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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一九六年的月饼

赵月斌

 

  

    很多天了,我胸口淤闷,像塞了什么。到医院检查,大夫看也不看,就开了单子,先拍片再说。过了两天取出底片,那老头很专家地说,没事,呼吸道炎症,吃点药吧。你公费,开点好药,一吃就好!
  一大捆药——照以往经验,吃上十片八片也就好了。谁知这次,药光了,病没好。大夫又让做B超,还是没发现什么。
  再吃药,还是不好。又做全身CT,仍无异常。
  接着吃药,接着不好。我慌了,更觉胸堵。不想吃东西,气也不顺。
  我怀疑得了怪病,着急起来,满京城寻找名医。都说我没病,是我多虑了。可我几天没吃东西,还胀得难受,能没病吗?有人提起气功大师,说得很神。我不信,还是去了。
  大师说,信灵,不信空。你来,信已行。像我这样,双腿盘坐,双目微合,双手护胸。我告诉你,你胃里,有一块月饼,是一块,一九六年的月饼。
我心一惊,想睁眼,可眼睑如粘。我的手抖了一下,我摸到了衣兜里的钱。我觉得它们你刀子一样刺穿了我的手。不一会我看到那些刀子生了蛆,蛆蠕动着,把刀子溃得脓血斑斑。我的钱!我叫了一声。我看到大师威严的面孔。我战栗,忙紧闭双眸。
  大师说,色空,财空,食空,气空,目空,空空,一切空。
  我又摸了摸衣兜,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我怀疑钱被大师用障眼法拿去了。我仿佛看到他正往衣袖藏那些钱。可我不能动,我像被定住了,大师是不是拿了钱跑了?我急得浑身是汗,大师当头断喝:看,月饼!
一股甜食发酵的酸味从嗓子沁入脑中,手掌护着的部位像着了火。我看见了,我看见那块月饼了,那块发霉的月饼,占据了我大半个胃,我一阵恶心,要吐。
大师说,不要看它,要想它。现在你想,那块月饼,一点点缩小、缩小,小得像一分钱、一粒米。再想、再想,想这粒米一点点下滑、滑、再滑,好,滑至丹田,停。好,再想,想那粒米,一点点变大、变大,大得像一只碗、一口锅。再想、再想,想这口锅大、大、大、大,无限大,它大出你的身体,你处于其中。现在,你在锅底,往上爬,噢,滑下来了。不要紧,再爬,爬,哎哟,又滑下去了。再爬,往上,爬!
  我又摔倒在锅底了,看着锅盖似的天空,这才意识到,爬上去根本是不可能的。这口锅如此大,根本看不清它的边沿;如此滑,像刚炒过菜,油腻腻的。勉强冲上两步,便栽下来。我想起看过的飞车走壁的杂技,鼓足了劲螺旋往上跑,可不到一圈,马上又掉下来了。我的速度达不到。我已被拌拉得浑身油迹,像一块抹布。我躺在锅底,天空明净而高远。夜色渐渐把锅盖严了,我看到,那些星星一尘不染,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九六年秋天的星星。

  一九六年不该有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一九六年更不该有八月十五。我们有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有八月十五,可我们没有月饼,我们没有比月亮小比月亮扁比月亮黑的月饼。
我娘死死卡住我的脖子,我翻白眼了,我听见我娘说,我的月饼,就再也听不到什么了,我被我娘卡死了?我直挺挺地靠在墙角,我爹、哥、和妹妹哭起来了。他们在哭我,哭什么,死了,就有月饼吃了。我没听到我娘哭,她真狠,她为一块月饼就把我卡死了,她把我卡死了还不掉一滴泪。我很生气,就睁开眼,看她在干啥。她早就盼我死了,我死了她该高兴了。我睁开眼,看到他们围着我娘哭,我娘死了!是我把我娘害死了!我捶打着胸口,我想把那块月饼赶出来,我想让我娘带上这块月饼。可那块月饼被我敲化了,粘糊糊的,糊住了我的心口。

