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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射 线

赵磊



1


    她还年轻,但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规律化。延续三年来开掘的轨道,她在一片虚空中缓慢前行。她认定,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完成于"生"与"死",这两个端点之间。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她只有两天时间,一天用来出生,一天去履行死亡的使命。惟愿两点间的一切进行得顺畅--她曾和许多女人想的一样:今生顺利地经历"恋爱"、"结婚"、"生育"等诸多环节,每道环节一次足矣。
    "你还没老,不过二十六岁,才二十多,你却一味强调自己奔三十了。三十而立?"记得一次和她说话时,你就取笑她,"在一个多变的年代里,唯一能够确立的想必只有愚蠢的观念。"
    你眼中的她,似乎在逃避什么。逃避者才急于安顿自己。她不止一次宣布:我正等着和他结婚。"有些人在推我前进。"她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他们在我背后,当我未察觉时推了我一把。"许多手臂伸向她,你的从未向她伸出。
 
 
                                  2


    你偶然出现在她面前,似乎专门前去延缓(甚至阻挡)她生命的进程。而且你无意中向她阐述这样一个观点:"其实生命是条射线,我们无法选择出发的宫殿,却可奔赴不同的命运城堡。惟有如此,生活才显示出丰富的层面。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才有意思,排除道德上的问题--一个人才有偷窥别人隐私的欲望,他才不会孤立无援。"
    你大概也承认,多数的情况下,人们的行为毫无"目的"可寻,众人顿时丧失行事的主动权。所有关于"目的"的企图,只能在实践中得逞,就像你无意间闯入她的生活领地,就像你能在人群中发现她的存在,你诧异脑中闪现了她高中学时代的模样和一次校运动会上她凌空一跃的优美姿态。她的名字,你脱口而出:"陈淑。"你的声音绝不嘹亮;吐字算不上清晰,略带江南口音;你发音果断,却非掷地有声。你的声音毅然摆脱人群的围困、阻截,直抵她的耳朵。她突然站定--转身--望着你--她的眼睛里显示三个字:陌
生人。反馈出乎意料。你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担当主角的人物。对于她的反应,你难免失望。好在,你很快摆脱了失落感。"毕竟以前是我在暗恋她。"一想到"暗恋"两个字,你微微一笑。年轻的词语。总会博得你的欢心。
    你对她作了番自我介绍,彼此交换通讯方式。最后她十分客套地说:再见。转身挤进人群,倏忽消失。她身上散发的陌生感,拒人于千里之外,同时让你清醒,对她而言,你可能连一个无关紧要的光影都不如。你猜测,现在自己只是她在等车时候、晚餐时分一个不愿费神多虑的念头,她不一定因你回忆着什么,何况你的变化远远大于她,你不再是那个在树阴下遥望她的瘦小男孩。这样想着,你把她的名字和与她有关的记忆的碎片包裹起来,存放在体内避光的角落。遇上老同学,你们彼此之间几乎无话可说时,你会提一句:"陈淑也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你的同学追问:"陈淑是谁?"你就一层一层地打开那个包裹,领你的同学进去参观,你给客人描述陈淑和你青涩的学生时代。
    你以为这个城市比你想象中要大些,你和陈淑再也不会有什么邂逅的机会,所以当几个月后你接到她的电话,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篇小说中。她在寻找一个画家,一个你采访过的画家,她问你有没有那人的联系方式。你惊讶她怎么会有你的电话(你忘了给过她)。陈淑说:"上次你给过我呀,我不小心弄丢了你的名片。我找一个朋友打听画家的消息,没想到那么凑巧,那人是你的大学同学,他说你是报社跑文化线的记者,你一定知道那人的电话。我从你的同学那里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你的那位同学没有参观过你内心里标注"陈淑"的包裹,可就是那人,替你再次打开包裹,往里面添加东西。


