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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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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瘦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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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森林红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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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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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眼老师布置完暑假作业，站在讲台上没走。午后干热的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照在四眼老师皱巴巴的脸上，远远看去，那张脸黄里透黑，像一块燃烧的老桦树皮。
四眼老师说：明天就是假期了，希望同学们回家后，好好复习功课，按时完成作业，多帮爹妈干活，不要贪玩儿。
四眼老师的公鸭嗓子嗡哇作响，夹着嘶嘶拉拉的杂音，搅得教室里的空气愈发的闷热了，许多同学都红头涨脸的，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儿。四眼老师也冒汗了，他用袖口擦擦脑门子，扭头瞧瞧窗外，连声说：这天也太热了，今年算是咋回事呢，老天爷太不像话，一场雨都不下，简直不让人活了。随后，他猛地合上教案，把眼镜架往鼻梁上一推，冲大家一挥手，大声宣布：这学期结束了，下课！他的手势仿佛在轰一群鸭子。他的话音刚落，昏昏欲睡的“鸭子们”便兴奋起来，“嘎嘎”叫着乱哄哄起身离座，争先恐后拥向教室的门。
孩子等同学们走光了，才抿着豁嘴，慢腾腾离开教室。他刚出门，外面的热浪便“哗
”地一声，朝他当头砸来，浇了他一身。他觉得好像站在火里似的，全身烤得生疼，眼前金星乱晃，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坐在操场上。
咋了，小点儿？四眼老师关切地朝他走过来。
没事儿，老师，这天儿太热了。孩子稳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北山。
是呀，热得跟下火似的。四眼老师把教案举过头顶遮挡阳光，他走到孩子跟前。
小点儿，一个人走山路，怕么？四眼老师问询的目光透过瓶底般厚厚的镜片，定定地望着孩子。
老师，没事儿，我都习惯了。
多注意，多留心，啊？四眼老师嘱咐着。
嗯。孩子心头一热，他的豁嘴歙动着，他瞅瞅老师，又瞅瞅班里走远的家在镇上的同学，默默地点点头。四眼老师满意地一笑，拍拍孩子的肩，转身朝教研室走去。孩子等操场上没人了，才走出校门，一个人孤零零踏上北山的羊肠小道。
阳光刚好偏西，那个大火球又白又亮刺人眼睛，发出的光宛如熔化的金属，漫无边际地四处流淌。青草、树叶蔫蔫的。山地升腾着如烟似雾的气流。没有风，空气滞住了一般，周围没有一点生气。孩子机械地迈着步子，不时擦去流到眼角的汗水。北山其实并不高，面朝镇子这边的山坡光秃秃的，显得十分空旷。从前，这坡上长满了各种树木，什么白桦啦，紫椴啦，青杨啦，还有高高的橡树。后来，这些树就没了，都被山下镇子里的人们砍回家当柴烧了，山坡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树毛子，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在阳光下萎靡不振。