  我奄奄一息,我身上盖了那么多的钱,风一吹,钱四处飘散。我想抽出手去抓,可我抬不起手。

  那块月饼是我姐给娘换来的。
  我娘都饿得没力气打骂我们了。一开始我还幸灾乐祸,现在我跑你还能追吗?可后来我就怀念起被娘打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她动不动就拿我们兄妹出气,可还有麦糠、菜梗、树叶、榆皮。娘就把它们掺在一起,加上几粒不知哪来的粮食,用大磨磨得看不见麦糠菜梗树叶榆皮粮食。娘每天都用半碗这种面糁子,给我们全家烧出一大锅清粥。我们喝上一碗又一碗,把肚皮撑得纸薄纸薄,躺在地上不敢动。我怕尿波涛汹涌地排出来,我憋红了脸不轻易撒出一滴。可那个遮不住个×的烂茅子都要被我们冲跑了,我得半蹲在那里,不敢蹲到底,我怕一蹲到底就把肚子挤瘪了。每次我都捏着不让它往外冲,每次都把手冲垮了。我闻闻骚乎乎的手指,想起苦粥里还隐藏着一丝玉米的清香。
我贪婪地看着娘把面糁子在碗里搅匀了,倒入热气腾腾的大锅中,不一会,锅的周围冒出可怜的气泡来,粥开了。我端着粥,用筷子捞了又捞,我那双掉进碗里的眼睛就搅和得左躲右闪的。我咂摸着坚硬的筷头,看见碗底映出娘的脸来。我赶紧埋头喝了一口。娘说,捞、捞,碗底都捞破了,过几天叫你这样的也吃不上!我瞅瞅娘的脸,她的脸像锅巴,要用面糁子做一块锅巴该多好吃啊!我娘常在吃饭时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她从没喊过饿,她是不是偷吃了好东西?我偷偷看她,可一直没见到。我只看到她的骨头要从皮里露出来了。可我还是怀疑,她肯定偷吃了。
我爹、哥、姐、弟他们也不出门了,他们呆在家里也是怕别人偷吃吗?

  那些钱要是金子就好了,就不会被可恶的风刮走了。

  那间小屋只在娘做饭时才打开,一家人都防着我,他们怕我偷。春天时我从那里拿了一捧榆树皮,跟三娘换了一枝榆钱。我恨死那些榆树皮了,那时娘把它们光滑洁白的内皮揭下来,剪得一块块的,像一条条小鱼,再把它们晒得硬梆梆的,舂成细面面,蒸窝窝头。我不愿吃这种甜津津的窝窝头,我的肚子都要被它渣坏了。我想吃榆钱,我想吃榆钱可我家的榆树已经死了。三娘说你不能白吃我的榆钱,我就给了她一捧榆树皮。
  我吃着榆钱时弟看到了,他要,我没给,他哭着说我坏(告状)咱娘去。我追他,给你给你。可他已跑回家了。过了一会他回来说娘叫你。我没回,娘蹦过来了,你个不吃人粮食的,你个吃炮子的,你把榆皮弄哪去了?不等我开口,娘已经脱下一只鞋。我转身就跑,娘的鞋打在我肩上。随即又掷在我后脑勺上。我吓哭了,抱着头没命地往村外跑。我娘在后面边追边骂,还不时地捡起石头,土块向我打过来。
  我沿着河沿跑,我想娘跑累了就不会追了。可是我都跑到后村了,娘还在后面追。我喘不过气来,我听见娘也气喘吁吁的。我不断回头,我想我娘该停下了,可我娘还是踮踮地跟在后面。过路的说,别追了,别吓坏了孩子。我娘说,我非打死他,叫他不吃人粮食。你乖乖地站住咱没事。我没站,我绕过后村往回跑,说跑,其实是走,我和我娘都跑不成步了。
  我从我们村前又绕到河沿了,我娘还是没住脚,她指着我说,你,你停下我不打你。你跟我回去,找那个三×要咱的东西。我绊倒了,我趴在地上,我不愿起了。打就打吧,打死我才好。我娘过来了,她说,你怎不跑了?你再跑呀!我叫你跑!我叫你跑!我娘裹过又放开的脚凌乱地铲在我身上,我翻滚着,嗷嗷地叫,我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娘说,我打死你就当没将()这个儿。我抱紧了头,闭紧了眼,我不哭了,我瞎蹬着腿招架着。我娘说,我叫你蹬,蹬!我娘把我的左脚踩住了,她的两只手逮住了我的右脚,我听见我的粗布裤子撕裂了,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看到我娘把我的腿抬到了她肩上,我的腿裆被她劈两半了,我绝望地大喊,娘——。我娘愣了一下,她扔下我的腿又踢了我一脚,走了。

  我的钱,我的钱变成金子了,它们压在我身上,发出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抚摸着金子,激动地流泪。

