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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马铃薯兄弟

 

 

 

 

 

 

 

 

 

 

 

 

 

 

 

 

 

 

 

 

 

 

 

 

 

 

 

 

 

 

 

 

 

 

 

 

 

 

 

 

 

 

 

 

 

 

 

 

 

 

 

 

 

 

 

 

 

 

 

 

 

 

 

 

 

 

 

 

 

 

 

我是乌鸦

李森

 

我是乌鸦,我的羽毛已经黑透。当然,我还不是天下最黑的乌鸦,最黑的乌鸦是乌鸦中的王者。王者管理着所有的乌鸦,是乌鸦道德和精神的象征。可是,任何乌鸦也没有见过乌鸦王。据说,它栖居在世界上最高的树冠上,在那里,它能看见人世间所有的乌鸦。它监视着乌鸦们的一举一动,使它们对自己的事情尽心尽职,不敢像无名小鸟们那样庸俗地唧唧喳喳。我很想拜见这只伟大、光荣的乌鸦,可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最高的树生长在哪里,也不知道我终生的飞翔是否能找到它,看一看它肥胖的肚子和无以伦比的羽毛,摸一摸它的座位。

我们亲爱的乌鸦王管着我们的叫声,只有它才能听得准我的叫声是否准确,是否符合唤醒世人的那种节奏,那种凄楚。大家都知道,我们乌鸦是负责“叫丧”的。我们的声音应该能警醒世人,可是令我痛苦的是,我们的声音越来越没有人听了。人们都嫌我们烦,他们喜欢喜鹊和鹦鹉。世人都觉得喜鹊和鹦鹉的声音好听,羽毛好看,而讨厌我们这些黑鸟无病呻吟。因此,我是越来越孤独了。我有个毛病,一孤独,就想起我们亲爱的乌鸦王。

可是,我们亲爱的王者到底在哪里呢?他把我们派到人世间,但我们好像是在懵懵懂懂中就被派到这世间来的。等我们一清醒过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了。因此,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来路,只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王者,它是我们的后台老板。我们不能违背老板的意志,否则,我们就不能再当乌鸦了。

我们乌鸦天生的座位是大树,那些小灌木丛,我等是不会去做窝鸣叫的。站在大树上,才舒服,叫声也才能传得很远。就拿我自己说吧,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一棵大树,在那里搭起了一个平台,做了一个窝。我经常在大树上叫,从来不敢偷闲,特别遇到天阴下雨,遇到人世间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我就叫得更卖命。因此,人们也就更加讨厌我,甚至对我恨之如骨。有人用铜炮枪射了我好几次,幸好每次都偏了一点。有一次,趁我不在,一位少年还爬上树去抄了我的家,弄得我无家可归。

人们都以为是我坏了他们的好事情,我的叫声使他们的亲人送了命。事实上,他们是彻底冤枉了我。是的,我是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事情,我能预卜生和死,甚至能提前看见一个王朝的覆灭,也就是说,我能超越时间和空间,撕破挡住人们视线的那一层白纸,但是,人们不知道,我的叫声和我的预见性完全因为天命使然。我没有在其中做过什么手脚,没有把一个好人埋进地狱,也没有把一个恶人送上天堂。我之所以“叫丧”而不“报喜”,只是出于我的天性,我不得不叫,因为我是黑乌鸦。我天生就是黑的,我必须忠于我心中的王者。

我知道我有点愚蠢,不会唱好听的歌,我不能迎合人心,所以,不适合养鸟者饲养。养鸟者好养的鸟,首先要求这种鸟要有可塑性,要能改变自己天生的歌唱习惯,通过学习,要能掌握住养鸟者爱听的旋律,也就是要舍得放弃自己笨拙的天籁之声;其次,脸嘴要好看,甚至要打扮自己的羽毛,把它涂抹成适应环境的颜色,像黄鹂那样该黄就黄,像鸳鸯那样该抒情就抒情。总之,要能适应鸟体制的要求,能上能下,哪怕下到阴沟里,下水,在污泥浊水中凫水,也要像鸭子那样欢乐地呱呱叫。还有,该给饲养者下蛋时,就要下蛋。千万不要害怕屁股疼痛,下几次也就习惯了。要知道,习惯成自然,一旦习惯了,若是不下蛋,还不舒服。有的小鸟是专门养着下蛋的,比如鹌鹑。但鸟毕竟也有老的时候,下不出蛋来了,就害怕抛弃,孤独寂寞,无所适从。当然,最后还要献出自己的肉。下油锅一炸,很脆。

