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斑鸠在云南又名憨斑鸠，可能是因为它们的样子长得很憨的缘故。但是，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雀，吃起老百姓的庄稼来，倒是一点都不憨。山斑鸠虽然姓“山”，却不太喜欢住在高山上，因为高山太高，风大，境界又十分开阔，气氛又非常孤寂，它们受不了。它们喜欢矮处，矮处暖和一些，热闹一些。它们就爱住在山区的田野和村庄附近，特别是那些小雀们爱做巢、鸣叫的山箐、溪边或隐秘的灌木丛中，它们更爱。

山斑鸠们也和其它普通的雀一样害怕孤独，所以它们往往是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一起。不过由于生存环境的限制，它们一般是小群小党，很难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前呼后唤，把大多数热爱集体的雀都团结起来。山斑鸠们的样子的确长得憨，它们穿的制服也赶不上许多华丽的鸟，比如鹦鹉们，但也不很难看，似乎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审美。现在我们来看看山斑鸠制服的颜色，瞧瞧我们人类在设计某种制服时有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我这里正好有一张山斑鸠的生活照，是全身相，看得很清楚。只是它到底是位斑鸠小姐，还是斑鸠先生，我不是斑鸠专家，看不准。

来瞧，这只憨斑鸠前头蓝灰，后脑袋和脖子要紧处是葡萄褐色；后脖子两侧有两块黑色，像军用制服的领章，只是造物主可能打了个盹，把它钉高了一点，显得有点滑稽；上背浅褐，羽毛的边缘染了一点淡红，好像刚在新鲜的红土上因爱情的冲动打了几个滚；下背及小胖腰是暗石板蓝，像模仿某种牛仔服的调子，水洗的颜色；中央尾毛黑褐，端部略淡，这里的设计显得罗嗦；胸部深暗沾灰，似乎有点俗；尾下复羽灰色，是燕尾服。这套制服穿在山斑鸠身上很得体，不过要是穿在其它聪明的雀身上，就更滑稽了。

小时候我很喜欢山斑鸠，因为这种鸟胖，油多，煎吃很香。小朋友们在农闲时节去山箐中狩猎，主要就是去捕捉这种鸟。只是我们的弹弓不容易射准它们，多数时候都空手而归。当然，我在田间地头割草的时候，也曾被它们吓过几次。有时它们一小伙正在躲着偷吃我们的庄稼（它们是有组织的），非常贪婪，知道我接近它们，忽然扑腾飞起，把我吓得魂飞胆丧。好像它们是主人，我是它们地盘的入侵者。有一次，我在刚刚埋过死人的一块坟地附近割草，（本来新坟就让我毛骨悚然，只是因那里的草好，我才壮着胆子去割）突然，一只憨斑鸠扑腾几次从新坟旁边飞起来，一溜青烟般划破寂静，到了一棵大树顶上，吓得我淌了一身冷汗。我还以为死者突然破土而出。从那回后，只要单独路过寂静无声的坟地，我都要唱着革命歌曲才敢过。

现如今，我越来越不喜欢山斑鸠了。这当然不是它吓过我几次我就怀恨在心，对于这种憨雀，我有什么好恨的。我不喜欢山斑鸠，是因为在我心中，一想起这种鸟，就出现一个关于它们平庸和懒惰的隐喻。这个隐喻有些微妙，不太好直接说出来。总之，那是隐喻好成群结党的平凡雀们的。过去人们常歌颂平凡，动不动就把平凡与伟大联系起来。好像不论什么鸟，只要平凡，就可以原谅平凡者的各种劣根性。而对不平凡的鹰隼之类，则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比如这憨斑鸠，他们老是偷吃我们的庄稼，胃口特好，吃饱了以后，又去强占别鸟的窝。

憨斑鸠抢鸟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诗经·鹊巢》里就有记载：“为鹊有巢，维鸠居之。”成语“鹊巢鸠占”由此而得。然而，人们一直认为斑鸠去抢占喜鹊的窝，是因为它们笨拙，笨到连自家的窝也不会筑。宋代诗人梅尧臣有五律《鸠》写道：

一世为巢拙，长年与鹊争。

欲知云脚雨，先向屋头鸣。

颈上玉花碎，臆前檀粉轻。

何时将刻杖，扶助老夫行。

大家一起来评评，这斑鸠是真拙还是假拙。要说是真拙，它们长年累月跟喜鹊斗争，去抢人家喜鹊辛辛苦苦筑的窝，而且每每得手却又不拙。它们还会爱美，以胖为美，经常涂脂抹粉，化妆羽毛，表演一出出与喜鹊抢巢斗争故事。有的抢鸟斗争还伴随着爱情。这样的故事不知感动过多少小鸟。更可怕的是，它们竟然还有本事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了吉祥鸟。梅尧臣诗中写到的“刻杖”，即是证明。古时候，人的寿命短，故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感慨。有些地方，人活到七十岁，就要赐给一根拐杖。这拐杖当然不普通，杖端是约定俗成要刻上至少一只斑鸠的尊容的。因为斑鸠吃东西不但吃得多，而且还不噎。年纪大的人自然是害怕噎着的。

讲到憨斑鸠的德行，明代奇才徐文长的看法与我略同。只是在斑鸠的本性到底是笨拙还是不笨拙这一点上，文长似乎仍持拙论。在短札《题鸠》中，文长对这憨斑鸠是又爱又恨，感情有点复杂。这篇短札翻译成白话就是：“斑鸠啊，你的本性为何这么笨拙，为什么不未雨绸缪，做好自己的窝，反而专门去夺人家的？山上有乔木，乔木上垂着藤蔓枝萝。你干吗在不下雨的时候，不去砍伐一些来做个窝呢。你啄东西的尖嘴，你爬高上低的利爪，长着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人家喜鹊盖的‘上栋下宇，前梁后楹’的堂皇‘屋子’，你老脸皮厚，徒享其成！你白白长着美丽的脖子，斑斓的羽毛，连屋子都盖不好，难道还能修炼出什么好的德行来吗？”

在我国的一些地方，不管姓“山”还是姓“珠项”的斑鸠鸟，老百姓都统称斑鸠。而我们的男根，俗话也叫斑鸠。看来，这种鸟的确是有憨福的。它们动不动就会团结起来，集体行动，可谓占尽了天下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