  我躺在旷野之中,听到河水的呜噎声。我抓着身旁的沙子,看到天上瘦弱的云。我艰难地坐起来,我看到自己的胯下流血了。我娘真狠,为了几块榆树皮就要打死我了。我又躺下来,泪蜇痛了眼角,又艰涩地渗入沙中,我想,死了吧,死了就不挨打了,死吧,死了叫她哭我,叫她后悔。
  我站起来,跳河吧,让水把我冲走,让她找不着我,让她哭,让她打自己的脸,让她找不着我。我到河滩的草棵里躺下来,闭上眼睛想我死后的情景,娘那个伤心样真让我开心。我睡着了,睡着了就看到我娘,我娘正笑呢,我死了,就少一个人给她争饭吃了,她就盼着我死呢。我娘嘻嘻的笑把我气醒了,我站起来向河坦堤走,我不死了,我就是给她争着吃。
  我站起来,听到娘的喊声,爹的喊声,哥的喊声,姐的喊声,弟的喊声。他们在找我,我没回答他们,让他们喊吧,让你打我!我又钻到草丛里了,等他们的喊声渐渐远了,我得意地爬出来,回家。家里没人,他们还在找我。我翻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吃的,就上床睡觉。一睡着我就能吃到麦面煎饼了,娘以前老是说,要 是吃上几口麦子煎饼,就是死也值了。
  我梦到自己要死了,姐给我一块麦子煎饼,我躲进茅子,蹲在里面匆匆往嘴里塞。快吃完时,我娘恶狠狠地过来,把煎饼夺过来扔进了茅坑。茅坑里的屎又稠又臭,那块煎饼落在上面,像半页手纸。这不是我家的茅子,我家的茅子没有这么稠这么臭的屎,我家的烂茅子里只又稀又骚的乌水。我听到我娘骂我,败家子,屎都不往自家茅坑拉。我说,哪屎了,尿都尿不出来,还屎呢,咱家有那么阔吗?我娘一只手拧住我的耳朵,一只手脱下鞋打我的屁股。我挣都挣不脱,她的手长进我的骨头里了。
  他们没找到我,陆续回家了。我娘一看我正呼呼大睡,就把我从梦里拽出来,我的屁股啪啪响了三下,就不响了,我揉揉眼,看见我娘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怎有这个讨债鬼呀!
  我娘在河沿打完我,回来就去找三娘,说你个三×饿胡了,跟个吃屎的孩子争食吃。三娘说,我看你才胡了,自己下的仔自己不知道?我是可怜他才给他吃,要是你,拿×换我也不给!她们撕打起来,有人把我六老爷叫来了。六老爷指着她们说,你们还过日子不!留点力气活人吧!唉,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哪。她们两人就住手了,她们都捂着脸回家了。天黑下时,还不见我的影子,爹着急,问我娘,这才想起找我。

  我被那些金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要死了。金子。金子。金子进入身体。

  我家的吃食锁起来了。我只能从墙缝里看我娘做饭。有一天我看到我娘往嘴里塞了什么,嚼了几下,喝了几口水,伸伸脖子咽下去了。她偷东西吃了!我推开门,我指着我娘说,你吃的什么?我也要吃!我娘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她拿起那个光秃秃的刷秫往我嘴里捣,你吃,你吃!我逃开了,可我不相信她吃刷秫,她一定藏着好吃的。
  娘躺在床上,她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有月饼,她要到八月十五再吃那块月饼。那块月饼就放在床头的木厢上,包着一张画着月亮的纸。那天坏七送月饼时取给我们看了,月饼圆圆的,有碗底那么大,它白晶晶的,像一个小月亮。我馋那块月饼,我也想像娘那样病了,病了,不能动了,快死了,就想吃什么有什么了。
  娘快死了,她说,快八月十五了,我白活了一辈子,连月饼都没吃过。
姐说,娘,娘,你等着。我去给你弄月饼。
  娘说,死妮子,把你卖了也不值块月饼!
  姐没吭声,出去了。她一夜未归,第二天就把流浪汉坏七领来了。坏七捧来了一块月饼,坏七把月饼留下来把姐领走了。娘没有说不行,她只是夸那块月饼,她说这么好的月饼是嫦娥仙子吃的吧?我吃一口死也瞑目了。妮子真孝顺妮子真孝顺。姐就走了,姐流了泪。弟还拽着姐的手说姐你再给俺拿块大月饼吧。姐只是哭,我过去打了弟一巴掌,我说,你还吃月饼,你吃个屁!
夏天我和弟到河沿捉蝉蛹。一丁点的孔,用铲子抢掉地皮就露出一个圆洞,插进一个草棒,草棒动了,弟就高兴得直跳,里面有蝉蛹。我把蝉蛹挖出来,弟用瓶子装了。他不时摘下它们的腿填到嘴里,他说省得它们乱爬。我明白他是想吃呢,也不阻止。有好几个洞我都装作不小心跪下了,小孩子们都认为,一跪蝉蛹就没有了。我故意挖得找不到洞口,弟不住地埋怨,我说你先回家用水泡上它们,我再去找。弟回家了。我又重新挖那些被我跪过的洞,把蝉蛹掘出来。我跑到河滩,找来一些茅草,用偷来的一根火柴点燃了。蝉蛹在火里爬不几下,就伸直了腿,香味就冲破它们的壳爬进我的鼻孔。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肉质的香气,不由把手伸到火中,一只半生不熟的蝉蛹就热乎乎地坠入腹中。再抢捡起一只仔细品咂,像有一股泥土味、烟火味,我从灰焚中刨出剩余的几个,一把按到口里,两只手紧紧捂着嘴,久久不愿松开,我怕泄露最后的余香。
  其实弟弟也没回家,他拐到了六爷爷那儿,在他锅底下把蝉蛹烧吃了。

