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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葛红兵 育邦

书评三则

鲁敏

一百年前的悲剧
--读王尔德《狱中记》

"如今是这样的年代，读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思想。"王尔德当年这样说。说这句话的王尔德正处在他生命中的高潮期，作品如鲜花簇簇盛开，名声如红日熠熠中天，奢侈豪华一掷千金，带着他的男友"亲爱的波茜"四处游历，同性恋的传闻、衣不惊人死不休的奇装异服加上狂放尖刻的言论，这使得王尔德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成为了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作家，但这丝毫不影响王尔德作品在全世界的流传，他是继莎士比亚之后在欧洲被阅读最多、被翻译成最多语言的英国作家。但以《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理想丈夫》、《无中轻重的女人》等讽刺喜剧闻名的王尔德却他生命的最后五年上演了一出令人扼腕的悲剧，1900年，年仅四十六岁的王尔德在悲剧中含恨而终，六十年后，他在狱中写成的《狱中记》第一次完整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个诗人灵魂的呢喃、一个唯美者的呼喊、一个同性恋者的自白：《狱中记》，就像一段被践踏过的草地，虽然伤痕累累，气味依然芬芳迷人。--美是不可能被暴力淹没的。

王尔德获罪入狱的原因很简单：有伤风化。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王尔德长期以来的对社会和道德的反叛，加之他我行我素的同性恋才是矛盾所指。在上流社会庸人们的拍手称快中，王尔德在1895年被判服苦役两年，每日在臭气熏天、暗无天日的狭小牢房中以"把粗麻分细"过活，自由飞翔的鹰成了一只张不开翅膀的鸟，在以美为生之使命、为毕生所求的王尔德看来，两年的牢狱生活成了他最大的耻辱，这期间他又经历了离婚、失去与子女见面的权利、破产、疾病、男友背信弃义等一系列的打击，王尔德从生活的巅峰一下坠至了地狱的深渊，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足以使任何一个人从此一撅不振，但王尔德毕竟是王尔德，他慢慢从度日如年的痛苦中寻找到自救的可能，出于艺术家天生的气质和仁慈，王尔德把"悲哀"看成"人生的真理"，"悲哀与美在其意义和表现方面完全可以变得统一"。王尔德利用出狱前的最后四个月写了一封长信（即《狱中记》）表达了他这一期间对艺术对人生对情感的思考，这是王尔德用散文写作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从痛苦和悲哀中绽发出的泣血之花，是在狂风与黑暗中供生命取暧的最后一点微弱星火。

富有意味的是，这封信是给他"亲爱的波茜"，正是这个"波茜"，花光了王尔德的每一分钱，占用了王尔德几乎所有的创作时间，最后还因为他的愚蠢和无知，一手造成了王尔德的法庭蒙羞乃至叮铛入狱；而在王尔德在狱中终日以泪洗面时，俊美少年竟然管自逍遥、不给王尔德片言只语。王尔德的痴爱真是令人不解，虽然两年时间的监禁生活中显然让他对道格拉斯有了较为冷静的思考和认识，大有不堪回首、悔之恨晚之意，并且在《狱中记》中也有了相当篇幅令人泪下的流露，但王尔德在出狱之后的第五个月，竟然很快不顾一切劝阻又跟道格拉斯重修旧好，这一切使得王尔德的朋友们十分失望。私人生活的随心所欲并没有给王尔德带来艺术之神的垂青，在《拉丁监狱之歌》之后，除了向报界呼吁改革英国监狱制度，王尔德的创作基本上陷入了停顿，个人生活也开始变得更加糟糕：居无定所、身无分文、身体不好（狱中留下的耳疾），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四处借债，甚至做出欺骗亲人朋友的事。1900年11月30日，王尔德在法国的一家小旅馆因中耳炎并发症在极度狐独中凄凉地死去。

--自入狱到死亡，一共五年的时间，这五年的时间，诗人尝尽了人世间全部的羞辱和伤痛，所有耀眼的光芒在一瞬间像昙花一样全部凋谢，诗人仿佛是在用迅速而沉默的死亡来创作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不过这是一幕没有看客的悲剧，因为那是"一个缺少美却又拒绝美的时代"。字数：1504

画家之外的达利

有些人，认识好多年了只是无动于衷；相反，另一些，读过一回就永生难忘。达利，便是后者。

"我同疯子的唯一区别，在于我不是疯子"，这是加利的名言。萨尔瓦多·达利，西班牙人，生于1904，故于1989。在超现实主义艺术界排名仅次于毕加索（在美国，也有人认为达利比毕加索还要厉害。不过美国人一贯喜欢言过其实。）除了在超现实主义领域里留下了惊世骇俗的印迹，达利还给我们写了一本半自传《达利的秘密生活· 一个天才的日记》。