                              3


    陈淑告诉你,傍晚她走在K街,街边为行人画肖像的几个人吸引了她的目光。他们都是学生。细节暴露他们的身份。他们接过顾客的酬金,有劳而获的孩子难以掩饰自恋的表现:神采飞扬。几个男孩接受异性的询问,肢体上展现害羞的一面,他们或不时扭头或轻轻抖脚。尤其当他们的画笔落到异性的唇沿、耳垂、眼角和乳房时,几双观察模特的目光有意闪躲着什么,此时画笔也向意志之外滑去……
    陈淑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长发盖住半张脸、目光忧虑的男孩。她示意男孩为她画一幅像。男孩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举止高雅的女人。这样的顾客在街边不大常见,为此他特地选择更加白净的纸张,从挎包里挑出新削的铅笔。
    半个多小时里,她装作发呆。身体静止,眼珠微微转动,眼角的余光注意搜集异性经过她面前的反应。结果让她感到欣慰。还有人将目光谨慎地投到她的身上,有人回头看她。可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淡淡的哀伤油然而生,她为什么开始顾及别人的看法了。"我老了。"陈淑电话里这样对你说,"我快三十了。"
    男孩把画完的作品递给她。他为耽搁女顾客的时间而惴惴不安。陈淑说,画得不错。男孩坐回路边,低头削铅笔。陈淑对画的效果并不满意。画中人和她酷似姐妹,然而鼻子挺拔得不够自信,脸袋偏松弛,尤其是眼睛内容浑浊。"这不是我。"在街道拐角处,她犹豫片刻,把画揉成一团,塞入垃圾桶。纸张粗糙、发硬,使她手心受挫。她忽然想起几年前为她画过像的一位画家朋友,那人现已杳无音讯,据说隐居在城市某个角落。他给她画的一幅头像,几年后她再度审视,发现一直有种预言性的东西闪烁其中。几年
间陈淑脸部发生细微的变化,但如今看到画像的人一眼就能认出画中人是她。好画比精确的相片传神。
    你给她画家的电话。陈淑说:"我现在不急着去找他,也许下次还得问你他的电话,那人像只老兔子,有许多容身的洞穴。"你在电话的一头用笑声赞赏陈淑的比喻,猜想她即将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也许那个男孩画得很客观,她正离开年轻的水岸。


                              4


    之后,你们通起了电话。第一次是她来电找你,但不再询问那个画家的电话。她的电话结束后,你沉浸于回忆之中。你似乎在时光中溯流而上,来到了中学时代的树阴下,你从远处看到了她。你首先被她天鹅般细长洁白的脖子吸引住视线。你当时设想,如果能让自己的脑袋在天鹅般的脖子上停留一晚,你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下一次通话中,你感觉电话的另一端,她因为你叙述的回忆,脸上泛起红光。她不由自主地抚摩着自己光洁的脖子,将身体移向近处的一面镜子,孤芳自赏。你及时点破她当时的动作。你们共同陷入沉默。
    就在你准备和她告别前,她迟疑地问道:"难道我给你的印象就是一段脖子?"
    "那还不够?你一辈子能对几段脖子念念不忘?"
    "我的脖子与众不同?你是看到我的脖子,才从人群里发现了我?"
    "从脖子出发,我记得你的容貌和身体的轮廓。还好,这几年你的变化不大。还像个女孩。"
    "我可不是一个女人,本质上有差别。"
    "是么?"你听到自己的语气十分暧昧。幸好她未在意。
    "你记得我的样子,我怎么对你没什么记忆?难道你只是远远地望着我。"
    "我们最接近的一次,在一次校运会上。我成为跳高项目的记分员,站在跳高架边,我看到你向我跑来,你凌空一跃的优美姿态,让我心跳加速。我从记分本上记住你的名字。"
    你猜想,她在微笑。
    其实当年的情况不止如此,你看到她白晃晃的大腿在空中扬起,双腿猛地岔开,粉色的内裤露出饱满的一角。她跃过高杆后本能地挺起上身,一对并不太丰满但小巧精致的乳房跃入你的眼睛。当时的你急忙把头扭向旁边,但"脖子"、"大腿"和"乳房"三个词组和他们所指的实物在你的脑袋里生根,并在夜晚一次次发芽。入睡前,你把脑袋放在她的脖子上,把身体放在她的大腿中间,双手倦鸟般落在她的乳房上,你的身体在膨胀,不知不觉开始湿润,粘稠,萎缩。
    "别告诉我你当时就暗恋我?"她说这话时,应该一脸得意的神情。
    你干笑几声,说要去睡了。明天再聊。
    她说,好吧,其实我很想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朋友可以唤回遗忘的回忆--米兰·昆德拉在一篇小说里说的。来日方长,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你是个自私的家伙。"
    你继续干笑几声,轻轻挂上电话。你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中到彩票大奖和被钻石砸昏前,单位采访的定额要按时完成,这是你眼下的生活需要。工作几年积累的朋友,隔三岔五要找你喝茶聊天,虽然这支队伍日渐萎缩(成家的人和丧失自由的人在数量上成正比),但由于历史上积累的总量过多,你每周还得留出一整天,和他们尽欢颜。你身边还剩下一个情人,你所做的只是为了和她分离,使她不再主动纠缠你,对你提出太多要求,你从城市西边赶到东边赶去慰问她的寒暖,有时也会像哄婴儿一样抚慰她入眠。业余时间你痴迷写小说,你野心勃勃,想在三十岁之前在世界上留下一个标明你存在的物件,比起建筑、音乐和绘画,写作无疑是你与他人合作最少,投入物质资本最低,表达最为痛快淋漓,对你而言又最有兴趣去实践的事情。她的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对你影响还不是很大。你刚好写完几个章节,这几个章节中你为小说中的人物他日突破重围,做好了充分准备。


