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并不认识的人。
三天前我接到一个电话,阿英说,你见过海吗?你过来让我带你去看海吧!
我从未见过海,也没见过阿英。我被一种莫明其妙的兴奋的力量驱赶,便匆匆忙忙地坐上了火车,然后在阿英指定的大巴山火车站下了车。
我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也不是第一次出门去见那些在远方的朋友。可是坐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次出门该是怎样的结果。远行的次数多了,就会感觉,每次旅途的行程虽然千差万别,其实大多数都一样,先是坐车,风尘仆仆地赶到目的地,然后又风仆仆地赶回来。
如果没有网络,我和阿英根本不可能认识。有些时候真的要感谢那些网络聊天室,要是没有它,人海茫茫我们谁也不会去认识谁,更不会敞开心扉,互叙愁怀。我们说的认识也不过是网上的认识而已,要是聊得投机,便可无话不谈。我和阿英就是这样,虽然没见过面,可是我们好像已认识很多年。
在火车上我一直猜想着阿英的模样,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美的。正因为有如此多的想法,旅途也就不是那么单调和困乏。好在不是去相亲,对于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放心上。实在想不出来,迷迷糊糊地打个瞌睡,一觉醒来,就到了目的地。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联系阿英,上网认识这么久,她只留了一个呼机号。下火车这么久已呼了她无数遍,可是她一只没有回电,我就想,她不可能开我玩笑吧,或许这会儿她正在地下室,收不到信息;或许是在办公室开会抽不开身;当然了,最坏的打算也许她是一个有夫之妇,
这会儿正陪老公恩爱不方便回电话。
我都忘了到底呼了她多少次,也不知为她想好了多少种理由,直到我的手机快没电的时候,我还是满怀信心地呼了她一次。最后一次她居然回电话了,说马上就来车站接我。我没有问呼她这么多次为什么没回电话,毕竟她到底要来了。
我就留在车站的广场上继续等待阿英。说它是个广场,当然比不得天安门,小车站嘛,也就是一块空地,四下里挤满了卖水果和和卖饮料烟酒的小商小贩。夜幕已经降临,除了有陆陆续续下车的旅客匆匆走过之外,车站的广场上,只有我这个陌生的旅客和小商贩们一起孤独地守着灯光。我沉着地抽着烟,打发着阿英到来的这一段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艳妆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广场的另一角。我扔下烟头,百无聊奈地望过去,看见那个女子也在望着我。虽然夜晚的灯光不是很明亮,但因为相距不是很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对望着会让人产生误解。我扭开头,抬手看了看表,心想这阿英怎么还不来呢。
我接着点上另一根香烟的时候,稍稍扭了扭头,发现对面的那个女子却在悄悄地打量着我。
我装着没有看见,不动声色地扭了扭脖子。那个女子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小镜,就着灯光在脸上补着妆。接着她朝四下里望了望,抬手看了看表,好像一副等人的样子。
直到我重新发现那个女子仍在打量我的时候,我开始把她与阿英联系起来了。我看着钟表在一针一针地爬行,心里不由得想到,莫非她就是我要等的阿英吧!我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抬头看见那个女子也刚好看着我,接着便迎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我想,莫非她真的就是阿英,看她的打扮,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刻画的。我来不及多想,那个女子已来到了跟前。先生,请问你是在等人吗?
我连忙点着头,笑着说,是的,请问你是?
那个女子妩媚一笑,调皮地说道,你猜呢?
我心里早被她那一笑弄得水波荡漾了,我说,你是阿英吧!
阿英?那个女子说道,你怎么猜出我是阿英呢?
我笑了笑说道,你不是阿英还能是谁呢?你让我等得好苦,下了车我就站在这里等你,这儿
我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让人拐跑了怎么办呢?
你以为你是黄花大闺女呀,还能把你给拐跑了,不过今天晚上我可要拐你一下了!
我笑了笑说道,谁怕谁呀,嘿嘿!
