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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你家是个动物园

作者:铁军

         

 “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大一片草地。”额尔古娜可能已经无法忍受暮春中午猫的肚腹一样暖洋洋的阳光,拉开了了休闲式短风衣的拉锁,眯起眼睛望着空地上几个放风筝的孩子。

  我们沿着文学院前面一片面积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空地边的人行道往车站走去。也许因为这里是正在开发的新区,空地的旁边就有几幢同样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与伦敦大笨钟造型不相上面的楼,于是这块并没有种植规范的青草,只是一些野生的小草露出油油绿意的草地愈发令人觉得象峡谷中的一块高尔夫球场。

假如我没有猜错,这块空地曾经被充做过垃圾堆放场,——在我们走过的人行道旁边,不到半米高的水泥矮墙里面靠墙的低矮土堆里还露出被冬天的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象海浪中的海带一样飘突不定的白色塑料袋。

一个臀部丰硕无比的男孩笨拙得象一头刚刚走出树洞的熊,扯着一根悬垂的线磕磕绊绊地向我们这边奔跑,因为他的不懈的奔跑而获得了一点儿向上动力的色彩艳丽的蝴蝶风筝漫不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的半空中。风太小了,远处在建设银行的上空已经升高得只剩下了几个彩色小点儿的风筝不知是什么时候赶上了一股从高楼的缝隙里迤逦而过的气流,就那么升起来了。

男孩如同一头非洲大草原上冲向摄像机的斑马,满脸通红地冲到我和额尔古娜的面前,不过我想他的视网膜里并没有我和额尔古娜的影像。他终于西里哗拉地踩踏着矮墙边上个夏天留下的蒿草的枯杆停了下来,——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往前跑了。他转过头去,剧烈地喘息着望着那只风筝仿佛一条昏迷后渐渐沉入水底的鱼,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

我们乘上公共汽车时,那个男孩象一个黄昏时站在海边面对无边的大海不知所措的渔民,无可耐何地收线。

那块空地的后面就是刚刚启用不久的省文学院,我们到这里来送两篇稿子。额尔古娜的一首诗被收进了一本全省三十年诗歌选。

对哈尔滨我并不是很熟悉,有时来买书,毕业以后每年冬天都来参加这里举行的雪地杯足球赛。不过我的几个高中同学对这里应该已经熟悉得象是一片树叶了解自己有几根叶脉。他们高考后都进入了哈尔滨的大学,其中一个同学永远地在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记忆好象也变得不太真实,似乎一切都显示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过。据他的一个同寝的同学说那天他下课之后骑着一辆花三十块钱买来的自行车出了校园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那天他只说去做一份家教。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额尔古娜问我。她在哈尔滨上了四年大学,几乎和所有的外省学生一样,可以轻车熟路地穿越这座严重污染的城市的大街小巷。”

“没有必要一定要你知道吧。”我想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这种破旧的公共汽车,因为车的棚顶太矮,我不得不把头伸进上面凹进去的通气窗里。

“这种事应该在哈尔滨的学校里人人皆知吧。那一年,应该是九六年吧,倒是有一个被杀死的女生被人发现在那个东西里。”也许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微小的偏差,不过她很快指着路边一个水泥的污水管道口:“就是那东西里。”

“马葫芦。”

“对,就是那玩艺,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要把马和葫芦这两种东西联系在一起。”

“确实古怪,一种是动物一种是植物。”

公共汽车在剧烈地摇撼之后发出一声足以撕裂铁皮的剌耳巨响之后停了下来,额尔古娜在我的紧握着扶手的双臂圈出的一小块空间里并没有遭受到太多的冲撞。象恐龙一样五大三粗的售票员叫嚣着催促下面的人快点上车。只要坐过哈尔滨公共汽车的人都会有这种战乱临头大疏散般的冒险经历。

在一阵错综复杂的拥挤之后,我费力地把手伸到身后去摸牛仔裤后兜里的那张哈尔滨市区图,如我所愿,那张地图已经不翼而飞。这是我在哈尔滨丢失的第三张哈尔滨地图。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也不喜欢。”额尔古娜把头半靠在我的左臂上,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贫血般的苍白,更显得具备西部少数民族特征的脸浮动着蜡色般的精莹剔透。

也许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关于校园的话题,她有点失神地望着公共汽车俯冲下的斜坡边的一幢似乎被经年烟熏火燎而色彩沉重的俄式风格的三层楼。

“这楼背面的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二个窗口上有一个燕子窝。”她很肯定地看着我说,因为专注于我的表情,深陷的眼窝里重叠着会令很多去美容院做双眼皮的女性不知所措的皱褶。从认识她那时候起我曾试图弄清楚她倒底有几层,但我发现自己的努力确实有一点徒劳,那种人类最薄的皮肤似乎总是处于异常活跃的运动状态之中。

象摩西的预言在某一刻精光四射地呈现。车驶过去之后,透过公共汽车落满灰尘的窗子,果然在她所说的那个位置缀着一个燕巢,仿佛为了证明此事的真实性,一只燕子如同一颗黑色的水滴从里面流出,落在了浮动着大量尘粒的初夏灰蒙蒙的空气里。

