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阳光的味道

何晴

我们就得在这个火坑里坐等死神——它的容貌我们已经隐约可见了——由它在一个毛骨悚然的夜晚把我们带走。

                                              ——何塞-多诺索

我很快就被冻醒了,感到自己正躺在水潭中全身冷飕飕的。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片迷蒙的绿色,簇拥的一小块铅色的天空,大滴饱满的水在往下掉,掉在我的眼睛里,嘴巴里,脖子里。我猛然惊醒跳了起来,环望四周:啊,我这是在哪儿?正刮着狂风下着暴雨,望不到尽头的齐人高的野草丛,没有了公路,不见了载我们去学校的巴士。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蹦跳着企图让自己越过草尖望到前方的时候,黑沉沉的天空中却忽然树起一道犀利的霹雳,仿佛从天顶一直劈到地平线,把草原照得雪亮。我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思考就转身在草地中疯狂地奔跑,一阵高过一阵的雷鸣在我的身后轰隆隆地炸响,像穷追不舍的炮火。我背着书包在草原中一路狂奔,两边的肥硕的草也在风中疯狂地摇摆,散发出青草的新鲜和腐朽的合成气味,并且抽打着我的脸颊,我有好几次在水中滑倒,不过这些都没有让我感到疼痛,因为寒冷和恐惧已经使我的大脑和身体都被麻痹了。我只是重新爬起来毫无目的地向前没命似的奔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感到周身豁然轻松,冲出了巨草的重围。回过头,看到身后那片巨型草原望不到边际。这时,我看到空旷的平地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向前方望去,才看清像是一幢规模宏大的建筑。我惊喜地向它冲去,那个高大灰色的形影穿过雨帘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是一幢灰白色的奢侈而豪华的仿古希腊建筑,挺立着八根浑圆的雕花石柱,门顶上方呈现着三个高大的女人的浮雕像……我顶着书包一箭步冲上台阶就倒在了地上。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人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靠在一根雕花石柱上。头顶是灰白色的天花板,上面装饰着形态各异的花卉浮雕。我的面前是两步台阶,一扇拱圆形门,门框上雕着繁复的男女老少生活的场景。这么多的工艺、装饰物层层叠叠,看来豪华精细,但现在近距离看就发现都很粗糙马虎,像一群毫无艺术细胞的下等水泥工照着什么图片草草完成的。这整幢建筑物可能是一个毫无鉴赏力的阔佬附庸媚俗而一掷千金修建的。我这么想着挣扎着爬起来,四处走动。顺着嘈杂的人声走到拱门前,竟发现里面灯火辉煌,人影闪动,那种温暖柔和的橙色灯光紧紧抓住我冰冷的视线,使我一阵激动。我想那个阔佬该正在里面置办一次盛大的宴会吧。干燥的座位,食物,暖气使我三步并两步冲进了拱门,闪闪发亮的地板使我差点滑倒。

我深呼吸把里间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推开一条缝,想趁人不注意溜进去偷点食物,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聚会!里面虽然灯火辉煌,但下面的大厅里却场面混乱,一片狼籍,我刚进去就踩到了一件又湿又脏的外套。各种各样的人在叫嚣,有的咒骂抗议有的欢呼支持,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雨伞或者就是像前方扔掷垃圾。我闪进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看到了,大厅的前部是一个圆形的舞台或者讲台,上面站着一个头发全白的矮小的外国老头正用英语对着话筒撕声力竭地喊叫,企图压过听众的喧哗,而听众的情绪却一阵高过一阵,他们朝他挥手,发出嘘声。很快,台上的发言人就被轰了下去,我看到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下台的样子很可怜。可是不容我多思考,台上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一个声音带哭腔的、戴眼镜的文弱的年轻人,他从人群中挤上了台,他刚上台的时候使台下的波澜暂时得到平息。

“我想我们大家都面临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再也离不开地球了,所以即使雨停下来那又怎样?那些水怎么处置?该死的地球引力使我们无法把它们一勺一勺地甩到宇宙中去,所以我们永远只能呆在这样狭小潮湿的空间中等死了!既然我们无法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信刚才那位政客的谎言呢?他还在使五十年以前的那种花招,企图用什么将来使我们怀有信心,最后又被这个绝望的世界踢到水里去!我们还要看什么鬼书呢?什么电视?听什么广播?整个媒体都在联合说谎,他们对我们说明天雨就会停,可他一回家就和他老婆抱头痛哭!让那些天气预报员见鬼去吧!当然,比他们更应该早见鬼的是那些什么画家、作家、政客、诗人、教师、律师……他们只知道夸夸其谈,他们是一群骗子,他们的存在只能消费这个世界的资源而什么都不能创造!我们应该优待科学,让科学家来引导我们走出人类的这个困境……”

下面又开始骚动:“按你说的,我们这些凡人都应该在这儿等死吗?!”“那你又是什么人呢?科学家?医生?农民?”“滚下去吧,你不也在夸夸其谈吗?”……另一个穿着落魄的年轻人很快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开,他的粗暴使我认为他就是上面说的那些职业中的一个。他很快颤抖着握住话筒:“他是个没脑子的家伙!既然这世界的自然规律早在一百年前全被推翻了,那哪来的科学?还要科学家干什么?我们谁都知道,自己明天早上就可能就死在床上了,我的咳嗽这两年来没有停止过!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更要享受!知道自己死期的人没有一个不尽情享受,人类也要抓紧最后的机会!科学家都是废物,这么多年了,他们白白被政府供养,却没有使这水退一点,使雨小一点!正因为我们是如此无助,所以我们更需要使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得到最大的自由,我们要有权看书,看电视,读报纸,收听广播,我们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我们誓死不见自己恨的人,我们不要再被这么多道德规范约束,我们要做自己,让自己最舒服!”

“见鬼吧!你这样不负责任只会加速整个人类的灭亡!”那个戴眼睛的年轻人在下面蹦跳着叫骂。

“照你的意思,明天水就要把我们都淹没了,还要去学什么狗屁科学知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早失灵了!用自己的有限时间去做没有结果的事——”

“你们自私!”

“在这样的时候难道还要关心什么整个人类?”台上的年轻人狂笑两声。

“我们都要去做切合实际的事!”

“什么叫切合实际?我只知道人道主义!”

……

台上和台下吵得不可开交,所有的听众都加入到了辩论的队伍中去。他们分为两派,互相叫嚣不同的观点,几百只嘴巴在一齐说话,使我大脑欲裂又不能挣脱。最后这场辩论又一次愈演愈烈,他们开始说粗话,撕扯衣服,互相投掷东西,用雨伞攻击。一个精致的小皮包从我脸边“嗖”地擦过,吓得我扑倒在地上。我在地上趴着,想爬到门口溜出去,可是密密麻麻的穿套鞋、皮鞋、球鞋的脚挡在我的面前。我的书包从我肩膀滑落到地上,一下子被一只穿黑皮鞋的大脚牢牢踩在脚下,我刚要伸手去抢,它却又被转到了一只红色高跟套鞋下,一双黄套鞋脚下……我绝望地看着它被踏得满是淤泥,抱着头站了起来。人群开始往讲台上涌动,一个推着一个的肩膀、后背,一个顶着一个的肚子、胸脯,拦在讲台前的铁链很快被这群疯狂的人踏在脚下,他们撕声力竭地喊叫着,涌动着,冲撞着,首先冲上台的人把讲台推翻,把贴在墙上的旗帜扯掉,撕成碎片,这个举动又一次激起了高潮。我转过身想顶着人流回到门口,冲出去,可是背后的力量继续把我往前推。这时,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是那样宁静,可是它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再也找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涨着不自然的红,唾沫四渐,目光凌乱的脸。他是谁?他是谁?我一边痛苦地问着自己,一边挣扎着想从这场暴力中突围出来……忽然,铃声大作,震耳欲聋,我们所有的人一时都被怔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群人又疯狂地回转身,想要挤到门口,夺门而出。我也跟着他们往回跑,我看到了我的书包,可是顾不上拾起它了,我就随人流涌出了大厅。

当我跑到大街上,大而冰冷的雨点打在我身上,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在滴水,并且头脑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湿漉漉的我跑着穿过马路,忽然天空一道闪电,接着大自然发出轰隆隆的无比雄壮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要证明他的男性角色。我在心里尖叫一声向马路旁跑去。这时一把大格子伞出现在我的上空,陪我一起穿过了马路,到了一把破烂颓唐的广告太阳伞下。我喘着气回头说:“谢谢啊。”一抬头,不禁发出了惊喜的欢呼:“是你!”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H。我这才想起刚才在人群看到的如此安静的那张脸也是他。他还是那么秀气和漂亮,穿着黑色的长雨衣,黑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都有点湿,只是脸色更加苍白,水珠顺着他略长的头发掉下来,落在我的衣襟上。我惊讶地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轻轻暧昧地笑起来:“真巧。”他似乎也很惊讶,问我:“你回来了?可是……怎么可能?我们以前见过吗?”什么“回来了”,我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我这一点,让我有点失落,我耐心提示他:“我们在一个学校读书,记得吗?马老师还有凉鞋……”他显得更加迷惑说:“我叫HAY,你呢?”“柳阳,你不一定认识我,我是你隔壁班的。”他听完后似乎神色开朗了一些,有点坦然地说:“柳阳,阳光,很可爱的名字。不过你大概认错人了。”然后友好地笑着把手中的惨不忍睹的书包递还给我说:“长久的雨已使所有的人都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也许你是坚持的比较久的一个,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除了阳光没有别的东西能挽回人们的热情了。这是你的包,刚才掉在地上给许多人踩了,我帮你捡了起来……”

我的坦然使我越发困惑,我慢腾腾地接过包说:“你真的从来都不记得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儿?为什么有那么多水,天上的地下的?”

他很奇怪地苦恼着说:“这是地球上最后一块没有被淹没的高地,生存着所有幸存的人类。当然啦,如果你愿意可以叫它水球。我们作为幸存者实在值得庆幸但也很悲哀,眼睁睁看着这个有灵性的地球在慢慢死掉,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生物一种一种地在灭绝,最后是自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在开玩笑?我们生活的地方才是地球啊,有几百个国家,有陆地有海有洋,有阳光,干燥、清洁、有书,人们通情达理,不会这么疯狂……真见鬼,这儿到底是哪儿?”

“你描绘的至少是一个世纪前的地球了,那时这个地球确实还是那个样子,是的,我在书上看到过文字和图片介绍,可是一切只是像化石一样僵硬的历史了,大概在两百年前这个星球上就不停地下雨,你想象不出天上掉下多少水来。陆地逐年累月地减少,比当年人类担心的土壤沙漠化严重的多,所以一百年后,地球就只剩这一块陆地了。这儿没有国家这个称呼,没有民族,所有的幸存者都在萎靡地活着,尽职责地繁衍后代,然后让他们的后代尽量保持着遗留的生活方式,等待着生活空间越来越局促直到灭亡。虽然生活是绝望的,但你还是要面对它,不要欺骗自己。他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我叫起来,我没有疯啊!我来自那个真正的地球。我难道在做梦?你不是H?”

