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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黄花正年少

-------孤独漫游者离的一生

梁卫星

    多余的话:流年似水,一晃眼,十年过去了,这一篇文字也在抽屉里躺了七年。反身回顾,于我这样毫无诗意的人来说,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我无法美化自己的过去,更无法自欺欺人以所谓忏悔获取好处。但我知道生命总会在直面真实的人生时沉重起来。检起这篇文字,我惊异于自己当年的幼稚,更奇怪自己当年的残忍与虚荣。面对那样真实的人生悲剧,我竟然还能用各种理论进行分析,并在这样的分析中心安理得。我在重看这篇文字时,想起各学术网站上关于三农问题、下岗工人就业问题、国有资产流失问题。。。。。。热火朝天的讨论,忽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苦痛。我无法怀疑讨论者的真诚,但我却深知,越是真诚,就越是能够自欺-------理论往往使人自我崇高化,但实际上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会使本来柔软善感的心变得荒凉冷硬,从而丧失敏锐的问题意识。可这又是一个多么苦难重重而又问题重重的民族啊!所以,我把这篇充满了虚荣、自欺、残忍、自以为是、荒谬的文字打出来,在网上示众,表示对自己的惩诫,对文中那些可钦可敬可怜的女孩表示真诚的愧疚,也愿它能给清谈者以警示。

    但我要声明的是,这不是一篇小说,因为它全不讲技术,也没有虚构-----这是我那些年真实的人生经历与心灵经历,是我一生的重负,我将负荷着她,一直到我人生的终点。  

 

 

    初到黄花的时候,离才发现自己对生活总是抱有极其可怜的奢望。就只有那么一点透冷的火星在哆嗦,为什么我总幻想他会病歪歪的撑持下去?人是不是必得有一点自欺才能维持存在?可是跨过去又怎样呢?是不是没有希望的生活总是一片漆黑?现在想来,人是何等脆弱,他害怕的只是他的想象。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总是那么糟糕,究竟是那种孤僻不近人情的个性导致了环境的冷漠,还是环境如冰扼杀了任何热情的可能性?离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那时候,生活给我留下了什么呢?一个人独自来往于寝室图书馆劣质酒店大街小巷,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局外人,用可怜的自卑傲视周围的热情奔放。河滩上升起的炊烟如青春想往渐飞渐高,青青草地上溅落的友谊,如梦似幻的舞会,股票撩起的壮志豪情……这一切我都不需要吗?离对自己说,不,你必须等待,生活就是那种忧伤的无所期望的等待。离在等待中折磨他日思夜想的爱人。我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她羞怯纯洁的少女天性和倔强沉默的尊严成为我内心的指控。我把形式内化为实质,整日醉醺醺的向这个世界暗示他的冷酷无情。我展览自己弄假成真的痛苦并刻意将其纯洁深刻化以显示我是持守精神的孤军作战。离依靠这种饱受欲望撕裂的自傲莫名其妙的等待下来。等待其实没有目的,等待也不再是目的,等待就是生活。我活着,没有等待,像个稻草人。如果不是环境的改变,离不知道其实他还在等待。毕业的日子是留人的日子,气温骤降,灰雨茫茫,车声如鼓,人音鼎沸。老歌在空气中虚脱一般的哀吟,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人们用她表达离情别绪深深留念和无尽的惆怅与希翼,但有什么样的表达比肉体的行动更直接更有效更有意义呢?老歌不过是一种人类精神虚伪之维积淀的传统罢了。被行动抛弃了的离站在火热灼烤的人群中突然深深洞悉了老歌的本质。老歌就是老歌。那一刻我泪水如流。内心中有什么感觉渐渐如花瓣缓缓张开。那种柔嫩如针一般刺中了离。为什么要掩饰我的虚弱无助?你可以对世界绝望,可以无视所有人的存在,可你怎可无视自己的虚弱与无助?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她的虚弱与无助吗?这一刻的来临不就是我之所等待?我所等待的就是我所希望的。离的要求其实很渺小。给我一个独立而安静的空间,哪怕只有伏契克的囚室那么大,只要安静而独立,只要能平静而放松的持守我的虚弱与无助,我就满足了。可是离注定了得不到满足,上帝对那些贫困的人总会仁慈的剥夺尽他们的最后一个子儿。多么聪慧的上帝,她明白只有那些一无所有和富可敌国的人才会走上信仰之路。为什么我所要求的不是伍尔夫那肩负巨大历史使命充盈着人性骚动的房子呢?上帝,给我整个世界吧。在那间狭窄阴暗尘垢遍布,栖居着嗓音、蚂蚁、蜘蛛及等等难以名之的造物之房内,离用陪伴了他多年的酒和意念化合成幻想把他的同室扔到了整个世界之外。

                   

    两条垂直交叉的街道构成了黄花镇。灰暗,肮脏,喧嚣,总让人想起鲜血淋淋的十字架。黄花中学位于十字架中心微偏,有如基督绝望与恐惧的心脏。黄花中学东围墙外是一条脏水沟,脏水黑得发亮,尤其是在夏日午时的阳光下,那黑亮的反光会让人头脑晕眩,想入非非。黑水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流进黄花镇人的用水来源通顺河然后又与众多的黄花镇人邪恶的情欲亢奋的茫然汇合进入汉水进入长江涌入大海进入下一道循环。

    黄花中学原来的大门在基督心脏的中间,教学大楼和黄花镇的南北路平行。下课后,学生们蜂拥而出校门,三五成群地迅速被街上各种各样的店铺吞噬。上课后,被街道吐出的学生们慢慢蹭进校门,乱哄哄的涌进自己的教室。不过,这个时候的学生已变了样。他们嚼着口香糖,揣着金庸古龙温瑞安琼瑶三毛,心中满怀不可琢磨的好奇。当然,这一切都不是移换校门的原因。直到有一年,大约是89年吧。那是一个特殊的年头,尽管已没有多少中国人还记得那个年头了。那一年中国人积蓄几十年的一点点合理情欲被邪恶引爆也被邪恶干净利落的捏成了齑粉。那一年黄花中学头一年考入京城某大学的一个女大学生在十月份的时候迟迟没能上学。黄花镇上的人们无数次看到她一个人于中午时分进入黄花中学,出来的时候她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姑娘从没笑过,你们知道,那男孩是经常到中学对面一家文具店买学习用品的,温和沉静礼貌偶尔有些激动,他的脸上也慢慢没了颜色。直到有一天,人们没有看到他们走出校门。再后来,他们的尸体在脏水沟里被人们找到了。平静。安详。你们知道,那很可怕,死怎会是这样的呢?姑娘是农村的,而男孩是街上的。男孩的父母非常喜欢姑娘,事情发生后,男孩的父母有些痴呆了。为什么呢,他们在家里可真安静,真的,他们各看各的书,她告诉他怎样应付高考,他们交谈一些我不懂的事情,他们说着说着就突然不说了,可他们从没吵过嘴啊。没有人明白他们的自杀。情欲亢奋的黄花镇人提起他们总是抓耳骚首,然后就用他们肤浅的善良自语:你们知道,活着多好,为什么要死呢?这一对年轻人的死震撼了黄花镇人,他们惊恐的看到了神秘的存在,尽管他们不愿接受。黄花中学的平静也被彻底扰乱了。学生中间流传着不同版本的爱情传奇。他们均不知道真相,但这正好刺激了他们那羞涩而唯恐别人知道的想象力。多年以后,他们都还能感受到这件事情在自己心上留下的刻痕。他们很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本上遮遮掩掩的将自己想象成了那一对死去人儿中的他或她。死亡在少年们心中是多么富于青春诗意和神妙的憧憬。但学校教职工的态度可就大大政治化了。特别在那个每星期四都要集体学习政治的年头。有一个老师,他还很年轻。后来牢骚满腹的跟离说,他妈的都什么时代了,念报告写体会自我批评这不和文革一样了吗?你说得对,文革有可能再次发生。这一件事发生后,政治神经高度敏感的领导们自然大为震惊,他们均认为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渗透的结果。一位校长当时的话后来在教员中广为流传:你们瞧,和平演变都演变到我们乡镇一级中学来了,要反,而且要彻底的反。彻底反演变的决心最后终于化为了具体行动——将校门从面街的南面转到临厂的西面来,仿佛那一对的死是因了这面街的校门。仿佛黄花镇上遍布着资产阶级和平演变的淫乱思想武器。政治总是让人愚蠢得单纯透明,奇特的逻辑中也饱含了世俗的诗情画意。