                                5


    陈淑提及男友。你在黯然神伤的同时,还惊讶于心中依然爱慕陈淑的部分时至今日依然蠢蠢欲动。这块隐秘部分的形式之庞大远远超出你的估计。总之,你对那人产生了敌意。
    从和陈淑的通话中,你了解到她的男友也是个画家,他曾在永城的画坛小有名气,还和上次陈淑要找的那个画家同属什么画派。一年夏天永城的画家集体消失,他们参加外城人主持的名为"蛰伏"的活动,相约在一年后展出他们积累的作品。第二年,许多画家都被人忘记,再也没有浮出地表。那人也没再为人重视。你不想提及那人的名字,你记得那人的姓名,知道那三个汉字如何书写,还清晰地记得那人的名字当中有个字和某位伟大的音乐家有关,为此你一度将那位音乐家的CD从书架显目的位置取下,移到最底层。完成这道工序后,你又自责何必向那人示弱?你重新将CD移到最醒目的位子上,虽然你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去碰它们。你从陈淑那里听到那人的情况后,从一个小说写作者的角度出发,你对那人产生了兴趣。至今你仍觉得用"那人"来称呼他最为顺口。
    那人当时为了丰富其艺术的想象空间刻意忍受饥饿的折磨。那人认为享受饥饿的过程乃一个人成为艺术大师的必然之道。那人还借用卡夫卡的话回击周围对他行为不予理解的人们:"一个人对饥饿没有亲身感受,别人就无法向他讲清楚饥饿艺术家。"
    陈淑曾认为这样的人在永城极为罕见,是个纯粹的人。你本想置疑陈淑,那人是不是到了创作力枯竭的地步?你刚一说:"那人真那样?"陈淑就露出不悦的口吻:"你觉得他很奇怪么?"她的言外之意:你和一般人一样粗俗。你打消了问话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充当听众。
    每个周末,陈淑都会坐中巴去一趟郊区的一座小山村。一片绿得发黑的茶园子里有片矮平房,那人就住在其中一间矮平房里。房子是租用当地山民的。租房那天,他们在村口目睹几棵大树前站着一群孩子。他们上去看热闹。四个孩子紧紧拽住猫的四肢,让猫肚皮贴在树干上。另外一个孩子举起砖头把四枚长钉敲入猫的四肢,猫的叫声一下比一下凄厉,它的眼珠企图蹦出眼眶,却被什么东西给坚强地牵制,血液首先流进眼球。猫的脖子不够长,不然它的头会够到四肢,张嘴咬断产生痛苦的四肢,它的头还能转动,
于是它用力地撕咬树皮。显然五个孩子不想把猫一刀或者几刀解决。看到猫被固定,他们集体退后,纷纷从地上拣起石块,按照日常队伍中长幼尊卑的地位,先后将手里的石块掷向猫的身体,直到掷向猫的尸体。陈淑紧闭双眼,堵塞耳朵。光线可以拒绝,声音却无孔不入,她蹲在树边呕吐,当发现自己手扶的那棵树酷似钉住猫的那棵树时,她又投入新一轮的呕吐,但这次吐出的主要是胃酸。孩子看到猫被砸成一个掏空的毛圈而兴奋得大声尖叫。他们发现陈淑的表现,就用手指着她,哈哈大笑。那人走上前一把猫的尸体拽下。他的脑袋从中间的窟窿穿过。五个孩子被眼前套着猫尸体围脖的人吓得呆了目瞪口呆。他们目睹猫血渗透了那人的白衬衣。那人大吼一声,孩子们作鸟兽状散去。
    那人把猫尸丢入灌木丛。他脱下衬衣,用衣服擦去身上的血迹。"我喜欢这里,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他拍了拍陈淑的背。陈淑吓出一身冷汗,她掏出钱包,从中抽出几百元给那人,只想早点离开那里。