H?”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们在一起在一所叫K的高中读书,不是吗?”

“高中?”他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笑道:“如果我自己没搞错,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五年前我就从地质学院毕业了。我不是你要找的H,也许我们长得真的很像,不过,更可能你太想念H,而把一切搞混了。好吧,我叫HAY,你怎样叫我并不重要。你呢?你没有家可回吗?看来你到底从哪来值得弄清楚。”

我仍然表示不相信地摇着头说:“你们太像了,一模一样,身高,长相,声音,简直像克隆。”他微笑着:“克隆?”我说:“是啊,你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他说:“不,我接触过,在书上。但很久以前所有的科研项目几乎都停止了,所有的科学家都在研究天气。”

我开始很不情愿地开始接受他不是H的假设,于是我对他讲话,像对一个外星人一样谨慎:“假设你说的是真的,虽然很不可思议,这是违反常理或者说科学的。但我怎样才能回去呢?回到我自己的地球。”

“回去?”他拥有和H一样不经意翘在嘴角的微笑:“你介意跟我回家吗?也许我会让你明白你脚下站的就是地球。”

  HAY的家在一座小山上,我们顺着黄色的泥泞的小路往上爬。路旁的树和其他植物许多已经死了,只剩一具尸骸,其余的也都处在奄奄一息的境地,他们的原本健壮的根长期浸泡在浑浊冰冷的水里已经像一些可怕的伤口一样开始溃烂,伸开的枝干由于饱吸了水分,沉甸甸地垂挂下来,上面的蔫了的树叶全像一个个得了绝症的忧郁的病人惨淡地笑着,在昏灰的夜色中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我怜悯地看着他们,他们在我的衣服上擦过,留下一道道像流血的伤口一样的水迹。

我紧紧跟着H,或者是HAY,不断地在泥路上向前爬,嘴里喃喃自语,这怎么行呢?也许不到两年整座山上的植物都会死光,然后是小山崩塌,然后是泥石流,你们的房子都会倒塌……他忽然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眼神里没有暗示,我怔怔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干继续往上爬了,只是像自言自语地说,要担心的事太多了,轮不到植物,他们比想象中顽强得多,也许可以再支持一百年,在人类灭亡后继续孤独地存在上几年……

到山顶的时候出现了几幢房子,都灰暗的一种色调,是独立的房子。HAY带我来到一幢房子前走上高高的门阶推开一扇潮湿快腐烂的木门,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光线很暗,有种我不断感受的死亡的气息。这间屋子很大,但家具很简单显得空荡荡,一个独立的木柜子,柜子上一张灰蒙蒙的油画,一张靠墙的方桌,一把椅子,一只深红色的布沙发。一切旧且潮。我神经质地笑着,很好的房子,很大。我一直处在一种难以平静的惊恐中,我总觉得我在做一场很戏剧的梦,连绵不断的雨是我痛恨的,H是我喜欢的,他们同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不知如何选择,是把这个梦荒唐地进行下去还是抽身而退回到该死的高考中去。

HAY说,这儿就我一个人住。他把伞放在门口,开了一盏橙色的灯,低着头说:“我的父辈们都死了,我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十几年了……”我正在看油画,觉得他语调很怪,就转过头朝他看。他正在脱长雨衣,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棉布衬衫和黑色的宽大的长裤。他把雨衣挂好继续说,这儿虽然很糟糕但至少它不漏水,我在八年前搬到了这里,本来和一个同事一起合住,但三年前他搬走了。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个英国人,搬来一两年后去世了。他死的时候四十七岁,这已经这几年平均寿命一直在下降,但一切还是符合常理的,将灭亡的东西都是这样开始走下坡路的……

我惊讶地听他说着,看着到吊灯的橙色在他的黑色的瞳孔里摇晃,它在我们两人之间和背后的墙上都投下了层层黑影,诡秘的痛苦的影子就这样笼罩着我们,在两个隔着桌子对视的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孤独的联系。我开始恍惚觉得这也许不是梦……

我对他讲了今天一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荒谬的毫无逻辑的细节。我在中午时分告别父母搭上一辆每月把我们接到学校的校巴上。由于我是住校生,所以每个月都会享有这样一个回家的周末。在这辆返校的车上,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车子抛锚了,我就和其他从我家小镇去K中的学生一起下车四处游荡,走着走着我就到了公路边的田地的深处,那时正开满了漂亮的亮黄色的油菜花。忽然我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到摔倒了,等我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这样一个巨型的草丛中。我挽起裤脚管,给他看我腿上的淤伤。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感到沙发深深陷了下去,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向他倾斜。他用冰凉的手指触摸着我的青块问,是活动中心背后的草丛吗?他正低头检查我的膝盖,我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上的睫毛在轻轻抖动。我愣了愣才回答,是吗?那是活动中心?他说,是啊,是这儿的活动中心,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举行庆典圣宴之类,比如有一天我们终于战胜了这场自然灾害……可事实上它从来没有被正式使用过,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那个草丛……你就是在那儿醒来的吗?可那是一块荒芜人烟的禁区,你看到的也不是草,而是一种在极度潮湿的环境中生命力才极其旺盛的植物,称为密洙。传说那里有一种巨型水螅生长,所以平时没有人敢进去。他顿了顿,又困惑地问道,你说你摔倒了?

是啊。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个世界阳光灿烂,我想随便走走,结果走得有点远了,但我一直在注意司机有没有发出开车的信号。可能田埂上的路太滑了吧,我就摔倒了,然后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什么洙的水潭中……好象……我觉得喉咙口紧张,咽了口口水说,好象时空被切换嫁接过了。

说完这句话后,我们两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我觉得与生俱来的一种恐惧,仿佛自己游离于土地,双脚和心都很不踏实。时空切换,显然这些概念都来自我小时侯读的科幻小说,可是今天竟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了,真让人心寒。我从小到大除了有一次说梦话说我表姐会生儿子,而她真的生了男孩以外,生活得那么平凡没有波折,我这样一个唯物主义者怎么会相信自己竟有穿越时空的运气到了一个该死的从来不出太阳的地方呢?

沉默了很久,HAY才颓唐地抬起头,这样说,是不是这两个世界根本不是继承关系而是平行存在的?只要穿过一扇门就能回到你的地球?

我为他的设想紧张得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没有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深夜我拎着自己的包走上一个仄仄的楼梯到他的房间里去睡觉,我推门的时候回头看到HAY在楼下铺沙发,在这种发着陈腐的喜庆味道的深红色布料上铺上悉悉索索的塑料纸,然后是毛毯。想象着他的身子嵌在这沙发的气味里,我心里有点愧疚。他的房间,一个黑暗的大房间。床头有一盏可以调节光线的小灯,一个嵌镜子的立柜站在阴影里,高大沉默得使人对它里面装着什么的问题充满恐怖的想象。

我走到镜子前,用手掌抹掉上面的水汽,看着自己。镜子上淌下的水把我的脸冲得歪歪扭扭,我伸出手指去触摸自己,指甲却触到冰冷的镜面,使我猛然清醒。镜子里的我逐渐明朗起来:我穿着一件浅黄色的长袖T恤,上面印着“K中”,下面是一条淡蓝的长裤,这是我们的校服校裤,活生生的颜色和质地。我究竟来到哪儿了?这儿的一切都虚假的就像一部舞台剧的布景。

我脱掉鞋子上床,一动床单下面就响起塑料纸的声音。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好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HAY刚刚告诉我他从小在教科书上学到的在地球上发生的一切。

大约一百多年前,在一个北半球的酷夏开始是持续不断的干旱,许多亚热带河流已经干涸,各种植物、动物甚至人都因干渴而死去,蔬菜稀少既而肉类价格也猛增。于是世界上拥有各种不同信仰的宗教徒们都开始向他们敬重的神祈祷,大地上充满了各种虔诚的声音。大约两个月后,忽然世界的各个地方都开始狂下暴雨,农民们是那样的兴奋,吻着湿润的土地热泪盈眶,到处是赞美主的声音。然而不知过了几个月雨依然没停,一天也没有停,电台、电视台、报纸上又被水灾的消息充斥了。天气预报的解说员开始在人们的咒骂声中继续说一样的台词:“国内绝大部分地方(其实是全部)有雨,某某地方发洪灾,有关专家说雨不久就会停……”然而世界人民终于被这种欺骗激怒了。他们要求气象学家们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这是违反科学违反规律的呀,难道人类几千年来摸索的大自然的真理这么一瞬间就被完全推翻了吗?世界疯了吗?电视上闪过的是科学家们畏畏缩缩的镜头,他们自己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然而他们还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语气告诉人们相信科学吧,坚持住!天上哪有那么多雨来掉下来呀。可是直到下雨一年以后,他们自己中的一些人也得了严重关节炎,世界的秩序全部被毁灭以后,他们才不得不鼓起勇气在世界人民面前承认,在这场大自然的恶作剧和人类的理性智慧的较量中,人类已经输了大半,这个种类面临了灭绝的危险,就像这一年内灭绝的其他生物一样。这个消息使人们心底的最后防线也崩溃了,于是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互相找爱人或陌生人拥抱、接吻、做爱和痛哭。犯罪率不断升高,抢劫、杀人、强奸,每天每地都在发生,在这个世界末日疯狂的人类就像在开一场疯狂的派对。

悲剧就是这样开始的,雨连绵不断,不分四季,不分日夜。科学这种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为人类信仰的东西忽然便得狗屁也不值,宗教嘛,也开始成为一个脆弱的甚至可笑的话题,基督教徒刚才还在欢天喜地地叫嚷是天国来临啦,但后来也觉得这种升天的方式未免太痛苦了,漫长而苦涩,关节炎成了一种通病,老人们叫苦连天。似乎是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仰。有些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击,要知道信仰是有些人活着的全部精神内容。不断有教徒、本来前途无量的青年、医生、被病痛折磨的老人、医生、科学家……自杀。世界人口像世界土地面积一样在日益减少。活着的人最后也都放弃本行,转向和这场雨有关的职业,制造雨衣、雨伞、雨鞋和一切防水的塑胶东西,在没有阳光的情况下培植蔬菜,养肉禽,勘测天气、地质,在高处造房子……钱开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贬值,金子一无是处。就像战争年代一样,能维持生命的食品和用品才是最珍贵的。