按说也是一本旧书了，但初读这本书，我甚至有点错觉，达利乖张离奇的行文、以童年生活为主的内容以及弥漫全书的极度自恋狂傲的情绪，都让我看到了目前在文学杂志上相当流行的样板之一。但是不，达利显然又要比他们高出许多。达利高出现今小说家们的是他那种顽皮到天真的一种狡黠以及与身俱来的艺术气质；他没有作文学的先行概念，没有装模作样的先知先觉。他只是有点自得地告诉你他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生活"：他的可笑的带着于连印记的初恋，他的近乎闹剧的但又决定了他一生的美术入学考试，他在马德里从立体主义到超现实主义的艺术轨迹，他的一个患有单相思的偏执狂朋友李季娅，他身边一大群水平参差不齐的"白痴"追随者，他一生最爱恋最崇敬的女神他妻子加拉等等。一个人捧着达利的书，我一边看一边就失声笑起来。我相信这样一个说法：一个人的幽默与他的智力成正比。达利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真正来自智者的幽默的确不同凡响。--好久没看到这样让人欢喜、觉得绝对值得一看的书了。

达利的这本书还让我的一个想法有了改变。很长时间以来，通过看各种各样的人的东西，我认为一个出色的小说家首先应该是个学者或者首先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有公众的良心，有雄浑大气的人格，有经得起推敲的价值观人生观等等，然后他才能写出可以传世的好文章。《达利的秘密生活 一个天才的日记》显然是可以传世的，但达利确实又不是那种容易获得公众认可的一种人，他有点疯疯颠颠，哗众取宠，行不惊人死不休，时时与众不同，处处打破规则。但他是真诚和坦荡的，他做过什么，爱过什么，想过什么，然后他就写下了什么。这本书的传世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超现实主艺术家的自述，即使达利谁也不是，你也无法否认他的这本个人小传在文学上的独特意味。
字数：939

双 城 记
--近读阿城

最近又看起了阿城。有的书就是这样，适合人在失望、烦闷的时候来读，比如杨绛的《洗澡》、汪曾祺的《受戒》、阿城的《孩子王》、《棋王》，读了以后会对生活及文学又有了兴趣和信心。这回看的阿城共五本，是他六十时代、八九十年代两个时期的作品集，总体的感觉是：我看到了两个阿城。

前期的当然是"三王"及一些短的反映知青生活的篇章。看着还好，但终究少了初看时的新鲜和触动，倒是初次集结出版的《遍地风流》有独特的干净利落--绝无半个字的铺陈和敷衍。阿城是个冷静的作家，再悲凉再惨淡的文革旧事，他只是淡淡地甚至带着一顶点幽默地慢慢说开，但全篇的气氛最终却又往往让人心中堵得难受。阿城怎么会这样于无声之处造惊雷的呢，一边看一边想，一边想一边学，却不知所终，不得所以，只是一味地在心下难过。--现在少有小说让人觉得真正的难过，以至这种难过也让我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感。总的说来，我喜欢阿城这个时期的作品，虽然像阿城自嘲的那样偶尔有点轻微的文艺腔，却并不犯嫌。

倒是后期的三本集子：《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有着一个明显的共性：狂掉书袋，其势直追余秋雨。简直让我怀疑他是坐在图书馆里写成的集子了。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坏的特点，我还可以从中间接地多了解几本书，这样的阅读老师可是请也请不来的。阿城是个趣味广泛的人，又好收集怪力乱神，乡村野史，正经说着什么呢，突然来上这么一段，煞是有趣。怪不得有人说听阿城说话聊天侃大山，几天几夜几月几年都是不会有重样的。《威尼斯日记》不是想像中的旅游记录，一天天写下来虽然有点像流水帐，但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有情致的流水帐，他写自己的头痛，写逛市场找中国豆腐，看法国电影，威尼斯的大风，"圣马可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游客在风里都显得很严肃。"好看虽好看，有趣虽有趣，心下却又觉得不踏实：写《棋王》的阿城怎么写起这些悠闲得几近奢侈的东西来了呢？阿城的笔下一出现好日子好风景好心情便不像我心中的阿城了。我有点失落，仿佛阿城不应出国四处游走，而且还无所事事的样子写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此阿城已非彼阿城，他保存得很好的真诚和朴素好像仅仅只是一种文风。

阿城在这几本集子里有时会谈到中国当代文学，也有几分看头。"青春小说在中国，恕我直言，大概只有王朔的一篇《动物凶猛》，光是题目就已经够了。""苏童无疑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中有一种语气，这种语气没有几十年来的暴力。……他的语言如此饱满，有静气，令人讶异。"，"中国还有一位女作家王安忆，也是异数，她的《小村之恋》、《岗上的世纪》使我读后心里觉得很饱满，也使人觉得中国文学重要的不是进化式的创新，而是要达到水平线……"坏了，耳濡目染，我也开始掉他的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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