                               6


    你将陈淑几次的叙述组合成一次。你的灵魂似乎借到一具酷似陈淑的身体,踏上通往山村的中巴。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你幻想的画面格外鲜明,面面俱到的细节经过你的想象后变得粗大无比。
    出发前,你将平时的高档衣服、鞋和背包留在家中。你恍然回归中学时代的陈淑体内。过时的运动服装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整齐地套在身上。你把辫子简单地捆扎成马尾状,甩在脑后。走动时,辫尾有力地拍打着光洁的脖子。
    出门前,你照例去镜子前站一会儿。如你所知,陈淑养成习惯:每天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她自己。镜子里你的面容已是陈淑的模样:你有几分憔悴,加上衣着简朴,你比平时苍老、土气。你觉得委屈。三年的时间,不像是流水,而是场沙尘暴,沙石打伤你的皮肤,同时迷糊你的双眼。你对自己说:"镇定,镇定。"你不想因为一次例行的探望而沮丧,甚至痛哭流涕。(陈淑记得你说过:"你也许不在意付出了三年,但你恐惧下一
个三年的继续。")近来,每次出发前你都会遭遇类似的心情。你难免由此怀疑自己终将离开那人,当你发现路标,当你望见彼岸。为了制止自己多想,让悲伤占据全身,你夺门而出。你走得如此之快,几乎接近奔跑。("奔跑是愉快的,走路却心事重重。"陈淑曾给你作过这番解释。)
    时间已回不去了,如同通往山林的中巴,你厌恶从陌生男人身上散发的烟味酒气汗臭,而车厢内,你与那些体味的混合体同呼吸共存亡。你坐在靠窗的一边,身体的另一边用大包阻隔别人。你已学会将脖子扭转,将脸侧向窗外,不与车内窥伺和无意投来的目光碰触。那些目光迥异于学校里投向你的孩子的目光,尽管两种目光都饥饿着冲你张开浑圆的黑色的小口。前者具有侵害性,类似的目光只有那人和你融合前,你才会抱以一丝好感。窗外的风光多半不让人满意,比如那边的图景,狂吠的恶犬、漂满秽物的小池塘和踏上一只脚印的大坨牛粪,它们合伙打击你的信念,你在路上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踏上这条不归路?


                                  7


    陈淑在与你的话中找回一种久违的感觉。和那人认识前,她有过一段彻夜与人长谈的经历。漫无目的谈话在黑夜中进行,对话者忽略了对方的容貌和动作,声音从体内延伸出去,遇上另一条从陌生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两种声音起先只是互相抚摩,温热的声音逐渐进行刻意地挑逗,短暂的沉默后,两者紧密地缠绕在一起,直到筋疲力尽,两条声音才如黎明前的夫妻平行地躺在床上。
    "我平时并不爱说话,给人的感觉或许还有点阴郁。我找不到黑夜里安全的感觉。我怕在别人的眼睛中看到内心的转变,不愿窥测到他表情上泄露的企图,更担心看到他眼睛里反射出我变形的身影,动摇每天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时的自信。"陈淑不喜欢也不擅长在白天里与人交流。她给学生上课,很少让他们举手回答提问。她厌恶学生和她争论某个问题,她回复学生饿提问总是言简意赅。她也不批评胡闹的、窃窃私语的孩子,她让那个孩子站起来,走到窗边,面壁几分钟,让他和其他孩子相隔一段距离,片刻之间心生孤寂,转而呈现恐慌。教室里充斥着她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给自己朗读课本,鞋跟在行动中与地面敲打出节奏,粉笔摩擦粗玻璃表面的黑板,发出撕心裂肺地尖叫声。她和学生之间保持交流,不过一切仅停留在于一册册周记本上。每周她给学生布置的作业就是在周记本上记录他们当下的想法或者编织奇异的故事。她耐心地阅读每本周记,由此了解学生,同时她给部分学生的文章书写评语。文字比目光更柔和地落在孩子们的身上。陈淑的学生年纪都还小,粗劣的掩饰和夸张的表现欲,使简单的文字妙趣横生,让人忍俊不禁。
    陈淑注意到最近一个月,男孩甲始终在周记本上谈到同班的女孩乙。陈淑在文章后批示,你为什么不想点别的,老想着乙。甲在下周的文章中回复:乙现在是我的全部,她在我的心里已经是满满的,快溢出来了。陈淑惊叹甲的早熟,在甲的文后画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两个礼拜后,她从男孩甲的周记里得知他一直惦记乙,缘于女孩乙(故意?)忘记把问他借的一支水笔还给自己。甲文章中提及乙,以提醒自己别忘记那事儿。陈淑发现甲的秘密后,哑然失笑。"没想到一件小小的实物,会让一个人对别人念念不
忘。"说这话的时候,陈淑已把甲视为大人。
    陈淑信赖文字,与你不谋而合,你至今还保持与几个朋友进行纸面上的通信。但她还迷恋躲在暗处与外界交换声音。每一次通话,你都大多作为听众。她开始习惯和你在电话中回忆过去、记录现在,你无法预知将来她还想做什么?
    一次陈淑问:"你是不是会觉得我烦人?"
    你说,没有。话一出口,你居然有些悔意。