    原来的校门处就着已有的房子砌成了几个单间以供单身老师居住。离和一同分来的另一个教师合住其中的一间。离住进去时,那件事已过去四个年头了。因陋就简的房子也已破烂不堪,下大雨时房中下小雨,没雨时房中飘满了街道上车辆卷落的灰尘。房中的每一粒空气里都挤满了噪音而压抑窒闷。早晨二三点钟时街上就充斥着菜贩子们辛苦得没有质感的吆喝,离辗转反侧到五点多钟,校园内又充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那是我已逝青春中从没有过的但也格外令我嫉妒的形态化了的躁动。到了白天,来自周围乡村中的牛车,手扶拖拉机,板车以及偶尔的货车合煮成一锅沸腾的鼠肉清新香甜又令人作呕。

    这样的环境自然夜不能寐。渴望安静的离在深夜1点钟左右那极难得的安静中总是充满了恐惧。离感到这片刻宁静中潜伏着无穷无尽的欲望、阴谋和杀机,有时又如置身于荒凉的古战场知道周围匍匐着无数怎么也找不到的士兵,只等时机一到,就炮火齐鸣,将他撕得粉碎。离忽然想到基督,基督是不是无法忍受这人世间滚涨的欲望与喧嚣而慷慨赴死的呢?死了多好啊。可是这一次对死亡的渴望却真的招来了死亡。离后来想人们所渴望的总是他们害怕的。死之于我不再是对旺盛生命的炫耀,也不再是对虚伪和懦弱的满足。死亡他就在离的体内。死亡终于向我现身了。

 

    那种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的日子再也不能重来了。时光原本是肉体化的,头发一天天稀疏,牙齿一天天松动,胸脯一天天凹陷,步履一天天滞重,时间一天天显露他衰老的本质,一切都不可能重来,正如少年的血无法在老人体内青春的奔流。醉酒的滋味不再是那种年轻力壮的痛不欲生,这样的滋味是多么的奢侈和虚伪。醉了,就那么点点,不是三杯两盏,也不是一饮而尽,就那么一点点,可醉了。那是一种直面肉体而不是意志的感觉。离只想呕吐,声嘶力竭,肌肉扭曲狰狞;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喉咙里冷漠的搅动。我听到一个威严而没有质地的声音说,吐,吐出来。我再也吐不出一点东西了,连那苦涩的黄水也挤不出一滴了,可我就是要吐。我想那声音对极了,我体内还有很多酒精,那是二十多年来累积的,我必须吐出来。可我吐不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甚至呼吸也吐不出来了。我大张着嘴,感觉生命一点一滴傲慢地走过心脏走过喉咙走过口腔而后消失不见。离说不出的恐怖,离想哀求,可离大张着嘴怎么也不能动。但这一切还没有完。离听到那声音空空洞洞地在他的体内他的四周弥漫。你吐不出来吗,那你就泄吧,給我泄吧;吃就是为了泄的,这就是人生。我的世界被一种结结实实而又毫无内容的狂笑填满了。

    离终于彻底垮了。像个总在赶车唯恐迟到而遭上司训斥甚至丢了饭碗的小职员,离不断急匆匆的来往于厕所与床榻之间,最多一天竟达到二十次。离的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离自己也闻得到。离像个纸人,在空中飘忽。我把自己掐抓撕咬得遍体鳞伤,我只想活着,用这种招不来多少痛感的动作确证自己活着。离另外一个去处是医院。离疯狂的要求医生給他吊点滴,他几小时几小时直勾勾的盯着药水一滴一滴渗进自己体内,他的脸色居然有一点湿润了。我算过呢,每秒钟一滴,今天滴了500033滴,我又可以多活500033秒呢。离是多么虔诚的相信渗进去的是生命。离更令人恐怖的吃药,不到一个月,离屋内乱七八糟的散满了药瓶,桌上,床上,地上。土霉素,黄连素,马丁林,諾氟沙星,霍香正气丸,……只要这世上有的,离就买来。离大把大把的吃药。我心满意足的看着越来越多的药瓶,仿佛看着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日子居然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好几个月了。离的身体不见什么好转,但好像一时也死不了。离仍是大把大把吃药,几小时几小时的看着点滴,可这一切都无法消除离的恐怖。离身上弥散着那令人呕吐的腥臭味。他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气味从他的毛孔内源源不断的渗出来。他想捉住他,可总捉不住。离不断诅咒这死神的气味。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离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我对自己说死了好死了好,可我怕死说不出的怕死,但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倒真的只想快点死了。我这样想着,反倒前所未有的舒畅了起来。几个月没有听到的喧腾声一下子全都涌进了离的耳朵内。这声音和以前倒也没什么不同,可怎么听起来如此亲切如此充实如此圆润呢,你不是想死吗,为什么生活的欲望与洪流不能让你厌烦?离大惑不解。难道我对生活充满了留念,我与生活的隔绝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情欲更强于别人以致无法满足?难道说多年来我傲视群伦的所谓精神追求无非就是对自己情欲的迷恋?离长久的为这个问题困扰,总也无法摆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扫枯枝的声音在风中飘动,黑暗一丝一缕的渗着可一下子屋子就黑了。不知什么时候离发现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有一只手。那是怎样一只手啊。也就不过常人那么大,可手指长得出奇:纤细,优雅,泛着白光。那白显然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白,他在黑暗中清晰醒目一点也不刺眼。这白才是世上一切白色的理念。那白散发着奇特的魅力,那大约是魅力本身,离既不能眨眼也不能偏离。事实上,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偏离,不,我什么也没有想,那时候,我大约只是觉得美,美不需要想,美扼住了我思想的咽喉。离的脑中空空荡荡,没有这世间一切的美,音乐、花草、飞鸟、爱情……只是一只手,一只奇美无比的手。那手中间有一丝灰白的线,细到若有若无。这线牵引着离的视线缓缓下移,一直移到离的胸脯,离的眼睛接触到了自己脏褶的衣裳塌陷的胸脯。我的肉体使我产生了知觉,我直感到浑身是汗。我突然自己在想了,我想我是怎么了。这时,有一个念头产生了,离感到这个念头好像是硬给塞进自己的脑子的。这个念头说,我看到了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我想,真有吗?接着恐惧来临了 ,思想总是产生恐惧,我看到了那只手。那是死神啊!我只听到我在叫嚷,拿去吧,拿去吧,把你的生命拿去吧。那手一动不动,仿佛就是永恒本身。离仍然狂叫着,但那已不是人类的语言,那只是一种声音,一种外人听来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种使外人看到黑暗与恐怖的声音。声音突然停止了,离缩成一团,床上的被子大概也是被离蹬成了一团,露出灰蒙蒙的床板。一团长气从离的胸腔内滚涌而出使离突然有了一点羞涩感,思想又重回离的体内。离听见自己说,你怕什么,人不总要死的吗?这语言使离奇怪的镇定。后来他想,这大约是人们常说的事已至此只能安之若素的情况吧。我那时侯终于镇定下来,我想这才应该是正常的,人本应如此。我想到了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这些伟大的哲人们原来并不是凭空臆造的。可他们不知道世人原来不需要第一动力。那些张口闭口谈论终极本体的人根本就认为终极本体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不过借以表明自己高于同类罢了。人其实原本无权谈论终极,他只能言说自己的恐惧,离的脑中片刻之间闪过无数念头,他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 ,他不知道他其实仍然极为恐惧,只不过恐惧更深的渗入了他的生命 ,要知道至深的恐惧是不知道恐惧,他想我是不是死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很高兴,他想,我还活着。离问,我的生命线就这么长吗?离没想过得到回答的,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声音确证自己的存在。但离听到了声音,离不知道那声音源自何处,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声音,那是纯粹的声音,没有音调音高音长音质,他直截给人内容。不,我过后想那声音应该是内容本身。你的生命线?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曾经活过的人的生命线。离的恐惧的确消失了。离事后想,是那声音本身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因素,他能让人不知不觉忘记生命本身。他们好像谈论与生命无关的事。生命竟是如此短暂,那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何不把这活着的人的生命线全抽走以织就你神圣全能的王冠呢?生命的价值只在有无之间,一切生命的价值体现在他们都是短暂的偶然的,生命从本质上说就是感性的肉体的,所以生命必须基于肉体的理性通过不断的怀疑与否定先成为你最后才能成为真正的我。手不见了,就像他来时一样莫测就好像从没来过。空气在短暂的凝滞之后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房子竟也慢慢亮了,离感到一股奇异的物质渗入了自己的体内。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可我知道我此后一切有形与无形的生命活动势必都是他的载体。