  我变成金子了。金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像一瘫屎。

  弟老盯着那块月饼发呆,我就说他,看,看,看你肚里去!弟说,娘,他不让我看月饼。娘说,都别看!咱到明天再吃。我心说,骗谁呢,到八月十五还不是你自己吃。我偷眼看那块月饼,那是不是一个空纸包?月饼会不会已经让娘偷吃了?我坐在床前偷看那块月饼,我看到外面那层纸透明了,里面是那块月饼。月饼发着光,照亮了娘的头顶。我舔了舔嘴唇,我舔到月饼的光了,凉凉的,像刀子划过我的舌头。我绷上嘴,把弟叫到外面。
  我说,你想吃月饼吗?
  弟咂咂嘴,说,想,我想吃月饼。
  那咱偷那块月饼吧?
  我、我、我不敢。
  不让你偷,我偷,你在外面等着。咱吃一小口,再给她送回来。
  我回屋了。弟在院子外大哭起来,爹和哥跑出去了。我坐在娘床前,我没动。娘说,出去看看,你弟哭什么。我没动。我瞟了一眼那块月饼,我的心跳快起来了。月饼,月饼。
  爹和哥领着啊啊哭的弟回来,他们不住地问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弟只是啊啊地哭。娘也问怎么了,谁打你了?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弟身上时,我把月饼拿过来了,我的手那么快,那块被我在想像中解开不知多少次的月饼到了我手里,那个画着月亮的纸留在木厢上,和包着月饼时一个样。月饼从我手里滚出去了,那块月饼从他们脚下滚出去了,我看到它那么快么地向院中滚去,在树下停住了。
  我飞快地跑出去,我拿起那块月饼就往嘴里捂,月饼,月饼好像变小了,小得像一粒米,我还没尝到什么滋味,它就掉到我嗓子眼里了。我拍打着胸口,我希望把月饼咳出来再吃一回。
弟跑过来了,他说,月饼呢?月饼叫你吃了!
  我说,我我没拿到。
  你胡说!你把月饼滚出来了,我看见了!
  弟掰我的手,翻我的衣服,他什么也没找到,他气急败坏地捶打着我的肚子,他说,你偷吃月饼,你自己吃了那个月饼。他又大哭起来。
  爹和哥出来了,他们没有大发雷霆,我很不解。他们该打我一顿,他们该把我撕烂才是。可他们没动手。哥只是怒目而视,爹轻声说,祖宗,你真把那块月饼吃了?!
  我说,我没吃,你看我的嘴。我张开嘴,你看看,没有吧,你闻闻,有吗?
我爹惊愕地把头伸进我嘴里,他肯定没找到月饼的痕迹。他朝弟瞪眼,别嚎了!弟不哭了,他眼泪汪汪,还不住地看我的嘴。
  我们进屋。娘问又怎么了。我爹笑笑说,没事没事。娘又合上眼。爹的目光碰到那个空空的月饼盒,又触电般躲开了。我真怕他去打开看。可爹一直没动,他把头垂到了裤裆里。我觉得那块月饼变成了一条蛇,在我的肚子里游来游去,它找不到吃的,就咬我的心。我痛得冒汗了,我在地上打滚,可我不敢喊疼。我滚来滚去就想变成一块月饼,月饼多好啊,月饼好。