“不可思议是吗?”她仔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这种注视很大程度上使人不会再对问题产生否定答案的念头。

“应该是吧。”我想她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了。

   “其实我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比如说我们一起来坐哈客运的动力机车时,火车进站时你说看着那些在每一节车厢车门后肃立的乘务员都象是巴黎大革命时死去后被自己的战友放入棺材里游行的巴黎公社战士,而且我们上车时那个乘务员认出了你,因为你比较好认,而且最近刚刚乘过这列车来过哈尔滨。你在车站买了一份体坛周报,我只是在你等待进站时看时扫了一眼,我还记得上面的标题,《危崖边上的塔瓦雷斯》,《杨晨享受假日,谢晖隔岸观火》,《皮耶罗开斋不为晚,基耶萨拔塞正当时》,《张引在下课的日子里》,《桑兰与孙雯点燃在上海举行的第五届列运会的火炬》。你去了一次厕所回来时说在里面看到一片被风吹进来的叶子。车上的广播自始至终放着两首歌,满文军的《懂你》,陈百强的《一生何求》。我们一起向车外望原野上一个砖砌的小院里一棵杆子上高高地挂着个木头鸟笼子,田野里出现了麦田。你在翻背包里找出一本村上春树的《寻羊历险记》,你已经读了40页。你是用一张报纸包的书皮,上面有一则消息。南方的海域出现一头死去的巨鲸,它的阴茎就有一点九米长。正好与你的身高相等。我还说你背的那个大运动包象是裹尸体的袋子。”

额尔古娜说完这些数据时公共汽车已经停下了,她灵巧地走在前面,而我认为自己在在下车之前至少与十个人的身体其中包括异常丰满的少女的身体磨擦。我竟然产生了童年时在院子里晒得暖烘烘的被子里穿行时陶醉的感觉,甚至希望继续这种需要闭上眼睛仔细体味的感觉。

北方城市初夏的下午。因为不是休息日,动物园门前零零落落地有几个动作迟缓只是以这里为依托随便转一转的老人,他们目光冷漠,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

“其实没有必要买票,我随使找个地方我们就可以翻进去。”售票口前空无一人,象所有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售票口没有什么区别。

额尔古娜用一种我曾经在迪斯尼的《米老鼠和唐老鸭》里一只心情愉悦时花栗鼠的姿势轻捷地向前移动——而她说这是她还在一个少数民族的牧区当俄语教师时给学生监考的标准步态。“那恐怕不行?儿童文学也不能为所欲为。作家也应该有两种吧,一种就是对现实的生活比较了解的,一种是生活在另一种生活里的。不过至少最近你没有再偷快餐店里的东西吧。“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狂热地迷恋偷窃快餐店里的玩具,这种事情一旦上瘾,会令你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感。不过要巧妙地掌握犯罪与违反治安处罚条例的关系。将玩具藏在衣服的口袋里走出快餐店明亮的大门时你会感觉自己的后背洋溢着阳光般的温暖,从阴暗的围阵里冲出来见到阳光时的兴奋。

我以为在非节假日的时间里,这里只是老年人的天地,象收留人类苍老级别部分的领地。动物园也许是人类一时兴起需要把自己的同类自由地放养的地方吧。

我没有在那鸽子洞一样狭小的窗口里看到脸,但是售票员收到钱之后瑟瑟索索地夹着票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却象一头小心翼翼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的獾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通过华容道一样复杂的入口,进入动物园,前面是一道混凝土的道路,被两侧的已经生出细小芽苞却还没有一丝绿意的树包裹着。

感觉安静,听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汽车刹车声了,我想有时候也就只有动物园能让人产生一种安静的感觉。

“好象是前年我写过一首诗。”走在前的额尔古娜说,但是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随着风飘来的野地里特有的气味。我好象自以为被这种气味所吸引,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

她似乎是被我的这个幼稚的举动鼓动,继续说:“那是一首写林荫道的诗。”

“是什么?”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一块已经失去油漆新鲜色彩的指示牌,那上面以具体的动物的形象标画着动物馆的位置。我想找到猛兽馆。

“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绕着一棵树转了一圈,然后掸掉手上粘着的防虫的白灰渣。“我现在只记起来一句,向前与向后都瞒不过天空。”

“不错。”我说,真的不错。在年初的市里的一家杂志组织的作者的联谊活动上,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我们已经通过电话。她的声音很容易让人以为自己是在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声音甜美的小女孩通话。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她扭过头来问我。我想最初就是她的这种西部的目光吸引了我吧。那天参加完活动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但我还是按照平时的习惯换上短衣短裤去跑步,那天新降了雪,我踩着吱吱作响的雪一直跑到德克士炸鸡店时因为想得太入神,差一点撞到一辆悄无声息地驶上人行道的出租车上。

“你的声音不可思议吧。”我说。“其实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就想这种声音简直可以诱惑所有的人。那天晚上我出去跑步时差一点被车撞到。”