    离的生命显然还没有到尽头。我很平静,我想这种本质的平静会衍生我一切激动狂热无所顾忌的生命形态。我将融入一切我所接触的生命。悲悯。苦痛。拷问。索赔。含泪的笑。含笑的泪。诅咒。绝望。死亡。

                       (—)

    情况越来越不对头了。四月的风依旧寒气逼人,凌穿得很少。凌一向穿得很少。寒冷总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漂亮与活力。凌双手抄在上衣口袋中,偶然会和擦肩而过的夜游神们打一下招呼,但今天她不想停下来,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发大水赌定七和麻将看录像打台球,那种彻夜不眠疯狂快活的日子竟令她隐隐不安。街上的玩家们没有凌不认识的。玩家们觉得她很奇怪,他们从未看到过凌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玩家们很给凌面子。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任何纠缠。玩家们的怪笑声在寒风中哆嗦着飘散开去。我忽然觉得他们很烦。我们的凌子有心事了。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爱情总是使人愚蠢啊哈她还以为多么独异的痛苦和深沉啊哈。他们从不知理解人,对他们来说,我是多么神秘啊。可我竟憎恨于这种神秘了,我怎么了。耶利亚耶利亚寒冷的耶利亚哥哥的怀抱多么温暖啊。我以我永远的玩世不恭起誓,千万不要……凌很早就懂得了界限就是神秘。界限成了她一切快乐的源头。凌轻松自如的出入于社会和学校之间,以清纯吸引社会,以成熟傲视同学。这样的感觉多好啊。社会青年喜欢我,他们对我百依百顺,同学们崇拜我,他们面对我自惭形秽。没有了这些,我简直不能想象我怎么活下去。凌没有一个正常温暖的家庭,凌不喜欢任何人谈家庭。听他们谈也烦心。我没有父亲,一个恶棍,牲口,混帐……他不是人。凌最恨的是他的父亲,她从不对任何人掩饰这一点,对那个有着父亲身份的人也不例外。他很早就抛弃了我们,他甚至不愿支付对我的抚养费。凌的父亲总是故作无奈的对同事说,我的这个女儿不得了,她太早慧了,她花钱如流水,我这把老骨头快要被她熬干了。凌知道她不能想。我的快乐来自行动。行动的快乐注定会被情感与思想解构的,凌走在四月的寒风中,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逼近。

    事情开始就不大正常。凌不曾喜欢过任何老师。她想她有理由轻蔑甚至鄙视他们。对老师的偏见来自神秘的消失。她对他们知道得太多了,我本不应该知道的。凌的同学总是费尽心机弄来各个老师的资料博取凌的好感,少年的心总是向往成熟,他们的荒唐总让他们把某种成长的冲动与喜悦寄托在距离他们既近又远的人身上。我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这不都是我自己所需要的吗?新学年对凌没有任何隔阂,他不用像别人那样忙于结识新同学,结交新朋友。我站在那里我坐在那里,自然有人来自我介绍,多好玩啊!他们低声下气请我吃饭,小心翼翼拉我去逛街,给我说些幼稚可笑的理想和新生活的好奇。去他的理想与新生活,世界对我来说没有神秘,可我喜欢这些,多么有趣的愚蠢。但凌却再也无法漫不经心地对待生活,无牵无挂的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了。我发现离不讨厌,是的,仅仅是不讨厌。这却足以吸引凌的全部注意力了。

    他太随便了。他和我们称兄道帝。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我们的行话,有几个老师知道学生是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习语的呢?可离知道。他穿着很随便,偶尔也西装革履,但他好像穿得不大舒服。他大部分时间总是穿着布鞋甚至拖鞋。他讲课天马行空,既不分段,也不搞重难点,讲着讲着,还间或冒出几句脏话。妈的。他上课容易激动,他总是在批评却不肯定。他满脸通红双手失控汗珠迸溅。悲哀啊。可他似乎说的有道理。他甚至说正义理想道德革命是可以杀人的。他说我们要警惕。我似懂不懂,可我听着过瘾。不过,他身体不大好,他太瘦了,脸上白的没有血气,可他讲的非常有气势,他精神倒挺好的。他太随便了,骨子里透着随便,他随便得令人心烦。

 

    一切都让离不可思议。我当然明白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从不抱任何奢望。可这毕竟是学校。他们说学校是净土。离不知道怎样评价这一切。腐败?像一个烂透了的桃子?像我贮满了酒精的肠胃系统?

    离算是真正体会了西哲的无限悲凉:人是机器,是机器的复制品。琐碎,规范,目光短浅,利益至上,自以为是,冷酷……离想到明天的自己有可能就是他今天的同事不自觉浑身冰凉。他们不曾有过活力,感性,爱心,冲动吗?难以想象。

    离的教学初始即遇到了麻烦。教材依旧是高中时的教材。这并不重要,如果从否定的角度出发,我正好以他们作为靶子,批判一切不以人本身为目的的观点。教参也仍旧是老一套。只要一看教参,离就明白,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从骨子里没有丝毫改变。经济之手无处不在,这一点,白痴都看得见,但政治已经学会了隐形,他才是真正强有力的手。离被告知,上课时要检点一些。教研组长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教参上怎么讲你就怎么讲。我要生存学生要应考,我似乎别无选择。离尝试着和其他老师一样将课文肢解成一堆重难点材料,然后用教参剔除与串连。但离只是一次就放弃了。没办法,我感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一点一滴抽空了血似的虚空,恐惧和失语。我要否定,只有否定才让我感到兴奋,快活。只有否定才能把我深入骨髓的孤独感点化成自信的旁若无人。没有否定,我就没有生命。离不得不采取迂回战术。他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生身上。我这样做不是因为爱心,不是,我骗不了自己。否定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离的头顶,他还不知道自己越来越只是为否定而否定。否定已没法使我对任何学生怀有丝毫平等的爱心,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平等的爱。怜悯与同情总是突如其来让人心痛。这一切是否与我所传授的基于人本身的生活相悖。离好像在坏与更坏之间选择,如同祥林嫂在有无灵魂之间选择一样。不管怎么说,学生与同事相比,学生毕竟是天使,他们像黄花一样正当年少。虽然离明知没有谁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成人化为魔鬼。离也害怕学生向学校打小报告,虽然他们像黄花一样正当年少。我必须用感情与知识征服他们,否则我就可能被“和平演变”。我多么希望他们永远像黄花一样正当年少。在黄花中学,任何一点逾越规范的言行举止都可能招来政治思想教育。以前就有学生信告某老师有消极不满言论,结果以其下调初中为了结。离不怕什么处罚,但他对那套既苦口婆心又严肃威棱的语言体系却深怀恐惧。无数的苍蝇像巨大的黑色不明飞行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直到你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晕倒过去。离的教学生涯看来如履薄冰,他感到自己站在一截钢丝上,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不知何时就会掉下去。离不喜欢备课,备课的过程事实上是一个改造灵魂的过程。离发现自己备课之后讲课张口结舌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得在短短的授课之后,枯坐在办公室内。看到同事们轻松自如的教着没有个性的书,离总是想痛痛快快的呕吐一遍。他们轻车熟路,作文批语无非就是那几句话,就像真理一样恒久。结构完整语言流畅中心突出主题明确……他们永远也不会对学生作文中的影象投去丝毫的关注。他们备课如绣花,明明是一字不变的抄写教参,却又搞得郑重其事花样翻新。好一群艺术家啊。清谈闲聊政治经济历史国际国内镇上传奇乡村暴力明星逸事经典牌局输赢排行下流创作工资方案无所不道趣味盎然有理有节。 我诅咒。离不能不枯坐在办公室内,他当然不害怕扣补助但他害怕那一套语言。他一刻不停的在你周围聒噪,你不妥协他就不停止,你斗得过他吗?那一套语言体系是政治却又逸出了政治的范围,如果人性是历史的生成,那么语言就包含了人性中所有邪恶肮脏与局限。离知道那种呕吐感永远都不会消除。我只是想着学生,他们是别样的人类,他们精力充沛野性勃勃思维超常他们还没有被完全驯化。离慢慢的平静下来看自己的书想自己的问题。人类想象所及的最大自由也只是意味着其对立面的存在。离在孤独中进入玄想的世界,面对这个世界的无边无际浩大神秘无言,他无法正视自己的渺小与有限。窗外的天空晴空万里但总有乌云越过,离心中的声音很大口中的呢喃难以察觉。他们像黄花一样年少!?

