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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关于雪的部分说法

张楚

1

颜路打电话说,蓝城下了雪,他说蓝城在他记忆中,还没有下过如此大的雪。无疑他的口气颇为兴奋。在我的印象中,只要提到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他都会变的格外兴奋。

“我嫂子好吗?”他问。

“米佩好吗?”后来他问。

“那只刺猬还喜欢吃苜蓿吗?”后来他又问。

我听到他在放音乐。他喜欢给我打电话时放那种抒情音乐,而且通常声音弄的很大,我听到这次是M2M的《pretty  boy》,“真是变态啊,”他嘟囔着说,“我为什么老碰到变态的事情呢?你知道吗,小轩又回来了。”

我说他不是去新西兰了吗?

“是啊,”他笑着说,“去了才不到一个月。这次回蓝城,据说是因为把一条方格围巾忘在家里了。所以回来拿。”

“他回来就为了拿那条方格围巾?”

“是啊,”他抑郁寡欢地说,“小轩是坐专机回的。最近新西兰那边老有坠机事件,他妈怕是拉登搞鬼,所以派专机接他回来。你不知道吗?他妈妈是X跨国公司在蓝城的业务总代理?什么?我从没和你谈过?这怎么可能?反正他回来就开始下雪了。你说,我为什么老碰到变态的事情呢?”

“你和你的那个汤姆.克鲁斯处的如何了?”

“还好啊,”他笑着说,“我们昨天又约会了。可是……”接下去他说那个汤姆.克鲁斯在和他约会时,要求做“那样的事情”。所谓“那样的事情”就是他不喜欢的事情,就是那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我没答应的……” 他笑了。他笑的时候好象很内疚,“昨天我们在酒吧跳舞,克鲁斯的男朋友又打手机了,肯定听到酒吧的音乐声,”他沉默了会说,“我好象成第三者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惟利是图的人,可是,我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我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我都21岁了,老了呢。”

我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好象从来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在我们的交往中,大部分时间是他在电话那头讲述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而我在电话这头安静地听着。我必须承认他是个口才很好的人,也许这和他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台主播有关系,比如,他喜欢使用那些极为客套的词语,“对不起啊,我又占用了您这么长时间,”“谢谢你啊,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有时候他也使用那种抒情的口吻,“今天蓝城天气晴朗,适合情侣去爬山,当然,千万别忘记带避孕套。”我常误以为我正在倾听一个午夜电台的主持人,单独在为我一个听众播音,我除了感激,还能说些什么?“这么晚了,人们都睡了,只有我还醒着,”他经常这样结束那些芜杂纷乱的谈话。

 “你知道我不喜欢下雪,”颜路最后总结性质地说,“可是小轩喜欢,所以他回来后,我们这里就下雪了。我去机场接他,坐在出租车里,靠着车窗,雪就开始下了,和他离开蓝城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次我哭了,这次没有,”他好象喝了些水,我听到他的喉咙咕咚咕咚响着,“我觉得很奇怪。”

2

2001年春初的某个晚上,我接到蓝城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说他的表弟颜路从东北的一个城市旅游回来,路过A城时买不到车票了,要我帮忙搞一张。这个同学大学里好象和我是一个系的,但不同班,在我印象里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我对他知道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和我老婆在火车站当售票员感到很诧异。我当即答应了他。“他在第八个售票口的第三根柱子旁边等你,他是个很帅气很高的男孩。耳朵总是塞着耳机,听莫文慰的那些烂歌,他干吗喜欢那些靡靡之音呢?真是的!”最后他似乎赌气似地挂掉电话,也许,他把我当成他不怎么喜欢的表弟了。

我老婆搞到票的那天恰巧没上班。我只好去送票。我没料到赶上塞车。我是打车去的,那个司机肯定是个抑郁症患者,在半个多小时的行程中竟然没说一句话。交通电台的女DJ不停播放着一些摇滚乐。我被那些重金属敲击地失却耐性,变得焦躁不安。这种情绪让我在见到那个叫颜路的男孩时依然保持了冷漠的态度。他真的站在第八个售票口的第三个柱子旁,肩膀上背着一只硕大旅行包。见我朝他走过去,他犹豫着朝我摆摆手。

“你是颜路吗?”

他点点头。

“这是今天晚上的票,你快去候车大厅,还有半个小时就检票了。”

他点点头。把票接过去的时候他才问到,“多少钱?”

