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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和一个孩子

林亚

 

 凌晨一点十分有人拼命敲门,我脑袋嗡嗡响着打开门。是邮递员。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封信:“限时急件,请签收。”

 我在邮递员的签收单上写下名字,问:“门铃坏了吗?这样敲门。”得到同样面无表情的回答:“从投递急件的五年经验知道,敲门等待的时间比按门铃等待的时间平均短一点七秒。”

 怪里怪气!我把信扔桌上,回到床上,睡着了。

 凌晨四点四十三分忽然醒了,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升装的牛奶,坐到电视机前边喝边看。节目很无聊,到处都是男男女女,拥抱接吻。我想到那封信,拿过来看了看。

 浅蓝的信封,古怪的邮票(好像是蜡笔画),寄信人地址只写了“Fool’s Garden 5”,不知道是谁。拆开来,只有一张小小的白信笺:

 请于后天光临愚人花园

 就这么十个字,署名Emily,没有日期。我把这小小的纸片翻来翻去地看,电话号码也没写。

 愚人花园?Emily?简直无聊透顶!

 睡意来袭,我打了个哈欠,把信一扔。啪,信封里掉出个东西,像是张卡片。我捡起来,凑近灯一看。一面是个Bar的室内缩影。我的心立刻缩紧,慢慢把卡片翻个面,屏住呼吸。这一面画的是Bar台边坐着个身影模糊的女孩。这个女孩的形象太过模糊,可以是任何人。我缓缓吐出口气。

 我呆坐了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做了个清醒的梦。我让自己缩小缩小,然后进入卡片上的Bar。女招待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就回去做清洁工作了。我坐着,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咖啡一会儿就凉了。我命令自己的梦:让那卡片另一面坐在Bar台边的女孩出现!于是女孩出现了,背对着我。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是你吗,Martha?”女孩转过头,我热切地盯着她的脸,却看不清楚。她的脸模糊一片。我又命令:让我看清她的脸!这次命令没有生效,我醒了。

 醒来是五点钟,我不想回房间再睡。换上运动服,出去跑步。

 风仍然很冷,我不在乎,越冷越好,才可以让我不去乱想。我麻木地跑了很久很远才停下,慢慢往回走。

 人渐渐多起来,我无法控制地打量每个擦肩而过的女孩,寻找那张在记忆里不很清晰的脸。一如以往的失望。

 回到家,门上插着报纸。洗完澡,我做了简单的早餐:面包、煎蛋。就着牛奶咬几口面包。摊开报纸,看日期和天气:2017330日,星期四,阴。然后仔仔细细把报纸看了一遍。

 七点四十五分出门,四十九分到办公室,八点整开始工作。优雅能干的秘书Ann推门进来,播报工作日程。

  Ann的声音清亮不失柔和,但传到我耳朵里却尖利无比。耳鸣?我揉了揉太阳穴,说:“把日程表给我,Ann,你先出去。”之后,我陷入了忙碌的一天。

 下班时,我站起来,腰酸背痛。穿上外套,准备去好好吃一顿,忽然耳朵嗡嗡响。叹口气,还是先去看医生。

 医生说:“你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压力过大。你一定很久没休息放松过了吧。我建议你好好放松几天,否则你的听力会很快衰弱。”

离开医院去吃饭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情况有多糟糕。背景音乐听起来都像是锯木头,我落荒而逃。

 我躺在床上,家里静到死寂。耳朵们在舒服地睡觉。我在思考和麻木间飘荡。夜的气息一缕缕从门缝窗隙里渗进来,朦朦胧胧,我没开灯。我想起Martha

 Marthamy dear!好几年前认识的女孩,我们一起度过了美妙的半年,至今难忘。然后她走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样。她消失地那么彻底,以致我一度怀疑她只不过是我脑中虚构的人物。我虚构了Martha极短的任性的头发,雪白的耀眼的额头,黑密的睫毛,柔软的带草莓香味的嘴唇,以及她温暖敏感的身体。也许Martha真的不存在,因为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确切的样子。她走后有那么一两年我这样告诉自己:Martha是你的梦,是梦是梦。

我又开始做梦了,一个混乱的梦。缩小的我进入卡片上的Bar,里面喧声震天,人头攒动。我挤到Bar台,不小心撞到一个女孩。女孩转过头,依然面目模糊。我大喊:“对不起!”自己的耳朵差点震聋。女孩轻轻说了一句:“没关系。”我呆住了,Martha的声音。“Martha!”我喊她。她突然钻进人群,跑开。我急忙去追,但到处都是人,挤得我无法动弹。我狂怒,用力推搡周围的人墙,拼命往外挤。最后,我不知被谁推倒,无数只脚从我身上踩过,我快无法呼吸。