                               8


    同你以往结交异性那样,陈淑被你记录在册。你记录过不少人的故事。他们待人处事的方式,各自的经历,在你编织故事的时候,为你提供几根粗实有力的网线,你用利用那些线索成功地展开叙述。你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日后为他们写篇小说,因为你同样相信许多人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他们遇到你,成为你一篇小说里的某个人物,就算他们的身体没有留下,却永远了在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可以看到你留在世上的文字。你的主张:现实本身比虚构丰富,只是我更信赖自己在现实基础上虚构的结果。现实无序,你无法准确把握它的去向,你厌恶被动的现实的处境,这是你恐惧死亡的理由,是你逃避爱情转变为亲情的理由。
    你清晨在情人的床边欣赏她惊心动魄的裸体,目光抓住她的私处不放,你的想象已经和她进入新一轮的高潮,她的身体扭曲地格外奇特,像一条随手扔在地上的麻绳。你惧怕她突然睁开眼睛,认真地望着你,把你当作她身体的一部分。你离开床沿。踱在通往阳台的路上,你想象着陈淑的身体。由一个熟悉的声音到一个具体的身体是困难的,倘若那个身体想象者是陌生的,那这样的想象多半开展得艰难,过程漫长,还往往没有什么成果。
    你竭力把情人的身体和陈淑的区分,两者不断叠合。
    "我努力地回想你的模样,印象模糊,我实在想不起你确切的模样。我真该和你见个面。你印象中的我大概还是中学生的模样吧?"陈淑的问题也是你的,你还听到她在手机里说了另外句话,"不管怎样,我喜欢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喜欢对你说点什么。"自从那次和陈淑在路上邂逅后,你再也没有见过她。你站在情人家的阳台上感慨,永城说大不大,你周末在街上行走,一般都会遇上几个你认识的或者认识你的人;永城说小也不小,有些人这辈子你注定和他错过。于是你在手机里对陈淑说:"我们有机会还是当面聊聊。"情人在远处呼唤你去吃早餐,你挂上手机:"不,我回去了。"
    晚上你问陈淑:"你和那人也这样说话?也说很多?"你听到电话里传出熟悉的一记钟声,陈淑的床头就有一座古旧的落地大钟。你问她的那个问题,白天一直跳跃在你的脑中,以致于打乱了你的写作思路。中午你躲在家里一事无成。
    "也说啊。"电话里陈淑吧唧着厚实丰润的嘴唇,她故意把喝水声弄得响亮,示意要你等她把水喝完。"不过,我和他--也就是你说的'那人'之间很少长时间地说话。现在不打电话,他现在住的地方,没安电话。我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只要我还记得。我对他无话不说。就像今晚,我和你对话的内容,他周末就能知道。"
    你接下来耻笑她迂腐的"忠诚"--"是么?那并不是说明你能和那人说话,而是惧怕和他无话可说。"
    陈淑不予否定。"对了,他已经知道你了。上次,他还提到你们报社的老黄,说那人挺照顾他的,当年他开个人展,老黄帮他写过通讯。"
    你的眼前晃过老黄的身影。板寸头,四方脸;单眼皮,黑镜框;不苟言笑,不善言辞;躲在暗处,抽着烟卷;容易被人忽略,却让你防备;他不怀好意地窥测周围,随时会掠夺别人的东西。你不喜欢老黄,在你们有限的几次交往中,你总觉得他对你充满敌意,或许因为你到了文化新闻部后,他就不再为人尤其是领导的注意,或许因为他和你一样内心虚弱。老黄像陈淑口中的那人。