我摆摆手,他就没吭声。我觉得这一切在瞬间变的异常可笑。他的确很高,那条喇叭腿的牛仔裤和那头金黄色的板寸让他显得很时尚。我以为他至少应该说声谢谢,然而他只是瞥了我一眼,问道:“多少钱?”

我说车票才三十块钱,就算了,然后又说了些“以后有事情找我”之类的客套话。而他只是恍惚注视着那些匆忙的旅客,后来他把火车票随手掖进长长的T恤袖口,面对着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再见。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了。你放心,我会把车票钱给你邮寄过来。”

3

2001年春末,我老婆经常上夜班。每天傍晚6点,她挤在那些刚刚下班的人群中,象只敏捷的袋鼠跳上23路公汽,匆忙赶往火车站。这种颠倒黑白的上班制度让我们共处的时间降低至最低限度。很多个夜晚我单独吃完晚餐,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后来通常我会在我们那个小区的花园溜达一圈。春天让这个所谓的花园保持了华丽色彩,那些单瓣花朵和耀眼的枝条吸引了众多昆虫。我突然有个疯狂念头,我想逮一些蜜蜂放进我们家客厅,也许它们嗡嗡的歌唱声会让那些沉闷的夜晚象蜂房般温暖。我就是在小心着逮一只细腰金色蜜蜂时发现了那头刺猬。我从来没想到刺猬长的那么丑,我弯腰拎起它,它狐狸样的嘴巴让我觉得滑稽,而且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它的那些灰褐色的刺是如此柔软。我用手抚摩着它并不可怕的武器,突然觉得这个春天真够他妈荒谬的。

我觉得至少应该为这只小动物准备一个巢穴,我对这个想法有些吃惊。要知道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动物的人,尤其是那些动物的眼睛。在我的印象中,当我注视着那些动物的瞳孔时,我常常发现它们和人类有着完全相同的眼神。我总是怀疑这些动物的瞳孔里栖息着那些死掉的人。这只刺猬也如此。我想要不是我真的无聊到了极点,它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房间。

电话是我正在给那个刺猬找箱子时“铃铃”地噪舌的。在这座陌生城市,我的朋友极为有限。他们也从不给我打电话。我拿起话筒,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声音,“是米佩家吗?”我说是的。然后那边沉默了。我听到了他轻微的喘息声,他好象正在斟酌着讲话的方式,“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种恋人间最喜欢玩的幼稚把戏,由一个男孩来做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懒懒地说了声“不”后,那边又沉默了。我有些不耐烦起来。“你现在做什么?”他问。

“我正在给一只刺猬造房子。”

“哈哈,你也喜欢养动物吗?”他略显夸张的笑声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震动,“我也喜欢呢。你知道我养了只什么动物吗?”

我极力回忆这个人是谁。然而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条蛇还是一只蜥蜴?现在好象挺流行这个的。”

“错了啊,”他说,“我养了一只正处于哺乳期的公狼。知道它的名字吗?它叫小鸭子。”说完他自己在那头开心地大笑起来。很显然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或者说,这个陌生人有种让人能片刻和他交上朋友的能力,我发觉我并不是很讨厌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养了一只狼,还给它起了个“小鸭子”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开始喋喋不休,“哎,你不清楚,当初把这只狼从东北带回来费了多大周折,上火车前我把它藏进我的旅行包,为了不让它窒息而死,我用瑞士军刀把我500块钱买的亚得牌背包割了十三个洞---真巧啊,和我耳洞的数目一样多呢。更重要的是,我得逃避母狼的追捕,你不知道吗?母狼对幼崽的气味有种超乎寻常的追踪能力---美国联邦调查局现在正在培养大批母狼,作为稽查毒品的秘密武器呢---在火车站检票口,小鸭子的嘴巴竟然从一个洞里钻了出来。在火车上,我一共喂了它128根火腿肠和三只苹果,对,还有一个蛏子味儿的馅饼和一把芹菜,我真不知道狼还是素食动物呢。”

我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听他叙述关于饲养狼的种种心得。在这期间,那只刺猬不知何时从箱子里跑了出来,开始以蜗牛爬行的速度在地毯上匍匐。我发觉它在爬行过程中保持了一种超乎寻常的警备状态,它玻璃球状的黑眼珠仿佛淘气的孩子那样乜斜着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觉得很可笑是吗?这可是真的,”那个人笑着说,“我妈现在也开始喜欢上小鸭子了,我估计小轩也会喜欢上它的,因为它除了牙齿尖利一些,好象和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养一条牙齿尖利一些的狼呢?等它到了发情期,我会把它捐赠给我们这里的森林动物园。”