我们朝广场的出口处走去,这么晚了,当然得找一家宾馆先住上再说。
2
反正是坐的出租车,我已忘了这个城市七弯八拐的街道了。这里的一切看着都是那么陌生,阿英和出租车司机用地方话交涉着。谁也不知道阿英跟出租车司机怎么交涉的,车子在城市里转来转去,最终也没找到要去的宾馆。我感觉有点累,便靠在阿英的肩上,迷迷糊糊地想睡觉。
小城的路面不是很好,出租车时不时地颠一下。想抓着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仿佛坐着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置身其上,便再也下不来了,只能捏着嗓子眼身不由已地呆在车上。
我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条街道,问了好多个宾馆,结果都说客满了。最后只好交由出租车司机帮我们找了。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最后像一匹精疲力尽的老牛,终于在一座偏远的宾馆前停了下来。我没看清宾馆的名字,便和阿英一起走了进去,听说还有剩余的房间,我在心里感谢了一声老天,便匆忙地拿出证件来登记。
在服务台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称是老板娘。我没精力去关注她的脸,只想快点登完记后到房间里好好洗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或是躺上那么一会儿。我把证件递给她的时候,她正在吃着一碗面条一样的东西。我突然想到这一天在火车上还没吃过什么东西,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还能做面条吗?老板娘看了我一眼,问道,什么面条?我说,就是你吃的那种面条!老板娘哈哈地笑了一声,说道,这不可不是什么面条,嘿嘿,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饶舌,甚至有些讨厌,不就是一碗面条吗?还故作神秘。我搠搠嘴,表示对先前的这个问题已没有任何兴趣。那个女人却站了起来,故意朝我凑过来,对我说道,你要来一碗吗?这是蚯蚓。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碗里的东西,的确是一根根蚯蚓。我的胃里一阵阵翻动,一股胃酸差点翻腾而出。我强忍着难受,终于说出两上字,谢谢。
我想是刚才差点吐出的胃酸得罪了这个女人,老板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过我的证件开始登记。接着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声,外地人?我点了点头。
来此目的?
我诧异地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公事公办地晃了晃登记本,不耐烦地说道,公安局规定了的。
我强忍住心里的不满,无可奈何地说道,来看朋友。
这位小姐呢?是一起的吧?
我说对,一起的。
开几个房间?
我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就开一个房间吧!
有身份证吗?
我回头看了看阿英,她慌乱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急着出来,忘了带。
老板娘说,那不行,瞧你们这模样,谁知道是好人坏人,要真出了点什么事,我们可管不住。
我急忙说道,要不你压着这身份证不就行了吗?她是本地人,只呆一会儿就走,行行好吧,大姐,其它地方都住满了,这么晚你让我上哪去找宾馆。
老板娘哼了一声,摇摇头。我忙拿出钱夹,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塞进她的手里。她还是摇摇头,我又再掏出两百来。她看了我一眼,突然笑道,敢情你还挺有钱的。我满脸堆着笑,说道,你就通融通融吧。
老板娘接过钱,又重新拿起证件,说道,实话说,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你的身份证就先放这儿吧。
我强忍住胃里冒出的恶心,点点头,装着感激的样子,找所开的房间去了。
3
我洗了个澡,什么话也不想说,实在是太困了。我从浴室出来,不知道阿英在做什么。我倒在床上,只想一觉睡到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弄醒,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坚硬。床头灯打开着,柔软,我的内裤无力地躺在床边。在我的旁边,阿英像个妖精一样,赤裸,正用一只手在我身体的中部抚摸。
我说,让我睡一会儿吧!