走到山顶，一缕清凉的微风拂面而来，这风吹得孩子眼睛一亮，他咧着豁嘴笑了。山这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孩子太熟悉这个世界了，它正有层次地展现在孩子的视野中：莽莽苍苍的森林状若屏风，随着山势起伏错落，浩浩荡荡铺向天边；湛蓝的天空下，远处的群山仿佛无数头巨兽，它们簇拥着排列在一起，保持着奔跑的雄姿，却没有奔跑的动作。望着它们，孩子心想，说不定哪一天，它们真的会奔跑而去，离开这里呢。
孩子沿着林中小路下山，他在谷底的小河边停下。他觉得口渴得厉害。于是，他在河水凉爽的气息中伏下身体，他的脸刚贴近水面，就听见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
那时，山谷里正滚动着湿漉漉的热浪，河边野花和草叶上的水珠儿闪动着碎银般的亮光。枪响之后，一群野鸟惊恐万状般“喳喳”乱叫着飞出林子，在林梢之上腾空而起，高高飞上天空，顷刻间形成一团飘忽不定的去朵。一只红色的大鸟从云朵中坠落下来，它在阳光下划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疾风一般从孩子头上掠过，扎进他身旁浓密的榛莽之中。
那群野鸟在天空盘旋着，啼鸣中充满了焦虑和悲凉。
“砰---- 砰----”林中又响了几枪，鸟群丢下一串愤怒的聒噪，仓皇飞去了。
两个端着猎枪的男人冲出林子，看见孩子后一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朝孩子这边包抄过来。孩子觉得大步走在前头的瘦子眼熟，待那个走近，孩子认出他是镇子里的个体司机李大客。 小豁嘴，看到一只受伤的鸟没有?李大客神态倨傲，阴冷地盯住孩子。 是不是红的？ 对对，快说它在哪儿？李大客身后的胖子抢先发问。 飞那边去了。孩子随手一指小河那边的林子。
它真飞过去啦？说谎我扇死你。李大客扫了四周一眼，目光最后在孩子脸上停住。
不信，你自己找呗。孩子掉头走开了。
林局长，那咱们过河找找？李大客谦恭地征求胖子意见。
胖子茫然地望着河那边的林子，下意识地说，那就过河找吧，你带路。两人把猎枪甩到肩上，一前一后，哗哗趟过河，钻入林子不见了。
孩子不紧不慢继续走着，听河那边再无动静才停下脚步，他回到刚才的位置，蹑着脚走近那丛榛柴窠子，他小心拨开树丛，里面传来“咕咕咕”的鸟叫声。那只红鸟伏在草地上，左腿鲜血淋漓，一边抖动一边往后缩，徒劳地扑腾着，羽毛散落一地。孩子折断一根细木棍，咬咬牙从上衣撕下块布条，笨拙地包扎红鸟的伤口。红鸟不时打着哆嗦，它在孩子的怀中渐渐安静了。孩子小声说，你坚持一会儿，我出去看看，如果外面没事了咱就回家找爷爷，他是护林员，他有许多治鸟的偏方，你这点小伤，我爷爷保证给你治好。
孩子钻出树丛，猴子般灵巧地爬上一棵白桦树，站在树杈上，朝河那边张望。远处的林子静悄悄的，河水的声音单调极了，李大客和胖局长如泥牛入海，踪影皆无。孩子心里踏实了，他利落地溜下树来，抱起红鸟，沿着河边小路往家急走。穿过一片松树林，山坡上出现一座木头房子，屋顶有炊烟袅袅升起，没有风，那乳白色的柴烟笔直地飘向蓝天。
奶奶做饭了。孩子对红鸟说。 2
那只受伤的红鸟不同于北方森林中的其它禽类，它比野鸡、沙斑鸡都大，翅膀张开时状如磨盘，鸣叫的声音也比其它鸟类嘹亮。孩子的爷爷，一个有着几十年森林生活经验的护林员，也对这只硕大的鸟儿暗暗称奇。老人见过无数的珍禽野兽，还从未曾发现过这种鸟。直觉告诉他，这只鸟不同寻常。老人重新处理了红鸟的伤势，他从伤口里整整取出十几粒钢砂，又小心翼翼剪掉被枪弹灼黑的烂肉，然后敷上自己配制的草药。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老人包扎好红鸟的伤口，夜幕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天暗了许多，星星一颗颗跃入空中竞相眨着眼睛；星光下的群山化作朦朦胧胧的黑影，伏在远处，一动不动。从河边草地里传来零星的蛙鸣，片刻功夫，那蛙鸣形成忽高忽低的合唱，潮水般漫向四周。
奶奶在屋地中央点燃一捆艾蒿，驱赶蚊子。孩子跟着爷爷离开屋子，坐在院里数天上的星星。
一颗流星骤然划破夜空，徐徐朝远处滑落，淡淡的白光缓缓消失在森林上方。
爷爷，红鸟还能飞吗？孩子问。
能，伤好了，它就能飞。爷爷的口气很轻很淡，孩子觉得爷爷好像有心事。