  飞来无数只黑鸟,它们在啄金子,啄得我肉疼。

  八月十五。我娘说,我得走了,给我吃口月饼。我爹怯怯地走到木厢前,他的手颤颤地伸向月饼盒,那个画在纸上的月亮一下子瘪了。
  我爹说,咱咱晚上再吃吧。
  我娘说,这吃,我怕是看不到月亮了。
  我爹说,可可这月饼没了!
  我娘猛地坐起来了,我的月饼呢?我的月饼呢?叫谁吃了叫谁吃了?
  我弟指着我说,他,他吃了月饼,他把月饼偷吃了,他一个人吃了,他没给我吃。
  我娘从床上跳下来,她说,你给我月饼!我的脖子被她卡住了。
  我娘死了,我们都无力大哭。我爹没打我。他说,许是我娘饿坏了,把月饼吃了,又忘了,反倒赖我吃了月饼。我想说,是我,是我把月饼偷吃了。可看着我娘那双没闭上的眼睛,我没有说,我怕我一出口,我娘就会坐起来,就会把手伸进我的肠子里。
  月亮明得吓人,我们都不敢看它。我们都秕在屋里不敢出去。忽然弟喊了声,月亮叫谁吃了!天开始昏暗下来,我们都跑到院子里,月亮果然缺了一块。不一会,月亮就全黑了。星星饱满起来,是它们把月亮吃掉了。没有月亮了,没有月亮也就没有八月十五,没有八月十五也不要月饼
了。

  那些鸟把金子一块块叼走了,它们没有叼我,它们把我扔在天空下面,我变臭了。我给那些鸟说,我是金子。可那些鸟飞走了。

  我哥和我爹也相继死去了,爹临死时给我说,照顾好你弟,他小。可后来弟也也不行了。我就拼命地抢那口大锅,我希望能抢下一些从前没刷净的饭根救救弟。可我一不小心掉进锅里去了。掉到锅里我才发现锅这么大,我发现没有了屋顶,锅沿上面就是高远的天空。我捧着抢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往锅沿上爬,我仿佛听到弟在锅外面呻吟。可是锅不知哪来那么多油,太滑了,越爬,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小,锅越来越大。再爬,我已精疲力尽了,我饿。手里的东西已被攥成了一个黑泥蛋,我饿了,可我不能吃,弟还等我拿这去救他呢。
  我想把那个泥蛋扔到外面,让弟接着,试了几次,我的力气太小,泥蛋又滚下来了。我的肠子要翻滚出来了,我饿。我就想要是变成一只蚂蚁就好了,只吃一点东西,也好往上爬。这么想着真的变成一只蚂蚁了,我又愁了,那个泥蛋我带不动了。这么一想,那个泥蛋就小了,小成了一粒米。我咬着这粒米,后退着往锅沿上拖。可我还是饿,就在小米上啃了一口。我的力气大了,一口气到了锅沿。我想,这么大一粒米,再啃一口也少不了多少,可我一张开嘴,那粒米就轱轱辘辘滚到锅底去了,我怎么看,也看不到了。我惘然四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看到锅沿外面是
无底的深渊,哪里有我弟的影子?那还不如再回锅底,至少那里还有一粒米。我掉过身来想往下爬,却又不停地咳嗽,我的胸口隐隐作痛。那就滚到下面去吧。我闭上眼睛,想往下滚。可我感到一股风吹过来,我睁开眼,我发现我掉到锅外面去了!我绝望地叫了声,弟──

  我看到了气功大师慈祥的笑容。他说,谁是你弟?
  我还余悸未了,我说,我像做了一个梦。
  不是梦,也是梦。你──心口还疼否?
  我一下想起了衣兜里的钱,一摸,鼓鼓囊囊的,钱还在。可心口还有点疼。
大师说,是了是了,你这病怕是治不好了。本来,本来……这要看你今后修为了。
  我不明白,我记得最后掉到锅外面了,这有何寓意?
  不可说,说不可,自己自己,你不是我。天机不可泄啊。
  是你功夫不到家吧?治不好我的病,还装神弄鬼。
  气功大师笑了,我本没有家,而你,是鬼迷心窍了!
  我捂紧了胸口。我又饿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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