缺钱,过日子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对李丽说,“我现在赚了这个
数。”他向李丽伸出一个巴掌,将手指全部分开。但这个语焉不详的动作其实并不能使
她知道他赚了多少钱。五万?五十万?或者一只巴掌代表着其他某个具体的概念?他还
说,“过一段时间我和王民打算合伙开一个餐馆,你可以叫你的朋友瘦鸭子过来帮忙,
你也可以管管帐。”
    但李丽却很不以为然。她对大头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想过安生日子
的想头。但是你应该晓得的,我们以前离婚并不是因为穷,几多人家虽然穷,但吃咸菜
也惬意。我如果和你复婚,也并不是因为你现在赚到了好多钱,是个富人了。我觉得我
现在的日子过得蛮安心,苦是苦一些,也累一些,但心里舒舒服服咯。”
   “你要觉得我现在已经象个人--我不是指赚钱的事情--总该再给我一次机会咯,”
大头诚恳地对李丽说,“我真的很想和你重新生活在一起。这么多日子在外面跑,也不
是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比来比去,我觉得还是你好。再说,萍萍也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
来照顾啊。”
    大头一提到萍萍,李丽沉默了。几年来,一个人待岗在家,拉扯着萍萍的日子,
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萍萍虽然幼小,只上小学二年纪,却是一个
十分乖巧的小女孩。她似乎知道父母之间不正常的关系,总是象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尽
量在她面前不提爸爸。但一个小女孩又如何能够承受回避父亲的事实?李丽知道她想爸
爸,要爸爸,象别的孩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李丽对大头说:
   “如果你真想复婚,我希望你改掉以前嫖赌逍遥动不动打架的毛病。那样的话,我
想我会考虑的。”
    大头第一次听李丽亲口应允复婚,禁不住喜上眉梢。他拍着胸膛对李丽说:
     “你答应了?好好好。以前我做的事都是短命鬼才做的事情,我保证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做你的好老公,做萍萍的好爸爸。复婚的那天,我要好好操办一下,大摆宴
席,请街上不认识的人进来喝酒,要搞得比结婚热闹一百倍--我们以前结婚,搞得也太
简单咯。”
    李丽笑着说:“你要是不嫌钱多得烧包,要怎么舞,我随你的便呐。”

                                  32


    其实大头和李丽已经搬到一起住了,如果不是她坚持再等一段时间,那他们的
复婚事宜恐怕早就划上了一个句号。他们决定在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举行复婚典礼,地
点就定在本市的豪华大酒店。
   “复婚还搞什么典礼?不要化这个钱吧?”李丽曾经劝阻大头。但他兴致勃勃,说
以前结婚没有钱,没热闹到,现在要扳回来。
    大头依然经常往来于上海广东深圳和本市之间,把那边的时髦服装打包发送到本
市来,再批发给城市中比蚂蚁还多的服装店,赚取差价带来的利润。
    值得欣慰的是,在哭丧这一新的边缘行当中,李丽和刘纤用她们响亮的嗓子和默
契的配合以及不同凡响的哭技建立了她们的哭泣王国,遍布全市的哭丧点数下来不少于
二十个,其布局带有不经意的合理性,她们俩也号称哭界姐妹花或者哭界双姝,哭资也
由一百元、一百五十元和一百八十元的浮动价定位在二百五十元,并且实行全市统一标
价。尤其是刘纤,由于天生超常的声带韧性和富有穿透力的音质,在哭界广传盛名,有
金嗓子喉宝之美誉。
    萧三根重新置办了他的修理工具,依然早出晚归,穿行于城市的街头巷尾,准备
把修车进行到底。对于刘纤的代人哭丧,他也给予了充分肯定。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刘纤
赚到的钱比他修自行车要多。
   “人家李丽是城市里的人,她都去哭,刘纤有什么不可以的呐?”萧三根对自己
说。一开始他只是默许,后来就无所谓了。刘纤有一次甚至动员他也参加哭丧这一行--
当然只是客串--因为有一次人手不够,但遭到萧三根的严词拒绝。
    五一节终于到了,大头和李丽的复婚典礼如期举行。这一天,豪华大酒店热闹非
凡,一派喜气洋洋。大头完全按照结婚仪式来操办这件大事。在这之前,他向很多朋友
发送了请柬,关系很熟的则电话通知。李丽也叫了不少朋友。在他的要求下,李丽穿着
大红衣裙,就象初次结婚的新娘一样。第一次结婚时的礼服还收在箱底,从箱底翻出
来,象新的一样,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香味。李丽心疼钱,想拿出了重新穿,被大头制
止了。“不能这样。一切都重新开始,买新的。”大头很认真地说。
    大头的朋友多是个体业主和以前混在一起的哥们,酒席之上,吆吆喝喝,大声开
着荤玩笑。
    刘纤和萧三根也被邀请入席。“新娘子喂!头子好亮哟!”刘纤对李丽称赞说。
她备了一份红包给李丽。李丽不肯收,摆着手说:“不要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两
人推拉里几回,李丽却不过,收下了。刘纤转身对萧三根说;“以后你赚了大钱,我们
也重新搞一次,就象大头和李丽一样。”萧三根说:“赚大钱啊,除非把你卖掉去
呐。”
    大头满脸笑容地握着萧三根的手,说:“上次打破了你的头,真是不好意思。”
萧三根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是我的头长得不太牢。”大头哈哈笑起来:“我们是不
打不相识,等下我们多干两杯。”
    正在说话之间,两个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面色严峻地走了进来。他们走到大头面
前,其中一位啪地亮出一张逮捕令,对大头说:“王立业,九天服饰公司的董事长周一
林被人谋杀,我们怀疑你与此案有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另一位立刻取出手铐,扣
在了大头手上。
    大厅里突然沉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僵立不动。此前的高声谈笑象一个华丽的梦,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头被带走之前,表情复杂地看了大家一眼。他低声对李丽说:
“真是对不起你。”李丽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摔到,被刘纤扶住。
    刘纤和萧三根一直不知道大头叫什么名字,现在知道他叫王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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