爷爷，等红鸟的伤好了，我想把它送回林子里去，你说行吗？
爷爷没吱声。孩子碰碰爷爷，没有反应。爷爷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一团的林子发愣。那里静悄悄的有啥好看的呢，爷爷今天这是咋回事呢？孩子心里塞满杂草般的疑团。
红鸟伤好了，孩子放飞它的计划却以失败告终。
那天，他和爷爷带着红鸟爬上吊弧岭，一直爬到悬崖边，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绸缎般铺在悬崖下面。孩子把红鸟捧过头顶，大声说，红鸟，你快飞回森林吧。说完，他把双手朝前用力一托，红鸟离开他们，飞向崖下的森林。
爷孙俩回到家，却看见红鸟落在院里。
红鸟，你咋回来了？孩子惊喜地扑过去。
红鸟“咕咕”地叫着，围着孩子飞了一圈后，落在孩子的肩上。
小站四周的山坡和森林成为孩子和红鸟的乐园。红鸟时常快速飞过原野河滩，闪电般飞上天空，做着一些有趣的飞行造型，逗得孩子哈哈大笑。阳光明丽的早晨或黄昏，红鸟宛如一缕飞动的云霞，款款飘浮在林梢上。如果没有红鸟，孩子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渡过这个干旱的夏天。 “大红鸟，我爱你， 你的样子真美丽， 红红的样子像团火， 给我带来好消息。”
孩子献给红鸟一首歌谣。 3
夜色从四山而下，护林小站沉入灰暗的混沌中。西屋的爷爷奶奶早早睡了。孩子给红鸟喂完食，吹熄油灯，也钻进被窝。月光泉水一般从窗子流进屋来。
恍惚中，孩子看见红鸟跳出纸壳箱子，那箱是孩子为它筑的巢。红鸟走到屋门口，沉重的木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孩子心里一紧，慌忙起身，尾随着红鸟走出屋子。月亮在空中独自亮着，那柔和的白光一层一层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的萤火虫。
感谢你白天的歌。红鸟说话了。
孩子紧张地看着红鸟，想说什么，嘴却不听使唤。
你想飞吗？红鸟轻声问。
孩子还是无法说话，他只好不住地点头。
把手张开，跟在我身后。红鸟飞离地面。孩子想说声等一下，却发现自己已经跟着红鸟离开院子飞起来了。
他们贴着森林朝东山飞行。形状各异、忽高忽低的树冠迎面而来，又急速而去。月光下，孩子认出枝叶茂盛的杨树，干净漂亮的白桦，他顺手撸下一把核桃树叶，厚实的叶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们惊动了林中的一头野兽，那头野兽在林中不安地踱着步子，发亮的眼睛闪烁不定，在他们身后留下一声低沉的咆哮。他们很快飞到东山上空，下面的森林像黑幽幽的海，无声无息，无边无际，一条闪着亮光的小河在林中若隐若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红鸟振翅长鸣，迅速飞高。孩子紧跟不舍，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天空的云彩变红了，霞光照亮了黑暗中的山峰，无边的山峦图画一般向后退去。
孩子在红鸟的带领下，落在一片长满野草的山坡上。周围的世界仙境般美好。没有太阳和月亮。天空淡蓝，薄如轻纱，一片皎洁。孩子说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山地笼罩在青光之中。远处嶙峋的山峰，近处参差的树林在青光中显得虚无飘缈。
孩子，欢迎你来这里！从树林与山岗那边传来老年人充满慈爱的问候。
是呀，孩子。树林与山岗化作两位老人，他们朝孩子慢慢走来，前面的老爷爷皓首红面，蓝色长衫随风鼓荡，飘飘欲飞。他身后的老奶奶慈眉善目，雪白的头发与雪白的衣服交相辉映，分外耀眼。
你们是谁?孩子迎上去。
我是真爷爷，她是善奶奶，欢迎你到这里。真爷爷抚摸着孩子的头，善奶奶微笑着拉起他的手。
这地方还有别人吗？孩子想右是有个小伙伴就好了。
有，你看那里。善奶奶指着山坡下的小河，在那儿。
孩子定睛细看，就见那条小河正慢慢变成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她穿着亮晶晶的彩衣，冲孩子用力挥手，笑咪咪地朝这边跑来。眨眼功夫，小姑娘站在孩子面前。她的个头与孩子相仿，她大大方方地与孩子交谈。