阿英的身子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我说,我真的很困。
阿英的臀部朝我坐了上去。
于是我们尖叫,我们忘命地纠缠。我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们像疯了一样紧紧地抓着对方,似乎要置对方于死地。最后我们都无力地软了下去。
我没有去洗澡,一点力气也没有,阿英在浴室里,我听着哗哗的水声,迷迷糊糊,感觉到身体有一个地方开着口,那些血呀,力气呀,正在哗哗地向外流。
我像要睡过去了,我感觉到阿英湿漉漉的手在我脸膛上轻轻地摸了一下,像一片树叶儿,一切都安静了,就像死亡的感觉。
后来我打起了呼噜。后来我感觉阿英的身体悄悄地离我滑翔而去。后来我在梦中看到,阿英披头散发的脸。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下床,连衣服也没穿,直接朝我的旅行包奔了过去。其实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接着她折回来,拿起我的衣服,一只手像老鼠一样朝我的口袋钻了进去。
我的钱包被掏了出来。她把那些钱拿出来数了数,拿出五百元放在一边,然后把余下的几张又装进了我的钱包。这时我睁开眼睛对她说,你干吗?
她的身体像突然被马蜂蜇了一下,惊惶失措。我看到她的脸,蜡黄。她完全没想到我会在这时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我。
我说,你要缺钱用,跟我开口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这样?
她缓了口气,摆了摆手说,不是的,这一切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那到底是怎么样?
她说,我不是阿英,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阿英是谁!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不――是――阿――英
那阿英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车站的广场上看见你,一见你就是外地人,我前来只是想问你想不想做这种生意,赚点你的钱,可是你一开口就把我当成那个阿英了,于是我就跟你来了。
她把手举起来,扬了扬那笔钱。
我只拿了五百块钱,我做一次只收五百的,我本来想在你第一次睡着的时候就把你的钱拿走的,可是我没那么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你吃亏。
她把我的钱包递了过来,我张大嘴巴看着她。她说,要不我只收你四百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个人在外边跑也不容易。
我没去接她递过来的那一百块钱,我只是吃惊地张大着嘴巴看着她。
她迅速地拿起她的衣服,我没来得及做任何表示。突然我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像拆房子一样,我还没爬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那门便像决口的堤坝,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粉碎。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神奇地冲进门口,朝我们扑过来。阿英的衣服还没穿好一半,一个人喊道,穿什么穿,还害羞啊!接着那只手蛮狠地一拉,阿英的衣服成了两半。我们全身赤裸地被按在了床上。一人举着照相机,从各个角度给我们照着相。
哈哈,嫖娼卖淫!被我们当场抓获,好,一人罚款五千。你,过来。站在床头一人指了指我。
我被拉了过去。
身份证?
在宾馆的老板娘那里。
姓名?
W
年龄?
30
职业?
自由职业!
哈哈,还他妈自由职业,无业游民吧。
哪的人?
北京。
北京,听你口音不像啊?
原来是河南的。
那就是河南人呗,还他妈北京!你以为你冒充北京人咱们就不敢抓你啦!
来这儿干吗呀?
一个朋友让我来看海的。
哈哈,哥们,他说他来看海,疯了吧,这儿是大巴山,那他妈有海呀?
接着他们开始搜我的旅行包,我的照相机、钱包、手机以及信用卡被没收了。后来他们开始盘问阿英,他们也同样没收了阿英包里的钱,有人甚至还在阿英惊颤颤的乳房上摸了一下。
我看着他们,灯光在不停地摇晃,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威武的制服生硬,没有任何徽章。我突然说道,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一个人回转身来,对我说道,你他妈怎么那么多事啊?说完胳膊挥舞。我感觉到地板冰凉,我轻轻地倒了下去。
4
我醒来的时候,阿英已经走了。应该叫她陌生的女人才对。我的身体疼痛,大脑一片空白。我身无分文,遍甲不留。我爬上床,努力地想昨晚发生的事。
我开始想我到达的那个车站,我以为是阿英却又不是阿英的女人,出租车司机,宾馆老板娘,还有那生硬的制服,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那些东西像碎纸片一样漫空飞舞。
奇怪的是门外如此安静,昨晚这屋里发生的事门外好像谁也不知道。过道里幽暗,没有灯光,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我望着那扇被破坏的门,希望有一个人走进来,惊讶地尖声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感到呼吸很困难,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的空气有一种腐蚀的气味。一只苍蝇缓慢地飞舞,最后落在对面的墙上。墙壁的石灰开始脱落,从里边渗出暗黄的水滴,像肮脏的血。
一块石灰打在我的枕边,天花板的石灰也开始脱落了,或是早已在脱落,一个叮铛的水滴朝我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所有的地方都在向外渗着水,我赤着脚跑出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住在一间地下室。
我要找老板娘,我要拿回我的证件,然后离开这个地方。我在服务台等了好久却找不到一个人。后来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自称是宾馆的经理,我说我要找老板娘,我要找她拿回我的证件,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他却告诉我,老板娘疯了。
这个消息多么突然,它比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疯了还让我感到惊讶。老板娘好端端地怎么会疯了呢?我找经理拿回我的证件,可是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
后来有两个人走进了宾馆,他们的穿着一模一样,像是两兄弟或是同性恋。他们向我微笑地点了点头,说,昨晚有谁住这儿吗?