我悄悄放下话筒。那只刺猬已经骄傲地爬到卫生间去了。等我拎着它短小的脚趾,把它扔到盛电脑的纸箱里后,我才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当我重新拿起话筒时,我只是听到了“嗡嗡”的电话断线的声音。

4

每天下午4点,我老婆还在睡觉时我就开始为她准备丰盛的晚餐。我时常陶醉在那种做家务的快乐中。这多么不可思议。要知道我结婚以前是从不接触厨房的男人。厨房里那些油腻餐具、青菜被洗涤剂揉搓过的气味、植物油滑腻的流动都会让我反胃。我开始想,或许是这个火车站售票员改变了我。我是多么热爱她。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地作爱。她的身体让我着迷,她作爱时委婉的呻吟声常常让我在一个人的时间里神情恍惚。我体味到了爱一个人是多么自由美好的事情。那天我在厨房熘鱼煅,她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之后她温暖的鼻息在我脖颈处轻柔着扩散,她的一绺头发蹭着我的耳朵,她膨胀的乳房紧紧顶住我的脊梁骨……我想我们这样一辈子抱着,什么也不做,该多好啊。

她对我每天坐在家里写那些狗屁文字抱了种宽容态度,即便我在电脑前坐一整天一个字不写,她也是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走动。只是她对我新近饲养的刺猬颇有微词。那只丑陋的家伙在我们睡觉时宛如老人哮喘时的咳嗽声让她接连失眠了四五天,最让她气愤的是,这只刺猬把她一双价值不菲的红色皮鞋咬了一个洞,此外,它那些不规则排泄的液体和粪便让我们的房间充斥了一种尿骚味,她不得不用空气清新剂在每个房间里喷来喷去,后来她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

是啊,我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等她去值夜班时,我开始为抛弃这只刺猬做准备。我打算仍旧把它扔到那个街心花园,也许它本来就喜欢那个地方。我用塑料袋裹紧它,在塑料袋里放了一只苹果。在我锁防偷门时,电话铃响了,“喂,你还好吧?我嫂子还好吧?”

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谁,“你那只狼还活着吗?”

“还不错啊!”他的声音有些疲倦,“它长的越来越大了呢,”他的声音原来还是很好听的,是那种男孩子刚刚发育完之后的声音,有些悦耳,又有些沙哑的磁性,间或流露出那种变音前略显尖锐的痕迹,“你那只刺猬还活着吗?”

“我正想把它扔掉呢。”

“为什么扔掉它?”他说,“我觉得刺猬挺可爱的,我去年养了13只刺猬呢,可惜后来它们从阳台上集体逃跑了,我估计它们的结局很惨,第二天,我过我们家对面那条马路时,发现了被车轧死的一只刺猬,是那只叫辣妹的。它们为什么要集体出走呢……对了我告诉你,刺猬喜欢吃茼蒿、苜蓿、榛子、腐竹、马铃薯叶子、无花果和南京产的臭豆腐。如果把臭豆腐用色拉油过一下,它们吃起来简直象作爱那么高兴呢。”

他说话的间隙,那只刺猬开始在塑料袋里抖索着挣扎。它把塑料袋弄的“哗啦哗啦”着响,“我们上网聊聊吧,”他说,“我都快闷死了。”

“我从不上网。”

“真的吗?”他有些惊讶地叹息着,“我以为你会是那种有成千上万个网友的人呢。”

我只好关上门,把那只刺猬从塑料袋里解放出来,它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怀疑它刚才可能差点被闷死了。“我真倒霉。哎,今天晚上我见了我的第八十三个网友。”

“还满意吗?不会是那种超级恐龙吧。”

“什么呀。我又不变态。”他唏嘘着说,“约我见面的那个人在网上说自己十九岁了,见了面一看,我靠,我看他倒象是九十岁的。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呢?”