你到这里来，我真高兴，这地方多美呀，是吧，瞧瞧这天空，看看这土地。不姑娘不停地说呀说呀，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真爷爷和善奶奶笑着退到后边。
我说了这么多，该你了。小姑娘陡然止住话音。
你…………你是谁呀？孩子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美，我就是你们常说的美姑娘啊。小姑娘神彩飞扬，兴致勃勃。她又说，你们现在寻找我的人太少了，我很孤独，也十分寂寞，我最怕一些人往我身上泼脏水了，他们把许多虚伪的东西扣在我的头上，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你怎么不回答，请你回答。
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慢慢向后退去。孩子伸手却扑空了。小姑娘变成河水“哗哗”流走了。两位老人也无影无踪了。
远处缓缓隆起山峦和丛林。一只夜莺在林中唱歌，歌声幽凉，凄婉，孤寂。山峦，丛林，小溪慢慢消失了，歌声渐渐弱下去。
喔喔-------一个嘹亮的声音撕破梦境。孩子心里忽悠一下，醒了。他看见屋外窗台上引颈高歌的大公鸡。 4
吃完早饭，爷爷正准备进山巡视，谷口公路腾起一股移动的黄尘，一辆越野吉普车和一辆长箱客货车正全速朝小站开来。爷爷未动身。那两辆车很快开到门口停住，李大客和胖局长跳出吉普车。李大客随意打量四周的山林，脸稍稍扬起，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胖局长走到爷爷跟前，递给爷爷一份林业局红头文件，说：林师傅，局里要开采周围这片森林，工作承包给老李了，您配合一下，护林工作结束了，开发森林是今年局里的头等大事。
爷爷未置一词。胖局长朝后面客货车上的人挥下手，一位大个子从车上拽下一袋大米，径直扛进屋内，又快步走出来。
林师傅，大米是局里分给您的，我还有事，得回去了。胖局长和众人打声招呼，登上吉普车走了。
老林，我们要进山，请把路障打开。李大客神气活现。
爷爷哼了一声，没理会。
李大客没趣地朝身后的人使个眼色，上来三个小伙子，七手八脚地移开路障。李大客一扬手，众人上车，车子载着他们开进山去。
爷爷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无言地望着森林，所有的失落与无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采伐队的进度很快。几天过去，许多参天大树纷纷倒下了。采伐队员大都是南方的民工，李大客用很低廉的价格把他们雇到队里。这些人普遍矮小，不爱说话，像石头一样默不作声，伐木跟拚命似的。他们使用的工具十分简单，只是一些破旧的手锯，斧头，镰刀。他们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如同蚂蚁。但蚂蚁会啃骨头。森林在他们手中一片、一片地消失了。他们采伐的方式残酷又精细，树，灌木丛，草棵子，统统一律被伐倒，砍光，割净。大山秀丽的衣裳被剥得精光，裸露出原始的肌肤。
一棵古老的橡树给采伐队员造成不小的麻烦。这棵橡树有十几丈高，树冠遮天蔽日，树叶苍翠欲滴，树干呈黑褐色。
两名民工来到树下，嘻笑着试图测一测橡树的粗细，搂着老树吭哧好一会儿也摸不到对方。俩人连连摇头叹息，脸上布满惊奇的神情。为了对付老橡树，两名民工找来一把又宽又厚的大铁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铁锯吃进树身。老树受伤了，锯末子血浆般四处飞溅，一片片橡树叶飘落下来，树汁也从锯口一股股往外渗。这大大地刺激了民工的采伐欲望，他俩高声喊着伐木号子，加快运锯频率，渐渐达到疯狂的程度。橡树叶子越落越多，宛如绿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树汁也越来越稠，最后把锯口都封住了。两名民工迫不得已，这才停下。他俩抖掉身上的落叶，伸手擦去铁锯上又粘又湿的树汁和锯末子，重新拉锯时，无论怎样用力也拽不动铁锯了，沾满树汁的双手有些无力、发麻，随后，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使两人发出凄楚的哀号。