我说,我,昨晚我住这儿,真是他妈的鬼地方,我的证件找不到了,他们说老板娘疯了。
其中一个人说,好,很好。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好,还很好。接着他说道,我们是公安局的,这是我们的证件。他拿出一个红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另外一个人拿着一张相片对我说道,你认识这个人吗?我向他递过来的相片看过去,是个女人,就是昨晚那个跟我上过床的,被我认作阿英又不是阿英的女人。
我点点头,说,可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一个人说,昨晚她跟谁住一块儿的?
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跟我在一块的。
那个喜欢说好很好的人说道,好!很好!你跟我们走吧!
我说怎么怎么回事?我把她认错了,我不知道她是做小姐的,昨晚你们不是有人来罚过款了吗?
一个人说,谁来罚过款了?我们不管罚款的事,现在有些事想回去好好向你了解一下,因为她现在已经死了,我们在她的口袋里找到了这家宾馆的名片。
她怎么会死了呢?
5
说吧,你慢慢说。
我坐在公安局的一间屋子里,一个警察和颜悦色地开导着我。
身份证?
在宾馆的老板娘那里。
姓名?
W
年龄?
30
职业?
自由职业!
什么自由职业,无业游民吧,还他妈自由职业。哪的人?
北京。
北京,听你口音不像啊?
原来是河南的。
那就是河南人呗,还他妈北京。
来此目的?
一个朋友让我来看海的。
看海?这儿是大巴山,那他妈有海呀?朋友叫什么名字?
阿英。
姓什么?
不知道。
姓什么你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网上认识的。
你怎么又跟这个女的认识了?法医鉴定,昨晚她在死之前有过性爱活动。
我下了车,等阿英来接我,后来这个女的就来了,我就把她当成了阿英。
现在能跟阿英联系上吗?
可是我的手机,电话本都被昨晚上的一帮人拿走了!
什么人拿走的?
不知道,是一帮和你们一样穿着制服的人。
穿制服的人,昨晚有人出勤吗?查一下昨晚有没有人到那家宾馆里出过勤?一个人抬起头来高声说道。一会儿,有人过来说道,查过了,昨晚全市的警员没有人去过那家宾馆。
这个女的离开你的时候是几点?一个警察问。
不知道,我被那帮人打晕了。
那帮人是什么人呢?去把老板娘和宾馆里的人带来,看有没有知道这事。
老板娘和宾馆经理被带来了。警察问好,是她给你登的记吗?我点点头。警察指着相片对老板娘说,你认识这个人吗?老板娘没理他,却望着我,说道,你吃蚯蚓吗?你吃了我的蚯蚓了吗?
经理说,别问她,她是个疯子。警察再问,你是疯子吗?老板娘还是对我说,你怎么不吃我的蚯蚓呢?警察皱了皱眉头,说道,疯了多久了?
经理叹了口气说道,一两年了。
这个人昨晚到你们那住宿你知道吗?警察指了指我。
经理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出差今天早上刚回来。
那你走了宾馆谁管理呢?