我“呵呵”地笑着,又听到他说,“你不相信我见过八十三个网友?我干吗要骗你?我还建立了一个他们的档案。我按他们的年龄、籍贯、身高、体重、皮肤粗糙和细腻度、普通话标准度、眼睛是否双眼皮、鼻梁的高矮、鞋子号码大小、喜欢的颜色、家庭住址和接吻时在一分钟内的呼吸次数建立了索引,这样很方便,到时候在网上我一问他们的详细情况,就知道是我见过面的人还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了,”他似乎喝了口饮料,“小轩要是知道我见过这么多网友,肯定会拿菜刀把我的两条腿剁掉呢。还好,他没什么机会了。”

我搞不清他在唠叨些什么,“小轩是你朋友吗?你和他一起和女孩子约会,他就不会生气了。”

“你说什么呢!我干吗和女孩子约会呢?我又不是变态。和我约会的都是男人。”

刚被我拎起肉乎乎身体的刺猬从手指间摔到地上,“什么?你说什么?”

“哦,”他字正腔圆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个同志。知道什么是同志吧?”他似乎对我的反映有点不快,“我是男孩,我喜欢另一个男孩小轩,我就是个同志,你听明白了吗?我还没告诉过你什么?你一起问好了。”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挂电话了啊。”

“你怎么不认识我呢?”他笑着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颜路啊。上个月我在A城倒火车,是你给我买的车票。还是你出的钱呢。等改天我有时间,一定把路费寄给你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怎么了?喂?咦----?”

5

那只刺猬没有被我扔掉,我老婆下班回来后再次见到它时皱了皱眉头,我一把搂住她,把她摔上床,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我们把战场从床上转移到了地毯上,这极大启发了我的兴奋度和创造性,然后我又把战场转移到了厨房、沙发。在厨房里我闻到了黄瓜和茄子的清香……而在沙发上时我们采取了高难度的体位。在她甜蜜的呻吟声中,电话铃突然爆响起来。她有些慌乱,轻轻推搡开我,伸着手臂去够电话,后来她把电话递给我,“找你的。”

我听到路颜的声音时有些愤怒。我对着电话嚷道,“我现在很忙!你有什么事?”

“我忘记了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好象很开心,“我是个成年人了,我觉得你应该尊重我,虽然我和你不太一样。”

她爬过来,头枕着我的胯部,我哑然了,“另外我想告诉你,我是个优秀的美容师和厨师,我会做满汉全席的所有糕点,鲁系菜是我的强项,当然潮州菜和上海本邦菜也难不倒我,另外我还是个获过西班牙美容大赛亚军的高级美容师,除了给那些漂亮女人们做隆胸手术,我最拿手的还是针灸美容……”

我挂掉电话,然后拔掉电话线。我觉得我简直快被这个饶舌的家伙弄得疯掉了。

6

在接下去的日子,我很少受到颜路干扰。白天时我专心研究菜谱,并且为一家发行量磅礴的晚报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只是那些甜腻的文字好象已不受青睐,那个声音柔美的责任编辑打电话说,我能否写一些“另类而有趣”的文字。什么叫另类而有趣呢?那个编辑是这么说的,“就是写写那些吸毒的、卖身的、搞同性爱的,当然,也可以写写靠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你应该知道,读者们最好这口。”

那只刺猬在我们家重又居住,它已经聪明地学会了在一只痰盂里撒尿,并且把粪便排泄到一只纸盒里。我老婆也慢慢喜欢上了这只会咳嗽的动物。我们甚至开始计划着要个孩子,总之我觉得自己象是生活在天堂里,除了颜路给我打电话的时候。

 

“小轩要出国了,你知道吗?你别放电话好吗?他要去澳大利亚。他马上就会见到那些成群奔跑的袋鼠和那些象我这么可爱的考拉了,也许他还会见到鸭嘴兽。我喜欢鸭嘴兽你不知道吗?鸭嘴兽的嘴巴很象小轩的嘴巴。”(2001/4/5)

 

“我们这里很热呢。我刚和小轩从酒吧里出来,我们打算下个礼拜去黄山旅行。黄山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全是那种白痴一样的松鼠。”(2001/5/3)

 

“我为什么不和小轩去澳大利亚?因为小轩不是同志啊!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他喜欢的是女孩子。他有一个象莫文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啊。我们三个经常一起在酒吧喝那种便宜的七喜饮料呢。是啊,有过又怎么样呢。我和小轩是做过,可这不代表他就是同志啊。”(2001/5/4)

 