采伐队员们惊惶失措，纷纷扔下手中工具，从四处围拢过来。两名民工在橡树下胡蹦乱跳，剧烈地甩着双手呻吟不止。众人大吃一惊，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两名民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恐惧万分地盯着老橡树，手，胳膊，上衣被鲜血染红了。
李大客认为两人被锯所伤，他骂一句：蠢货，真是笨蛋！他指派一名队员护送两人下山，命令其他人继续干活。民工们绕开那株老橡树，向森林深处采伐。
老橡树孤独地立在山坡上。它的伙伴们都倒下了。它的周围成为一片没有内容的空地。它枝头的叶子所剩无几了。大铁锯仍深深地嵌在它的体内，伐木队员们想拽下铁锯，无济于事，铁锯与老橡树融为一体了。 第二天，两名受伤的民工未和任何人打招呼，偷偷搭上进山运木材的汽车，悄悄离开山谷。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也许他们回南方故乡了，有人暗自猜测。
伐木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一种对森林极度恐慌的气氛在采伐队弥漫开来。队员休工的次数和时间明显增多，队员的表现，李大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秋天将临，合同到期，再不趁好天气伐掉这片林子，等雨季一来就棘手了。那时，车辆无法进山，再多的木头也得烂在山里。
李大客急了。万般无奈，他只好开着客货车去镇上求援。第三天，他满载而归，拉来半车猪肉、疏菜、白酒。胖局长还无偿送给他十几台电动伐木机。
伙计们，快瞧哎，我给你们带来现代化的家什了，快把手中的镰刀和斧子扔掉吧！李大客得意洋洋地向众人炫耀着。
李大客安排人在住地弄饭，他连声说大伙辛苦多日了，晚上要好好犒劳大家。他带领其余队员上山伐木。队员们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恐惧、疲倦一扫而空，被山风吹到爪哇国去了。电动伐木机真正派上了用场。李大客把老橡树当做首伐目标。他让民工们闪开。他拎着伐木机朝老橡树走去，栖息在树上的野鸟忽啦啦飞上天空。李大客眼里射出亢奋的光，他显得若无其事地走到树下，吧哒--------他按下伐木机的操纵扭，机器立刻发出“阿阿”的怪叫，高速旋转的不锈钢处片在橡树皮上轻轻划开一道发白的缺口，又沿着缺口快速切入树身。老橡树微微颤抖着，残余的的叶子扑簌簌落下来，树汁儿源源不断从缺口向外喷涌。李大客戴着橡皮手套和防护面具，树汁奈何不了他。
几分钟之后，老橡树如同一位醉汉，摇摇晃晃徐徐倒下了，落地是时发出沉重的叹息。 5
那天晚是没有星星，月亮冷冷清清挂在天的一角。采伐队员围坐在篝火边狂欢，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不时还唱着小调，显得十分松驰快活。
李大客独自坐在另一堆篝火边，默默饮酒，默默看着远处朦胧迷离的群山。
谷底护林小站亮起微弱灯火，护林员木然的神情闯入李大客脑海中，他喊来炊事大徐，吩咐大徐给小站送些酒菜。过了一会儿，大徐沮丧地回到山上。
咋的？李大客不耐烦地问。
大徐说护林员不收，一口回绝了。
不识抬举。李大客骂一句。
哎，李老板，你猜我在老头家看见啥了？大徐神秘兮兮凑过来。
有屁快放。李大客打了一个酒嗝。
一只大鸟，红的。
什么，你说什么？李大客精神一振。
老头家有只大红鸟，哎呀妈呀，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哇。大徐说得唾沫星子四溅。
李大客长舒一口气，原一如此。他扔掉酒瓶，起身招呼大徐随他下山去护林小站。李大客断定老头家的红鸟一定是他上个月打猎时丢失的那只，他要讨回红鸟，把它送给胖局长。他大步流星近护乎小跑，大徐气喘嘘嘘落到了后头。
来到小站，李大客径直推门而入。大徐内疚地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悔自己的多嘴，他感觉今晚要出事。
屋里传来李大客醉醺醺的大嗓门儿，护林员苍老的争辩，老太太的解释，啪--------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碎裂声。