这些鸟的命运,我在高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时候想想那些被饲养的鸟,我的心里倒有了安慰。虽然一些人对我敌视,害怕我的叫声,但比起关在鸟笼中的鸟来,我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被饲养,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小鸟们也明白,只是对于小鸟们来说,不得被饲养,不能进入鸟笼,则更恐惧。有一次,我就听见一只小鸟在跟另一只小鸟谈心,说它失落得要命,因为它的叫声老是不能动听起来,于是就被抛弃了。说着,小鸟还流了几滴泪。而另一只小鸟则安慰它,不要伤心,只要好好地训练歌唱,以后一定会找到鸟笼的。那时我真想让小鸟变成一只乌鸦,让它的个子长大一点,羽毛变黑一点,翅膀硬朗一点,飞得高一点。但是,种和类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更让我感到可悲的是,小鸟们竟然还经常在房前屋后,在灌木丛中议论我。它们甚至可怜我不识时务,脱离鸟体制自己叫自己的一套。还说,这样我乌鸦会有什么前途!

我不得不说,我们乌鸦被误解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不再相信我们。而在最早的时候,人们是崇拜我们乌鸦的。在西方,有一个神话传说把乌鸦看作太阳神阿波罗的信使,那大概是个崇尚黑色的时代,因为我们的毛是那样纯粹,那样单一得无以伦比,没有一点杂色。或者说,那远古的时候,鸟体制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还心仪高飞的鸟,崇尚责任心和正义。但后来,后来的后来,人的心智堕落了。人的梦想不再需要翅膀,不再需要在事物中照见自己。人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被自己的欲望所欺骗。人成为了自己建立的体制的奴隶。恐惧来自于自身,但人们并不知道。渐渐地,人就自以为是地与事物划清了界限,形成了人与物、人与世界二元存在的格局。我们鸟类,特别是乌鸦,也就离人们越来越远了。

我形成了动不动就回首往事的习惯,时常自言自语,蹲在树头上讲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只可惜所有鸟耳朵都背对着我,那些鸟耳朵只爱听流行歌曲。因此,我越来越怀疑,我的存在是不是只在梦中。亘古之初,混沌初开,那是多美的世界啊。我们乌鸦带着自己的本色,带着自己在人们梦想中的光荣,在一尘不染的天宇中飞翔。我们的正义是无须说出的,飞翔本身就是我们的正义。因此,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王,我们受自己内心的激情和天道的法则驱使而飞,我们就是这种法则显露的形式。

在冥冥之中,我还能记得我们的祖先飞翔的光荣。人们都知道,在神话传说中,东方的汤谷里有扶桑树。这扶桑树其大无比,树高八十丈,叶子有六尺宽,一丈长。扶桑树上栖居着十个太阳,一日在上,九日在下。一日方至,一日方出。这十个太阳自己不会上天,因为太阳没有翅膀,它们上天要靠一种鸟驮着。而人们似乎已经忘记,那驮着太阳升上天空,为大地带来光明的,就是我们乌鸦,我的祖先。只是人们怕我们站不稳,就想象我们是有三只脚的。其实,我们只有两只脚,照样站得很稳,照样能驮起太阳。后来,人们开始崇尚英雄,他们塑造了自己的弓箭手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留下一个。事实上,后羿射下的是九只乌鸦。还有一种说法,说十只乌鸦在十个太阳之中,乌鸦是火鸟,它们在太阳中发热,晒得人们受不了。当然,又是弓箭手后羿射下了九只乌鸦,那九个太阳也就不存在了。后羿射日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因为人们自己射杀了自己想象的翅膀,从此,人走上了不归之途,人离开天人合一的存在越来越远了。

作为乌鸦的后代,我怀念着祖先,这种怀念是痛苦的。在当今人们的心目中,那本来属于我们的位置,被雄鹰占据了。可是,雄鹰虽然也飞得高,但是它们根本就不管人类的事务。鹰在天上飞,却对人世间的苦难视而不见。思想被禁锢,自由被剥夺,肉体被摧残,财富被瓜分,环境被破坏,资源被浪费,面对如此世间,它无声无息就从上空飞过去了。它们纯粹为飞翔而飞翔,那境界虽高,但却是很自私的。而不识好歹的人,还对它们的飞翔赞不绝口。那些男子汉,还常常自比雄鹰,这怎么能让我们乌鸦受得了。不过我自己并不后悔,人们对我误解越深,我就要更加坚强,明白作为乌鸦的责任。总之,我要对得起我身上的羽毛,对得起我心中高高在上、永远在上的王者。

