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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青锋

 

 

 

 

 

虹影:二地官司,三本小说  

——虹影访谈录

成都日报记者 吴梅/

 一.虹影的麻烦

 

   记者(以下简称记):《K》出版以后,有很多很多事情发生。

    虹影(以下简称虹):被人打官司,日子很不好过。一开口就是几十万,还要赔偿法律程序费用多少多少万。有人总认为我用官司炒作自己,你来找个人打你的官司试试看,这个日子很难受。我这个自由撰稿人,最宝贵的是时间。官司的时间损失太大,我无法集中心力写我的下一本书。最近《中华读书报》上发了两篇长长的骂我的文章,却拒绝刊登我的反驳,你说我会有什么好心境?

    记:骂你什么?

    虹:把《K》定义为一部黄色小说、淫秽小说。第一篇文章叫“《K》官司的来龙去脉”,说“虹影在台湾版的《K》自序里说K就是凌叔华”。这完全是张口胡说,那个自序里没有这句话,那个版的自序和《作家》杂志上的序一模一样,你们都可以看到。

      记:但是你的丈夫赵毅衡在《南方周末》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面就提到过《K》里的原型是什么什么人。

     虹:对,原告在法庭上也把这个作为证据。赵毅衡写的课题之一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包括老舍、徐志摩等,他也写到了朱利安和告我这个人的母亲,这是他的权利,连他也没有说过这是唯一原型。至于我,从来没说过谁是谁,因为我知道不是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心中自有我的原型。小说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就像鲁迅在30年代说的一句很著名的话,他说,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所以你要说K是谁,我根本不必去跟你辩解。有人还说写的是新月派女诗人LWY。关于这个,我倒觉得他们说的还是有道理,因为有一部分确实是关于LWY的,朱利安在客厅里看到一幅照片,一个美丽的女子和泰戈尔在一起,这确实只有LWY才可能。

     记:你在用朱利安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惹麻烦?

     虹:我的书在英国出版或在其他地方出版的时候,因为涉及朱利安的诗和遗书,出版社都要到取得朱利安家里同意书,他们都同意了的。他们说,朱利安远远没有你写的那么好。(笑)因为他是一个womanizer,就是登徒子。所以我当时以为他们那边会有意见,专门在序言里提过,防的是英国方面的纠纷。至于中国这边的人,我没有写真实名字,我根本没想到会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二.《K

  记:《K》这个故事是怎么到你脑子里来的?

     虹:我在国外住了很长时间,在见一些记者的时候,或者我去演讲的时候,走到每个国家都会听到同样的问题,他们说,中国的苦难你写得太悲惨了。他们简直不能想象人会几天吃不上饭。我就想,他们对我们的苦难不了解,其实对我们最初的那种繁华也都不知道,包括我们的衣食住行,我们对性的态度,我们的道教、佛教的文化,等等,他们都不太知道,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写这么一本书,写在战争未来到之前,我们中华民族经历过一个怎样辉煌的时期,写那种繁华、奢侈、腐朽和精致。

 当我第一次读了朱利安的遗书的时候,我被感动了。朱利安是个诗人,剑桥国王大学的高材生,他的母亲是当时英国最著名的画家,姨妈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同情当时灾难重重的中国,决定到中国来。他在到中国来之前给母亲写了一份遗书,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到中国来,已经带上了氰化钾,到时候我会自己解决,不要担心我会遇上酷刑。他说他这一生有两个理想,一个是上战场,另一个是有一个美丽的情妇。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而且,我的一个忘年之交,她的名字和我发音一模一样,当然汉字不一样,人们叫她大HONGYING,叫我小HONGYING。她对我讲朱利安,她是他的情人。她当时是武汉大学的教授。这个人很有魅力,朱利安从众多女人堆里被她吸引过来。你想,武汉洛伽山我从来没去过,为什么我能写那么详细,就像亲临其境?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从没去过洛伽山。其实它的每一条山道,每一座房子,湖边所有的东西,这些全是大HY讲给我听的,包括朱利安的体型是什么样的,也是她告诉我的。但是我没必要把这些告诉别人,大HY也请我写小说时不要把她的名字说出来。我遵守这个诺言直到在法庭上。在法庭上我才把她和朱利安的情书拿出来。这些全部都有史料和证据。

     记:你想把中国华丽一面描写出来的想法?