大徐懊悔地蹲下。扑零零------------一阵急风从他头顶掠过。他慌忙抬头，那只大红鸟刚好飞过去，鸣叫着飞上夜空。
红鸟，我的红鸟！孩子哭喊着冲出屋子，撞在大徐身上，重重跌在院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红鸟，孩子失声痛哭。
嘎咕----嘎咕-------红鸟在小院上空盘旋，它并未飞走，它向孩子致意。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爷爷把手放在孩子的肩上，说：让它飞走吧，它有自己的家。
孩子没有言语，他满脸泪水，肩一耸一耸的。
红鸟还在盘旋着，啼鸣着。
孩子泪眼朦胧地盯着夜空中的红鸟，伤心地高喊：大红鸟，你快飞走吧，快飞回森林去！
红鸟恋恋不舍地绕着小院盘旋一周，最后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6
小站四周空空荡荡，采伐队使大片的森林化为乌有。李大客暗自高兴，这意味着大把的钞票即将飞进他的腰包，红鸟引起的不愉快被冲淡了。采伐工程收尾的一天，气候稍稍有变，大风起自西山，树木齐刷刷被吹弯了腰。李大客害怕队员受伤，承包结束前再出现计划外支出不划算。他把队员召集到一起，说今天就干到这儿，下午放假。他随手将烟头丢到地上，和欢呼雀跃的队员下山了。
半路上，一名队员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山上的工作点有蓝烟弥漫，他惊叫一声，众人同时朝山上张望。有人喊着不好了，山上着火了。李大客的脸刷地白了，他高喊快去救火带头朝山上跑去，众人一窝蜂跟在他身后。刚跑了十几步，就听“轰”地一声，火舌引爆了工作点的汽油桶。李大客叫苦不迭，真不该把伐木机专用的汽油搬到山上啊。爆炸声连续响起，白色火焰挟着浓烟冲天而起，灼热的油雾化作万点金星，呈放射状喷向四面八方。
李大客的五官全错位了，采伐队员如热锅上的蚂蚁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大火漫向西边的原始森林，火借风势，扑救不及了。
火烧了两个月零七天。大火烧红了这一带的天空和土地。浓烟烈焰遮住了太阳和月亮，白天和夜晚成为没有意义的词汇。火愈烧愈旺，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掠过大片的森林向远处漫延。大火经过之处，河水干涸，树木痛楚地抽搐着，树叶顷刻间变成火苗儿，一株株参天大树变成巨大的惊叹号。 镇政府极度震惊。驻地部队和森林警察全部出动。采用人工降雨等现代化灭火措施，依然于事无补。外地的援助源源不断涌来，汽车每天都往山里运来各种人力和物资，原本十分寂寞的山谷增加了许多新面孔。无数民间的灭火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们提出新颖独特、花样翻新的灭火方法，甚至不惜血本印制了大量精美的小册子广为散发。他们在各种场合声泪俱下地大声疾呼。这些灭火组织为此产生了矛盾和纠纷，他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认为只有自己提出的措施才最符合实际，并把对方贬得一钱不值，他们争吵不休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乌烟涨气，大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正当他们的矛盾趋于白热化之际，镇气象局局长公布一条令双方眉开眼笑的绝好消息：今夜有暴风雨。
那是一场真正的大雨，从晚上一直下到天亮，雨水砸在灼热的土地上吱吱作响。雨水平息了一切。
小站奇迹般幸存下来。采伐队开采的地段恰好形成又长又宽的防火带，隔住了西边的大火。小站与东边的森林免遭火灾，完好无损。 7
孩子扛着飞行器吃力地走在山路上。飞行器像个巨大的红风筝，整体结构类似体育比赛中使用的风力滑翔机，孩子制作它用了很长时间。那些日子，爷爷奶奶整天忙于火烧木的清理工作，没功夫理他的事。只是有一天，他执意朝爷爷要红旗，老人才略感意外。
要旗干什么？爷爷问。
做一只大鸟的翅膀，他说。
孩子认真的表情打动了爷爷。老人从库房中找出四面护林彩旗。