世界的陆地开始缩小,你有一天早上醒来可能会突然发现自己躺在水里,每天都有许多堤岸崩塌。最后有本事的人们(这有点像原始社会的弱肉强食)开始像世界高地逃跑,只有少数一部分幸存者活着来到中国的青藏高原,那儿已经变得不再因高原气候而可怕相反非常可爱,因为它是陆地,美丽的陆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现在正躺在一百年后的青藏高原的一座小山上的一幢歪歪扭扭的建筑物的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我刚才脸色惨白地问HAY,人类还能坚持多久?他说,他不清楚。这儿聚集了各个民族的人,已经建立起一些新的秩序,俨然一个小国家,有政府,有警察,有监狱。而事实上最近这几年人们已经灭绝了各种欲望,包括可能犯罪造乱的欲望。他们不再偷食品,每个人的肠胃里都灌满了水,不想吃,晚上整夜失眠。人类变得神经质、出奇地懒惰,得过且过。他们的平均寿命在缩短,所以政府发出养育后代的命令,每对夫妻必须生尽可能多的孩子,以拖延最后一个人类死亡的时间。

我有点胆怯地问,你呢?结婚了吗?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软弱的微笑,然后摇摇头。他说这几年大部分人的性欲和食欲一样都消失了。所以政府的命令等于空谈,他们自己也越来越闻到死亡的味道了。

……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切,听到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还有冷飕飕的风。一种无边的寂寞感紧紧揪住了我的心。想着热爱阳光的自己竟莫名其妙地在这儿和两百年的地球一起灭亡,我的眼泪便滑出眼眶,弄湿了枕头,一切都是湿乎乎的,咸咸的,就像整个人类掉不完的眼泪。也许这真的是人类的眼泪,几前年积累的痛苦在某一天爆发,最后淹没了自己……我带着种种胡思乱想在湿枕头上睡着了。但愿像斯佳丽说的那样,Tomerrow  is a  nother day              

               第二天当我在同一个枕头上醒来时,我不愿睁开眼睛。一度我以为自己正躺在我家的房间那张干燥柔软的席梦斯床上,地上扔满绒毛玩具。阳光透过薄薄的粉绿的窗帘照进来,照在我蜷曲的身子上,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我做了一场湿腻带海腥的梦而已。但当窗外不绝的雨声敲打我的耳膜时,我不禁泄了气。失望之至。这荒唐的一切居然是真的。我极不情愿甚至很恐慌地睁开眼睛,发现我在一个空空大大的陌生的房间里,立柜的镜子里模模糊糊有一双惺忪的睡眼。

   我忽地坐起来,身上还穿着令人沮丧的校服校裤。窗外的天已经很亮了,但还是不明朗的光亮,雨小了一点,稀稀落落地敲着粘满污垢的窗玻璃。我走到窗前,用手擦出一块空白,望着外面的世界,一个实足的属于风湿性关节炎的世界。山下面是一个烟雨笼罩的新的但行将灭亡的城市,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建筑物,欧式的、现代的、古代的、宫殿式的、农村式的,垂头丧气的样子。远处,很远的地方,城市或这个国家的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闭上眼睛可以想象我们是被如何一个汪洋大海包围着,我仿佛听到了气势汹涌的海啸,宣扬要吞没这最后的一片陆地,使我战栗。我又走回到镜子前,在那块模糊的反光的玻璃里寻找自己,唯一一片干燥的真实的影象……

当我鼓起勇气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穿着一件已经弄脏的白衬衫(昨天它从包里掉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在它上面踩过)和一条宽松的棕色裤子。我站在楼梯上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大厅。昨天那个和我聊到深夜酷似H自称叫HAY的男人不在这儿,我真担心他像水汽一样飘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高处一扇窗开着,冷风吹进来,吊灯来回摆动。我急忙跑下楼,爬上沙发,够着窗户把它关了。然后我来来回回地在他的房子里走动,看着屋子里陈旧的摆设,仿佛好久没有人住了一样。我仰起头看当门的那幅落满了灰尘的油画,有光线从门上的窗户照进来淡淡笼在画上,仔细辨认后我发现上面是一幅寻常的风景画,完美的欧式郊园风光,远处是黄绿相间的田野,近处是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一个穿着欧洲中世纪服装,脸蛋红得像刚出炉的圆面包的少女正软软地倚在树下做沉思状。然而这幅画的致命之处是它正完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金色阳光的娇媚远远胜于少女,似乎它才是撩人心弦的主题。可惜这儿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再享受这样一个下午了,也许还包括我。

我的手指忽然触到一张纸片,上面的字迹已经化了,因为纸张的潮湿。“早上好!我去工作了现在,你可以离开,如果你愿意,不用关门。GOOD LILIANUCK!”他的语句不够通顺,因为——他昨天晚上解释——这儿通用英语,虽然也有汉语和藏语但语言习惯已经很大被异化了。HAY,这屋子的主人不在,他去一个在叫“拯救地球环境科学所”的地方工作了,他大学里读的是地质,现在一边继续读书一边研究,比如说他研究哪儿可以承受建大坝,哪儿会地质崩塌,但供他研究的陆地越来越少了,他说他会在最后一块陆地被吞噬的时候同时失业和丧命。“这听起来还不错吧。”他苦笑着对我说。

好吧,我打算走了,我要走了。只要找到我来的那个地方,也许我就可以穿过一道像时空门之类的东西然后顺利回到我可爱的阳光里去。也许我还可以回来把HAY也带到那个真正美丽的地球上去,让他分享他的祖先们从来不当回事的幸福。我憧憬着跑到楼上去整理我的包,里面的书由于淋了雨都皱巴巴烂蔫蔫的。高考还没有结束呢。我要赶着回去!

  傍晚传来木门被推动的声音。HAY走了进来,脱掉在滴水的长雨衣,露出了高瘦的身材和在滴水的黑发下不自然地惨白着的脸。他一抬头忽然看到了我,惊讶地问,怎么你没有走吗?我蜷缩在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表情也许正沮丧得像受了重创。他便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和丢弃在一旁的拾好的包,问道,阳,你没有找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吗?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复述今天的经历。

他又问,你还是根本没有出过门。

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你说呢?不等他回答我又大喊大叫起来,我去了你说的那个活动中心就是幢建筑物后面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可怕的密洙林,别的什么也没有呢!没有石头,没有村庄,没有田野!我来的那个地方消失了!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怎么来的?我要怎么回去?!一切安排得就像一个圈套!我再也回不去了,要和大家死在这个地方!对不对?!当我的眼睛触到他那近似怜悯的眼神时不禁闭了嘴,又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可怜得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猫。

HAY没有再开口说话。他站在我面前看了我很久似乎决定不再理睬我,便忙起他自己的事来。他走到冰箱前打开箱门取出一个棕色大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

你得什么病?我问,好奇使我忘记了悲伤。因为昨天这个时候我也看到他服用同样的药丸。

HAY把瓶子递给我。我诧异地拿起瓶子,环身贴着一张白条,上面印着英文,最下边注明12个月的保质期。我说,这些英文,我看不懂,它说什么?HAY接过药瓶看了一眼放在桌上说,这是生命科学院的院士研究出来的一种食品。你也许不知道,现在人类的食欲都减退了吃不下东西,而不吃东西就没有营养补充,所以人类的体质,抵抗力都越来越差,更容易得病死亡。所以科学家研制出这种“A.N.”,它包含每天需要的营养元素,像钙,铁,锌,维生素能抵抗许多在这种气候下易发的疾病。

我惊讶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外星人。他问我要试试吗?我摇摇头,仿佛觉得它会把我和他们同化,成为一个像机器人一样没有味觉嗅觉的人。但是我已经有四顿饭没有吃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天,刚才由于太伤心,便顾不上它。现在我看着HAY嘴在动虽然吃的是药丸竟也让我口谗起来。我饿坏了!

HAY带我下山去吃饭。他说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两家小餐馆,因为这儿的人根本不会有兴致和时间围坐在餐桌上慢腾腾地享受一顿美味的晚餐了。也许是因为肚子里灌满了水,已经没有容纳食物的空间了吧。这留下来的一两家餐馆也只在某些居民想纪念消失的食欲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而他们的进餐几乎像是一场仪式而不是享受了,满足的只是心理而不是舌头或胃。特别近几年这种进餐仪式也几乎绝种,因为科学家研制的药丸除了味觉以外一点也不比新鲜的食物差,它给你提供营养和能量,使你不至于像缺少养分的植物一样死去。我们都没有必要再自欺欺人,可以享受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就像回到了人类的最初,求生欲是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欲望了。我闷闷不乐地跟在他后面听他讲这些话,打着伞小心翼翼地走下坡路。有些路有台阶,有些则是烂泥,我脚底滑的时候就用一只手放到屁股后面去撑泥地,像是坐着滑下来的。HAY似乎觉得我的样子有点好笑,他走下一段路,就站着向我伸出手,他解释说他的鞋子像这儿的其他居民的一样,是特殊防滑的。而我总觉得他该对我不能回去的事负责,是他昨晚给了我那么多希望,所以我一直没有接过他递出的手。等我们到山下的时候,我的手掌和棕色的裤子后臀上已经都是泥浆了。我们在山下逛了半天找到一家餐馆,但大门紧闭。

我们捶了好久的门,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打开一条门缝,露出半张浮肿的脸。他带我们进屋去,摇醒一个趴在一张英文报纸上睡觉的肥女人,叫她去准备食物的时候,我和HAY在一张布满污垢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我环顾四周,一面墙上贴着一些古怪的图画,画的是裹着一张金属皮的人体,有的有半边脸,有的有三只眼,怪阴森的,另一面上贴的是一些美味的点心的照片。他说,真是抱歉让你到这儿来进晚餐,也许你们心目中的两百年后的餐厅该有机器人来当服务生了吧,事实相反,附近几百里内好一点的餐馆都被迫关门了,只剩这一家勉强支撑着开下去,让那些味觉尚未消失的人偶尔来尝尝食物的味道。这时,菜端上来了。他说你应该喜欢中国菜吧。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不知怎么拿勺子和叉去取鸡蛋、茄子、花椰菜、像猪肉一样的东西……菜很快摆满了一桌。我还是愣愣的。他说你不喜欢吗?我摇摇头,勺起一大勺茄子放进嘴里,淡淡的,只有一点咸咸的味道。我又吃了一口饭,好象放了太多的水被烧烂了一样,每一颗饭粒都涨满了水。但我太饿了,顾不上那么多就大口吃起来。直到吃到我的腮帮不愿意搅动为止。他在一旁看着我说:“真奇怪,你居然会吃得下这些东西。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感到难受。”

胖的很离奇的老板娘一直坐在角落里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睛难以掩饰地惊讶。她穿着脏兮兮的枣红色的套装,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一套昂贵的衣服,但现在纽扣掉了,胸口沾满油渍,似乎已经穿了十几年没有换,脚上是一双拖鞋。她拿着菜单过来结帐的时候,还不时打量着我,也许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像我胃口这么好的人了。我们走的时候,她送我们到店门口,不停地在身后向我们挥手并喊着,下次再会了!祝你们身体永远健康!……

我打着伞,HAY穿着雨衣,我们默默地走回山上去。山上的许多户人家都已经亮起了灯,橘红色的暖暖的小小的灯光,使我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忽然心头感到暖和,就像是两百年前的地球上一个很普通的雨夜。

回到了HAY的房子,我们似乎心情都很差。我们并排在红沙发上坐下来,我抱着膝盖看着那幅落满灰尘但依稀可辨的油画幽幽地说,你没有见过阳光吧?

