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杜鹃，我的名字又叫杜宇、子规。许多鸟都有自己的传说，我们也有。而且，关于我们的传说，还很不俗气。不像有的鸟，传说是有几个，但都是以讹传讹，在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们杜鹃就不一样，不但民间有我们的各种传说，典籍上的记载也有好几个版本。版本多，这说明老百姓喜欢我们，文人墨客也赞美我们。《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辑录的《蜀王本纪》里就记载了我们的传说故事。下面，我就要请听众打开耳朵上通往心灵的小门，听一听。（本来我可以直接引用原文，可惜现在的人读得了文言的，已经不多了。）

有一个男子，名字叫做杜宇。杜宇并非凡人，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掉下来，刚好就掉在朱提这个地方。朱提是上古时候的名字，就在现在的云南、贵州、四川交界处这一带。又有一个女子，名利，从水井中冒出来，做了杜宇的妻子。杜宇先成家后立业。正好遇到天下混乱，江湖纷争，英雄争先恐后，分土地，分老百姓。时势造英雄，杜宇也想分一份，就自立为蜀王，号望帝。望帝是天人下凡，在凡间想活多少岁就活多少岁。当他活到一百多岁时，遇见了一个叫鳖灵的人。鳖灵本来已经死去，尸体随着流水漂走，越漂越远，乡人拼命追都追不上。很奇怪，这具尸体漂流是有目的的。当他漂到杜宇的首都，就活起来了。这神话传说是让人死就得死，叫人活就得活的。

鳖灵的尸体当然是专门漂来找望帝的。望帝自然按天命行事，封老鳖为丞相了。当是时，巫山发大水，望帝不懂水利，不能治，就派鳖灵去治理。而这望帝虽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却也好色。（好色乃鸟之所好）鳖灵治水去后，就与他的老婆通奸了。当然，那个时候，通奸是很平常的事。公们不要在此做道德判断。后来，水治理好了，望帝觉得自己德薄，不如鳖灵。于是就学着尧把帝位传给舜的壮举，把位子禅给了老鳖。望帝死时，正好有一种未被命名的小鸟叫个不停，有人以为望帝化作了这种鸟，于是就把是鸟命名为杜宇。后来知道，那鸟就是鹃鸟，又改名为杜鹃，反正都是一种鸟。

关于望帝的故事，还有一种记载。一些典籍上暗示，望帝根本就没有禅让，王位是被夺了的。那夺位者，就是鳖灵。望帝失了王位后到处流浪，想复位而不得，搞得很痛苦。他死后，化成了杜鹃鸟。每到春天，这杜鹃鸟就叫得特别厉害，特别凄恻，闻者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民间自有民间的版本。有一种版本说，岷江上游有恶龙，常常发洪水来祸害黎民。恶龙的妹妹是条好龙，她到下游去决大山以泻洪水。恶龙对龙妹妹也毫不客气，把她囚禁在铁笼子中。这时杜宇出现了，他是个猎人。（这回他从森林中出来，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杜宇为民求治水方法，关键时候得到了神仙的帮助。有一个仙翁给了他一根竹杖，杜宇以竹杖为武器，跟恶龙作战，大败恶龙，又打开铁笼，救出了龙妹。龙妹助杜宇治了洪水，经过这番爱情的考验，就嫁给他做了妻子。老百姓遂拥戴这位治水英雄为王。杜大王有个臣子，是他昔日打猎时的朋友。这个人恩将仇报，对主子的王位和娇妻垂涎三尺，动了歹念。他暗地里与山中的恶龙密谋，诈说恶龙已回心转意，要与杜宇夫妻求和。杜宇到山里，落入圈套，被囚了起来。贼臣篡了王位，又来逼龙妹为妻。龙妹不从，也被囚。杜宇死在囚中，化为杜鹃鸟。这只杜鹃飞来绕龙妹的囚笼鸣叫——“归汶阳，归汶阳”——汶山之下，汶水之阳，是望帝都城治所。龙妹一听，也化作鸟比翼飞去了。

不管哪个版本的传说故事，结局都是杜宇这位帝王化为了杜鹃鸟。这至少说明，杜宇那一届帝王当得不错，群众是拥护的，不是统治者自我表扬。他死的时候，群众觉得这样的人物不能死了就死定了，希望他的生命转化成另一种形式，获得新生，于是就选中了我们杜鹃鸟。虽然事先没有跟我们商量，但我们还是非常荣幸——叫天子就没有被选上嘛！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以我们为题材来搞创作，抒发胸臆，咏颂不绝。什么“望帝春心托杜鹃”，什么“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就连那个名叫李森的当代诗人，要写一本《鸟天下》的小书，也要把我们写进去。他对我们的历史，似乎比我都还清楚。我飞越了千千万万重历史的迷雾，来到今天，来到中国边疆云南省的一片灌木林中，就像穿越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这个梦境好似一个万花筒，转得很快。醒来之后，我什么都记不清楚了。更遗憾的是，我们的家谱也弄丢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人类以我们的名字命名了那种分类多达几百种的“杜鹃花”。这是因为我们的口腔上皮和舌部都是红色的，我们张嘴一叫，满嘴的红色就露了出来。古人以为，我们嘴中的红色，是不停地啼鸣叫出了血。“年年春恨花冤魄，血染枝红压叠繁。正是西风花落尽，不知何处认啼痕。”好像杜鹃花的红色，就是我们嘴中流出的鲜血染红的。人类的祖先对花和鸟的命名，都很诗意。他们还以为我们的叫声——“不如归去”，是对落入尘世不能自拔者的呼唤。呼唤人洗濯铅华，返璞归真；隐其形而显其道，安其身而明其志。就连朱熹这样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哲学家，也免不了要借杜鹃鸟来抒情的。《不如归去》云：“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间，望极云深不知处。不如归去不如归，千仞罔头一振衣。”

