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蚕丝的白的元气,灵犀的暗的意义,代薇这两个字属于“嗅觉”,可以具体为刚刚采摘的某种植物的叶子。她的拒绝有效地保护了她的神秘,通常我在杂志和报纸副刊上见她,要比在现实中见到她容易。
一个有许多名流出席的酒会,我的商界朋友说要介绍一位漂亮的女诗人跟我认识。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修长和美貌,而是她的目光。与别的女孩专注、神彩飞扬的眼神不同,她的目光过于迷惘和散淡,充满了大面积的薄雾和水气,而恰恰是这一点将她与别的漂亮女孩区分开来。在急功近利的应酬中,她无所用心的神情反倒使她鹤立鸡群般显耀。除了黑色的紧身皮衣、皮裙和高跟的长统靴,她铿泻千里的长发可能是最令人惊鸿一瞥的记忆,“美丽令人心荒意乱”,无论是在诗中还是在生活里,她都让人明白了什么是妒忌。
戒备在她身上几乎是动物般的,在这方面,她更像是旱季时非洲草原上一头凄美的鹿,一有风吹草动便夺路狂奔。交往了很长时间,依然不能说对她熟悉。这也是她让我来写她的原因,因为我不写诗,不是这个圈内的人,还有……熟悉的陌生。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个意外,就像图穷的匕首:杀你,也是一场惊喜。
她很长时间才风一样飘到我面前一次,拿来她新写的诗。不说话,她总是不说话,想心事。黑黑的长发挡住面颊,夜色一样,永远拨不开。
我只有读她的诗。她的诗足以让人领略到她的天赋、智慧、敏感与绝决,她的语言甚至是惊险的,就像是冰鞋上锃亮的冰刀,一次次划出引起阅读者内心尖叫的弧线。那些“坚硬的水
/ 站立的水
/ 跨出水的一刹那
/ 零度的姿势
/ 充满玻璃”她清楚自己把什么留在了身后,“有缝隙的身体无论被热情
/ 还是冷漠震动都会破裂
/ 在溅起月光之前
/ 拒绝一地的响声。”
长久以来,汉语像人们手中使用的纸币,在流通的过程中变得惯性和平庸,代薇的诗,更多地让人们感受到来自汉语内部的魅力,丰盈与弹性,“以致于每一个字都会像一个晶体具有精确的小平面并且折射来自于她的光线。”她将汉语使用得那么优越和出奇不意,犹如“冰块的柴堆”,它们是汉语的另一种可能。
在我刚换了新车的时候,邀请她去兜风,她说想到机场去看雨。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直接把车开进机场的空地。大雨弹药一样倾泻下来,她坐在车里,一边听雨一边写诗。透过挡风玻璃,我感到世界有一种蒸腾的激情。后来在她的诗中读到“大雨在愤怒中摔碎了空中所有的盘碗”——我不禁颤栗起来,我庆幸这样的诗句不是我写的,使我能享受这样的阅读,它带给我特殊的晕眩近似幸福,并且看来还会长久持续下去。
她最新的这一组诗稿,我是在去香港的飞机上读的,我能感受到写它的手散发的热量。当《喜悦》一出现,我的心跳加速,机身抖动,我深为那些抵达元素的诗句所震动,深知这就是真正的诗歌。同时,我也看出了我是在同谁交往!一下飞机就迫不急待给她打电话,她正在午睡,那个电话好像是直接打到了她的梦里面。
记得有一次,我们又一次相遇,并喝了点酒,我说现在没人读诗,都跑去干别的了。她缓缓抬了头,第一次端端正正地与我对视,低低的说,“我等他们回来!”那一刻,她就像是诗歌人去楼空后孤独的守夜人。她眼里的光芒令我有跟随的冲动,想跟她上路,不管那路伸向的是幽还是明。
而她却是风,握不住的风,我手指间的缝隙足以通过她的生命,之后转眼无痕。
无论是作为一个诗人还是女人,她都是我在对往昔的沉思中越是随着时间与距离的推移越感珍贵的人。
墨西哥诗人帕斯宣称:“我穿经我的房间需要上千年的时间”(《无穷的瞬间》);而史蒂文斯对期待中的诗人发出这样的预言:“这个人类的行星,这个镜中的人,他在千百个钻石中总结我们。”(《双簧管的旁白》)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说她要来取稿。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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