     虹:对。所以这小说里没有一个是反面的,我对里面的人都赋予了爱。如果真要说我的笔有点偏,那就是我把朱利安写得偏心了一点。这个人实际上是没有勇气接受爱、没有爱的能力的。面对他爱的女人,面对爱他的女人,他没有能力来承担一切,最后只能落荒而逃,逃回英国,最后在英国他的心也安定不下来,他又去了西班牙战场,被德国军队的飞机炸死。我觉得这是对他命运最好的一个解决,不然他这一生会过得非常痛苦。

     记:写了多久?

     虹:真正动笔写了一年吧。1998年的时候,我的这个忘年交去世了,写这本书就是为了纪念她。她死了以后我非常痛苦,而且那一年我正好36岁,是本命年,我得了特别严重的忧郁症。那里面的主人公也是36岁。

     记: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虹:她在英国非常有名。我到英国,有一次搞活动,有人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虹影,他们就说哎呀这也有一个“大HONGYING”(去掉姓,我们的拼音是一样的),要介绍我认识,这样就自然认识了。她读过我不少小说,特别喜欢,这样她和我一见如故,就给我讲她的故事。

    记:《K》和《饥饿的女儿》在文字上差别很大,是你刻意为之吗?

    虹:对,差别很大。你翻我的中短篇的时候,你也会发现不一样。《饥饿的女儿》主要采取一种素描式的写法,用电影来比喻,它就是一部黑白的纪录片。到《K》,就是油画了,是一幅一幅的画面,而且是非常华丽的画面。《饥饿的女儿》是最下层的生活,《K》写的是一种生命的享受,当然不一样。不管是言语、走路动作,还是街边卖的花,都着意讲究。

    记:现在回过头来看你觉得这种语言试验成功吗?我这样问是因为它激起了两种很极端的反应,喜欢的人非常喜欢,不喜欢的人则说,虹影怎么变得造作了,有了文艺腔?

     虹:这是一个过程。《K》当年出来的时候,大家没有一致地说好,但是后来说好的时候都一窝蜂地说好。《饥饿的女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开始没有人说好,说好的时候大家都说好了。这是一个过程。我们现在说《阿难》,它的语言又跟前两个长篇不一样了。它非常巧,我故意使用网上语言,还有一些古诗或禅意的句子,读起来非常不顺口。很多人也不太适应这样的写法,觉得生涩。一般拿到这本书会觉得是个通俗或者说言情的小说,这类人干脆就没有读懂。

三.《阿难》

 记:说到《阿难》,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佛经里的人物,释迦牟尼的第九个弟子。我也知道你一直对佛教感兴趣。你想到阿难这个人是因为你对佛经研读的结果吗?但同时你说过,《阿难》这个作品是你这几年深受官司灾难的一个结果。

    虹:两方面原因都有。阿难这样一个人,他让我们重新看世界,重新看每一个人,你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在写这本书之前我的心还不是太能做到像止水一样的,写完这个东西,我的心非常地静。回想写它时,早晨起来我有一种非常空旷的喜悦,好像心无限地扩大,可以装好多好多、好几千年的东西。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我觉得,啊,我再也没有那种愤怒了。写《饥饿的女儿》,你说我写得再克制,还是有愤怒,有一种要喊出来的声音隐在里面。而《K》呢,太色彩斑斓。《阿难》呢,这两种东西都没有了。它仿佛是一种有生命的水,在静静地流,从头流到脚,然后又环绕着流。它真的救了我,我的心态,我的精神,我对世界的看法,都因此发生了改变。

 我在写《阿难》之前,遇到开始我们谈到那些事情,使我觉得我的智商等于零,我差点被彻底击垮了。有哪一个作家连续两年被人送上法庭审问?那时只有百分之一的朋友站出来为我说上一两句。而其他人,所谓你的朋友全都躲得远远的,有的还公开地在报纸上说这说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写这本书可以说重新找到了自我。就像今天我对记者们说的那样:我不因为某一个人对我作出非理性的行为,我就不喜欢成都,但是在以前我就会说,成都,我再也不来了。

    记:什么时候开始想起要说阿难的故事?