一说起我们杜鹃，我就很激动。这完全是一种“爱杜鹃鸟主义”的体现。有时，出于受光荣和自豪的驱使，我真想喊：“伟大的杜鹃鸟万岁！万万岁！”但我又不敢公开地到街上去喊，我怕有的杜鹃鸟说我是一只疯鸟。而不喊口号我是很痛苦的。当我忍不住要喊的时候，只有在树上或者地上找一个洞，把头埋进去喊。只是这样喊实在有点不过瘾。我想，终有一天，等到江湖混乱，我会抓住时机，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喊的。那时，我将一呼百应。所有鸟都会欢呼我的出现，都会跟着我喊口号。所有鸟的翅膀，都有节奏地同时举起来，同时放下。当所有杜鹃鸟的嘴同时张开，同时呼喊的时候，我将看见一片血红的壮丽场面。这样的场景，七八年没有出现了。要是七八年就来一次，那该多好。我相信，有许多鸟已经按耐不住，已经心乱如麻，怒火万丈，激情满怀。我们这群鸟有个特点，只要恰逢其时，只要有出头鸟从群体中高飞而出，其它的鸟，不管是大杜鹃还是小杜鹃，不管胖的，还是瘦的，不管属于哪一个山头，哪一个部落，都会倾巢出动，遮天蔽日，飞到一个响亮无比的口号之下。特别是那些平时声音很小，飞得不高的小鸟，这种时候，就更积极，更激动，更容易被召唤到旗帜和口号下来。这是我们鸟类的历史证明了的。

讲到历史，我的兴趣就更浓了。在出不了枭雄的时代，我只有著书立说，以待天时。近来，我立下雄心壮志，要完成一部《杜鹃鸟通史》。这部书将总结历史经验，推翻一些垄断了历史学界多年的旧说，为我们杜鹃鸟的历史翻案。我要让学术著作成为改天换地的工具，使学术走出书斋，让“象牙塔”的历史走进山间水侧，走进普通小鸟的窝里。只有这样，历史才能活起来，才能成为活的知识和真正的工具。“工具”这个词多好啊，它一旦掌握在劳动鸟的手中，就会变成摧枯拉朽的力量。也就是说，工具和武器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说法不同，用法有异而已。

在研究了杜宇王或望帝的各种传说以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虽然得天独佑，当上了帝王，但在政治方面，他还是很幼稚的。在与鳖灵有关的传说中，他对鳖灵这样的功臣不加提防，致使功高盖主，大权旁落，丢了帝位。至于说是禅让，那在我看来，不过是鳖灵们编出来的。自古有什么本真的历史？历史只不过是胜利者写的历史罢了。说禅让，不过是掩盖，给杜宇一个美名而把他的位子夺了去。有恻隐之心的人可怜望帝，为他打抱不平，就制造个神话，让他化成了杜鹃鸟。所以，在我们杜鹃鸟的身上，一直寄托着老百姓的善意和美德。老百姓真是聪明得可叹，憨厚得可爱啊。

在与恶龙有关的传说中，打败恶龙之后，他没有跟踪追击，把恶龙除掉，留下了后患。又轻信自己的臣子，结果铸成大错，留下遗恨。不过，这也难怪他，那时还没有什么《资治通鉴》之类的教科书供他学习。他当帝王，也是摸石头过河。他还不明白，搞政治，妇人之仁，赤子之情是千万要忌讳的。要是关键时候下不了手，就只有去写诗。如果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他也许就不会吃亏上当了。还有一点，也是望帝没有学到的。你当帝王，千万不能说那是你个人在当，你要说是全体老百姓在当。你要说，自己不过是老百姓的一个仆人，在庙堂上干点仆人的脏活累活罢了。这么一来，不就安全得多了吗。自古以来人间的历史，我们鸟类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历史，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真假难分，只是神话传说，都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它有时比大地还要浑沌，有时，则比天空更加透明。我们随时都不要忘了擦一擦上面的灰尘，照一照自己。你看，我才飞近它随便照一照，不就照出许多经验教训来了吗！只可惜，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杜鹃鸟。要是我也能在好心之鸟的帮助下，从天而降（从地上破土而出也可以），变成一个杜宇那样人（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然后，再制造一两个取信于民的事件，最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龙椅，也许我就不会像望帝那样犯些低级错误了。那望帝当帝王一场，弄到最后，只落得个可怜兮兮的千古啼鸣——“不如归去”。

                                        2002，5，7，喜鹊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