“我爱小轩都五年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见过象小轩这么帅气的男孩。什么?我找个女朋友?我又不变态!找女孩子做什么呢?不过我以前确实有个女朋友,我可不想耽误人家。我很理智的。是啊。小轩知道我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呢。可是我们只是朋友,我从十六岁就爱上他,一直爱到现在。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亚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我们同居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我,他只爱他的女朋友。”(2001/7/7)

 

“小轩刚从北京体检回来。他的签证办好了。我今天给他买了双拖鞋。我听说澳大利亚的天气很热,穿皮鞋会得脚气的。另外我想给他买一把藏刀,做防身用的啊。我听说澳大利亚有土著人,对,奥运会那个蝙蝠一样的400米女运动员就是土著人。我没和你说过吗?大部分土著人都是毛利人,生吃人肉,比袋鼠跑的还快,你说小轩要是不小心落在他们手里,多危险啊,就是不知道藏刀算不算凶器,能不能携带出境。我得去出境管理处咨询一下。是啊。听说毛利人的飞标很厉害的,象飞行器一样,扔出去还能饶着360的弧度飞回来。”(2001/8/19)

 

“我给小轩买了条围巾。真丝的。他戴上比那些好莱坞的明星还帅气。”(2001/8/20)

 

“今天小轩走了……我们这里下雪了,我和他妈、他女朋友一起把他送到飞机场……刚开始没下雪,我们上了出租车后也没下雪……雪是小轩下了出租车后飘上的,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我本来不想哭,可是一看到下雪了,就忍不住哭了。我没抒情啊,我说的是实话。小轩上了飞机后雪就停了。为什么我总是在下雪的时候情绪不好呢?为什么呢?”(2001/11/30)

 

以上这些颜路的话本来我想以《一个同性爱者的苦与乐》为题发给那个女编辑。我想她一定会感兴趣的。然而只是我抱着那只刺猬发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恶心过。我也许比刺猬排泄的粪便还让人恶心。后来我把它从电脑里删除了。

7

冬天时我老婆还在疯狂地上夜班。我开始为为她煲那种啤酒鸡,听说这是最好的温暖身体的食品。我还跑到“华联商厦”为她买了条围巾。买围巾的时候我想起了颜路。他有段时间没和我联系了,他说他找了个象克鲁斯那么英俊的男朋友,只不过这个克鲁斯很快要到葡萄牙和前任男朋结婚。他说他们没有做过,他只是喜欢他抱着他听音乐,他说小轩最后没去澳大利亚,而是去了新西兰,因为新西兰没有毛利人。他还说小轩过圣诞节的时候,回蓝城一趟,专门来拿那条颜路买给他的真丝围巾。他说他也要出国了,不过他绝不去新西兰,因为新西兰没有毛利人,“说实话,我更喜欢澳大利亚,我喜欢土著人。我打算从土著小伙子中挑一个当男朋友。我不喜欢新西兰的原因很多啊,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最主要的是,听说那里不允许同时挑着两担水走路。多荒谬的法律啊。”

那年冬天很冷,我独自猫在家里看一些租来的法国影碟。《在撒旦的阳光下》、《第八日》、《罗塞塔》、《法国中尉的女人》《美丽洗衣店》《悲情世界》……这些片子抽象晦涩的让人便秘的情节、演员们内敛而又激情澎湃的表演和大提琴悲怆的呜咽声让我时常感到恐惧和害怕。那只刺猬倒是活的很滋润。它象吃了激素,长的飞快,身上的刺也越来越锋利,夜晚时它不再象小时候那样老人似的咳嗽,而是象婴儿般安详均匀的呼吸。我在客厅里时常点支香烟,半天也不吸一口,目视着烟丝燃烧成蚕虫般的乳白粉尘。后来我把那只刺猬抱在怀里,勒上大衣。我打算去看望一下我老婆。这么静的夜,我老婆会遇到哪些神态各异的旅客呢?那些旅客夜鸟一样慌乱的神色会不会让她也觉得恐惧和害怕?在出租车里我看着路灯恍惚飞驰,而刺猬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肚皮温暖光滑,我的手指触着它的心脏有条不紊地跳动。到了这个小城昏暗而憔悴的火车站时,我开始微笑起来。我想象着我老婆见到我时的惊讶神色。也许她会板着我的头颅亲亲我的耳朵。

火车站好象也睡着了,凤毛麟角的乘客在候车大厅里脸色恹恹地熟睡着。让我失望的是,我老婆的那个窗口没开,透过那扇透明的玻璃窗,我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气味……我下面突然硬了……我想上趟厕所自己解决该是最好的途径。