在我的乌鸦生涯中,我有两个目标要实现。第一个目标我已经说过,就是寻找至高无上的王者;这第二个目标,就是我要想方设法飞进人心去察看一番,看看这人心到底是什么样子。实现第二个目标并非易事,人心隔着肚皮,我实在找不到进入的门槛。好在有一次我在夜里遇见了一只猫头鹰,它告诉我,要进入人心,必须在夜里飞。越黑暗的夜,越容易进入,因为人心无门,而黑暗便是门。我按照它的指引尝试了一番,果然见效。在一个黑透的夜,我飞进了一个人的心中。那人是个成年男子,他的心壁上已经长了老茧,茧有点黑,且很坚硬。他的心灵空间灰朦朦的,其中的事物,多数都看得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空间不大,如果我飞得太勇,就会一头撞在心壁的老茧上。要是撞上去的话,我的乌鸦头非出点血不可。不过,我飞来飞去,看了又看,还是发现了一些蛇蝎之类的动物。它们正在荒芜的地上玩耍,它们几乎成了那颗心的主宰。我还考察了我们鸟类的状况。令我奇怪的是,此人心中飞着的鸟,几乎只有喜鹊和鹦鹉,我的同类一只也没有。看来这两种鸟繁殖很快,一只母鸟的怀里一年要孵出好几窝。

这个人倒是有点知识的。他的心灵空间的一角还藏着一部书,那是专门给喜鹊和鹦鹉上课的教材。这部教材不是他编的,他只是这部教科书的传人。这部书我似曾相识,好像在人世间很流行,书的封面是血红色的,还印着几排烫金的字。曾听说过,这教科书里面写的都是真理,这些真理都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流芳百世而不惑。我本来准备翻阅一下,记下几条,以便在今后的实践中我检验,只是我实在受不了这人心里的干燥和闷气,怕休克在他的心中从此不能归来,就没有来得及翻阅。当然,更主要的是我害怕天亮,一天亮,心门就会关闭,我要趁黑而出。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了那个人从他的睡梦中出来,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一座庙堂。那庙堂之高,戒备之严,足以把普通人吓出小便。

说真的,我觉得人心没有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再去考察几次。毕竟,这个领域是神秘的。还有一点是,我不相信人心都那么恶心,那么枯燥无味。我渴望着飞进甜蜜之心。要是飞进一个澄澈无比、至真、至善、至美的心灵中,我也许会忘记出来,永远忘记出来。当然,我也要为我的神圣职责而探索,若是遇到高贵的心灵,我就要想方设法唤醒他,用我真诚而又凄楚的叫声唤醒他。想到这一点,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另一个黑透的夜里,我又潜入了一个人心。这次我看见另一番景象,空间比较透明,山水也比较秀美,空气也很可人。只可惜,我还是发现了几粒仇恨的种子,那种子正在一种火焰般燃烧的力量催促下发芽,那是扑不灭的火焰,那是不能不炸开的种子。过了几天,我看见那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一把刀出发了。他要按照他的逻辑去寻找仇人,刀要按照刀的逻辑去吸吮鲜血。这是一个复仇者。

随后,我又去考察了几个人的心灵。这些心灵略有所异,但有一点相同,就是他们的心灵空间中都只有喜鹊、鹦鹉和各种花色品种的小鹊,没有乌鸦。这一发现使我很恐慌。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怀疑所有乌鸦存在的意义。因为这世间有一种逻辑:凡是众人都排斥的东西,就是坏的;凡是众人都叫好的东西,就是好的。这两个“凡是”已经深入人心。要改变一个集体的观念难上加难。我的处境就是这样,我属于鸟类,但却不属于鸟群。

不过,说心里话,如果我不叫的时候,倒真的觉得好受些,叫起来反而感到空虚。特别是刚叫完之后的那种空虚,真受不了。有一天,我竟自卑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然而,我还是要叫,因为我是乌鸦。我是太阳鸟的后裔。

为了打发空虚,有时候我也搞点科研,研究鸟的叫声和世道人心。但我的研究工作总是不为世人所知,我的文章太不符合潮流,再写得好也不能在著名的《爱鸟主义》杂志上发表。《爱鸟主义》杂志是个核心刊物,只要在上面发过一篇的鸟,就可以评个鸟教授。在我们这样的边疆地区,即使是德高望重、名噪边陲的鹦鹉,也很难在上面发表。即使有鸟偶尔在上面亮相,也要花很多银子去疏通关系。有时还得把管火的编辑请来玩耍,奉献几只年轻的母鸟,当然是从来没有下过蛋的。鉴于这样的情况,我乌鸦只有退避三舍。好在我还可以用叫声来发表我的观点,反正现在叫几声,还不是很危险,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叫,不在台上叫。只是多数时候我得叫几声就换一个地方,否则我的命就朝夕不保。喜鹊早就打过报告,要把天下的乌鸦一网打尽。据叫天子说,天罗地网已经铺开,各种颜色的小鸟已经被武装起来。不明真相的信鸽到处送信,公鸡叫得更早更嘹亮了,母鸡下蛋下得更勤奋了。

这一切的一切,不知君临四界、统摄八荒的王者是否知道。我的王啊,我是乌鸦,我追随着您,寻找着您。

 

                                               200252,喜鹊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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