他说没有,我知道这是一种很温暖的东西,是空气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它是怎么样的?

我苦笑着说,我描绘不出它的样子,你看到墙上那幅油画了吗?一幅很俗的风景画,但它画出了阳光。女孩子站在阳光里,那么漂亮,闪闪烁烁的就是阳光,当然,你不能苛求画家把阳光画出来,它像空气一样虚无飘渺,弥散在整个空间里。画家只能通过被它照耀的东西证明它的存在,如果女孩的表情是惬意的,树木是轻松的,田野是一望到底的,色彩是明朗的,那必定是在阳光里了。但它又和空气不同,它是可以感觉的,它让地球就像刚晒过的被子一样是干燥的温暖的柔软的香喷喷的。对了,阳光虽然没有色彩、形状但它有味道,那种香味不是任何一种香水能比拟的。当你在阳光下晒被子、衣服、稻谷的时候,阳光的味道就粘在被子、衣服、稻谷上,当你在阳光下干活或活动的时候,阳光的味道同样会留在你的头发、皮肤、衣服上,让你不健康的白皮肤变成很健康的那种颜色。它会停留一段时间,当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在嗅到它的气味,让你的心里充满温柔,然后它消失了,你必须重新回到白天回到阳光中去获得它……它不象是煤和石油会挥霍完,它似乎取之不尽——说到这,我忽然打住了,喃喃自语:“也许,是人类太不珍惜,它已经被挥霍完了,永远不会再生。”

   2

 他是一个天气预报专家。他说,天气会继续坏下去,会有更多的灾难,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绝望。

——亨利-米勒

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发觉眼前亮堂堂的,我心底惊呼一声一跃而起。出太阳了!我跪坐在床上向阳光伸出双手,阳光从迷蒙的玻璃窗里一泻而入把我紧紧包围。我在耀眼的阳光中闭上了眼睛,我冰冷潮湿的身体呼地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发烫像消失了一样变得又轻又虚,没有形状没有分量。我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了起来,飞向窗口。啊,我还来不及叫一声“HAY”就被这股热流托着,从滚滚发烫的玻璃中穿过,飞到了户外的天空中。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像被蒸腾出来,我觉得自己的体重越来越轻,低下头一看我的小腿,我的膝盖,我的大腿都化作了一串串水汽在阳光中蒸发,接下来是我的腰,我的身体,我的双手,我的脸和头发……都成了水汽,在空中旋转旋转,最后在阳光的温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这样成了许许多多的水分子,和植物动物湖海里蒸腾出来的水分子一起向越来越高的天空飞去……

阳,阳,你醒醒,你怎么了?我睁开眼睛看到HAY蹲在我的身边摇着我的手臂。我猛地坐起来看看正对着床的那扇窗户,窗外还是那样阴暗,摇曳过一些树木在雨中的微弱的黑影。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我回过头,看看HAY,他忧郁地看着我说,你刚才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你做噩梦了?我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美梦还是噩梦,我梦到阳光了。

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又熄灭了。他说是吗,什么样子的?我说太强烈了,那阳光好强烈啊,把我的眼睛和身体都刺得好痛。最后,我梦到我从这个窗户里飞了出去,被蒸发成水蒸汽,整个世界都在冒着水蒸汽。我一下子就消失了……还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发。我随他的手在我头发上的接触颤抖了一下。我又想起了H,我轻轻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也会把你一起带走,那样……你就能看到干燥的温暖的地球了。他奇怪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你好好休息吧,然后转身出门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哇”地哭了出来,我从他嘴角的那丝苦笑里分明看出他对我和他自己的怜悯。不,我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我不要永远呆在这个地方!不要死在这个地方!让我离开吧!

日子像山坡上流失的泥土一样落入洪流,回到我的干燥的阳光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靠在床头在微红的床头灯下翻看着我那一大摞试卷,它们的边缘开始发霉,落上墨绿色的霉斑。上面蓝色的圆珠笔字化成了一片一片,那里也有我的眼泪。这时,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小蚊子正栖息在我的小腿膀子上,我刚要举起手去打,却发现她并不在吸我的血,她头顶上的针翘得高高的远离我的血液。她只是在我的皮肤上做一次短暂的停歇,她鼓着肚子,疲倦地摩擦两只又长又细的脚。她永远不能生育了,不能畅快淋漓地吸人血,不能在她柔湿的肚子里酝酿生命,因为那里装满了雨水。一切自然规律都被打破了,现在是一只蚊子的繁殖,不久以后也许就是人的繁衍了。我叹了一口气,甩甩手中的考卷赶走了她。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注意到床边的一只大立柜,柜子上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中看到的是被水汽搞得歪歪扭扭的自己。我看着柜子上那把金红色的大铜锁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揣测它里面装了什么。特别是当我深夜醒来,我感觉它就像一个人站在暗处看着我,让我不敢合眼。我曾问过HAY,他竟说他也不知道。他说自从他搬到这屋里来以后,他几乎没有动过家里的摆设。这只柜子从一开始就是站在这个房间,这个角落的,而那把大铜锁应该也是它的第一位主人加上去的,可惜他去世的时候留下了锁,却忘了交代钥匙在哪里。

“你难道从来不想看看它里面装着什么?”我看着大立柜,问身边的HAY

“不,不想。该是那位英国政客的一些私人物品吧,比如照片、衣服之类的,我认为还是让它们留着那里吧。”

  HAY问我,是不是开始感到无聊了。我没有回答。他想了想说,你跟我来。我懒洋洋的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楼下。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钥匙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和发出清脆的碰撞的声音。他把钥匙举到眼前选中一个塞进了钥匙孔。钥匙在孔里面生硬地转动,好象磨掉了一层锈迹,他神经质地挥着手卷走结在门上的如烟雾般的蜘蛛网,(他说过他讨厌蜘蛛),他在我面前慢慢推开门。

啊!天哪!我不禁叫起来,这么多书!这是一间极其豪华宽敞的书房。书橱书桌都被漆成了深红色,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书脊,一排排的大窗户上张罗着大幅的深红色的绒布窗帘,正在微微的摆动,在摆动中露出窗外阴沉沉的天气。我走进书房感到背心有一丝凉气,心里也有一点点的紧张。我四下张望,问站在身后的HAY:“这是你的书房?”

他摇摇头说:“不,这也是以前的房屋主人的。”

“也是那位英国政客吗?”我问。

“是的。他让人在山顶盖下这座房子,由于雨使工程进行得非常缓慢整整持续了五年,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在这五年中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我只见过他的照片,应该是位酷爱阅读的绅士吧。”

“他居然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心思把这样一个庞大的书房千里迢迢搬到这儿来?!”我不满地叫道,我想到用被他耗费的人力物力可以为残留的人类做多少对生命有实际意义的贡献啊。

“也许……他那时侯并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他太相信科学了。”

“他最后还是死了。你说过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是啊,在我到这儿来之前,据说死于自杀。房子空了一年,后来住进来另一位美国人,好象是一位富商。他一年后死于严重的关节炎和肌肉溃烂。这是正常死亡,也许这儿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结局。接下来政府把这所房子送给我们科学所,名义上是用于研究室,其实是因为他们还对我们抱有幻想,希望延长我们的性命让我们想出什么好法子来治治这雨。其实这个世界早发疯啦,我们不会比普通老百姓更能理解它。如果我的这句实话被政府听到,他们定会把我们都赶下山,赶到水里去。我们所里只有五个人,本来有一个老先生和我一起合住,不过他结婚了。他搬出去和他的妻子一起住了。”

“结婚?”我忽然感到这个美好的词是那样刺耳,“在今天这种环境中还有人想结婚?”

“和他的表妹。”HAY向前走了几步走到窗边,“在一百年以前的世界里,人类总是用那么多的定理、规律来约束自己,比如不能近亲结婚,不能吃含胆固醇高的食品,不能酗酒,不能偏食,做爱时为了防止AIDS要戴一层避孕套……也许这场雨反而使人性得到了解放。虽然人类失去了性欲甚至是繁殖的能力,但感情是始终不会被荒废的。”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宽宽的肩膀和骨骼明显的后背。他站在两幕大窗帘之间,从窗户缝里吹进来的寒风轻轻带动他额前的头发,他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可是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到,雨幕遮挡了风景。

  一听到钥匙孔转到的声音,我就抱着一本书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我大叫着:“HAYHAY!”冲到他的面前。他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我还是不减兴奋:“你猜我在书房里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西游记》啊!《西游记》!你记得吗?我小时侯最喜欢的一本书啊,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到它!”他生硬地重复着:“《西游记》?它是世界名著吗?”我气愤地跺跺脚说:“也许算吧。你不会连它都没听说过吧?!”他摇摇头。

他的冷淡使我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松弛下去,捧书的手也重重地挂了下来。我低下头轻声说道:“想不到你连《西游记》都不知道啊,虽然你和H那么像,可看来我们真的是不同世界的人……”说着我失望地转过身。“喂,阳,《西游记》到底是什么?”他在我的身后问我,我没有回答,只是落寞地走回书房,关上门。

我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盘腿坐在赭红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读书,但我可以读懂的只有两本,大部分是英文的,法文的和其他的一些我不认识的文字。中文书除了《西游记》以外,还有一本西藏地图册和一本叫作《尖叫》的小说,书作者有着一个复杂的英文名。我看到封底的出版日期是“2025年”。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日日夜夜读完了那本书,本来抱着探索的心情去读那本书的,最后竟发现二十多年后的世界和我本来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竟是那样相似,除了里面出现许多我不熟悉的名词(那必定是一些科技产物),整个故事还是摆脱不了大多数小说的题材在讲述男女之情。女主人公是北京一家旅游公司的导游,在她二十七岁那年遇到了她的梦想中的恋人,那是一个到中国旅游的将近五十岁的西班牙男人,一个小城市的市长,英俊,富有,彬彬有理。男人也被这个中国女人吸引,一再推迟他回国的日程,最后和她在北京同居起来……接着故事中的女人和男人一直都在为他们爱情的前途商量、谋划、奔波,男人计划着离开他在西班牙的妻子和女儿,完成到中国定居的手续,女人计划着摆脱她以前的男友的纠缠,故事中的人物为了满足自己的性爱不断伤害身边爱他们的人,人类的自私阴险暴露无疑……两年过去了,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女人成功地制造了一次意外使那个爱她到变态的男友突然死亡,而西班牙男人也被通知第二天去大使馆领取定居许可证,就在两年的努力快要接近成功的时候,结果出人意料——

晚上的床上,男人说,“明天,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女人睡意朦胧地转过身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毛扎扎的胡子。