收费处一个人也没有,厕所里灯光迷离。我站在小便池前,突然为如何处理那只刺猬开始发愁。把它放在哪里好呢?思来想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厕所某扇门内传出轻微的呻吟声。很明显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有点紧张地抱紧了刺猬。尽管它的刺扎疼了我的小腹。那种呻吟声似乎越来越清晰,我甚至听到了一个男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我的头突然大起来。我想怀里的那只刺猬也许已经掉到地上了,我已经明显判断出那些欢乐而沉重的呼吸声是怎么一回事情。我甚至知道了那个女人通常在何种情况下会得到满足。她最喜欢坐在男人的身上。她喜欢坐在男人的身上摇摆自己的身体……我神情恍惚地踱出厕所,我想他们也一定听到我恐惧的叹息声。后来我象个特务一样藏在收费口的一个角落,然后象我猜度的那样,不久,我看到我老婆和一个男人从男厕所里晃了出来。

那个男人我认识,我和我老婆结婚的时候,他敬过我们的酒。他很英俊,他和我老婆一样,同是这个火车站职工,只不过他是一名机修工人。我甚至留意到他们分手的时候,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摸了摸我老婆的屁股。我开始靠着墙角呕吐起来。我把胃里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后来我突然想起我的那只刺猬。我把它放在哪里了呢?我一点想不起来。我重新进了厕所,我想或许是我把它掉在厕所里。可厕所里什么除了污秽的垃圾,什么都没有。我吸着一根香烟。香烟的味道再次诱发了我的呕吐。那些粗糙饼干、大米粒、已经糜烂的劣质咸菜顺着我的吼管喷涌。我的眼泪这才开始流出来。我凝望着窗外,我看到了路灯下樱花般飘舞的雪色,原来,是下雪了。

8

我打了辆车回家。刚坐上沙发电话就响了。如我猜度的那样,是颜路打来的。

“你干什么去了?半天也没人接!”他的声音颤抖着,“真是变态啊!我的小鸭子丢了!我的小鸭子怎么会丢了呢?!”

我说我也够倒霉的,刚才我也把我的刺猬丢了,“我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倒霉。”

颜路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已经发动了我妈妈、居委会的老太太和片警集体出动寻找小鸭子,可是它真的找不到了啊!”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诙谐和机智。我觉得这对极了。“我们这里也下雪了,颜路,我刚才抱着刺猬去大街上散步,然后我就把它丢了。刺猬丢了,就开始下雪。我为什么也碰到这么变态的事情呢?”

“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我的小鸭子丢了!我从东北带回的公狼丢了!”

我挂掉电话。我打开影碟机,我又听到了法国人卷着大舌头说话时浓重的鼻音。我看到一个戴红色蓓蕾帽的金发姑娘在巴士上凝望着那个巴士司机。那个巴士司机从反光镜里朝她笑了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笑的这么暧昧。

9

第二天我老婆回来时我正在睡觉。她的小手悄悄地挠我的痒痒,“真是奇怪,今天早晨下班时,我在23路车站排下,发现了一只死刺猬,”她亲亲我的单眼皮,“是被公共汽车压死的,都压成一张皮了,血和肉都没了,真恶心。咱们家的刺猬呢?我买了些榛子给它。咦?刺猬跑哪儿去了啊?你怎么了?”

这个冬天,每天下午我都给我老婆炖鸡汤喝,晚上给那家报纸写些狗屁文章。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再也没有接到过颜路的电话。在这么漫长的黑夜里,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把手身到电话旁边,希望那种急促而尖锐地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我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颜路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否去了那个袋鼠在草原上疯狂奔跑的澳大利亚,也不知道他是否找了个毛利人小伙子做男朋友。我本来想给我那个大学同学打个电话,间接询问一下他表弟的情况,但是我翻便了电话号码本,也没有找到这个同学的名字。也许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根本就没有开始,也就无所谓结束了。我老婆每天白天还会和我作爱,只是我再也不会让她摇摆在我的身体上。我们通常机械地操作着彼此的身体,让那些汗水和身体的皮屑混淆着弄脏床单或者地毯,然后用毛巾擦掉遗留下的痕迹。

所以说接到颜路表哥的电话时我还是很吃惊。他的声音沙哑,嗓子似乎肿胀了。我以为他又要托我买火车票,可是他支支吾吾的声音让一起变的不真实起来,“是米佩吗?我是赵博啊。”接下去的寒暄让我们的交谈显的空洞而缺乏实质性内容。后来他叹息着问我,“你还记得我的表弟颜路吗?”