没人管,宾馆年久失修,早没人来住了,因为发不起工资,宾馆里的服务员和保安全走了,现在就我和她还住在里面。
你知道她是个疯子,怎么让她一个人留在宾馆里?这个人的住宿登记还是她办的呢!警察指了指我。
我把她锁在屋里了,肯定是她撬了锁跑出来了,她经常这样干,别人还看不出她有神经病。
警察又皱了皱眉头。对经理说道,我们带她做一个检查吧,因为这里牵扯到一个命案,还有更复杂的案情在里边。我们想进一步的调查,而她对我们太重要了。
经理点点头。一个人带着老板娘去了另一个房间。一会儿,法医过来沮丧地说,她真的是个神经病,什么也问不出来。
6
我在一间屋子里呆了多少天,我不知道。我从房间的铁栏杆里望出去,有一个值勤的警察在走道里来回地走来走去。我数出了第一个警察值班的时候走了四百三十七步,第二个警察走了四百九十多步。后来我的眼花了就没数了。
我对给我送饭的那个警察说,我的案子怎么样了?那个警察说,还查着呢?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出去?
警察看了看才说道,查出你没事了才能出去。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没事呢?一天,一个警察来要我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说是要确认我的身份。我问,我的案子查得怎样了?快了,已经找到几个目击证人了,你等着开庭吧。
我被带上庭的时候,下边除了警察和几个与本案有关的目击证人外,一个旁观的人也没有。我感觉有点悲哀,我想起小时候去看开庭的那种人山人海的情景,我看见犯人那高傲的笑容和目空一切的表现。可是今天,我站在这里,一个旁观的人也没有。要是我被判有罪或是宣布我死刑的话,谁也不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在忙碌,好像他们的讨论与我无关,那些声音很久才传进我的耳朵,好像
隔了一间屋。一会儿,一号证人被带了上来,他们告诉我,那是我户口所在地的村长。
村长的河南普通话很好笑,像个取乐的单口相声演员。可是庭上的人谁也没有笑,他们一点也不懂得幽默。
村长说,这个人二十年前跟他的父亲从新疆迁移到我们村儿,这是他们当年的迁移手续,可是他们并没住下来,村里并没有他们的房子和土地,随后他们就一直漂在外面,十年前他回来办过居民身份证,除了户口在我们村以外,我们可以说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他基本上跟我们村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出的事跟我们村无关,再说我们村是精神文明村,也不可能出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居然嫖了婆娘还把人杀了……
法官摆了摆手,村长被带了下去,二号证个人带了上来。是我在北京的房东。
房东是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我真佩服这些警察,他们一点也不怕辛苦,一点细节也不愿放过。一个警察把她扶上来,指着我问,你认识他吗?
老太太耳朵不好,探了探头,问道,你说什么?
警察大声说,你认识他吗?
老太太看了看我,说道,这不是电视上宣传的那个劳模吗?叫什么来着?唉哟,你瞧我这记性。
警察说,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以前租你家的房子啦?
老太太又重新看了我半天,说道,对对对,这不是小W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你不住啦怎么招呼也不打呀,你的东西也不搬,害我一直把房子给你留着,你怎么也跟别人学啦……
一个警察打断她的话,说道,你谈谈他的情况吧!老太太问,你说什么?
警察说,我让你谈谈他平时的情况。
他呀,挺好的,从不拖欠房租,挺爱国的,挺有爱心的,有时还跟我坐一块讨论国际形式呢,对啦,你们是警察,他怎么被抓这儿来啦?对啦,小W啊,你还租不租我的房呀,你要租得先把租金给我呀,我还帮你看着东西呢……
法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太婆带下去了。
接下来上来的是出租车司机,就是那天拉我们去宾馆的那个司机。警察问,那个宾馆都没营业,你怎么就把他们拉到那个宾馆了?