男人说:“你不想以什么方式庆祝一下吗?”说着开始抚摸身边的中国女人。

女人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很累。”然后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男人一大早刮了胡子吃了早饭去大使馆……女人一直等到晚上他都没有回来。女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绝望悲痛的表情,甚至没有失望,她只是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烟就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故事一直没有交代那个男人去了哪里,我想不会是出车祸或被人绑架之类的,因为这压根不是一个悲恸的故事,我想他该是回国了吧。就像那个女人对他失踪的反应一样,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信用和承诺。

无论是在哪个年代,我都不认为那是部好小说,它继承了我那个年代的都市爱情的老套题材,情节有媚俗之嫌,人物性格像快平板一样模糊单调。但有好一段日子我都沉浸在这个故事中。首先因为它发生的年代是奇怪的,2025年,就像一个悬挂在半空的日子,我还没来得及靠近它就一下子跳到了奇怪的未来。我一直在琢磨那个时代和我经历过的两个时代的不同,除了一些于理解无碍的新名词新事物以外,唯一的差别就是男人和女人对爱情更轻佻了。这个未来很老套的故事,像含在我嘴里的一片口香糖,即使已经失去了任何味道我的双颊也无法停止咀嚼这个习惯动作了。我最后也许因为寂寞竟完全陷入到这个故事中去,我的脑海不断掠过想象的画面,那个二十七岁的女人长得健硕、性感、年轻而又朝气蓬勃,那个男人头发身板硬朗,肩膀宽阔,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可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书名要叫作《尖叫》,因为没有一个人歇斯底里,他们都是一群有着良好的规划和目标的第一世界的公民。

在我到这儿来以前,我是个头脑单纯的中学生,我虽然想得很多,但归结一下无非就是要有一个人相信我的故事,相信除了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外还有第三世界。在第一世界里,我们都一样,在学习、生活、工作,我们是为信仰和前途拼命的现实主义者,名和利,高山仰止。我们穿着整齐的衣服知道如何在街上避开疯子和野狗,知道哪家店的早餐又便宜又能吃饱。在第二世界里,我们都是疯子,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我们自己对自己说话,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我们的对手是我们自己。在第三世界里,除了黑暗和思想,什么也没有,我们会发现肉体上的苦实在轻微得不值一提。

《尖叫》和《西游记》使我暂时忘记了雨带给我的绝望。可是当我有一天从书房的地板上站起来,打开房门的瞬间却感到了眼前一黑,头脑眩晕。我想我开始营养不良了。

我已经在这儿呆了一个月,两个月,该是三个多月了吧。我的那个世界现在怎么样了呢?我的父母,老师,同学他们一定为我的失踪伤透了脑筋。我的母亲一定会哭着出现在电视机上,劝我快回家去。我的照片是否会张贴在大街小巷覆盖了治疗性病梅毒广告,望知情者能提供我的一点信息去抚慰我可怜的双亲?菲菲会想我么?还有H,他好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会注意到我从此不再出现吗?

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整个事件荒谬可笑,不过当我触摸到自己冰冷潮湿的身体和这房子里类似的一切的时候,我又觉得这一切是合情合理,真实可信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现在的这个处境呢?这整个事故策划得还不如我的第三世界有想象力,不过像部低级的科幻片而已。

我走到冰箱前,把手放在手柄上。犹豫了半天,终于轻轻打开冰箱门,在一股凌乱的气味中找到了那只棕红色的塑胶瓶。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端详这只印满英文的瓶子,我不知道我一旦使用了它是否意味着我向这个荒谬的世界妥协。一粒乳白色的冰冷的闪闪发亮的药丸掉在我的手掌中,上面覆盖着细小的水蒸汽。我瞧了半天,把它放进了嘴里,HAY每天早上都会把它咽下去,可是我为了好好体验它用牙齿把它咬碎,咀嚼,起先它在我唇齿之间发出一阵清甜,可那层糖衣溶掉后,我却尝到了各种让人作呕的味道,像是鱼猪鸡鸭肉牛的混合味,像呕吐物,还带给舌尖一点点的麻。我终于受不了这股恶心奇怪刺鼻的味道了,我冲进厕所,扶着洗手池吐了起来,把胃里残留的一切都吐了出来。

在我刚来的时候我那么怀念我妈做的菜肴,甚至学校徐师傅的食堂。这种怀念与日俱增。可是后来我却再也想象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了,我的嘴里淡淡的涩涩的仿佛含满了雨水,我对印象越来越淡薄的食物再也没有欲望了。就像HAY,就像这儿的每个人。我终于和他们没有区别了,我一直拒绝服用药丸是想保留自己和他们的不同,可现在……我擦擦嘴直起身,因为这个可怕的念头而浑身颤抖。

这时,我又听到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急忙把药瓶放回冰箱,走回书房。

           3

 

                         

  我对仁慈的上帝可一向尊重的啊。他跟我一向彼此光明正大。时至今日,他该来管管我的处境啦。

                                                 ——欧斯金-考德威尔

 

 

我告诉HAY,我把能看懂的书都看完了,我没有什么事可以再做。虽然他安慰我说他每天去研究所也是无所事事,但我总是觉得我在熬受他们都无法想象的寂寞。我的人生好象经历了一个断层,陡然之间我跌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我以前的一切经验都无用,一切经历都无法验证,我虽然整个人完整地过来了,但我的朋友、亲人、感情都留在那个世界。我像是一个没有积累任何过去的初生婴儿。

他想了很久说,我们也许可以做一个游戏。我纳闷地看着他。

他把我带到书房,指指地板让我躺在上面。我接触到他清澈的眼睛,忽然两颊发烫,喃喃地说,游,游戏?他说是的。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涨得很红,游戏?什么游戏?我在心里问自己。他还有性欲吗?他是真实的吗?我是把我自己交付给一个虚幻的人吗?他到底是H还是HAY?……我以站姿无声地抗拒着,似乎要他给出一个好一点的要我躺下去的理由。

他低着头说,这个游戏也许很闷,也许很傻,但是……他看到我站着不动,于是“呼”地躺到了地板上。他说,那我先躺着再教你怎么做吧。

怎么,怎么做?我走到他的头边,低下头看他,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自己的腹部,米色的衬衣下映出他的肋骨。脸看上去愈发消瘦,湿湿的头发散乱在一旁。

他说,你先去书架上搬一摞书过来。

这个命令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马上跑到书架前去取书。在我拿书的时候,他说道,这个游戏的名字叫“诚实与谎言”。它是考验一个人是否诚实。科学家曾经得出结论——

他说着的时候我已经抱着一堆书放到他的头边。我问,什么结论?

他仍闭着眼睛说,人在说谎的时候反应最强烈的是人的胃。不管是多么老练的谎话精,他在说谎的时候胃都会以某种节律收缩。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腹部会颤抖得很厉害。平时因为人说谎的时候都是站着或坐着,所以这种颤抖不明显,但是当人平躺的时候就很明显了。所以这个游戏就是测你是否在老实回答对方的问题。你,想玩吗?

我诧异地听完他说话立即说,想!我早就想从他嘴里探知太多关于他和这个世界的真相了。但是,但是要怎么玩呢?我问。

你拿一本书放在我的腹部然后问一个你想知道的问题,我会尽量诚实得回答你。如果书没掉下来,你就接着再垒一本,再问一个,然后书会越砌越高,直到倒下来。

可是,你说了谎书就一定会倒吗?

刚开始可能倒也可能不倒,那要看你说谎的程度了,一般,说得谎越大,你就本能地越紧张,胃痉挛也就越厉害,可能一本书就掉了。可是随书越砌越高,一个小小的谎言就可能使书倒掉。我们要比在谁的肚子上能垒更多的书。

也就是说容许这些问题的答案中有谎言?我们要比的只是谁的谎言更少一些?

是吧。

恩。那好吧。我觉得这个游戏和它的操作步骤太奇怪了。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捉弄人的闹剧,根本没有科学根据。不过看HAY主动在地上躺得那么镇定,我就随手拿起了一本厚厚的书。

我想了一下,就把它放到HAY的肚子上问,这个游戏真的能测出诚实和谎言吗?

他停了一会儿回答,真的能。

我看到书起伏了一下没有动。于是又拿起一本垒在上面问,你已经连续多久没有吃过一点食物了?我指真正的食物而不是药丸。

他说,在我的小时候我尝过一点猪肉,可是令我感到难受极了,那味道……至今想来都恶心。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你指的那种食物。事实上,我和我的上辈都是靠A.N.活着的。从这场雨一下起,科学家首先就发明了A.N.来拯救人类。

书的起伏幅度很小。我又拿起一本书。

这儿人的平均寿命有多少呢?

去年的调查结果好象是40岁吧。它的统计结果不包括那些夭折的婴儿。

现在更低?

对。

那你……你……你觉得你能活多久呢?

他把脸偏向一旁,看着窗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很迷茫。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清楚……可能,再过几年吧。

你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我,你觉得我还能回去吗?

能。他说。那摞书抖动了一下,歪斜了。我条件反射用手去扶住了它们,然后马上缩回了手,失落而责备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能。他说,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们都不同。我们是一群遭诅咒的人,注定要在这里被集体毁灭。

我已经停止堆书了,问他,遭什么诅咒?

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回答。

那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

你的身上……还有干燥的地方。

什么地方?

希望。

希望?

对。你没有完全绝望,所以你还能静下心来看书,你还会把你的考卷包在塑料纸里,你还能拒绝药丸……虽然你再也不抱怨也不提回去的事,但你其实和我们这儿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你并没有绝望。你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直到今天你还是不愿意完全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你总觉得会有转机。因为你没有绝望所以你还没有达到痛苦的顶峰。

他说的句句话直中我的心意。那你觉得……我痛苦的顶峰是什么样子的?

隔了好久他才吐出两个字:自杀。

这两个唐突的字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直插我的心脏,使我一阵血液沸腾,既而全身发凉。他为什么要这样诚实?!

那……好吧。我在脸上挤出一丝轻松的笑,预言家,你觉得我会以什么方式自杀?

别忘了,我刚说过,正因为你身上那块唯一干燥的地方——希望,所以你还是能够回去的。你永远不要放弃它。

我停了一下,又拿起一本书堆了上去,那你和其他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绝望的?

他说,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都不抱希望。

话音刚落,那堆书就“哗啦啦”地在我们面前倒了半堆。我们两都被吓了一跳。我点了点,一共才六本。我说你不算太诚实。

因为你中间说了很多废话。他说着坐了起来。这下该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撒谎了?或者是最后第二个?我追问。他只是摇头说,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一边揉着自己在地上跪得生疼的膝盖一边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在他俯视的目光下我觉得很尴尬,也不由闭上了眼睛。我感到一个沉甸甸的分量摆到了我的肚子上。他问,刚才我的回答让你难过了吗?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是的。

对不起,我也只是为了更好地遵守这个游戏的规则。

又一本书加了上来。他问,你还记得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把我误认为谁吗?我和他真的很像吗?