山路静悄悄的。孩子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路又陡又滑，他喘得厉害，汗水使他成了雨人，他的头发精湿，倒伏着紧贴头皮。硕大饱满的汗珠儿滚过脸颊，沉甸甸地砸在草叶上。上衣和裤子湿透了，沾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他脑子里没有休息的念头，只想着尽快登上山顶。当他从吊弧岭侧面攀上黑石砬子时，高兴得心花怒放。孩子放下飞行器，仰面躺在光秃平坦的山石上。舒缓的秋风抚摸着他发烫的身体。一片金黄的树叶落在他脸上，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他翻身坐起，手里摆弄着那片树叶，脸上浮现出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古怪神情。
西边，一望无际的火烧山地令人触目惊心，那一株株参差不齐的死木不肯倒下，固执地站着，似乎无声地表达着愤怒和哀痛。孩子想着消失的森林和红鸟，心里苦涩至极。红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红鸟是向西飞去的。孩子悲观地断定，红鸟完了，它不可能逃脱那场大火。孩子多么希望红鸟还活着呀！每天晚上，孩子都热切地盼着红鸟飞入他的梦中，带着他进行美好、奇妙的飞翔。令人遗憾的是，孩子一次也未如愿，失望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湮没了他的心灵世界。
哦，大红鸟，你这个北方森林的精灵，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西而不向东飞呢？莫非你知道西边就是死亡么，莫非你舍弃不了你的森林么？你知不知道，你给一个容易受伤的残疾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命运啊。
大红鸟，你究竟去了哪里？如今你又在何方？
孩子重新躺下，静静仰望着天上的云彩，渐渐觉得有滚滚的热泪猛地涌出眼窝，倏忽间，天空朦胧迷离了，泪水像小溪一样，很快就滚过面颊和下颔，和脖子里的汗水会师了。孩子哽咽着，瘦削的双肩小兽一般抖动着。山风再度吹来，他站起身，动手把飞行器安全带紧紧系在腰间，他一边忙着一边喃喃自语：我就要飞了，我要变成鸟了。他举起飞行器，朝东边大步奔跑，跑到黑石砬子边上时，孩子用力澄踏一下边缘坚硬的岩石，纵身跃入空中。飞行器左摇右晃，急速滑向山谷。孩子手忙脚乱，心儿几乎窜到嗓子眼儿。飞行器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空气的呼啸声刺得孩子的耳朵失去了听觉。慌乱中，他双脚终于勾住了飞行器的后架。飞行器不再摇晃了，滑行的速度依然很快，大片的树林从身下掠过。秋天的阳光忽明忽暗，秋风时缓时急，孩子好像听见下边的森林发出一阵模模糊糊的鸟鸣，像有许多鸟在唱歌，他的心恍惚起来，眼睛和耳朵也都朦胧起来，觉得自己正慢慢变成一只鸟，变成一只美丽无比的大红鸟………….. 8 那年冬天没有雪，从入冬到腊月，一场雪也没下，天气却寒冷异常。凛冽的寒风沿着西北空空荡荡的山地长驱直入，冻得土地裂了缝，树枝“咯巴咯巴”脆响。
山谷里一派萧杀、凄凉的景象。
四眼老师领着班里的几个学生，顶着刺骨的寒风走在山路上。学校恢复上课半个多月了，不知什么原因，家在后山的小点儿同学一直没来上学，四眼老师决定去后山的护林小站进行家访。小点儿同学应该来上学呀。火灾后，镇政府把重建校舍工程放在了首位，投资新建了四栋校舍。政府多重视教育呀，小点儿同学咋能不来上学呢，四眼老师感动不已的同时，有些生小点儿同学的气了。
翻过山梁，有个同学突然指着远处喊：哎，老师，你看，那是什么？
四眼老师他们顺着那个同学手指的方向一看，不禁同时大声呐喊起来。
一只红鸟在远处冰块般的天空盘旋着，师生们的喊声仿佛子弹一般击中了它，大红鸟缓缓，缓缓，缓缓地坠落下来，它的影子把天空染红了。 四眼老师领着学生跑过去，那只大鸟在他们眼前慢慢变成一堆烧焦的红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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