    凌不再快乐,丧失了行动的人只能心事浩茫。凌越来越不满于自己的变化。她吃惊的发现自己竟对成绩关心起来。我会嫉妒,为了分数?从小到大,凌读书从不操心,她才不在意成绩的好坏。初中时,她也没为中考烦恼过。她们的老师除了传授枯燥的知识就是鼓励他们去发明创造抄袭方法。同学们啦考试时唯一需要的是胆量——抄袭的胆量。凌的老师们还经常给她们灌输现在监考无法真正严肃起来的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从那老家伙离开我和妈妈就知道了,只要有钱什么事不能干成!只要有钱不认识你的人也愿意做你的亲戚朋友同学老师,只要有钱老师拼命鼓励甚至告诉学生抄袭,只要有钱监考老师就会成为瞎子哨兵,只要有钱什么大学不能上,什么地方不能去,有钱他妈的真好。我操。凌不愿意承认这一切均是因为离。离算什么?凌越来越不喜欢同学们的闲聊。他们闲聊的对象永远都是那么专一,除了离,他们简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们拼命在凌面前说离的好话。那时候我不应对他们说离是一个真正的老师。可他们为什么如此愚蠢,他们竟不知道我已不喜欢离了吗?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可是不管怎样,凌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凌的基础太差了,不知道什么是勾股定理却要学什么函数与立体解析几何。凌萌生了赶上去的念头,可凌的骄傲这一次像触壁的山鹰折翅断羽于万丈深渊。我不知从何做起,我还没有学会赶路却要我去爬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凌越发什么都不在乎了。她上课时哼歌吃瓜子看小说写大字说小话睡大觉。我变本加厉因为我受不了思维对象的单一。该死的离该死的成绩。凌不断迟到旷课,她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玩家门身上。那里只有奉承恭敬殷勤享受快活没有见鬼的分数也没有骨子里冷酷到极点的离。可是凌总是在酒醒人散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可能回到从前。人为什么要在乎一些事情呢?凌想,我不能这样,有些事情我得面对,或许正视就是走出困境的最好方法。凌想问离几句话,可离周围总围着几个学生。离好像对谁都那么好又好像对谁都不怎么样。凌还不知道一视同仁本身就意味着公正的冷漠,这使凌有些害怕。我居然会害怕,不,我不怕,我怕过什么?凌拼命给自己打气。勇气这种东西我们谁都不缺,可在关键时刻,他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凌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与憎恶。你是个胆小鬼,凌,你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你是个胆小鬼,你怕离,在他面前,你看到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你。凌想自己为什么要找离呢,是想确证自己的价值吗!凌后来想自己当时做得一定妙极了。镇定平和随便,还是那个平日的我。她说,老师你认为学生最重要的是什么?离看到这个喜欢表现自己的学生居然有点害羞,她的手指神经质的绞动着,离觉得好笑,他想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从什么时候起,人不再有这种正常的感性化的动作了呢?凌听离微笑着,当然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最重要,学生学生,即学习充满人性的生活。凌觉得离的思路过于奇特,我从未听谁这样解释过学生,他的思路像游丝一样在空中扭曲跳跃,没有开始也不知伸向哪里。我跟不上他的思路。那么成绩呢,成绩就不重要了吗?怎么不重要,人性的发展固然不会被各种片面的理性僵化,但却很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肉体的放纵。我没法给这个学生讲清楚,我在这个学生面前忽然充满了恐惧,对语言的恐惧,我害怕充满了歧义的言词本身会对她形成误导。我忽然浑身颤抖,会不会我平时所否定的一切都让学生的思路简单的走向了其反面呢?但凌好像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对我穷追不舍。老师你说到底还是用成绩衡量学生的价值,是吗?不,我甚至不知道哪些学生成绩好哪些学生成绩差,我不屑于操心这些。离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怪圈。他想知识是可以分为多种的,关于人本身的知识哲学历史政治道德伦理是需要谨慎提防的,而自然科学却是毋庸置疑的,人关于自身的知识应当是在通过自然科学的严格训练形成高度发达的思维能力之后从生活的感性材料出发所得的结论。所以说到底人类关于自身的知识应当是个人性的,她不适用于异己的世界。我不能给她说这些,我的语言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异己的世界。凌奇怪的察觉离的声音有些虚弱,和他上课时判若两人。知识如果防碍了人性的发展扰乱了正常的生活,当然宁可不要知识。凌不是很懂离的话,但有一点她以为自己是理解了的,那就是离强调的是人要真实的活着。我是不是真实的活着呢?凌双眼凝视着窗外,风中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毛茸茸的柔光,离、克还有许多同学在柔光中恬静而真实。离说克如果你为尊严而打架为什么不呢晴如果政和雨觉着爱情的喜悦与充盈你何必到处传播家如果你心情不好无法上课要出教室当然可以不过要对任课老师说一声。离看到凌的脸上发出梦幻一般的微笑,夕阳的光照折射在她的脸上使离恍然如梦。凌给自己打了一个满分,她想我是真实的活着。她高兴的告别离走进了清爽的五月。可凌的这种亢奋状态并没有维持长久,她依旧为成绩而烦恼。我知道他不在乎别人的成绩怎么样,但我担心他看不起我,我总是担心总是担心希望自己样样出色,美丽高雅成熟勤学优秀……我在乎别人对自己挑三拣四我总感到离的一举一动满是挑剔,他喜欢否定,一定是这样的。我受不了,我恨不得杀了他,可这一切都怪他吗?上帝,是谁是谁让我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正常的学习,是谁让我不能有优秀的成绩?是谁?我恨我恨。凌在旷野中奔跑。为什么这空气是如此刺骨这水是如此冷漠这鸟是如此自在为什么!凌最后只好疯狂的迟到旷课,她几乎成了百分之八十的社会人了。我多么希望以超常的行为稳定自己失衡的内心,以越轨的举止证明自己的价值。

    离以一种极端软弱的态度面对学生的种种犯规行为。他憎恨动不动就对学生疾言利词,憎恨用警告记过开除来威胁学生,憎恨那种通过勒索学生来交换他们学生资格的行为。他们精神弥漫生命勃发他们像黄花一样年少啊。离陷入了工作无序的困境。那一年的班主任工作真是不堪回首,我不愿用校纪班规国法来束缚学生。他们是多么善解人意,他们不断制造事端无故打架斗殴随便迟到旷课谋划种种荒诞的恶作剧甚至谈情说爱。他们像黄花一样年少!我知道,学生抓住了我的把柄,我的语言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他们在校园内成群结队在街道上呼啸而过。没事!他们说,离会给我们顶住的,他重视感性的人生。我错了吗?离越来越迷惘,同事的取笑领导的冷眼甚至政治语言的狂鸣他都不在乎,可这心为什么越来越惶惑?如果不受任何束缚的感性生活总是与暴力破坏毁灭相伴而没有一点精神升华,那么肉体的理性究竟是什么呢?既然这人世间一切理性都会扼杀生命,肉体的理性将在哪里?上帝?上帝在说吗?肉体的理性即基于生命健康生命力充沛个性充分。发展的理性他深植于人之内心。那么,谁来把握这个尺度呢?人能把握上帝的尺度?我怎么反驳凌的反问?凌在期中试卷的空格处填满了历史人物舞台明星的名字,凌这份试卷在全校教师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愤怒,痛心疾首,好笑,好玩,揶揄,黄色下流的想象。多像一块试金石啊!人性!教育界中的人性何以如此下贱无耻!离不能不对凌发脾气了。但凌异乎寻常的平静。凌说,老师您不是说要真实的活着吗?我考试时想的是这些就写了出来。凌说得没错。恐怕是自己错了。这个世界真是荒妙到了极点,人是不可救药的,你为他砸碎了所有理性的枷锁她却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感性的枷锁,我该怎么办?离挥了挥手,凌施施然歪出了办公室。离坐在那里,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大胜而归的凌是多么高兴,她就是要看一看离那种丧魂失魄的样子。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你也有这种时候!凌叫了几个玩家一起喝酒。我从未这么高兴过,凌说。她大口大口喝酒。,又是唱歌又是大嚷大叫。玩家们已经好久没见她这样发疯了,他们可真欢喜。刺激有味劲道十足。疯吧!但凌突然哭了。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我操。凌骂着,踉跄着跑了出去。离其实没错啊,离或许只是不能告诉我们什么是真实的,离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理解了离的话。但凌知道自己不可能真实的生活,这一刻她残酷地发现自己从没有真实地活过。界限之外没有真实,游刃有余不过是一种沉重、轻松的沉重,有如离所讲的一篇小说的名字: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是什么使我如此虚假痛苦的活着?从未有过的思索使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恨。恨这个世界,我有爱我的妈妈,可为什么她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她要给我所要的一切,我的逻辑何以是她生活的指南?我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放纵中失去了对美与善的感受能力。为什么我会有一个恶魔的父亲?他抛弃了危难中给他经济与情感支柱的妈妈,他不但结婚,对生活与金钱的占有永不满足,为什么偏偏是他教会了我生活?哥哥你为何也宠我,你以为我失去了父爱需要同情吗?可你的宠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可理解啊。我凭本能生活我只想活的爽快。多么爽快的生活,可离,这该死的离却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爽快只是浮萍的爽快蒲公英的爽快。