    虹:很早了,至少有3年。我一直都知道这个人,从小就知道了。你在任何庙里面都会看到阿难就站在释迦牟尼的旁边。佛经就是他背出来的。我经历磨难越多越对他感兴趣。写他肯定是必然的。

    记:《阿难》是什么样的一部小说?

    虹:你可以说它是一部侦探小说,一个言情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反腐小说,但这些都只是假象。《阿难》实际上讲的是一个人堕落的过程。

四.写作

  记:你写小说会刻意考虑一些流行元素吗?因为我发现你的小说里总有一些流行元素,比如《阿难》里的腐败分子,网络,等等。

    虹:你看我的每一个小说,你会发现我非常醉心于讲一个好故事,好看的故事。这是一个技巧,有的人写不出好看的故事。我非常庆幸的就是,我掌握了这种技巧。我写一个东西,我讲一个故事,我会比别人都讲得好。

   记:讲一个好故事在小说里有多重要?

   虹:特别重要。没有好故事你看什么呀?你不如看踢球或者看表演去。

   记:一般人对你的印象,觉得你是一个野生的、有原始生命力的、不规范的、可以不需要太多外在文化的训练的作家。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虹:我的身上有很旺盛的生命力,我在70岁的时候也会像现在一样,激情在我的心中。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我觉得在东西方生活这个背景肯定给我很多的益处,使我跟其他的作家不同,让我的眼界不一样,我经历的事情不一样,我写作的方式肯定也就不一样。在我们东方,写作常常会有一些限制,这样,作家的想象力肯定也受到限制;西方限制较少,但这种没有限制也会使一个作品有局限性。因为你随便写,你反而会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情况下,关键是怎么控制,知道什么地方该多写两笔,什么地方该少写两笔,使想象力张开翅膀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比较清醒地认识到你掌握了这种“控制”的技能?

    虹:我在写《饥饿的女儿》之前都是一个爬山的过程,写《饥饿的女儿》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站在山上了。《K》是在山上写的,《阿难》也是在山上写的。

    记:生活在英国,英语这种异质的语言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虹:我同意有的人的观点,中文、英文,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如果我只是用英文和人家交流,掌握一些信息,是不错的,但英文对我的写作影响甚微。在国外我用汉语的时候,带有一种很特殊的心情,跟在国内不一样,在国内我觉得是很自然而然的,在国外用汉语,我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汉语变得更敏感、更犀利、更深入,组合它们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好像在和你说话,你会有一种和它进行交流的感觉。

    记:你会怎么进入一个小说?

    虹:一般情况,我必须先想好一个题目,没有一个好的名字,我不会写下去。为一个小说名字,我要想很久。

 五.阅读

  记:接着刚才的问题,很多人认为你是可以不需要太多外在文化训练的那样一个作家,我们好奇的是,你在文化上花的功夫大吗?

    虹:我花了很大的功夫,但别人看见我好像是靠先天的激情在写。我不敢说我是中国作家里阅读最多的,但我每天的阅读量肯定是中国作家里非常多的。我每星期平均看4本新书,而且这4本新书不分类型,范围非常广,文学,非文学,社科哲学,包括医学、植物,都看。这样,我想我跟其他女作家就不太一样,你看我的作品,如果你不知道是虹影写的,你就很难断定作者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一般女作家不跟时代挂在一起,时代变革这种东西很少在女作家的作品里面,而我则不。所以,国际上有评论把我的写作归结为“国际历史题材作家”。

    记:说到书,你会怎样决定读这样一本书?

    虹:我经常去书店,我也上网看介绍,如果觉得不错,我就买。我常常买一大堆回来,就像有的人买碟。我先看开始,然后看结尾,中间随便翻一翻,这三个地方都过了,如果还可以,我就快速把这本书翻完。如果这三个地方我都觉得不对,这本书我就不看了。被我淘汰的书很多。但如果遇到我觉得好的,我经常要看第二遍,在第二遍,我就用专业的读法,看他用了什么方法,他成功的地方在哪里,失败的地方在哪里,它枯燥的地方在哪里。

    记:读过两遍的书有哪些?