                                9


    陈淑最近起床很迟。睁开眼,日子在天旋地转中开始。她庆幸,这学期许多课都开在下午。
    又做了场噩梦,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刚才在睡梦中遭受了怎样的苦难。起床,浑身酸痛,然后陈淑就四处找水喝。凌晨说了太多话,她的喉咙快冒烟了,她听见内脏被烧得"滋滋"作响。她找水喝--往往最后只能把头凑近水笼头,往肚子大口灌凉水。把脑袋放在哗哗的水流下,经历空白的几分钟,她才返回陆地。镜子里的一张脸被水漫漶,那么生动,却像是别人的。"我已经奔三十了,不久以后,我的脸上会长出很多皱纹。手和脖子会提早预告一个女人衰老的开始,它们脱离身体长成树皮。"陈淑想到她一说出这几句话,你就"嘿嘿"了两声,你说:"你怎么像个老女人?说什么'三十而立'之类的蠢
话?多陈腐的想法。在一个多变的年代里,唯一能够确立的想必只有愚蠢的观念。"
    可陈淑想安静下来,这个要求过分么?对于一个三年来心里只装着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的女人而言,过分么?谁愿意只在周末,才能和阳台上的花那样被人浇灌,被人怜惜?谁愿意永远撬不开那张强吻你的嘴巴的嘴,从那张嘴里掏不出一句"嫁给我"或者"做我的女人"之类让人安心的话语?那么,谁愿意为了一次拥抱要乘坐肮脏不堪的中巴赶赴陌生的山村?谁愿意被人粗暴地推倒在潮湿的被窝里,被人压住,狠狠地压住,然后被他用力地抽打着下身,你一直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肯让那人这么做下去?谁愿意听到一个说什么要保持创作时间的屁话,一个人来到路边,招手拦住疾弛中的中巴,返回城市?谁愿意成为饥饿的同谋,为一个人因承受饥饿而叫好?谁愿意总是难忘那只死猫,觉得仿佛自己会落得一样的下场,有辆车从你的身体上驶过,车对你毫无印象,你身上却留下深刻的辙痕?
    你说你愿意这么过?"愿意"这两个字,你能吐字清晰些么?你愿意看到别人在夜色中携手而行,拥抱成一个地上的影子,你却顾影自怜?这当然不算什么,寂寞是城市人的通病,那么你愿意看到另外一个场景么?你收拾了一个礼拜的生活,挑选了记忆中精彩的部分和那人分享。若和那人呆久些,你就把一周内经历的一切告诉他。你害怕和那人走到了一起,还是要守望时间沉默地从你们的身边流过,你也不希望和他总呆在一张床上。到现在为止,你只看到一对男女呆在床上还能做出十分神圣的样子,他们紧紧依偎,伸出各自的一只手,一起拿起一束鲜花。那人告诉你,那对男女周围都是记者,他们却可以泰然自若,以床为王国,他们是皇帝和女皇,也是唯一的子民。那两个人的名字分别为约翰·列侬和大野洋子。他们生活在海报里,海报贴在那人的床头,每次她起身佩戴文胸的时候总能看到约翰·列侬和大野洋子轻蔑地看着她,这时候那人已在你身边沉沉地睡去。一对男女面对整个世界的目光都可以坦然自若,为什么你们只能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山村里与男人偷欢?你不愿告诉很多人你的男友是谁,连你的父母都以为还是那个让你放不下电话的大学学长。那个学长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们相见的时候,他已准备结婚。你去参加他的毕业会,他烂醉如泥,抱住你的身体,然后在一家简陋的旅社成为你身体上的第一个男人。之后你在学校里给另外一个城市里做别人丈夫的男人通起电话。你拨打学长的电话,你和他说许多学校里的事情,复述你一天的经历,说得表面如同一篇篇声势浩大的史诗,却琐碎到从去参加话剧团报名,寝室室友发生人际交往的危机,到洗一件衣服,踩上一块被人遗弃在地的口香糖。你的生活和学长有关么?你来不及多想,在一个冬天你搭硬铺,赶赴学长所在的城市。你以为会让他惊喜。你找到他家的地址,在他家不远处的一个小旅馆住下。你趴在旅馆的窗口,打量想像过若干遍却还是陌生的小城。你看到你的学长站在马路对面,你冲他挥手,距离遥远,他没看到你。他胖了。一个孩子从远处跑向他,他俯身抱起孩子,把孩子甩上肩头,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随着孩子走过来,站在你学长的身边。整个画面,切换自如,运转流畅,演员配合默契。双手牢牢抓住窗台,你看着看着,眼泪无声地落在手背。你立即回了学校,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你的学长。你无法忘记他抚摩你时候,你身体第一次处在涨潮的感觉,也难忘他从舌尖开始,从下而上,企图进入你身体的动作,你的灵魂在呐喊中突然飞离你的肉身。最难忘,他在电话里,附和或者反对你的说法时,低沉的声音
    电话机,原本和学长通电话的时间,你盯着那电话,觉得它越来越像只蝙蝠。蝙蝠转身,青面獠牙。那个冬天,你正失魂落魄的时候认识了那人,他安静地坐在你一大帮朋友中间,自己和自己喝酒,当天所有的人都喝趴下了,只有他泰然自若。你的朋友都结对离开,你和他最后走。那人给你擦完脸,从座位上扶起你,问你住在哪里。你说蝙蝠又说我哪儿都不想去。那人把你带进附近一家宾馆。你醒来的时候,发觉身处陌生的地方。你上厕所,看到他泡在浴缸里,睡着了。你撒尿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没打算离开浴缸。你就蹲在他身边上,一切很安详。厕所和床,生活的一个落脚点。你开始和他说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跟他提起了你和学长的事,就像不清楚为什么至今还留在他身边。一起泡在浴缸里,你们就这样认识了。如果日子可以如方便面一样泡着就完美了。可是日子不是面,而是泡面的开水。水很快就凉了,过了三年里水开始死去,已经变质。那人让你一直在等着他。他说等他出了画册的时候,也就是他娶你的时候。你觉得他有抱负,你该一如既往地支持那人。就像帮他找安静的地方,每周去山村做一天地道的农妇,和他说些他漠不关心的事情。可是你越来越开始怀疑那人的能力,更不能忍受,在他心里,画册的地位高高在上,投放的阴影巨大,压得你透不过气来。你走进了一个隧道,漫漫无边的黑暗使你恐惧,迫使你绝望。你一直对别人说:"我正等着和他结婚。"此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他们送给你的花,香味与丧礼上用的花没什么两样。"你想起几年前读过伯尔的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已经模糊,你只记得文中提到那句话,主人公由此悔恨结婚,由此厌恶结婚时别人给他送花和其他的相关情节。
    你愿意继续这样的日子?如果你愿意,陈淑会和你换个身份。她说,无论你怎么苦,我最多是换个苦法。