    一年终于过去了, 离不再是班主任 。他其实很早就想辞去这个职务。我不怕任何人取笑,我一直在犹豫着,我是不是想逃避?只有班主任才能最感性的了解学生,我想逃避我所信奉的吗?学校终止了离的犹豫,不再是班主任也不再带这个班的离如释重负而又更加心事重重。我在逃避,我逃避我所信奉的。他恶梦不断,他被逃避的念头缠绕着,日渐消瘦,一个从不断药的人还经得起几许消瘦?凌终于被开除了。她现在的班主任理直气壮,我不能让她扰乱了我的正常工作秩序,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找她的社会流子层出不穷,你瞧她那身一天一身新的打扮也不象个学生,我可不愿当老师爹爹,我负不起这个责。凌终于走了,永远走进了社会深处。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完,他不由自主的期待着可怕结局的出现。我控制不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长久的发呆。然而生活总是应验预感,这一天果然来了。我一点也没引起他的惊讶。凌少了那份自信多了几分风尘气息。她在离的房内(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单间,可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安宁)不断走动,嘴里一刻不停地发出各种欢快的声音。她讲生活中的奇闻逸事对离的房间品头论足。她甚至说,离你的洗脸毛巾很臭。她咯咯笑着,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这番见解。离故作幽默。生活是有气味的,你说是不是?我的生活就是臭味。离送凌回去。凌说你转去吧别送了,离说好吧离转身。凌说离你等一会儿,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离觉得那神色很残忍,残忍得好像露出一种折磨自己的快感。凌说,我是找老家伙借钱去的。离早习惯了她对自己父亲的称呼。他是中医院的院长,贪污受贿捞回扣他有的是钱,可他比葛朗台还奸诈吝啬也不知肯不肯借。离说,那你就别找他借了。我找你借,你有吗?凌沉默了,那种残忍的表情也更浓郁了。离知道凌和她妈妈开了一家药铺,需要钱订货。凌说我知道你没钱,穷教书的,我真担心你有一天也会和其他老师一样为了几个臭钱让学生去抄袭。离笑了笑,他想岔开话题。听说你妈妈一天到晚打麻将,你一个人招呼药铺支持得住吗?凌的脸色更残忍了,那种快意简直就象月破云一样呼之欲出。她冷冷的瞪着离,像盯着似海仇人。凌的眼神冰冷,冰冷得叫人发狂。离的心呼呼乱跳,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哆嗦的身躯。凌的声音完全变了。我不在乎,离,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本来就是要告诉你,为了生存妈妈和许多男人来往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的我会做妓女的我失去了一个世界也就迷失于界限之中男人们一天到晚围着我转只因为我青春美丽他们给钱我用大把大把的钞票可这是需要代价的你知道妓女我会成为妓女的可我不在乎这个世界谁不是嫖客谁不是妓女只有你是个例外可你是个疯子你很快就要死的离我不在乎。满脸泪痕的凌消失了。离呆呆的站在那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凌的声音:妓女我不在乎妓女我不在乎妓女我不在乎…….

 

                        (二)

    是凌的声音更真实还是死神的声音更真实?我该怎么办?我恨,可我恨什么?一切都是无辜的,为了理智而健康的生活人们以上帝的名义肢解了人性,为了放纵而病态的生活人们让上帝承担了一切罪恶的责任,因为上帝给了人有限。我手之所触耳之所闻目之所睹鼻之所嗅除了弱者的呼号纯真的呻吟真善美的沦丧就是强人的狂笑暴力的雷鸣权势的冷酷理性的不容分说道德的自以为是。谁该对这人间地狱负责?为什么我们总是追究上帝?总是指责原始的人性?我宁愿相信人性本善,我只是想说人性是历史的人性历史是人性的异化社会是邪恶的生成。我该怎么办?他们像黄花一样正年少啊。

    离越来越孤僻了,但他的内心却每时每刻充满了惊涛骇浪。他忽然发现极端的理性生活就是极端的感性生活。这一切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分别。他所教过的学生和正在教的学生总是愿意向他敞开全部生活。他房间的每一个空气分子被这些生活充斥,他真希望有一天这房子会爆炸开来。他卷进了这些生活之中,这些生活让他食不知味睡难眠目,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他们像黄花一样年少啊。我从不希望千人一面,可这五花八门的生活最后似乎都有着不祥的结局,为什么?他们像黄花一样正当年少。离在他的斗室里寻找合理正常健康的生活,恐惧却牢牢攫住了他的内心。这是一种无对象的恐惧。人们都恐惧死,可死毕竟是一个说得出来的对象,虽然你看不见他。我只是恐惧,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爱伦坡笔下被肢解后老人咚咚咚的心跳声。这不死的声音固执悠长冷漠,他只是咚咚咚响着,一声紧似一声。是谁在呼叫,妓女我不在乎妓女我不在乎妓女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为什么我不发疯?多幸运的杀手啊,他发了疯。为什么我不发疯?我是人吗?我追求一种真实而感性的个体生活可我对学生的不幸却并不很伤心,我只是分析追问,这一切都有什么用?理智的存在难道只能证明人性的残忍吗?咚咚咚咚咚咚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要发疯。为什么我不发疯啊!