     虹:很多。经常反复读的,像海明威的好几本书,《太阳照常升起》,《老人与海》。还有就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想这本书可能没有多少人有耐心读完,但我把它读了三遍。这本书的乐趣在于:这个人怎么能把这么一个枯燥的东西从头写下来?你会越看越有意思。这本书你要念出声,不念出声你绝对看不下去。我已经发现这个秘密,就是说,特别是在你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你念出声,哎呀,觉得真好。还有一本书,是杜拉斯的,不是《情人》,是最早的那本,《冲破太平洋的堤岸》,那是她写得很好的一本书,我看的是英文的翻译,英文版翻译得特别漂亮,那本书你也得读出声来。《情人》其实也翻译得特别好,读了英文版你会发现,中文版你就不想看了。福克纳我看一遍就可以了,还有些诗歌是我不断地读。还有一种书是我经常看的,俄国的经典。最近我在看《复活》,别人都在笑我,说你怎么在看《复活》?《复活》我已经看了好多遍了。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第一次在牢里见面是书里最漂亮的一个部分。还有她准备离开他嫁给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俩的对话也非常漂亮。我小时候看过的书我现在重新来看,感觉不一样。名著就是名著。不管你发现它的叙述方式太慢或者很多累赘,但是它最好的地方,你重新看的时候会觉得,真好。

     记:读植物、医学书可能更多是从写作资料的角度来读吧?

      虹:它们不仅仅给你知识面的扩大,它们还给你想象力。

       六.生活

  记:你的先生赵毅衡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虹:应该说他是我的一个大字典(笑),有什么问题我会问他。他经常要上班,而我这个人特别不喜欢打电话,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只好自己去查字典。他要在,我就会喊,这时他一般在楼下,我就会乱叫。另外,他对我非常鼓励。他挺为我骄傲的,我写了书,他挺为我高兴。我结交朋友,不管是男的女的,他都对人家很好。我们家里经常来一些我的朋友,他就会说,怎么都是你的朋友,没有我的朋友?(笑)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没有朋友。

    记:他会给你意见吗?

    虹:会,他说得对的地方我也会听,但没写完的时候我一般不给他看,没写完我谁都不告诉。我这个人特别固执,你一看就知道。我不跟他说,如果我说我有什么想法,要写一个什么东西,他就会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告诉他。

    记:你在心态上至今仍像一个小女孩,大概是很受赵毅衡宠爱的结果。

    虹:(笑)哪里,是我宠他。我们家里什么事都是我在做,做饭,扫除,包括花园。我们家的厨房他是从来不进的。出版、接洽、外面打交道也都是我。

    记:作为一个女人,进入现在这个年龄,有没有什么让你困惑的东西?比如,生育,因为它已经渐渐成为不可能。

     虹:生育我从来没考虑过。在《饥饿的女儿》里你可以看到历史原因。在《阿难》书里,我谈到过这个问题,我说,孩子是女人内在的青春,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以后她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没有孩子以后,她可能一天之间走向衰老,我指的是内心的衰老。一个女人没有孩子,她的内心很可能就是枯干的,你必须要有另外的东西来支撑。

    记:那爱情呢?因为你似乎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

    虹:对,我就像我母亲一样,是那种需要爱,有能力爱,有能力承受爱的一个人。爱情就在我的笔下。我创造了很多很离奇的,或者说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的而我们都需要的爱情。这一点上,是写作帮了我。只有真正超越了占有、性、欲望,等等这些东西的人,才能真正来写好它们。

    记:你超越了吗?

     虹:我超越了。

    记:超越以后感觉是怎样?

    虹:超越了就是泛爱。对,我是泛爱(大笑),见男人我也爱,见女人我也爱,唯爱主义,而不是唯美主义。

    记:最后我想问的是,写作对你有多重要?

    虹:很重要,它是我的职业,是我存在于世界的方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写作应该说是一种疗伤,它治疗我童年的伤痛,也在我很绝望苦闷的时候把我拯救出来。写作是我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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