H。他提H了。我说,一个朋友,其实是在一个学校的同学。他读的是理科班。但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我只见过他。他和你长得极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所以我会把你误认为他……我忽然有个想法,会不会不同时代的人中间总有两个人的长相完全相同,一个人死了,等许多年以后认识他的人都死光了,上帝又把他的长相拿出来用,灌注不同的精神思想名字身份做成另一个人,你也知道如果要求上帝一直造出不同样子的人来难度就太大了。碰巧,你和H都被我遇到了。你见过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吗?

他似乎被我的玩笑吓住了,反常地对着我发愣。

你怎么了?我是和你开玩笑的呀,世界上怎么可能这么巧老是遇到一模一样的人呢?而且你和H也是有区别的,你的脸色好苍白,兴许是因为雨……

他回头神来,急急忙忙又拿起一本书加在我的腹部,随口问道:你有多少亲人?

亲人?父母,爷爷奶奶,外婆外公,三对舅舅舅妈,两对姑父姑母,姨妈姨夫,表姐表哥堂妹堂弟等等等等这些都算亲人吗?我一口气说完,觉得他的问题很没有意义。

那么多,怪不得那时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他说道,声音里有一点失落。

你单身多久了?我不禁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问,你们世界也常下雨吗?

不……有很多种天气,我住的那边地球阴天、晴天更多一点。

下雨的时候人们厌恶吗?

不,下雨的时候有时也招人喜爱,不过我现在回忆不起那种心情了,我现在对雨只有厌恶。

好吧。你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我不信神。可我信第三世界。我得意地描述我的第三世界理论,在那里一片漆黑,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说话。那里没有肉体,人的外形消逝在黑暗之中,留下来的只有思想和心灵的体验——

话还没说完,书就倒了。我直起酸痛的腰和他一起点,也只有六本。我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气呼呼地说:“我敢发誓我没有说谎,这个游戏没有科学依据,书倒纯粹是因为堆得太高了,我一呼吸肚子就要起伏,所以它倒了……”

“也许是因为你那个荒谬的第三世界理论呢,人类永远也无法摆脱肉体上的痛苦,因为他们从来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肉体。这也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在这儿挣扎。”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插到书架上。我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晚上我躺在床上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发现自己的十指像在水中浸泡久了那样肿胀,指肚平滑,指纹模糊得几乎要消失了。这让我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会不会有一天回到我的地球上去的时候,我已经被这儿的雨钝化成一个全身长苔藓,没有指纹,没有身份,没有胃口和欲望的怪物呢?这种想法让我恐惧不安,就像以前我经常梦到自己死后变成一具骷髅升上天堂一样。天堂真的是那样明亮灿烂,应有尽有,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具骷髅,我分辨不出哪具是我的家人、朋友,我大声呼唤他们在尘世的名字,但我渺小的声音却被广阔的天空吸纳……我从那个温馨的噩梦中惊醒后就像现在这样恐慌不能平静,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它对于我反而陌生起来了,它在我的回忆中显得那么不可靠不真实,反倒成了天堂,明亮灿烂,应有尽有,可是我怕我回去的时候却带着一副像天堂的骷髅那样孤独、丑陋不为人所理解的肉体。

我对HAY说我们不能这样等死,我们要抵制这个不合理的地球施加的一切,我也想给他那种干燥的希望。第二天早晨他一出门,我就动身去买菜,我希望食物能恢复我们的胃口,让他停止服用那该死的药丸。

第二天,我穿上他为我买的一件深蓝色透明的雨衣和防滑套鞋,并把雨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打了一把伞拿着他给我的纸币出门了。外面依旧是风雨交加,两旁成片的奄奄一息的树木在风中东倒西歪,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沿着泥泞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时而停下来看看山下的城市,城市只占据几块零星的高地,在它们的周围、远方却是汪洋大海,灰蒙蒙的载满了雾气望不到尽头。正在我看得恍惚的时候,我听到在风中夹杂着隐隐的人声。我回过头,看到有两个人走了下来。他们走近了,我才看清是一对依偎在一起的老年人,穿着防水衣,挤在一把大伞下。他们湿漉漉的苍老的脸庞紧贴在一起,胳膊挽着胳膊,冰冷的身体也紧紧挨着,一步步寻找着脚下的台阶。我急忙让到一旁,让他们从我身边经过。那个灰白色短发的老妇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垂下眼睛把头搁在男人的肩膀上,表情平静而暗淡。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台阶的一个拐角……

我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往山下走,来到了城里。我独自站在这个湿漉漉的陌生的城市中央,感到有点无助。几个形单影只的行人和几辆小车从我身边经过。这个空荡荡的城市,现在又被雨填满了,显得有点拥挤,凌乱。我走到街边,沿街的本是一些店面,现在都大门紧闭,落满灰尘和蜘蛛网。一个招牌掉下来,斜挂在墙上,像一个歪斜的笑容。我走近看,上面写着:

 

                        西时杂货店    

Xishi grocer

       这个名字使我浮想联翩,我想到了美味的糕点、水果、冰激凌,五颜六色的日用品。可是美丽的图景很快地褪去,剩下眼前这幅灰白色的画面。我走到屋檐下,躲着一串串雨珠往前走。很快,我到了一个湿漉漉的气味难闻的大棚前。那是个用黄色的玻璃钢瓦搭成的大棚,说它是大棚那是和其他的店铺比,实际上它是个微型的菜市场,里面折射着昏暗的黄色的光线,近十个铺主守在各自的摊位前,恹恹欲睡。我收了伞走进去,发现这儿只有我一个顾客。一个女人正挥动一根系了布的棒子驱赶苍蝇或别的虫子,她的一只手托着下巴,睁开一只眼睛打量我。我看到她面前摆着一堆黄色的植物,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吧。那是种蔬菜,和我以前吃的包菜相象,只是个子很小,紧紧的缩成一团。还有一些软绵绵的茄子和萝卜。再走过几个摊头,到了肉摊,男人双手抱胸地睡着了,头歪靠在一块肥肉上,几只苍蝇围在他的唇边。我暗自觉得恶心,可是找不到别的摊位在出售肉类,于是只能把他叫醒。我们讨价还价,最后我从他那儿买了一块精猪肉,体积不大,可拎在手里感觉很重,兴许充满了水份。菜市场里充满了腐烂和腥臭的气味,地面潮湿,天花板还在渗水,并且除了我没有一个顾客光临。那个卖给我菜椒的女人与我搭讪,她问我买回去做什么。我说做菜吃啊。她问我是不是同时还在服用药丸,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不,我从来没有吃过那玩意。她对我的回答万分惊讶,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嘲讽我几句还是真正地嫉妒我。我问她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她还要在这儿摆摊买蔬菜呢,她既然在卖就说明她总是相信有人需要的。她说事实上是这样的,他们家自从搬到这儿来以后就一直从事蔬果培植行业,因为早些年人们的胃口尚未消失,而土地被淹植物大量死亡使蔬果价格猛涨,所以许多科学家和农民不约而同地开始探索如何在水中栽培蔬果,他们家是成功的一例,从中获得了大量财富,所以才有经济实力搬到这块高原上来躲避水难。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了没几年,随着雨继续下去人们居然没有进食的欲望了,特别在近两年前科学家又发明营养药丸来维持生命以后,人们就觉得再也没有进食的必要,而正式与纯天然的食物决裂。他们家现在就只死剩下她和她的丈夫继承家业,除了培植蔬果以外他们实在没有别的谋生选择,如果整天无所事事将会连药丸也买不起,等于等死。所以他们只能继续这儿的摊位,希望有一两个生命力顽强的人来光顾(许多人难得来光顾只是为了纪念自己的胃口而不是真正有欲望)。听完她的唠叨,我带着花椰菜,鱼,猪肉,菜椒,海带,匆匆逃离那个死亡气息弥漫的菜市场。

HAY进门来,他把滴水的雨衣在门边的支架上挂好。他身上依然穿着我初见他时的那件深蓝棉布衬衫,但那种深蓝色越来越沉接近黑色。这时,他抬头看到了站在餐桌边的我,一脸惊讶。他的两只眼眸里映出两张红色的餐桌,餐桌被我一个人挪到屋子中央,擦拭一新,光亮的桌面上摆满了色彩鲜艳的食物。他朝我走过来,走到桌子旁,手扶着一张椅背,沉默不语地打量着一桌的饭菜。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忽然在他身后说道。

他回过头惨淡地笑着,生日快乐。

谢谢。我像哄弄一个小孩那样指着菜解释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过生日都要摆宴,摆一桌寿星自己做的菜,在动筷以前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许一个愿,然后大家一齐动筷,如果把整桌的菜吃完了我们就都能实现愿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让我感到自己的谎话被一眼洞穿。他就算没有经历过,至少也会从书上看到过生日吃蛋糕吹蜡烛许愿的习惯吧,哪有吃菜许愿的。

我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反应。他又把目光放回桌面说,好吧,那让我们试试能不能灵验。

我们在桌前坐下,我这才发现这是张上等木料做成的好桌子,又沉又亮,我刚才把它挪了很久才让它离开那个角落的。我们分别坐在桌子的两头,中间隔着几个菜和桌子上方一盏昏暗的黄色吊灯。他像模像样地十指交叉,磕在下巴上,闭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我一时觉得心酸地可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是个谎言还故意配合我?于是,我也学他的样许起愿来。他结束以后就勺了几块茄子放在自己的盘里,低下头默默地吃着,我也跟着吃,却不停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表情动作。他吃得那么慢,似乎在经历一场磨难,但终于把它们都嚼碎咽了下去……他的勺子和叉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伸向不同的菜盆,把它们很好地消灭。我忍不住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他想了想问,许愿说出来还会灵吗?我说会的。于是他说,我许愿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这句平静的话忽然让我热泪上涌,一方面我是那样感激,他竟让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就算他压根不相信这回事吧,他那么说出来还是让我感动万分。另一方面,他的话又是那样无情,他希望我离开,就算他是好意吧,可至少说明他和H一样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黯淡地说,你不想离开吗?