“记得啊。怎么?他不是去澳大利亚了吗?”

“什么澳大利亚?你说什么?他死了啊。”

“你说什么?”

“颜路死了。”

我抽着烟的手指开始不停哆嗦,我甚至怀疑起现在这个和我交谈的人是否就是那个颜路。他们的声音真的有几分相象。

“真是不可思意。颜……颜路还有那个倾向……我真的不知道呢。我怎么这么笨呢?”他的声音在黑夜里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地窖,“这孩子在仪表厂上班,两个月前,他的下水管道堵塞了,一个修理公司的工人来给他修下水道,颜路给他去买香烟。这个修理工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他在搜索颜路的抽屉时……”他在那头好象哑巴 了。

“颜路不是……美容师吗?”

“不,他在仪表厂当工人。他爸妈死的早,给他留下一处房子。”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个修理工在颜路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人体器官……”他似乎呕吐了起来,我听到了呕吐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手指,被伏尔马林浸泡过,另外还有两只蜡封的耳朵和……和一个男人的生殖器。那个修理工吓坏了,于是去报警。颜路买香烟回来,发现有异常,就吓跑了。你相信吗?后来警察们在颜里的日记里发现了事情真相。原来这些器官是一个外号叫狼的小伙子的。他和颜路好了五年,后来去东北做生意。其实……其实是去东北做皮肉生意的……颜路就到东北,在一个下雪天把他给杀了,……他带着这个男孩的手指……耳朵……和生殖器,用一个旅行包背回了蓝城……颜路的尸体是在蓝城郊区一座废气的轧钢厂房里被发现的……他……干吗自杀呢?他把自己的手腕割了一个洞……他身体里的血全流光了……”

我后来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出于激动或别的因素,他叙述的不是很清晰,“……其实,颜路在逃跑之前,来过我这里,留下了些东西,是给你的。你想要吗?颜路真的是个好孩子,他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他是死心眼,那个叫小轩的孩子去了东北后,他省吃俭用,每个月给小轩邮100块钱……他哪里是什么美容师啊?他这辈子只会用电焊焊接那些破损的机床……他根本没出过国,别说澳大利亚了,除了Q市他就去过东北……还是杀人去了……”

10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蓝城来信。那天我老婆扒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她以后再也不用值夜班了,宣布完这个幸福消息后她从身后搂住我,我手里捏着把菜刀……它锋利的刀刃斩断这个女人纤细的手指时,那些血管里的血会如何蹦溅着飘到我的衬衣上呢?我闭上眼……我听到了门铃声。从邮差手里接过那个大信封时我犹豫了片刻。我老婆顺势从我手里抢过去,嬉笑着问,“哪个老情人给你写的情书啊?我检查检查。”

她撕开信封,在抽信笺时一些崭新的纸币飘出来,“喏,有人给你寄了三十块钱,”然后她把一张照片在太阳光线下晃来晃去着欣赏。后来她故做失望地把照片递给我,“这两个帅气的小伙子是谁?景色也很美呢。”

我接过来。我看到了一张在雪地里拍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子,并肩站在海边,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他们的面目有些模糊。不过,他们手里那只毛茸茸的考拉和一只跳跃姿态的袋鼠倒是醒目。其中拿考拉的那个男孩,把考拉的嘴唇贴在另一个男孩的耳朵上,开心地笑着。我不知道他们哪个是颜路,哪个是小轩。

我突然回忆起,那个晚上,我是在火车站女厕找到那只刺猬的。这个好色之徒跑进了女厕所,在那些卫生巾里拱来拱去。当我把它揽进我怀里时,它拼命蠕动起来,我只是死死地按住的脑袋,让它狭小的头颅贴着我的大衣袖口抽搐,后来它惊恐的眼珠配合着恐怖的吱吱声让我……在瞬间无声地抽泣起来。

我把瑞士军刀从它柔软的小腹抽出,搁到我的头顶上空凝望着。一些黑色的血顺着刀身缓慢流淌,另一些血,则象暗夜里盛开的细碎花朵,在钢刃处,支离破碎地,胶著着。

 

     2002/4/22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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