“不过那个出租车司机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吧,突然之前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短衣短裤戴黑帽子的挺高大的人。”她一边为自己的想法而沾沾自喜拐进了已经滋生出绿芽我却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掩映的一条小路里,路口的指示是那里应该是猛禽展区。一只鸟弹出湿漉漉的灌木丛,象一枚弹性十足的橡胶球,以一种波浪般节奏十足的直起直下的几个起落,慢吞吞地飞走了。那不是一只麻雀。

“那天回去之后我写了一个小说,题目是《拉萨河》,不算太长,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发表。”在我看到的第一只笼子里粗大的木桩站着两只好象进入了冬眠状态的足有鸡那么大的五彩大鹦鹉。挺有震撼力。

“具体是什么内容,出去跑了一会儿步就想出这么个小说,在下雪的夜晚跑步和拉萨河有什么关系。”我从她目光里相信她是试图在哪个角落里可以找到一根这种巨大的鹦鹉的一根绯红的羽毛。

“一种想法,就是在写自己在夜晚跑步时看到了一个坐在车里让父亲拉着出来兜风的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和车里的小女孩交谈,提到了拉萨河。”

“就那么简单吧,没有别的什么特殊的?”额尔古娜的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一只我想应该是非常巨大的鸟不知在什么地发出了一声类似人类打嗝的响亮的啼鸣。

“落入俗套了,最后我提到那个小女孩是一个重病的患者。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说那些吧,这样我倒是感觉效果不好了。不过已经写了,就不打算再改了。”

“为什么一定是拉萨河?”

“不为什么,只是很想这样。韦斯特写过一个小说《拉萨之夜》,看看那本小说好象应该可以得到一点儿答案。”

“没读过。”对我所提到的书一无所知似乎可以令她到没有蒙受某种宿命般劫难的兴奋。

“这感觉有点象我读马原的一个小说时那里提到在拉萨有一个酒吧叫绿房子,他说到那里去的人都怀着一种因这个名字而产生的生动的联想。他的文字写得很暧昧。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我当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读到了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才恍然大悟。”

“绿房子是什么具体的象征。”尽管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示我还是知道这本书也是她没读过的。

“绿房子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妓院。”

“天啊。”她说。一只蹲在笼子里的银灰色的鹦鹉居然跟着她发出一声浑圆的惟妙惟肖的回声。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一般动物园的鹦鹉因为被太多的游人挑逗而厌烦不已,很少主动学话。此时,它适时地将头上精美的翎羽展成一个精美的扇面。

“我挺喜欢在拉萨时的马原,可是他离开拉萨以后就再没有写过什么象样的东西。”

“拉萨真的那么好吗?”

“我毕业那年就是太懒了,否则我也可以去拉萨工作了。那年只有东北林业大学的四个学生分配到西藏去了。”

“挺遗憾是吧?”

“也不算太遗憾,去了拉萨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那个直径足有十米的巨大的铁笼子古里古怪地出现在前面的一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象是要掩饰什么,从地面开始到大约两米高的笼壁上都围着白色的防雨篷布。

我们围着笼子周围的防护栏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一条可以向里窥视的破绽。

在笼了旁边不到一米地方,有一棵不太粗的榆树,我扶着榆树站到护栏上,看到里面是两只呆头呆脑,头大得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鹳。笼子里光秃秃的混凝土地面上堆着几根粗壮还渗透着一丝正属春季萌生绿意的杨树杈。一只鹳正以电影里慢动作一样的沉稳的速度衔着一根看起来细一点儿的树杈走向笼子里一个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筑巢点特点的地方。

“东方白鹳。”我扶着我对站在下面仰着头看我的额尔古娜说。

“我也想看一看。”

我跳下去,小心地扶住她浑圆的小腿把她抱到护栏上。我感觉自己象是抱着一只温暖呼吸平缓的考拉。她以一只一出生就显得身体过于沉重不能保持平衡的的鹳的幼鸟一样站在围栏上,摇摇欲坠向里面张望。我奢望着此时是夏季,那么效果应该会更好。前一段时间她给我电话告诉我她的腿很漂亮,而且在夏天时她喜欢穿短裙。我想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发失误,好象她说自己喜欢穿那种欧式的长裙子。在她的家乡,从服饰到饮食都受到俄罗斯人的影响。

“啊,真的是东方白鹳!”她象窥看到什么隐私一样惊喜地叫起来,同时不忘伸出一只手臂,保持自己的平衡。“你怎么会认识这种鸟?”她在仔细地阅读着笼壁上挂着的一块涂着的红漆已经因为风吹日晒模糊不精的白铁牌子。

她的脸上泛起的红晕从我把她抱到围栏上就没有消退,连耳轮也愈发地红润。这种红润,我只在高中坐在前面的女生因为没有能够回答提问时看到过,但从此以后直到毕业她考进了东北财经大学我也没有见过再次出现那种红润,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么一次她没有回答上问题。

“我有一本世界鸟类图册,里面差不多包容了世界上现存的所有的鸟。”我把她从围栏抱下来,放在地上,两臂之间还保持着一个身体曾经留在那里的感觉。我想她已经有一点兴奋得不知所措。