他说,我离开不了。

我说,怎么会离开不了?再说这只是个许愿。你还从没有见过阳光……

他说,你不懂,我可以打许多的比方,比如你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肉,你虽然也想试试,但你想要试的欲望总及不上一个曾经一直吃肉现在却被剥夺吃肉的权利的人的欲望来得强烈。因为,你根本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你无法很具体微观地想象它的好……你心中想要回到阳光中去的欲望是我的几十倍,几百倍。‘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起来,我忽然仿佛看到了我们将来的一次分离。那些食物毫无味道,在我的舌头上翻覆,我很生硬地把它们咽下去,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我的喉咙,食道,胃。我偷偷地看他,我知道他正在吃得比我更痛苦,他只是不想让假装生日的我失望……

我们吃完以后,他擦擦嘴走向我,忽然轻轻地抱了抱我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然后松开手进了洗手间。我在收拾桌子的时候他走出来和我一起收拾。我从头到尾一直没有问他味道如何,因为我从自己的体验上感觉得非常清楚,他除了雨水没有从中尝到任何味道。

我上楼去睡觉前和他道别,我站在台阶上向他挥手,他走过来扳过我的脖子,很生硬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道,谢谢你的晚餐,真的很不错。你早点睡觉吧,我也要睡了。我点点头,疾步走回房间,靠在门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吻湿湿黏黏地粘在我的额头,像一个印记。他刚才的动作是那样奇怪,以致于有点滑稽。我一阵心酸,这个吻彬彬有礼,可是没有一点激情和欲望。

这时,我忽然听到楼下的客厅间有一些声响,我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往下看,看到穿着睡衣的HAY正站在冰箱旁,他最终还是从那只棕色瓶里倒出一颗营养药丸放进嘴里,头一仰咽了下去,然后他发了会呆离开了。

 

                 

 

            4

 

今年是雨水和警察搜捕多的一年。

                     ——伊凡·克里玛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叫他H。他和你一样,长着瘦削秀气的脸,不过……他的脸色似乎不像你那样苍白,而是黑黝黝的。他的眼睛也是那样深邃乌黑,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的身材瘦长,可又很矫健。不过……他的相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掉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你的脸。你们合二为一,或者,你和你的世界把我的一切记忆都取代了。不过我倒并不是喜欢他这些,我喜欢他对一切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只集中注意力在他心底的某些事情上,那是些像孩子的糖果那样美好纯真的事情,他永远不会拿出来与人分享。

“我那时坐在教室里,看到语文老师在教师门口斥责他,她气势汹汹把书扔在他的脸上,问他为什么上完一堂课后书上还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笔记。他竟一言不发,拾起书转身走了,无视任何愤怒和埋怨……我还站在操场上野橘树的阴凉里看过他踢足球,他一路奔跑挥舞着宽大的校服衣袖,样子滑稽。他踢得真糟糕,可是他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咬着下嘴唇在笑。

“一个下雨的晚上,我一个人在我们读书的那个小镇上闲荡,街道幽静几乎能听到细雨打在石板上的声音,路灯是红色的。这时,我忽然抬头发现H正走在我的前面,他依然穿着那件坏了松紧带的校服,甩动衣袖,慢慢悠悠地走着。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其实有一阵我感觉惊喜极了,我想和他说话让他也发现我,让他也知道有一个人和他一样走在这条寂静的夜路上,可是他竟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最终也没有勇气上前和他攀谈……我们一前一后把许多长长短短的街道走完,回到了学校,又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HAY听完以后,又把一本书放在我的腹部问:“你还在怀念你的食物吗?”

过了好久,我忽然惭愧地说道:“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其实这两个星期来我一直在偷吃你的药丸。”

他看着我。

“我没有勇气对你说,是因为这让我感觉丢脸。可是,我最近坐久了站起来就感到头晕,手有时候会莫名其妙颤抖,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越发惨白,指甲全都软绵绵的——”我急急忙忙地解释。

他用深深的叹气声打断了我。这几天他似乎一下子老了,投向窗外的目光变得像雨气一样灰蒙蒙的。他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动了动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的书哗得倒了,他想去数,我说不用了,我对这个游戏也厌倦了。

这两个星期我们天天躲在书房里玩“诚实和谎言”的游戏,直到腰背酸痛。我们似乎彼此探知了对方所有的秘密,可是问题为什么还在不断地重复?书虽然越积越高,可是它总是会倒,这似乎在暗示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无间,但总是无法回避一些秘密。他和他的世界在我的眼里是个巨大的谜,可是我并不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我是一个生活经历简单的人,在来这儿以前只是个快活的学生而已。我觉得“诚实和谎言”的游戏在我们两之间不断循环下去就像一个无法除尽的分数,不断地接近诚实,却永远也无法完全到达诚实。

“我有一天遇见那对老夫妇了。”我对他说。

“噢,现在想来时间过得也不慢,他是三年多前和她结婚的。”

“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那个女人是他的表妹,他们相亲相爱可是一直没有结合,真正让他们克服世俗结合在一起的倒是这场雨。这场雨让许多人做了他们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做的决定。”

“那你呢?你爱上过什么人吗?”我问他。

他在烟缸里弹掉烟灰,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这些日子来,我们经常在书房里这样席地而坐,一边玩“诚实与谎言”的游戏,一边聊天。谁更诚实一点谁又在说谎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暂时让自己不去思考自己的处境。当我单独的时候,对于死亡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和孤独使我如同置身于黑暗,我已经无法再思考,一旦我清醒而严肃地思考起来,我就要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绝望。而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所在的那块时空就好象被灯光打亮了。

我们有时也靠在一起抽HAY从物资供应局搞回来的烟。那种烟比我以前见过的草烟都粗和长,是用棕绿色的叶子裹着的,就像东南亚一带的雪茄,一支可以抽上好半天。但是HAY说里面裹的不是我们那种烟丝,不含尼古丁,对身体无害,也不会上瘾。因为它不能使人上瘾,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这不是烟,只是一种看起来像烟用来取暖驱潮的东西。但是我还是迷恋上了它,不是因为它青脂气的烟雾,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感觉。烟头上红色的火星会随着呼吸一明一暗,还有弥漫的烟雾使人双眼干疼得要流眼泪,而它带来的干燥、温暖、清洁的感觉是从别的任何地方也无法得来的。我抽得很快经常醉烟,那个时候我就把沉重的脑袋搁在HAY的肚子上。

可是,这个暧昧和模糊的游戏既没有我们使陷入对问题和答案无止境地追逐中去,也没有使我们俩像所有低俗小说的情节发展那样相爱。

没有人知道理由。

H在我的记忆中淡忘了,我只要一想起他,我的脑海中只会出现HAY。 回去的愿望也越来越低落,那种药丸,“A.N.”,它正在我体内发挥一种不可估量的作用把我塑造成和它的其他用户一样的人——不再对事件的转折抱有期待。

一天晚上当我打开冰箱后,忽然发现大瓶里只剩下最后一粒白色的药丸,安安静静地躺在瓶底,仿佛带着嘲弄的笑。我呆呆地注视着它的时候,身后响起HAY的声音:“今天我已经吃过了。”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我把药丸取出来塞进嘴里,仰起脖子一下把它吞了下去,甚至不允许它摩擦到我的牙齿。

我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本来的简洁的短发现在已经长及肩膀,又湿又乱地贴在消瘦的脸上。身上穿着HAY的深蓝色的大衬衣,把我沉默的身体藏得很严实。烟使我的嘴唇干裂想着喝水,而我的胃里已经灌满了水。当我又像往常那样伸出手去擦拭镜面上的水汽的时候,我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这只是块玻璃,在我手移开的地方水汽散开显现出立柜内的情形,一寸寸明朗,浅黄色,浅蓝色,黑色,红色……柜子里站着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恐惧地擦擦眼睛,幻觉消失了,我又看到一扇镶着大镜子的深红色柜门,把两个我隔开了。

柜子里的自己穿着K中的校服,短发,健康,皮肤被春风吹得微红。而镜子前的自己瘦削,脸上带着像这儿所有人一样的惊慌不定的神色,仿佛大难临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临睡前都会习惯性地走到冰箱前,打开箱门,可是每次我都看到摆A.N.的地方只有一只硕大的空瓶。A.N.在我的心目中已经成为像白饭和面包那样的主食了,我不能理解这么多天来HAY为什么还不去购买。又过了两天,我对他的沉默开始生气了。他的沉着和镇定使我开始猜测他们研究所是否每天在派发A.N.,他是否自己吃过药以后就再也不会想到我了。我觉得他是在漠视我的健康,把我的生命放逐自流。我开始赌气不和他说话(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交谈的必要), 可是我始终开不了口提醒他冰箱里发生的事。

有一天晚上当我走到冰箱前打开箱门的时候他正好经过,这次我鼓起勇气叫道:HAY!他停下来走到我的面前,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影响整个故事进程的话——“我再也没有钱来买A.N.了。”

 

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他又皱着眉头说:“研究所因为这么多年来对天气和地质的研究都没有半点进展,新的领导人上台以后决定不再拨那么多科研经费给我们,并取消许多对科学家的福利。因为经费限制,许多进行到一半的项目都只能半途而废,连我们的薪水也发不出来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新的一年了,每年的年底政府都会给居民免费提供一瓶A.N.,可是居民名册上并没有你,我的这一瓶可能不够我们两人吃一个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很悲壮地说:“我该离开你。”

“离开?可你能去哪儿呢?”他用那只冰冷而潮湿的手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可是,我本来就不属于这儿啊!”我焦躁地跺着脚说,“老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偏偏是我?……”说着眼睛因为委屈而湿润了。

他颓唐地站在我的身边,忽然抬起头说:“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了,这次我会让你好好活下来的,阳。”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转身拉我到了楼下的一间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镶在铜相架里的小照片递给我。我一看叫出声来:“这是谁?!”

LILIAN。就像你说过H和我很像一样,LILIAN如果能长大那也将和你一模一样。”

我惊异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子,就像在看着自己的童年。那微红的小嘴,稍翘的小鼻子,又黄又细的卷发。还有脸上游离的神态,几乎和我的写字台上那张照片一模一样。不,不仅相象,这分明是同一个人!

HAY从我手里接过相片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想到了LILIANi,她是我邻居的女儿。我在活动中心看到你的时候误以为她回来了,就捡起你的书包追上来,可是马上就发现我们互相要找的都不是对方。我带你回家,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怀着一种希望,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是“偿还”。我欠LILIAN的今天都要还给你。

“在十八年前,我和LILIAN都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我们住在一个山坡上,经常在父母上班后约好了偷偷出来玩。(那时山坡很危险,时常有坍塌,所以一般孩子的父母都不让他们独自出门)我们虽然每天在一起,但是却从不让大人们知道。我们总是在他们出门后出门,在他们回家前赶回家。有一天像往常一样,我们穿着小雨衣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出门了。当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的时候,忽然她的那一面发生了小型泥石流。她随着泥石摔了下去,可是手还紧紧拉着我不放。那时情况很紧急,我抱住一棵大树,希望能把她拉上来,可是我的手越来越沉重,我踩在烂泥里的脚也在滑向深渊。那时我听到她在哭叫我救她,可我太害怕了,我也在雨里哭起来,任凭自己的身体也滑向深渊。这时,忽然有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如果我放手,然后跑回家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是我的手却已经松了。当我站起来的时候,LILIAN已经随着泥石流被冲入了我们四周的汪洋大海。

“我飞奔着跑回家,洗掉身上的泥浆,在取暖器边把雨水和眼泪一起烘干,然后颤抖着等待我的父母回家。那天晚上LILIAN的母亲哭着到我家来向我妈哭诉她女儿的失踪,说在坍塌的山坡上发现了她的一只鞋子。而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摆弄手里的玩具,好象并没有听到大人们的谈话,或者对这样一个陌生女孩的消亡表现得漠不关心。我错过了这样一个忏悔的晚上后,就再也没有勇气来告诉他们真相了。从此,我父母把我看管得更严了,每次出门前都要把门反锁。而这件事一直像一个阴影笼罩着我,每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因为恐惧而哭泣。又过了几年,我父母和LILIAN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这个秘密就永远长在了我心里。

“对于我来说,我不仅因为自私和怯懦杀了一个人,而且杀了一个我爱的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孩,因为我爱的能力已经丧失了……

“你并不是LILIAN,可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一切是LILIAN安排的那样……”

他说完重重地坐在床沿上。

我拿起LILIAN的照片,细细地看着。怎么会那么巧?我和LILIAN,H和HAY,在合用同一副长相。我无法接受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就如同一个道具,被不断地安排和改变来历的事实。那我到底是谁呢?难道我不是柳阳?难道在阳光中的那么多记忆只是我做的一个梦?难道我就是LILIAN,在水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长大了爬上岸要来要求HAY偿还?……不!不!到底什么才是梦什么才是现实?