    离身不由己的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学生身上,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虽然他不是班主任。他的知识尤其是他本人对学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我知道,我吸引学生,但我更清楚这是一种邪恶的吸引力,是因为整个世界过于理性化过于死板了所以学生们才被这追求感性追求独立追求个体自由的人生所吸引。可学生们都不知道,追求的力度越大,追求者所体会的压力才越可怕。我既不能给他们抗衡的力量与勇气,他们势必只能践踏所有的条条框框后过一种失重荒唐的感性生活。离的生活有时候好像还很如意。人生的不幸本属平常,只要他不是总想着这一切与己有关,总是想去设计一个黄金世界的方案,只要他不想当救世主,他就能平静的生活,甚至有时还会有些许满足。我们知道,人类的虚荣心可是与生俱来的,离多有理由心满意足啊。能被学生如斯拥戴的老师又有多少呢?简直没有,我们知道。然而,我们还知道,孤独漫游的人生虚荣总无处藏身,或者虚荣的自得竟会走向其反面,人心多么难测。离被那些少年失控的生活包围着,萌生的总是对自己的刻骨的仇恨与厌倦。克因打架被开除政和雨因恋爱而自动退学更多的学生越来越成人化这一切对离是何等惨痛的刺激,幸好有敏,这颗冰冷绝望哀伤的心才有了几分生机。敏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活力,只要敏从视线中消失,离就记不起敏的相貌,但敏身上那股子劲却深深打动了离。我想,那是一种真正的感性,她健康纯正,富于肉体的理性。死神没有骗我啊,是的,是肉体的理性。多可爱的孩子。多可爱的理性。敏凭借某种天赋把握了那恰到好处的尺度。敏热情而又富于独立性。她对任何事都充满了怀疑。但她的怀疑从不走向极端。她似乎认为没有纯粹完美的理性并等于不需要理性。我从敏身上得到了启示,不错,没有纯粹完美的理性并不等于不需要理性。人要生活得好是需要作出一定人性让步的,这里也有一个度的问题。如何将力求满足人性的思辨理性与和暴力冲动毁灭无染的感性结合成为了离日思夜想的问题。他想,基于肉体的理性还是存在的。尺度在哪儿呢?离仔细观察敏的生活。敏或许会给我启示。然而,敏却日渐沉默了。那是多大的辐射面啊,她像阳光一样温暖我冰冷的心,可她为什么如此沉默,这沉默让我如此心慌。我们知道,基于天性的热情是不可能冷却的,她只能内敛,可这是多么危险。我们曾见过多少内敛的热情如岩溶迸裂毁灭自己也毁灭整个世界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呢?离不想在自己的生活中再看到任何悲剧。我愿承担这人世间的一切悲剧,可我实在不愿看到悲剧。尤其是学生的悲剧。他们毕竟还没有走进真正的历史和浩淼的社会。上帝啊。离不想让生活总是告诉他悲剧命运在劫难逃的宿命。我不想对人性绝望。离天真的认为只要是历史和社会的错,一切就还有救。我叫来了敏。敏很敏感,她想嘲笑离,离总是让人可笑地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你解决不了我的问题,谁也解决不了。离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在暗淡的灯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敏望着瘦削如竹的离深思恍惚。这是个多么奇特的人。寂寞似海深讲课似水流。他恨这个世界却又是那样的爱每一个学生。他究竟是白痴还是疯子是天才还是笨蛋?他究竟想要怎样?他明明绝望之极却有如此热心热肠。和他在一起,总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一种安全恬静的假象,可这假象如何让人充满了留念呢?我这是在哪里?山清水秀绿树成荫父母携手男孩女孩追逐花丛的阳光,那女孩是我吗?这样的日子不该是轻柔的梦啊!可起风了下雨了雷吼电劈那孤身旷野中的女孩在哭却没有眼泪,那也是我吗?是不是一切美丽只为了一个悲惨的结局?离哭什么呢?这男人没有眼泪的哭着,他本身看来多么像一滴惨痛无比的眼泪!敏越来越神思迷离了。离的脸色倏忽数变,是什么样的失落让这明媚的女孩心结连绵?离的心一阵刺痛。她究竟怎么了?我很好,老师。敏想他能帮我做些什么呢?无非是徒增他的烦恼而已,我失去的是一个世界啊。敏说老师我前天看到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那篇文章说鲁迅只是中国的而不是世界的,因为鲁迅只写了中国意义上的人,而没写世界意义上的人。敏想离的思路肯定会转移的。我知道,他会反驳的。他把鲁迅当成几千年来中国唯一一座可以与西方大师们抗衡的精神高峰,他总是说中国人的出路只能到鲁迅那里去找。我知道你们不信,可有一天你们会发现,别无选择。他怎么不反驳呢?看着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不是很好玩吗?那么苍白的脸上也会迸出血气,不是可以缓解我的痛苦吗?人类是谁的人类世界人有吗?我们谁是世界人我们不是只是中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朝鲜人印度人吗?你见过谁写了没有特定民族文化内核的世界人你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们总是鼓吹写人性形而上的人性却不知道形而上的人性本身是最感性的肉体的人性。不知道抽空了历史内涵的人性根本就是非人性的他们的形而上不是什么精神追求而恰恰只是人性的残缺文化的自卑狭隘的嫉妒好一头形而上的驴子啊。为什么提到鲁迅我就如此激动呢?离的声音又高又快,毫不停断却又嘎然而止像一飞冲天的雄鹰突然直坠崖谷,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冥想的气味。我独不解中国人为什么不知珍惜,是啊,西方有诸多大师,但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卡夫卡不就是因为他反映了那个时代人文信仰 在西方的彻底失落吗?菲茨杰拉德也不过就是写了二十年代美国富人的病态生活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剖析之所以那么令人颤栗也是因为他所反映的是西方人无法面对传统人文信仰的失落而在新与旧夹缝中的可怕处境。敏满意的看着老僧枯坐的离内心竟有了些许快感。她很奇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想不出这是为什么。敏常常想,这个人的脑子里不知藏着一些什么或许尽是一些可怕的争斗,可惜这脑子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敏蹑手蹑脚走出离的房间,十二月的风寒冷刺骨,街上行人寥落,只有一些勾肩搭背酒臭扑鼻的年轻人和下晚自习后又打了一会电子游戏的学生们飘忽怪异的身影。敏弯下身捡起一片枯叶,这片枯叶正在地上旋转。风从哪儿来呢?我就是这片枯叶,不知何时旋转不知何时安宁,命运真是神秘啊。敏打了一个寒颤。我不想回家,冷死了多好。敏不想回到那死气沉沉的家。父亲已不再是慈爱民主的父亲,母亲也不再开朗温和,弟弟除了电子游戏机台球就是电视,可怜的弟弟不知生活已变了模样。都是那个女人。敏和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们手挽着手,他们太亲热了。多奇怪,母亲当时和敏都像没事似的回了家。可随后母亲就病倒了不说一句话,而敏呢敏已看不道一丝阳光。感受痛苦原来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过程越长,痛苦就越不可抵挡。敏发疯地照应着弟弟的一切生活起居。弟弟说姐姐你怎么这么勤快了。可怜的弟弟可怜的弟弟他怎么知道姐姐只能这样啊。敏数倍于前的学习功课,她强迫自己不想。不专注的行动更加深了我心里的重负。敏不想再见到父亲,父亲还是和原来一样早出晚归。以前我和母亲是多么天真,总以为他在忙自己的生意。敏有时候觉得父亲真是陌生得可怕。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泰然自若,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敏不能理解父亲的行为。人怎可这样冷静与镇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离我而去,世界正如离所说的一样冷漠无情。敏抱着离的理论为父亲寻找种种借口。我需要修补一个破碎的世界。人可以面对一个一向丑恶的世界却无法面对一个突然破碎的世界。人是多么脆弱,他原来经不起一点点变动。敏用自己的软弱为父亲寻找种种借口,她甚至设想到那女人美丽善良温柔总之她只有母亲所有的一切优点但绝无母亲的缺点。她想到父亲是基于的理性的反抗。正如离所说的追求一种自由个体的生活,是活泼生命之光的迸射。我这样想着甚至有些赞同父亲了,虽然我很可怜母亲。但如果这其中有着如许奇异的生命奥秘,那么母亲的不幸只能说是宿命。更何况,母亲也应该坚强起来寻找新生活的支点。敏又恢复了活力。她用心造的幻影安慰着自己,用加倍的女儿的柔情去抚慰诱导母亲,对父亲也不流露任何敌意,她甚至想父亲做到这样若无其事该经历了多么惨烈的灵魂搏斗啊。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离想这孩子走过了一道门坎,以后就好了。敏这段时间开始学画画,还只一年就要高考了,敏的文化成绩不是很好,她希望通过画画来寻找一条出路。敏发现自己很有天赋。我怎么不早一点学画画呢?画画时我可以几小时坐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除了我自己的线条世界,一切都消失了,多好啊。敏进步很快,才一个多月,她就能用色彩表现自己的感情了。离看过她的画,那是一幅她自己也很满意的画,她画得痛快淋漓好像出了一口浊气。画的是十二月平原上的黄昏。离看着那幅画,脸色越来越凝重。敏当然知道离不擅绘画,但她却相信离的直觉,艺术家的直觉。怎么了,敏说。没什么,离说,你的色彩很怪。其实离只是感到恐惧。他又听到了那种恐怖的咚咚咚咚的心跳声。敏的黄昏太阴森了。那是死神与杀气的黄昏,不是人的黄昏。离突然问道,敏,你是不是有些不可解的心事。敏想离问得过于尖锐了,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敏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画。一种奇特而肃杀的感觉顺着视线逆流进了她的体内,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敏尖叫一声将画撕得粉碎。她看到了自己。虽然艺术的粗劣掩盖了内心的真实,但离的追问使她突然发现自己潜意识深处埋着何等可怕的绝望与仇恨。离默默的看着敏,他的瞳孔散出一片幽幽的苔藓绿。我知道一种美又将离我而去,我不能阻止势态的发生,我不能。生活好像有他自己的逻辑,而生命莫非总是在悲剧中才能显示自己的价值与存在?离尽量温和平静,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我能帮助你。我知道一切都将是徒劳的,可我不能死心。告诉你,你能帮我吗?敏想,不告诉他又如何呢?敏面无表情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冷淡客观,好像在说着别人。离呆呆站着,看着敏在自己的视线中寂寞的消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脑子里空荡荡,好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他醒悟后又费了好一会才感到必须想一个办法解决。