“那些树干是做什么的?”她象某种优雅的涉禽,半侧着腿小心地拍去这个季节最令人感到清爽的睛朗海岸一样颜色的新牛仔裤上可能擦到树皮上的什么,她注视着自己的牛仔裤,并没有看着我。

“我想它们是在筑巢吧。”我说。从不远处一间白色的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向这边望了一眼,目的性很明确地加快了脚步向这边走过来。总之看起来象是公园里的管理人员,至少也是一个禽类饲养员吧。

我们拐过一个红砖砌就还没有任何装饰的院子后,我想已经甩开那个男人了。“我以前倒是没有听说东方白鹳在人工状态下也可以繁殖的。”

“……没跟你说过吧,有一些事我现在一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怕了。初三的时候我就一个往洞里搬食物的蚂蚁一样把学校里所有的班级里的锁都偷了。第二天看到他们所有的人都找不到锁的样子我想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种要发疯一样的狂喜。我就差一点被发现了,到初三的时候每过两周要换一次座位,你应该知道那时候谁还不怕麻烦把书桌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所以就抬着桌子换座位,我和我的同桌抬我们的桌子的时候,他对我的那一头过于沉重感到不可思议。其实所有的锁就藏在我书桌的两只旧套袖里。差一点就被发现了,第二天我就把所有的锁扔在一楼美术教室的窗台上了。还做过一次,我终于想出一个更加剌激的方法,那天放学时我把旁边两个班级的锁头换了,晚上放学他们顺手就锁上了。第二天早上,你可以想象进了教学楼以后这两个班级没有人可以打开门,所有的学生都挤在门口。乱七八糟的,那是冬天,我就把手放在走廊的暖气上,看着他们在那儿想尽办法试着开那两把注定打不开的锁,又是往锁孔里装铅笔屑又是用火烧,其实多么简单呀,只要换一下就可以打开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想我怎么没疯呢。最后他们还是把锁砸开了。

额尔古娜紧紧地握着双手,露出一种我似曾熟悉的表情。很象海子,我在三联书店买到一本简单装《海子诗集》里有一张效果非常不好的海子的照片,他象是为什么事所兴奋,喜不自禁,紧张地握紧双手,脸上露出观看赛马比赛最后时刻赛马口吐白沫肚皮几乎与地面平行就要接近终点线时紧张的表情。——这种光线不佳的照片很多在大学寝室里住过的人都会有那么几张,摆满上下铺的铁床的拥挤空间,不明不暗的光线。

额尔古娜似乎希望以前发生的事在今天得到某种解答。

此时我们正走过一排羊圈中的一个,在铁栏后的窝里一头象岩石一样颜色和质地的岩羊一动不动,证明它是个活物的只有那颗闪动着湿润色泽的金黄色的眼睛。一只并不宽大的角的尖端已经开裂,在铁笼门旁边的砖壁上留下了执拗地一次次撞击后点点灰尘褪尽显露出的里面新鲜红砖。这些砌成羊圈的砖似乎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已经陈旧了。

为了让额尔古娜从那种兴奋回忆的僵硬中放松下来。我试图寻找一个轻松的话题。“前一段时间我读到红柯的一篇小说《美丽奴羊》。那篇小说写得很美,不过你可能想不到那篇小说是写杀羊的,杀戮的过程也可以那么诗意。屠夫心满意足地杀,羊心甘情愿地就义。”

“是说美丽奴羊是一种很温驯的羊吧。”她脸上那种紧凑的表情开始有所缓和,轻轻地摸了摸其实铁栏并不存在的灰尘。

“美丽奴羊是一个羊的品种吗?”

“当然,谁都知道美丽奴羊呀。”

“天啊,那篇小说已经看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一直以为那是美丽的奴性的羊的意思。”

“是够天啊的,”额尔古娜转到我身后,打开我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了在文学院楼下买的一瓶纯净水。在我们买水时看到一个蓄着金色长发的加拿大小伙子,我还试着用英语和那个小伙子谈的几句,他的汉语比我的英语说得好。额尔古娜听不懂,她大学里学的是俄语。

绕过一个围场,耳边传来响彻云霄铿锵有力的钢铁撞击声。一头非洲平原上白蚁丘一样颜色的非洲象正一本正经地操纵着灵巧得让人感到有点淫秽的鼻子拉动已经拴上铁链上了锁的象房前钢筋焊成的铁门。只有这种拥有巨硕身躯的动物才可以象脚上安了弹簧一样安安稳稳地摇晃着上吨的肉。也许是并不热闹的场面使这头习惯了喧嚣场面的象失去了兴趣,急着进入象房。

“知道非洲象和亚洲象的区别吗?”趁着她把水瓶拧紧放进我的背后的背包里扣紧带子的时候我问她。背包似乎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大概是象牙吧?”她知道我一直写在关动物的儿童小说,此时谨慎起来,眯起眼睛审视着那头执拗地撼动铁门的象。铁链撞击铁门的声音过于响亮了,也许铁链随时会断开的。