                              10


    必要的孤独,相对的冷漠。你比较理解那人的生活方式。本质上那人和你是同类人。你们认为死后,会有些东西,在有人类栖居的地方代替自己存在。你们戏谑道:阴魂不散。陈淑不属于你们的群落,她只是一闪而过的生命。这样的生命不停地闪耀,让一定范围里的人看见她,关注她,要是把她当作篝火点燃,她也会乐意。陈淑和你们也可以融合在一起,但那是两条射线,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可能交错,却无法叠和为一条射线。产生一个焦点之后,你们各自奔赴前方。
    你比较明确自己在那人和陈淑之间的关系。你的出现,使死水泛起微澜。陈淑找到一个从中学时代一直在远处的偷窥者。她的脖子让你难忘,她开始发现自己身上还存在未被时间剥夺的光华。她在你身上找到了学长的感觉。你们都在远处,使她的身体得到重视。这是陈淑和那人之间的缺陷。她必须向那人贡献肉体,才能在心理上达成片刻的联系。她需要异性的身体上的碰撞,她更需要赢得主动。她和学长仅有一次肉体接触,一次就让她铭记一生。如同一场球赛,上半场,她被动,学长压着她打,压得她几乎窒息,下半场,她有经验,她翻身而上,让学长成为一条上岸的鱼儿,在湿润的滩涂上,不时挺起腰身,却无法改变被压迫的命运。和那人,陈淑只有上半场。你的出现使她充满好奇。陈淑在话语中越来越想见到你。于是,你在刚才接到了她的电话,她晚上一定要看到你。
    你的出现给那人也是一个打击。他已经注意到你在陈淑的说话中频频出现。起初陈淑只是为了向那人炫耀自己的风姿,后来她就自然把你当作一个话题。她不断在那人面前提到你的名字,她要是不提到你或提到你说过的话,就无法把叙述继续。有时候,陈淑自己都会发笑:"我们怎么都在说他啊。"那人的话越来越少。陈淑说,他越来越用力,好几次把我弄疼。
    一旦你把一个人(比如陈淑、那人)当作你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你就可以从全知的角度观察他(她)。这是写作给你的带来的快乐,也是你痴迷于此的原因所在。你在写作的时候,会把一些口语变成要让人转念想想的段落。你不愿意每一句话都能让人知道什么,能让人想到什么才是智慧地写作。你给陈淑读你写的东西。她诚实地说不是很明白。你告诉她,你最近在写小说里,女主人公和那男人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故,因为另外一个人无意间走错了房门,成为他们家庭的一个成员,加以时日,"有些东西表面仍旧完整,内部早已破碎"。数学上三角形是最稳定,三点可以成一个面。可是三个人在一起,就衍生若干变数。
    你决定去赴约。你知道陈淑你要的那种女人。她不能成为你的情人。你的情人知道你的生活习惯,还不会主动打搅你,打断你的写作思路。她是个舞台剧演员。理性地演出众多别人的悲欢离合之后,生活反而感性。你只是她情人中的一个,她像朋友一样关注你的写作,阅读你的作品,但不干涉你和他人的交往,正如你做的那样。你们定期相聚,肉体上的问候。你们各自在等待完全属于自己,却能让自己保存完整的异性出现。很不现实,你们却乐此不疲。你和情人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为了离开对方。"她指出:"你什么都不用说。"
    现在那个女人陈淑是你的标本,她曾经是一个你珍惜的一个标本,你在标本的旁边标注"陈淑--青春纪念"。我们可以说那个标注有点"酸",但很真实,所以我们的笑声中,有一部分留给自己。标本如果成为活体会怎样?你不多想,这是另外一篇里你要讨论的问题。
    你通过朋友看到那人近期的画作,他已江郎才尽,无非是把自己的脚放进过往大师的脚印里,找到一个合脚的,就说那是自己的风格。除非那人接受打击--你不知道陈淑离开他--他会不会画风突变。这是你去决定去赴约的一个原因。你觉得陈淑对你有了依赖。但是如果你确知,陈淑的离开和守望对那人都无所谓,你还会去赴约么?你问自己。你给自己一个答案:"以后不一定会去接她的电话了,你的一篇小说快写完了,你不想让陈淑看出,你和那人的相似之处。"
    你已经走近那家咖啡厅前。落地玻璃窗内透射几条纤细的身影。她来了。一段脖子光洁夺目。