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敏的父亲。敏的父亲见到离时正在一个酒店里陪客人喝酒。敏的父亲通常很少在家里吃饭,他生意上有很多业务往来,多数在酒桌上解决。离做了自我介绍,敏的父亲把离拉倒一个偏僻没人注意的角落。敏很苦,离说,你不能毁了这孩子,她现在很危险。可是我能怎么办?这个喝多了酒的男人有点不能自控,我能在家里低声下气吗?我不能!我无非寻求一下刺激而已,她们何必大惊小怪呢?我的伙伴谁不这样,你懂吗?这是一种时尚,有钱人的时尚。离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接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离眼前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渐渐地,那漆黑中竟有一丝亮光闪烁,他费了好大劲才抓住那丝亮光。他不知什么时候驱散黑暗的,他的神智恢复正常后发现面前立着一根电线柱,上面贴满了有关性病耳聋眼瞎之类的祖传秘方。我无力为敏做些什么,虚荣的人性与虚伪的时尚合流,如果缺少一种自我否定的精神,悲剧注定是要发生的。离高兴起来,他不禁有点为自己高兴而害羞。我这是怎么了,仅仅是因为抓住了否定这根救命稻草吗?离其实很清楚一切设计都只是理论上的。否定如果不是生命天赋的力量,一切都可能实现。我有什么值得高兴?我快成为鲁迅讽刺的佛陀了。佛陀视而不见身边的苦难只是为了拯救所有的苦难。佛陀拯救不了所有的苦难,我也无法为敏做些什么。离只能在恐怖的预感中度日如年。敏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她消瘦了,甚至不再说一句话。她发狂的画画,画了撕,撕了画。我多么希望有一副无边无际的画布让我在上面画画呀。这些日子,家里不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平静。母亲在多日沉默之后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对我和弟弟横挑鼻子竖挑眼,她见着爸爸则指桑骂槐,她故意拆家里的东西,房子里每天都好像被黑社会洗劫过一样,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心慌的荒凉。爸爸则根本就像没有这个家没有我们姐弟。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敏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别人。不幸成为了母亲的借口,不幸一定诱发了母亲心底邪恶的人性,我和弟弟成了她复仇的对象。敏真想自己对一切无动于衷。她想起了佛陀,离经常讲佛陀,褒贬各半。离说佛陀贵为王子而断然出家是因为一粒沙子让一颗水晶心敏感到了伊甸园的虚假和邪恶的真实。离说佛陀的存在既见证了人性的脆弱之极又见证了人的坚忍高贵之极。那么我呢?这世界不幸之人多如恒河沙数,凌比我更不幸,为什么我不能承受?莫非正是因为以前的生活对我来说过于完美了吗?敏力图使自己习惯破碎了的世界,但她做不到这一点。我想我不能再读书了。敏突然之间离开了学校。这个行动看似突兀却又顺理成章,敏和离都不觉得反常。离等待着事情的发生。又是六月了,炎热的季节里空气中充满了情欲与冲动嗡嗡的声音。我知道有一种力量正向这嗡嗡之音接近,那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离听到敏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惊讶。我已不再对一切感到震惊,我知道敏不是毁灭自己就是毁灭她的父母。六月的风中到处流传着敏毒杀父母的消息,人们在叹息与惊讶中无限满足的体会着自己的善良与平安。可这一切真的无法回避吗?离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你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离, 你是凶手,你救不了敏,只因你需要悲剧来刺激你偏执的思维与麻木的神经。恐惧与自责深深折磨着离。我形销骨立,害怕一切声音的气味,所有生命的迹象都令我恐惧。我快要疯了,我知道我快要疯了,这一切多好,疯狂正向我走来。离日复一日走在深夜的黄花街上,他脚步飞快,好像有什么人在追赶。黄花街上的菜贩子们看着这个脚不点地奇瘦无比的人像幻影一样飞掠而过并不觉得害怕。这街上又多了一个疯子。他们将这个消息互相传递,直到它渗透了黄花镇的每个阴暗角落,成了黄花镇亢奋的情欲简单的思维间隙的营养口服液。但是离注定要给他们带来恐怖,酸酸的口服液自然会给庸常人生难得的快感,但离显然不是口服液。我是一包砒霜,一包奇毒无比的砒霜,我毒不死我自己。离日复一日拼命的在深夜的街上旋转。为什么,为什么速度不能超越思维,我已榨干了身上每一滴力气,可我跑得多慢啊,我的思维不受一点影响,我甩不掉它,他附在速度之上阴森的对我冷笑。我倒下去了,我不想再跑了,倒下的滋味多好,地上凉凉的,石子蹭着我的脸,这一切多么平静而温馨。别看我,我多么幸福,幸福不是供人观看的,幸福只能供我一个人享受。菜贩子们看见这个到在地下的人脸在石子上像风扇一样摆动,沾满血迹的石子带着一股风声坚硬的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没法感觉到疼,恐惧像剪刀一样剪断了他们的感觉。他们看见离从地上爬起来,双目中射出磷火一般的幽光,脸上血肉模糊。离双脚叉开,头仰起,对着幽暗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 的嚎叫,那声音在黄花镇街上漾开来,若有若无又极端清晰,整个黄花镇都醒了。他们不明白那是浩天广地的绝望。他们只是于美梦中内心被什么坚硬的物质狠狠戳了一下,那种尖锐的刺痛总让他们感到生活中缺少了一些什么,但他们说不清楚,他们每天晚上都听到这声音,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强横的绞着他们的心。他们想不出他们到底缺了什么,他们越来越恐惧,他们开始担心,担心自己体内潜藏着无数因放纵而衍生的 癌细胞,担心电视爆炸厨房会起火亲人会突然死去担心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被什么人发觉了。人们一夜之间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不知怎么就和熟悉不熟悉的人口角甚至打斗起来。一定要杀了这个疯子,他们只有在这一点上表现了高度的一致。但菜贩子们的话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心甘情愿的陷入恐怖之中。街上到处漂浮着菜贩子们心有余悸的唾沫。他不是疯子,他们说,他像一头狼一样对我们牙咧嘴,我们看到他的嘴里空荡荡,牙齿发出刺人的寒光。我们听到那嘴中不知怎么就有了声音。他说,疯了真好。你们听,他说疯了真好,你们想他会是个疯子吗?白痴都知道说这种话的人绝不是疯子,但他肯定不是人。他通体散发出一股寒气,我们不能完全走进他,他的脸上被黑糊浓稠的血沾满了石子,像带着面罩。我们看不清他的长相,他不是人。恐怖的疯狂攫获了黄花镇人的心,离反而慢慢安静下来。同事们看到他坐到哪儿就坐到哪儿了,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了,他几小时不动的站着或坐着。他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事情究竟是哪儿错了呢?我难道不应该追求自由,独立,个性,真实?这一切难道不是真正的美与幸福?这一切难道不是必然?离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不错,是因为偶然、感性、主观,一切才有了价值,但是什么毁灭了这些?难道人的生命本身是偶然的感性的而历史与理性给了他们必要的悲剧命运吗?离思考着敏的行动。敏难道不是因为对这一切必然的反抗而给予了必然们猝不及防的偶然一击吗?这偶然的一击难道不是充满了感性的光辉与金属的力度?离只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要以恶抗恶。杀人本身是残忍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然而,还有更好的办法维护感性与偶然的生命尊严吗?离发现自己的生命深深卷进了自己所生活的世界里。学生,同事,学校,黄花镇。我是以一种什么方式卷进去而不能出来的呢?离想世界本质上来说就是对象化的,他发生在人心里。我们每个人对一件事的看法不是迥乎不同吗?我所体会的人生的灾难性图景只是源自于我的内心,源自于我的否定,残酷的否定,我缺乏包容一切的爱。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自我欺骗。这种灵魂上的自我折磨比肉体上的摧残更能给他带来快感带来希望与勇气。我还要更深的卷进生活,我不能为否定而否定,没有否定,人生没有意义,但生活永远都是第一要义的,否定不是目的。离认为自己以前的生活完全不自觉的陷入了自己不屑的那批文人学者们的同一思想泥潭中。我总是嘲笑他们,他们喜欢谈论终极价值,他们用所谓形而上的追求衡量一切艺术与现实的人生。他们把自己的同胞与先驱糟贱得一无是处,不知道自己正在印证自己所标榜的普遍永久的人性正深深融合于他们现实的需求与索取之中。名誉、地位、享乐与西方大师相提并论的所谓将东方人性提升到人类高度的大师殊荣,这一切都是他们生存与言说的动力。我不是正是这样的吗?我用否定鞭打一切,否定不就失去了生命印痕抽象化为空洞的本体论了吗?不,我要否定,可我必须记住否定就是爱,爱即否定,具有建设性的否定。离看来完全解脱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奇特柔和的光芒,他对每个同事虚心求教,他倾听他们琐碎的喜怒哀乐,他对每个学生都投去鼓励的目光。他看到了人们用一种奇怪的近似于害怕的目光看着他,他想,变化总是带来恐惧。但人们会为我高兴也会因为我高兴的。离不再沉思默想。我要做一个彻底行动的人。他把时间花在学生身上,花在运动场上,花在麻将桌上。同事们既然喜欢麻将,那他准是寄托了他们对生活的某种愿望,我为什么不能满足他们的想象呢?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在人群中走动了。一切喧腾的声音多么美丽啊,这不正是生命本身的声音吗?有欲求的呐喊,有痛苦的呻吟也有满足的欢乐。我多傻,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关在思维之中,我竟不知阳光中飘满了闪光的香味,不知道草地如此柔嫩柔嫩得让人心痛,不知道生活就在琐屑庸常之中散发着宝石般可珍惜的光芒。他甚至认为悲剧的出现恰恰印证了人生的宝贵。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悲剧不正是让人们去加倍热爱这只有一次的平凡人生吗?离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劲头。我每时每刻都要高呼上帝,我觉得一种肉体的理性正在心头扎根。离想自己真的可以把握那种千呼万唤苦苦追求的尺度了。我怎么这么蠢呢,爱不就是尺度吗?我终于把握了人生!他想,他正在成为我,从你成为我。他有时也陷入沉思,但这只是彻悟的沉思。你是不是就是苦难的意思呢?从你的苦难炼狱中脱身而出,就是我的平和而宁静的世界吗?离不再多想,活着,爱着,不是很真实很满足的人生吗?何必杞人忧天呢?