“象牙只是一部分,主要是看它们背部的曲线,隆起的亚洲象,凹陷的是非洲象。”

“好了,别卖弄了。”她打断了我的话。

其实我确实有一点记不清这两种象背部究竟哪种大陆的象是隆起哪种是凹陷。于是我适时地引开了话题,她的记忆力很好,如果让她真的记住了我今天的这个关于亚非两洲大象外观上微妙不同的谬误,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再次想起来的。

“在北京动物园的象房里,我差一点晕倒了。”

“那是什么概念?”她莫名其妙地仰起头来问我。而恰在此时那头大象停下这种摇撼,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象一座草木贫瘠的小丘,在被一道两三米深的壕沟围着的围场里漫步,它只是想找一个呆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

“象大礼堂里一样黑洞洞的象房里,那种气味简直象墙一样具体,那种气味倒下就能把人砸倒。”

“真的那么夸张吗?”

“其实我从北京回来不长时间就在报纸上看到北京的大象发疯了。在那种环境里居然不疯我估计只能是患鼻窦炎的病象。”

虎和熊的距离并不远。

“去北京是为了去看看雪豹眼睛的颜色,那时我刚写了一篇儿童小说,里面有雪豹,可是我并不知道雪豹眼睛的颜色。就去了一趟,想看看倒底是什么颜色。顺便看了一下黑豹。”此时远远地隔着草坪已经可以看到一排笼子,第一只笼子里都关着一头色彩斑斓的东北虎。其中一头最粗壮的雄虎,两腿间悬垂着青铜雕像般结实生殖器,毛色已经因为苍老和长期的笼养而呈现出动污浊,不过那种金黄依然动人心魄。那虎象是被笼外的什么所吸引,循着一条并不存在的路线,没完没了地贴着笼壁游走。

“那雪豹也是这样游走的。我还是喜欢里尔克的《豹》,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样疲惫,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这么说里尔克至少得看过两次豹。”她并没有拐向虎笼,而是向不远处的一圈地势较高的围墙慢慢走过去。假如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熊的领地。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也许只看过一次豹那样游走会以为是它的食物里不小心混进了什么消失剂。它因为找不到一个方便的地方而迫不及待。”

“我想也是,”我说。“那种野生的豹应该不太习惯在众人面前方便。”

熊池边上只有一个卖零食的老头孤零零地站着,头上戴着一顶仿制的NIKE棒球帽。在大给四米深的坑底,一头皮毛丰厚棕熊在干净得让人觉得荒凉的混凝土地面上踱步。它间或抬起头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风向里嗅闻着气味。我想它直立起来应该有两米高。

“很可爱呀。”额尔古娜趴在被游人的手抚摸得象经过打磨抛光一样光亮的栏杆上,毫无感情色彩地说。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杂志,《智慧树》。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了吧。那上面有一篇童话《红红的,圆圆的》。讲山林里的一头母熊生了小熊,是头瞎的小熊。母熊知道只有去寻找一种红红的圆圆的桨果才可以治好小熊的眼睛。母熊把小熊留在洞里出发了。找了一些地方母熊也找到了一些桨果,不过都不是既红红的又圆圆的。后来为了寻找这种红红的圆圆的桨果,母熊走出了森林,结果被猎人捕获了,送进动物园。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有人把一桶桨果扔进了母熊的笼子。那些桨果真的是红红的圆圆,母熊惊呆了,围着那堆桨果转着圈子,手舞足蹈,大声地唱着红红的圆圆的。人们以为母熊疯了。母熊就那样唱了几天。一天早上人们发现母熊趴在已经腐烂的桨果上面死了。母熊离开森林已经很多年了,没有知道那头瞎了眼睛的小熊怎么样了。”

“让你我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这头熊并不可是那么幸福了。”她趴在围墙上,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向上翘了一下脚。

“下面的熊正等着你下去呢。”我把她拉离了围墙。

从另一侧的台阶走上来两个中学生模样的恋人。看起来象是没有上课逃学出来的学生。不知和那个老头说了什么,老头从面前那个小摊上取出了一块什么颜色类似话梅的糖。站到围墙前举到高处,让下面那头端正是坐着仰望着上面的熊看清楚。熊专注的表情象个第一次看到色彩纷繁世界的孩子。

“躺下。”老头的声音在坑底发出谷地一样深邃的回音。

熊象一只缓慢倾倒的面袋,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头却依然半仰着,渴求地望着老头手中的糖。

“怎么样?”老头象是炫耀般地看看站在他身边的两个恋人。

显然两个中学生没有做出令老头感到满足的恰如其分的表示。他们勾肩搭背地搂抱在一起,神情木然地望着那头熊。

“转一圈。”老头赌气一样地再次扬了手中的糖喊道。

棕熊于是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举起了两只前爪,求乞般地向老头扬了扬。

从老头手中坠落的糖滚进了棕熊旁边一个好象是排水道入口的浅坑里,熊不紧不慢地在一小撮垃圾里找到了那颗糖。

“我不想看了。”