粗暴的敲门声把我吵醒,看看时间:凌晨一点十分。我疲惫地打开门。

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邮递员,递来一封信:“限时急件,请签收。”

我签名,说:“下次请按门铃好吗?”当面甩上门。

浅蓝的信封,古怪的蜡笔画邮票,“Fool’s Garden 5”。拆开来仍是一张小小的白纸片:

请于明天光临愚人花园。

署名Emily,没有日期,没有电话号码。我倒了倒信封,里面没东西了。我确定这是个愚蠢的玩笑,明天是四月一日。我把两封信都扔进垃圾箱,保留了那张卡片。女孩的形象依然模糊不清,可以是任何人。但我的心里默默说:MarthaMartha……

房间黑漆漆的,我深呼吸几下,倒在床上,陷进无边的纯黑的睡眠。

Martha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说:“你有什么梦想?”

“和你在一起,生活,养小孩,老死。”我老实地说。

她低低地笑,象是嘲笑:“我是不可能的。我不会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想到一个多雨的地方,我喜欢湿润的空气。”

“我陪你一起。”

Martha只是摇头,我看不到她的脸。捧起她的头,我想凝视她的眼睛问“为什么”,但她闭紧双眼,只让我看到她两排长长的浓密的睫毛。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到Martha的眼睛,她总是侧着脸;或低头;或抱着我,头搁在我肩上,这样我几乎看不到她。只有她睡着了,我才能欣赏她脸部优美的线条。Martha给我的视觉留下了少得可怜的信息,而当时沉浸在快乐甜蜜中的我连一丝都没有察觉。

Martha喜欢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躺在我身边,轻柔地唱歌。我总是很享受,在她制造的黑暗中触摸她光滑的皮肤,闻着芬芳的草莓香味,她喜欢用的沐浴香乳,时而亲吻她的肩头。就这样可以度过半天,两天,一个月,我愿意永远和她这样在一起。

但现在,我很害怕,害怕在人群中,我看到Martha,却认不出她!

我吓醒。房间里阳光灿烂。十点零三分。肚子一阵咕噜咕噜。记不清多久没睡得这么熟了。我跳下床,觉得神清气爽。

到卫生间刷牙,刮胡子,冲澡。穿一条睡裤去厨房,煎鸡蛋,烤面包,热牛奶。我也只会这些。胃口好得出奇,吃下三个煎鸡蛋,八片面包和五杯牛奶。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从头到尾,边边脚脚,连广告也没放过。

看完报纸,打个电话给Ann,交代我休假的事。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五分。接下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不用上班的清闲时光让我伤脑筋。不参加俱乐部,没有特别的爱好,不常喝酒,我只是习惯于工作。娱乐这种事似乎有好几年没有做过,大概从Martha走后,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不知道除了工作还能干什么!实在悲哀。Ann不止一次劝我和公司员工一起聚聚玩玩,但是我忙,我累,我回家就睡。这样,我不会一天到晚想着Martha

我苦笑。现在我有的是时间,除了怀念Martha,还能做什么?

想了半天,决定去跑步。换了运动服,出门。

正午路上人实在很多,都行色匆匆。昨天我还和他们一样忙碌,只不过,我是忙于度日。今天我是一个冒充忙碌的闲人,别人一眼看穿我。各色各样的眼光投来,我更加迈不开步子。讪讪的,我停下来。

把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希望能找回点悠闲的心情,却仍是满心不安。前面有个公园,我快步进去,松了口气。这里应该是悠闲者的天堂。

不久,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小孩吸引住。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小孩,在草地上打滚,捉小虫,大笑……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他。四五岁的样子,胖乎乎,打滚的时候象只小狗。我不知道自己在微笑。

小孩开始注意到我。他偷偷地打量我,当我捕捉他的眼神时,他立即移开目光,只留个眼角给我,脸上红扑扑,嘴角带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忍不住想去和他说话,但他一溜烟地跑了,扑进一个站在树下的女人怀里,大叫:“阿姨!”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女人,陌生的女人。女人抱着小孩,看了我几眼,走了。我觉得她的目光冷冷的,带着戒备,也许把我当成诱拐犯也不一定。