司机说,我怎么知道啊,我当时拉着他们一个宾馆一个宾馆地问,你们也知道啊,全市就七八家宾馆,那天就邪了,其它的宾馆都满了,我把他们拉到那里后,一问还能住,我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第四号证人是那个疯了的老板娘,可是老板娘只是一个劲地说,吃蚯蚓吗?吃了会长命百岁的,你们怎么不知道吃蚯蚓呢?你们不吃会死的。
第五号证人是一个捡拉圾的老头。老头说,那天晚上我睡在路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人踩了一脚,我正想骂一声,这么大晚了走路也不长个眼睛,合着我就该被人踩呀,我也是人呀,可是我看见踩我的是个年轻女人,并且没怎么穿衣服,应该就算没穿,因为那衣服被撕成了两半,什么都没挡住,跟没穿似的。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急急忙忙跑了。这就是我看到的情况,早知道她会死,我就把她拉住了。
第六号证人是一个街道清洁工。清洁工说,那天早上我起来得很早,你们也知道,我们都是在人们起来之前就把街道扫得干干净净了。当时差不多四点来钟吧,因为通常我们都是这个时侯起床。我扫的就是那一段胡同,那一段胡同在整修,有很多支出来的钢筋和水泥块,我扫到那里,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一个人爬在那儿,我以为是喝醉了酒的醉鬼,就上去拍了拍,我说,老兄,回家睡吧,回家枕着老婆的大腿睡多好。可是我一摸呀,就摸了我一手的血,还是热的呀,我把这个人拉起来,才看清她是个女的呀。我害怕极了,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那种血淋淋的镜头啊,当时我就想凶手还说不定在附近。我四下看,没看到什么人,我只听见远处有咚咚的脚步声。可是那时都四五点啦,那是早起的人也说不定。于是我就放开嗓门喊啦,后来就报了案。
第七个上来的是警察。警察说,死者的身份我们没有确定,有人说她是本地人,也有人说她是外地人,因为她干的是色情行业,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我们把此人的相片和其它一些资料向本市和邻近的几个市都传过,都没有这个人。法医鉴定,死者的死因很难确认,在出事现场,有那么多的钢筋,不排出有人在背后大力猛推之下,使其撞上钢筋,当场致命。根据第六号证人所说的,在出事现场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此种假设很有可能,但我们展开调查后,没能找到有效的线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据第五号证人的证词,死者在出事之前是在一阵猛跑,在这之前,根据主要嫌疑人的供词,当晚他们曾遇到一伙不明身份人物的抢劫和勒索(此案已在调查中)死者在极度惊吓之后,跑出那家宾馆,在行至出事现场,因脚下砖头较多,也有可能是在急速奔跑中,因脚下的砖头一拌,一头撞上钢筋,当场致命……
我数了数,上台的一共有七个人。我记得第七个人说完之后,有人就把我拉走了,他们说,他们会在明天一早把法官宣判的结果通知我。
7
第二天我精神很好,我吃了很多饭,还在地上做了好几个俯卧撑,我坐在门口,等着有人来把结果告诉我。
可是直到晚上的时候,也没人来把结果告诉我。后来有一天,我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还是多少年,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来开了门,他带着我穿过了好多道门,然后对我说,你走吧!我望着他,说道,上哪?
他奇怪地看着我,说道,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呗,奇怪!
我说,我到底回哪里去呀?
他正准备转过身,说道,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说,我怎么会没事呢?我的案子怎么样了,结果到底怎么样?
他转过身,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你带出来。接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发起了脾气,你怎么那么多事啊,你以为我们像你呀,没事干,我们都忙死啦!
他重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那道厚重的铁门。我回转身,一头就撞上了那明晃晃的太阳。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过去,我感觉到头晕,那明晃晃的太阳把我弄晕了。
我不知怎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上,我明明看到是绿灯,可当我走到路中的时候,它又变成红灯了,无数的车辆像咆哮的牛群一样朝我冲过来。我感觉双腿没力,好像要倒下去。突然一双有力的胳臂扶住了我。我回过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交警。他和气地对我说道,大爷,小心了,来,我扶你过去吧。
我倒在他的胳臂中,我看见他的脸,生动,他的胡须刚长出来。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2002年5月8日于京西魏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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