额尔古娜往台阶那边走过去。我本来还以为她会买零食喂那头熊的。

从看熊的平台上下来后,我们漫无目的地拐向右侧的一片小树林。一只品种不详也许经过了无数次的杂交,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猜测它的祖父或是外祖父是哪个品种的色彩灰黯的小狗从我们脚边跑过,它顺理成章地划出一道和缓的弧线越过我们,然后拖着自己干瘪稀毛的尾巴在一道墙后消失了。

在动物园里看到一只自由的动物,即使是狗,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野猪和狼好象不是一个品种的动物吧。”我们跟在那头小狗的身后拐过墙角,看到一小块空地的对面是一排笼子后额尔古娜说。

在最左侧的笼子里瘫躺着一头沙丘一样庞大的野猪,使出土文物一样陈旧的笼子显得狭小不堪。而在最右侧的笼子里是一头脑袋宽得不成比例的狼,如果它是一条狗,我会认为这是一头脑瘤晚期癌细胞在肆意蔓延已经丰盈到极致的呆头呆脑的狗。中间的几个笼子都是空的。

“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要能听到山上的狼叫,晚上它们就在山上叫,现在一点儿也听不到了。”额尔古娜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我想她是有点累了。

笼子里的狼还是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我用力地拍了两下手掌,响亮的掌声使站在那边野猪笼前的几个人诧异地转过头来。但狼却仍然是无动于衷,连耳朵都没有条件反射地抖动一下。

我失望地注视着这头体形硕大的灰狼。

“现在回去根本就听不到狼叫了,你说狼是不是已经没有了?”额尔古娜抬起头,望着我。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相信那双眼睛里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有一次我曾经形容过她的眼睛,——把未曾拥有过的一切都丢了。我避开她的目光,又向前凑了一步,在笼子外的安全护栏前半蹲下,注意着笼子里这头闭目养神的狼。它身上的皮毛渗透着深秋荒草般的椒盐色。

额尔古娜也在我身边蹲下,双手环抱住双膝,只是凭借眼睛的余光我就知道她在专注地看着我。

“狼恐怕已经都逃到俄罗斯去了吧,我听说乌苏里江里的大马哈鱼都已经改变回游路线了,它们可以小心地认出江中心的国界线,只在俄罗斯一侧的江里游动。”

“这和狼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据我知道现在只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还有成群的狼,这是一个调查报告上提到的,青海和西藏应该还有狼群。”

“上学时放暑假坐着长途汽车回家,那时还没有公路,汽车在路上行驶,就有成群的狍子跟在后面狂奔,你都想象不到我那种感动……”她声音低缓,此时的目光却已经移向了笼子里的那头狼。

“可是后来有人从车里下来,拿着枪下车了,他们开枪了。”

我们蹲在笼子前,能够让我仔细地注视的我想只有眼前的这头狼了。也许是错觉,感觉好象是那头狼真的睁开过一次眼睛,但是在我还没有反革命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重新合上了象石头一样沉重的眼皮。长久地注视一样东西总是会让人产生事实有所改变的错觉。

最后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打中了吗?”

她愣了一下神,随着目光变得清澈,好象才反应过来,“没有。”

“那样就好。”

我们几乎没有在野猪的笼子前停留。那味道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从笼子前面走过我感觉自己好象是穿越了一道由粗野的气味构成的如同没有煮熟的蛋黄一样厚实的墙。我只是在走过笼子时瞥了一眼从野猪的唇角不太自然地露出的乳黄色獠牙。

“我家的邻居以前就是个猎人,他从山里捉过四只小狼。”走在前面的额尔古娜突然回过头来。

“那狼现在怎么样了?”我条件反射地感到紧张,也许可以将它写成一个动物小说。

“不知道,挺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学。现在他早就不打猎了,贩卖羊皮,很有钱。”

“有钱到什么地步?”

“可以买很多很多头的狼。”说完她也笑了。”

“过几天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那四头小狼怎么样了。一抓住个题材就穷追不舍,你也有点太功利了。”

“只是习惯吧。”

快要走出公园的大门,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旁边是两个好象刚刚运动完,手上戴着白色的线手套穿得厚厚实实象海象一样臃肿却令人感到异常朴实的两个老人。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那个蓄着络腮胡子胖乎乎长得酷似老年海明威——当然任何一个人只要长得胖一点儿再留上胡子都会和海明威有相似的地方——的大叔问我。

“不是,当然不是,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我说。

“你们不象是哈尔滨人,可绝对不象是从乡下来的。”脸上生出无数老年斑的那位大妈象是在和老年海明威应和,未卜先知似地露出无所不知的表情。

我穿着牛仔裤,李宁牌的黑色夹克,背着一只黑色的LIPO的背包,我想看起来确实不太象乡下人。额尔古娜穿了一条牛仔裤,一件赭红色的短风衣,我想她那种少数民族的脸型更容易让人相信她是从比较遥远的异域的乡下来的。

似乎被这种初夏晴朗的天气所感染,两个老人说完了两句话之后不再言语,无声无息地望着路对面树皮透出似乎要落下水滴般光泽四溢的一棵棵杨树。他们住在附近当然好,如果是乘公共汽车我想他们在经历了全套的挤撞之后,不会再产生在这个安静的园子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同两个看起来并不是本地人的青年身上的想法。

额尔古娜是真的累了,坐在木椅上伸出了两腿。

我站起来面对着她,拎起她的一样腿伸出脚轻轻地踢在她大腿的肌肉上。

“这是干什么?”尽管她的表情中已经感觉到肌肉松驰的快感,却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因为被两个老人注视而产生的羞涩。

“我们踢足球中场休息时都是这样放松。”我说着换上了她的另一条腿。

她抑制不住轻轻地叹息着,“这样就可以放松肌肉了吗?”