                              11


    陈淑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听到背后纷乱的脚步声层层迫近。耳朵在空气中急速飞行,你在奔跑中。她打你的电话。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你。你们约好时间和地点。她跳上返回永城的中巴,把山村抛在脑后……
    又一个周末,她走进山村。从那些孩子开始,人们都在排斥陈淑。他们站成一排,晒着太阳。等她走近,他们突然停止说话,树叉上站立的山雀似的凝视着她。她低着走在村民检阅的目光里。当她走过他们时,村民又开始继续他们暂停的谈话。几只猫在草丛里呻吟。
    那人的屋子一直开着灯,即使她和他睡在床上,他还是开着灯。他说,我过分阴暗,不能无光。现在那人已很少绘画,转做行为艺术。第一个作品就是《身体的空虚是次要的》。一次长时间的饥饿表演,在此期间,他把饥饿时候所做的和所想的一切记录下来,让别人(主要是陈淑)给他拍照,企图证明饥饿不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现实的推动力。十几天过去,那人除了喝水,几乎什么都不吃。但在偏僻的山村,无人知道他有没有吃过东西。
    陈淑打开门,一股怪异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首先闻到了烟味,脚下踩到十几个烟蒂。屋子里想必有东西烂掉了,腐烂的味道直接沾染那人的衣服,陈淑帮那人换洗衣物时就闻到过多次。还有种味道异常奇特,却并不陌生。陈淑把头埋在那人的衣服。女人下体的味道。陈淑小心翼翼地问那人:"你这里来过别的女人?"
    那人岔开话题:"那人找过你么?"他说的"那人"就是指你。
    "你这里来过别的女人?"
    那人反问:"哪个女人?你?"
    "你这里来过别的女人。"
    门外传来吐痰声,女的。陈淑冲出门去,看到一个黝黑高大的年轻女人,她的屁股高翘,一对乳房挑衅地向前鼓出。女人走过,回头看了陈淑一眼。陈淑看到她的眼神里包涵着一丝笑意,那不是轻蔑的意思么?陈淑把门狠狠地甩上。"你这里来过别的女人?"
    "你在床上等一会儿。"那人开始做自己的笔记。
    "我在永城里等你,你却让别的女人来这里。"陈淑不知所云。
    那人抬起瘦得失去人形的脸:"那个写小说的呢?我知道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你就让别的女人来这里?"
    那人说:"你只是习惯了。我在你心里没多大意思。福楼拜在《情感教育》里说过:'有些人是专门为别人搭桥的,但人家过去后就扬长而去了。'我只不过是桥,桥上走什么人,和桥无所谓。"
    "和外面那女的?"
    "那是村小学的教师。"
    那个黝黑高大的年轻女人又在小屋门口吐了口痰。那人听到,大笑不止,其状不禁让陈淑想起他套着死猫的模样。门外的女人又吐了口痰,对那人的笑声作出回应。
    陈淑夺门而出。她走得飞快,到后来就开始奔跑,跑向一辆即将驶向永城的中巴。
    陈淑回到自己家。扑向洗手盆,打开水管,灌满水漕。她打开头发,把脸沉入水底,打算不再把头探出水面。枯瘦如柴的那人,代替她跟那人交和在一起的高大村姑,抱着孩子的学长,死猫和一大群肮脏不堪的野孩子,并肩站在河岸,面无表情地观察她落入水中。水花绽放,立即凋谢。河水淹没了她的头顶。陈淑回想自己仓皇逃离山村的情景,她问自己为什么要逃离,逃离不就是意味着不甘心习惯的延续么?她将头从水中连跟拔起,对着镜子里那个陈淑,大吼一声:"啊--"。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光洁的脖子,如苇草舞动在微风中。


                           (此文送给H。2002年5月13日于宁波)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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