 

HAY这时站了起来往外走,我问他你去哪儿。他说卖掉我的布雷诺雨衣和雨鞋和一切值钱的东西来为你买A.N.。我阻止他,不要这样。没有雨衣你简直无法活下去。你每天都要出门去上班,要走这样一段山路。要不,把那个柜子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我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柜子?他犹豫了一会说,这不好吧。

可是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如果他留下的东西能够救我们一命也不也是好事吗?我虽然并不对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抱有希望,但好奇心还是促使我利用这次机会说服HAY来打开它。

他又考虑了好久终于点点头。我们来到我房间的那只大立柜前,我用手指拨了拨那把沉重的大铜锁,问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它打开呢?

他从床底找来一根小铁丝,把它拉直后在锁孔里搅动,可是锁只是发出咔嚓的声音并没有打开。半天过去了,他额头沁出汗,他又说,你下去找个大榔头来吧,也许只有把它砸开了。

我急忙冲到楼下去去找榔头,工具箱没有,就到储藏室里去翻。过了好半天才在一个铁盒子里找到一个又大又重的铁榔头。我把它搬回楼上,竟惊喜地发现橱门已经大开。你是怎样把它打开的?我问。他似乎心事重重,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铁丝来回答我。

我把头探进这个让我一直噩梦连篇的大柜子,像伸进一个阴谋的腹部,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虽然落满灰尘但连只蜘蛛都不见。每个角落都那么光明磊落地敞开在那里。怎么会呢?如果连件破衣服也没有为什么要把柜子锁那么好呢?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可是不等我说完,HAY却已经夺门而出。我追在他后面叫着:“HAY!HAY!……”可他似乎为了逃避我的询问拿起雨衣就跑了。我走到窗口撩开窗帘,看到他在雨中匆匆忙忙地扣好纽扣向山下走去。

他忽然想到什么了?我的大脑里出现一百个疑问。

我又重新走回到柜子前,把它的门合上。我本来以为自己一旦打开橱门就等于征服了它,它所有的神秘感将随着橱门的打开而释放。可是现在我觉得恐惧更加强烈地抓住了我。为什么里面什么也没有?哪怕有只大毒蝎,有件带血的衣服,有把手枪也总比一个锁了几十年的空柜子来得容易接受。什么都没有是否预兆着什么都有可能?HAY,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就这样带着各种各样可怖的猜测,坐在床上等着HAY回来。

晚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HAY没有回来。

凌晨,天色开始泛白,雨一阵密一阵疏,HAY还是没有回来。我呆呆地坐了一夜。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我对自己说。虽然并不清楚到底该怎样结束。我腰酸背痛地在房间里走动,不时地瞟上一眼身旁的柜子。是它让故事接近尾声了吧。我该怎么办才好呢?HAY终究还是抛下我走了。他又一次松开了手,像当初放弃LILIAN那样。

我神情恍惚地打了一把伞下了山。我在空寂的街道上闲逛,这儿热闹的只有雨声。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活动中心。它看起来落漠了许多,门口的旗帜倒了没人扶,灯泡耷拉下来没人修,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我又走近密洙林,现在它已经被一圈带刺的铁栅栏围了起来,旁边树了块牌子,写着:

Dangerous!

 

黑沉沉的天空正低低地压着这片墨绿色的潮湿的植物。密洙高大的身影在风雨中摇曳,我踮起脚尖也无法越过林尖望到它的尽头。

我怎么可以想象自己当初是从里面一路狂奔着跑出来的呢?我的生命,我的记忆是否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以前一切统统都是谎言,统统都作废!我根本不是柳阳,我只是LILIAN生命的一个后续,我是她的一件复制品,一个翻版。而H只是现实中的HAY在我梦中的一个映射。

我在城里逛了一天回到HAY住宅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由于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服用A.N.,我感觉自己正像一株根长期浸泡在水中养分流失的植物一样,正在一点点地枯萎。我在没有了HAY的大房子里游荡,为了驱逐恐惧把大大小小所有的灯都打开,不让房间里留有一个黑暗的角落。我打开所有的橱、抽屉、柜子,似乎要找出关于那个逃兵的任何一个秘密。可是,除了几张照片外,我没有发现别的有意义的物品。

其中有两张分别是LILIAN和她家人,HAY和他父母的合影。所有的照片都是室内照。LILIAN和我小时侯一样长得有点瘦削,并不可爱。穿着白底花边的小绒裙,下面是厚厚的长统袜。她的一只手牵在母亲的手里。她的母亲则小巧,神色开朗,并不像我的母亲,和LILIAN戴眼镜的父亲并排站在一起。而HAY的父亲是坐在一把缎面扶手椅里的,他的母亲和他各站在一边。童年时代的HAY是那么腼腆,秀气。他像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高雅的瘦高个,眼睛深陷有点像混血儿。我就这样躺在床上抽着HAY的烟,比较着这两张照片,细细揣摩里面人物的神情、性格、心情。温和而干燥的烟雾弥漫了一屋,大立柜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我竭力想要回想我在K中和家乡小镇的生活,我的父母朋友,可是那些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就如同这一张张受潮的老照片,虚幻,重影,模糊不清。没有东西能确实证明我在阳光下生活过了,连回忆也是那么不自信。我就这样在烟雾萦绕的房间里胡思乱想着睡着了……

半夜,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这样的深夜让人毛骨悚然。我跑去接的时候,是一个讲英文的男人,他说:“你是LILIAN吗?你的哥哥HAY涉嫌盗窃A.N.配方已经被我们警方逮捕了!”

 

   

                                              

                                5

 

太阳是宇宙的中心。

                 ——哥白尼

 

 

我在拘留所见到了HAY。他正坐在一张铁床上发呆,看到我进来没有一点反应。他的脸色发青,连嘴唇也丧失了血色,正抱着自己的双臂在颤抖。我叫道,HAY!他的眼神才聚集在我身上。眼神中的麻木、怯懦和无辜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

他与我有一米多远,中间隔着铁栏。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投向我的身后。

我回头看到看守正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我又问他,那天你忽然跑去哪儿了?我到城里去找你了,可是没见着你。

他虚弱地说,为你去找药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说你盗窃A.N.配方?你做了吗?

我没有。他不大自信地辩解。

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这个罪名太奇怪了。不过……我当初还以为你抛下我走了呢。我说着惭愧地笑起来,可是眼里却闪出泪花。

噢——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铁栏旁握住我的手。我们冰冷的身体隔着铁栏靠在了一起。直到这个时候,我忽然对他的身体生出许多的渴望,想要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身体痛哭。为什么这么晚,到今天我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到我们中间隔着铁栏的时候才想拥抱他?难道仅仅因为失而复得?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抽泣起来。

不要哭了,LILIAN,不要哭了……他低下头吻我的额头。

他在叫我LILIAN。

我从小就讨厌下雨……雨总是把我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我该怎么办呢,HAY?……我哭着说。

他捧住我的头轻轻咬住我的耳垂,忽然耳语道,去密洙林告示牌下找出我给你的信吧。然后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忘记了哭泣,愣愣地看着他。可他又转身回到了床上,对我说,你今天先走吧,我想睡会儿觉。看守打开门彬彬有礼地问道,Miss LILIAN,你打算走了吗?

我转身跑出了拘留所。

我一口气跑到了密洙林,此刻的天空又是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我跪在地上发了疯似的用双手挖泥。我的上方是Dangerous的告示牌,在闪电的光芒中一明一暗。很快,我的手指尖就遇到了塑胶质地的物品,拖出来一看竟是HAY的那件黑色的雨衣。雨衣一打开,里面裹着一封信。我把信揣在怀里跑到了活动中心。

一到了屋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打开信封。HAY的笔迹在水中模糊掉了,成了一大片片的蓝色,但还依稀可辨。

“阳,

      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残忍的事实,我们都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思想所依附的肉体是不真实的了,它只是雨水。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们眼睛里看到的对方触摸到的对方都只是一团水汽而已。所以我们根本无法见到阳光,我们一见到阳光就要被蒸发,在宇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们只能站在这片水里等待自己被淹没。

那只大立柜真的是个灾难,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位英国政客为何自杀了。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事实,当有人告诉你其实你是不存在的。那个英国绅士一天晚上忽然做梦梦到了真相,于是他在把它写在纸上锁进大立柜后就自杀了。我们都是复制品,阳!人类有一天发现人群中间总是有人与自己相象,长相、脾气、声音,于是他们受不了了。政府最后通过抽签决定把两个一样的人中间的哪个人送走。我们这些雷同的人来到了这儿,我们被重新组成家庭、社会。我们的记忆被掏空了,所有的教材和书本都在欺骗说这是数百年以后被雨水淹没的地球,让我们信以为真。其实,我们脚下站着的土地是不真实的,真实的只有水。我们和我们的土地都是真正的地球在水中的倒影。

        阳,使我们无法离开的便是A.N.了。它是个阴谋,它改变了我们身体的成分,它钝化我们的欲望,使我每个人成为一滴水珠,无法在阳光下生活。这个巨大的阴谋和秘密,被英国人的梦揭开了谜底。也许你不愿意相信,可我没有力量来抗拒这样的事实了。因为你和LILIAN是那样相象,而我和那个世界的H又是酷似。你和H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你们是抽签后的幸运者,而LILIAN和我输了被送到了这里。可是,A.N.却把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水人了。即便你找到回去的通道,你也不能再见到阳光了。阳,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信纸飘落在地上,我神经质地捧住自己大脑袋喃喃自语:“快醒醒吧,快让我从噩梦中醒来吧!我再也无法承受了!”

        

 

 

 

7/11/2002

                                                        于家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