“当然可以,上半场累得够呛,放松之后还可以象瘦狼一样跑。”

“你们是买票进来的吗?”老年海明威象是突然从关于春天的沉思中苏醒过来,转过头问我。同时为了表明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对过去岁月的留恋而产生的愧疚感,于是模仿着水中蝶泳的动作大幅度地缓慢摇动着手臂。

“是。”额尔古娜缅于僵硬的肌肉松驰所带来的舒适,发出了令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变调的声音。

“太贵了。”大妈象我希望的那样,真的没有让我失望地随声附和。

“过一段时间再来就可以看到樱花,樱花就开了。”我们向动物园的门口走过去时留在后面的两个老人还是在那里端坐着注视着对面的大树。老年海明威好象是在喃喃自语。

在动物园的门票上确实指示着在动物园大门的附近会看到热带鱼馆,此时我们才发出热带鱼馆的牌子在一棵柳树的背后。

推开最古老的电影院的那种带着巨大钢拉手的木门,我感到脸上的茸毛似乎都在这种粘乎乎的空气里兴奋地直立起来。我吸进的是一口迥然不同的气体,感觉象是进入了一间专门培育蘑菇的暖房。

也许是一时没有适应馆里昏暗的光线,额尔古娜紧张地拉住我的手臂。

突然进入黑暗的地方,人的眼睛总是需要适应的过程。

靠着没有窗子的墙,独立的一个个水箱里闪动着宝石碎片般的波光。

坐在入口旁边小门里的女饲养员露出了油脂分泌旺盛象水母一样膨松的脸,撕去了票上热带鱼馆的部分,然后重新坐进阴暗的小门里一张旧办公桌前拿起了软塌塌的什么,好象是织了一半的毛衣。

鱼身上最突出的是更适合色彩狂烈非洲的鳞片,通过隐藏在水箱上面的灯光的照射下如同夏夜的星空,闪烁不定。一颗颗或大或小的眼睛象毫无表情的流星,从我们的身边一闪而过。

蝮部象南美毒箭蛙一样艳丽的蝾螈摆动四肢向水箱的深处潜游,从尾部挤出一串浮向水面的气泡。

在鱼馆尽头的水箱里浮动着一条棱形的暗蓝色热带鱼,它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弥漫着水垢和浮游生物的水中,象水的一部分,目不转睛地盯着隔了水箱的玻璃弯着腰双手支在膝盖上认真地注视着它的额尔古娜。

我回头望了一眼,入口已经遥远得象是沉入了海底的淡蓝色浮冰中飘突不定的影子。这是一间筒形的房子,确实太长了。

我从后面环抱住额尔古娜,双手在她的胸前交叉。她头发象我一样蜷曲着,但是乌黑而且更有光泽,散溢着刚刚洗过后天然洗发香波里某种南方植物的清香。

“这是鲳鱼。 ”我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我想她应该听得非常清楚。

“什么鱼?”她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条凝固在水中的来自非洲河流中的鱼,专注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动作。

“食人鲳,一群这各鱼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吃光一个入水游泳的人。这种鱼出没的地区的渔民经常都是缺少手指的,就是这种鱼的杰作。”

“真的?”她侧过头问我,显然不相信水箱里的这条冬眠一样一动不动的鱼具有这样的危险性。

“当然是真的。”我的嘴唇划过了她的脸颊。

“你不骗我吗?”

“当然不骗你,骗你就让动物园里的动物全部获得自由。”

“那里的人怎么过河,”她为了使自己的表述更清楚一点儿,补充:“有这种鱼的地方,那里的人怎么过河呢。”

“搭桥,乘船,那种非洲的独木舟。”

    “有人过来了。”额尔古娜低声说,想摆脱开我已经有点错乱的指尖的抚摸,她蹙紧眉头对我说,“我们还得回文学院呢。”

    脚步声好象是从异常空洞的地方传来的。难道她把那件毛衣织完了。

“她是怕偷她的鱼。”

我们从鲳鱼的水箱边走开,此时这条鱼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闪动了一下,在水中变换了一个姿势,重新凝固了。我想这是一种不需要游动的鱼吧。

饲养员走到房间一半的位置大概也感到自己是毫无必要地过于紧张了,停了下来。但是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的行动,她顺手拿起一个捞网,在身边的一只水箱里搅动,捞取并不存在的水草。水箱里一群象蛇一样浑圆的鱼整齐地蠕动着挤向了水箱的一角。