我回到家,死气沉沉。才下午三点。打电话定了酒店的外送套餐,便坐到电视机前,关掉声音,只当默片看。仍是男男女女的无聊节目,但是,我忽然震动了。男女演员互相深情地凝视,好像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永恒的幸福。我猛地跳起,关掉电视,站着,心乱如麻。

我不清楚接下来的时间是怎样在麻木中度过的,只是一心想着吃饭睡觉。只有睡着了,才不用考虑怎么打发时间。

熟悉的草莓味围绕着我,Martha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唱着:“……I guess the sun had the same ideaAnd now we have a break . It’s a rainy day, rainy day, but I love it. It’s a rainy day……”我打断她:“Martha,如果你真这么喜欢雨,我们一起去夏威夷。”Martha有点生气:“你打断我重要的歌了。”我坚持:“是真的。”她淡淡地说:“Ken,你爱这个地方,我知道,你爱你的工作。我不想让你离开这里而伤心难过。”我想说我更爱你,但我没说,只是吻她。第二天我下班回来,Martha消失了。

我又被敲门声吵醒,浑身是汗。凌晨一点十分。火冒三丈打开门。又是那个邮递员,面无表情地说:“按门铃五分钟没人开门,敲门四分五十秒开了门。限时急件,请签收。”

我顿时发不出火,签了名,一看,又是Fool’s Garden 5寄来的。我连忙喊住邮递员,问:“Fool’s Garden 5在哪里?”邮递员说了个地址,走了。

拆开信封,一张纸片上写着:

请于今天光临愚人花园。

署名依然是Emily,没有日期,没有电话号码。我气过头反而冷静下来。没错,今天是四月一日。没什么可气的。

正要把信扔掉,信封里又掉出个东西,似乎也是张卡片。我的心一跳,捡起来,却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笑颜灿烂,有一双美丽无比的眼睛。但是,我不认识她。我仔细地想看出个究竟,但总被那双眼睛夺去注意力。我的心开始颤抖,我不愿相信,不可能。慢慢翻过照片。背面写着“Martha于愚人花园2012.4.1”。她离开我的那年。

我一刻都不能等待了。迅速换好衣服,开车直奔Fool ’s Garden 5

是间咖啡馆。我走进去。里面的布局和卡片上一模一样。没有客人。女招待正在做清洁工作。我仔细地看她,不是照片里的Martha

我颓然坐下。女招待送上一杯咖啡,顺手打开音乐。

不知名的男歌手将他的声音卖给了凌晨的咖啡馆。

我的咖啡一会就凉了,我仍是木然地坐着。如果这仍是我的梦,我可以命令它:让我见Martha!但这不是梦!我无法控制现实!

我坐着直到天开始发亮,女招待在打盹。

一个女人走进来。我惊觉,看向她。不是,不是Martha,但很象照片上的Martha。女人坐在我对面,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是EmilyMartha的姐姐。”

我的心往下沉,有了危险的预感,终于,我问:“Martha怎么样了?”

Emily说:“她的骨灰撒在多雨城市的愚人花园。”

我说不出话。

Emily继续说:“Martha根本不能适应潮湿的气候。她后来回来找你。在你公司的门口,你走过,却认不出她。所以她又走了。”

我无法解释,因为这是个太荒谬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认不出Martha,因为我从来没真正看清过她的眼睛。

Emily看了我半天,说:“Martha有礼物送给你。”

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邮递员已经站在我面前,手里还牵了个小孩,公园里可爱的小孩。邮递员说:“请签收。”

小孩走到我面前,眼睛不敢看我,问:“Emily阿姨和Jason姨夫说你是我爸爸,你是吗?”

我说不出话,点点头,努力挤出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腼腆地笑:“我叫Caesar。”

我抱着Caesar离开时,Emily挽着邮递员Jason,尖锐地说:“你和Martha都是大笨蛋!”

是的,我承认。Martha是笨蛋,我更是笨蛋!紧紧抱着Caesar,我快要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爸爸,”Caesar疑惑地问,“为什么阿姨说你和妈妈是笨蛋?”

“笨蛋就是,忘记去看心爱的人眼睛的人。”我凝视着和Martha一样羞怯的Caesar的漂亮眼睛。

我错过了Martha的眼睛,但我永远不要失去Caesar的眼睛。

开车带Caesar回家的路上,他打开我从来不听的Radio

“……

I’m still a little tired;my boons are weak

Another day off I take

I guess the sun had the same idea

Now we have a break

It’s a rainy day, rainy day

But I love it

It’s a rainy day, rainy day

But I love you

……”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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