走出热带鱼馆觉得空气清新得令人眩晕。

黄昏了。是令人情绪兴奋的时刻。

在熊坑边看到的那两个中学生姿势古怪地站在从热带鱼馆通向大门的甬道边的一棵树下。

女孩手扶着树低垂着头,象关节灵活的玩偶一样抖动着身体。男孩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头,那种姿势让人以为他是在保护着已经折断了的女孩的头以使它不再受到更大的伤害。

也许我只是扫了那么一眼,继续刚才在热带鱼馆里的话题。“你刚才不是问我那些人怎么过河吗。在既没有桥也没有船的河边人们是这样过河的。他们首先把一头瘦骨嶙峋的牛牵到河的下游,把它赶进河里,然后趁着河里的牛把所有的食人鲳都吸引过去的时候,就可以安安全全的过河了。”

“难道每过一次河都要牺牲一头牛吗?”

“这倒是听起来挺浪费的,其实这是我知道的一个牧牛人的过河的方法,其实在食人鱼出没的河流里,人们在既没有桥也没有船的情况下是不过河的。”

“不能闭一闭嘴?”那个男孩突然转过来头来,声音嘶哑地冲着我叫了一声。

顷刻之间我感到脸上的红涨,额上血管清晰跳动的声音。此时我终于看清了扶着树的女孩脚下一摊粘稠的液体和从她的嘴角滴下一道亮晶晶的涎水。失去了少年的依托,她象一只被子弹击中之后仍然紧紧扣紧枝条不愿放弃的小鸟,摇摇欲坠。

“还他妈看!”少年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大叫了一声,此时他的脸上清晰地浮动着酒后开始有所反应的人细小虚弱的汗珠。他似乎既期待又恐慌地看着我的嘴。

额尔古娜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僵硬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那女孩也感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半抬起的苍白的脸上的目光一片茫然,仿佛刚刚经受了一记不明来由的沉重打击。她的嘴角挂着一块青翠的菜叶。

“还他妈看还他妈看……”少年象被群蜂追蛰一样呐喊着冲了过来,因为跑过急促,他的声音有点变调,但还是无法掩饰令人恶心的地方口音。

额尔古娜的手紧张地攥住我的手腕,痉挛的手指掐得我甚至感到有点疼痛。

上高中时一个冬天的夜晚,上完晚自习在公共汽车总站等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家。前一天刚刚落下的雪已经被踩踏得结结实实,于是在偶尔闪过的灯光下,广场象高倍望远镜下的月球表面凹凸不平。一场与另一所学校高三生的争斗就是以一个不知为什么突然这样怪叫着向我冲过来的男生被我击中了腹部开始的。

我只不过是把那个冬天夜晚的序幕重新温习了一下而已。

当我收回右臂抬起压低的身体时,少年已经一只手支撑地面一只紧捂着腹部蹲下了。随后他象是一只吃了脏东西的狗一样抽搐,抖动着染成金黄但已经褪色的参差不齐而且新生的半截黑发的脑袋,嗷地一声吐了出来。

额尔古娜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左臂,——刚才我快速下蹲躲避少年的打击时,她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手腕,我可能拉痛了她的手。

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经历胃部第二次抽搐的少年,拉着她向动物园的门口走去。没有别人看到刚才发生的短暂的接触。今天不是休息日,游人稀少。

右手的指关节隐隐作痛。

走到动物园旁边的公共汽车站时,额尔古娜象一个为了破纪录而沉在水下此时终于不能忍耐浮出水面的潜游者,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得我口干舌燥。”

“你干什么?”她紧张地问跨出人行道的我。

“去买水。”路对面有一个冷饮摊位。

“他们出来了怎么办?”她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动物园大门。

“他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我说完冲上了公路,穿过两辆车的缝隙。

我回来把一瓶拧开了瓶塞的矿泉水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放松下来,喝了一口水后对我说:“你知道你跑的时候象什么吗?”

“象什么?”

“象小狼。知道你的头发象什么吗?”

见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接着说:“象大风。”

我们上了一辆并不太挤的公共汽车,也许是因为人太少了,我竟然有机会看到它的地板是老式俄罗斯房子里的那处漆着红漆的的并不光滑的戗毛戗剌的木板。

有一个空座位,额尔古娜坐下后我买了票。

“你在动物园里一直在哼着的是什么歌?”她问我。

也就是在此时吧,我才意识到自己好象从刚刚进入动物园开始就在以细小的声音并不影响我们对话的音调哼着一句歌词。是被那个被我打倒的少年打断的。

假如我没有记错,那应该是香港的一个叫刺客的摇滚乐队的歌,他们曾经为邦·乔维的香港演唱会暖场。

《你家是个动物园》。就是这么个名字。四个香港土生土长的长发歌手在一个布满锈迹斑斑管道的很不香港的空场里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你家是个动物园,你家是个动物园,你家是个动物园……

那一段时间每次到篮球馆里训练完之后我都哼着这首歌回寝室。

你家是个动物园。

 

两千年十二月七日凌晨零时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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