 

                            (三)

    离完全变了一个样。他的学生们觉得他越来越怪异。他们发现离很少提到鲁迅了,他总是讲着上帝,讲着卡尔巴特的上帝,拉徽依的上帝,布莱特曼的上帝。上帝可真有意思,上帝原来是软弱无能的。离总是让人惊讶。只有哲冷眼看到这一切而不为所动。她有一种预感,上帝救不了离,离注定了死亡或者发疯。哲总是奇怪的感觉满脸带笑的离滔滔不绝的离才华横溢的离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哲想着这些时,就有一种快感如电流一般越过全身。哲目睹了离那一段时间每晚在深夜的街头狂奔长嚎的情景。她总是头疼失眠,她没法睡着,她每晚毫不费力的翻过高高的铁门,在街头漫游,在脏水沟边静坐。她喜欢那种孤独的感觉。黑夜可真好啊,世界只是我一个人的世界,这街头偶尔匆匆来去的菜贩子象皮演人一样奇怪的穿梭给我极端的不真实感,我恍然如梦,人若能长梦不醒多好。哲深深的陶醉于脏水沟那种寂静中的喧嚣。脏水沟边的独坐总是给哲带来及其兴奋的快感。脏水沟散发出化合了脏乱腐臭的酸味,这是一种罪恶的味道,这种罪恶的味道嗡嗡的叫嚣着,寂寞中深深渗透了哲的内心。多美的气味啊,我浑身轻飘恍若吸毒后的腾云驾雾,我对自己说,只有这罪恶的气味是属于你的。哲在深夜的街头被离发疯的恐怖行动深深打动。离是寂寞的,只有我才理解他。离在课堂上一刻不停的讲,他像祭坛上的巫师身不由已的发出一连串的声音。讲课对于他一定是一种解脱,可这解脱是多么短暂多么容易为现实打断,一个学生的一个小动作就够了。离每一堂课总有一些罔然无措的时刻,没有人明白是什么,只有我知道,一个心造的幻影,一个美好的黄金世界就这样迅速消失了,语言的幻象是如此易碎,这是何等深沉的绝望。他一定明白他的学生们无法理解他所讲的一切,但他只是讲,他为讲而讲。语言是他的生命啊。离让整个黄花镇人彻夜不安的长嚎象刀子一样冷漠的插入哲的心头。她觉得真是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人,我有罪。哲每晚看着离像梦游一样翻过校门,她企图跟踪他,但她赶不上他。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但她渐渐摸出了规律。她发现离总是倒在十字街头。我等在那里,我迫不及待的渴望他的长嚎 。那声音,那声音多么美妙。恐怖,冰冷,带着威严而坚不可摧的质感。我的心,我这罪不可恕的肮脏的身体被他翻绞着,我真幸福啊。在那一刻我甚至充满了奇异的柔情,我觉得我真的好喜欢他。我不是可怜他。我们被深不可测的罪恶感连在一起,我真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他,吻他,爱抚他,因为怜惜他就是怜惜我啊。哲不能容忍也不明白离变得如此彻底。她对离的恨与日俱增。她不再喜欢听他的课。他不再否定。他的课本来上得多好啊,他不断的否定,他只是肯定鲁迅,那也只是因为鲁迅就是否定。他讲课时浑身颤抖满脸是汗,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快感,没有什么可以消除这一切的。我呢?我听着他的课,我听着他否定这个世界,诅咒这个世界的合理性,就浑身绞痛,头晕目眩,多奇特的快感,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世界是我们两个罪人的,人们都消失了,我们因孤立获得了解放。可他现在讲上帝,更可恶的是他的上帝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而是软弱的上帝。不是强权与公理也不是一切暴力之中的暴力,邪恶之上的邪恶,而是弱者的呼号向世界乞求和解的爱的谄媚。哲恨恨的对自己说,你会回来的,会的。她冷静的期待着离的回归。你会回来的,见鬼的上帝,离,你会发现上帝救不了你。哲在冥想中打发着漫长的时光,离的回归有日吗?

    这是离任教的第四个夏天,哲陷入了深深的冥想状态,久雨后的夏天阳光温和空气清新树枝弹唱着鸟儿清脆的鸣叫,混合了多种植物的清香在校园的上空弥散,学生们在操场上甬道上树丛中凝滞似的晃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她健康美丽,洁白的脸上栖着神秘而动人的红晕,两只蝴蝶结翩翩欲飞,小女孩手中提着小小竹篮,她时而专注的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时而良久的凝视着路旁小溪中悠游无碍的鱼儿。哲看见离在操场上和几个学生说着什么,他们的嘴唇奇怪的翕和着,手脚莫名其妙的在空中蠕动,他们的身体不时缓慢的转换着各种姿势。这一切恍如隔世。小女孩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很高很强壮的男人。哲的心脏在不规则的跳动,她拼命的摇头,她想摆脱什么,她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幻觉。但那情景坚韧如针的刺入她的眼窝,她看到了一切。她看见那男人把那天使一般的小女孩抱在怀里,那小女孩的小手小脚在拼命的挣扎,竹篮滚到了溪里,蝴蝶结摔在地上被那男人深深踩进了淤泥里面。哲看到那男人轻松的把小女孩抱进了附近的树林,哲听见了那小女孩尖锐的哭叫声。我恨我好恨我要杀了这个混蛋我要毁灭整个世界。哲的思维好像失控的机器在飞快的转动。哲看见小女孩越长越大,她总是在拼命洗澡焚烧着涂满墨迹的纸张。我有罪我真脏啊我真脏我有罪。哲看到那小女孩面色苍白双目深邃心事重重的走来,越走越近。哲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你想干什么?哲企图躲开她,但哲不能动,她被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孩越走越近。她走近了她。她走进了她。哲发出一束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双手僵劲撕扯着胸前的衣服,头在墙上猛烈撞击着。正是午休的时候,教室里没有人,离和他周围的学生们听到了这声恐怖的尖叫,离感到某钟可怕的东西在体内呼应着这种尖叫声,他来不及想是什么东西。我拼命跑进教室,我看见那个平时从不言笑的女孩哲倒在座位上。墙上鲜艳的血迹闪着殷红森冷的光泽,哲的头上多处是黏稠紫红的血丝。我是多么粗心,我经常听学生谈起她,说这女孩有间发性头痛。他们说,老师你没看过,好恐怖的,她在床上打滚,脸色有紫又胀,真可怕。学生们告诉离,哲从不看医生,她说看不好的。我竟相信了。我相信这是一种医学还无法洞悉病理的生理疾病,可上帝不是告诉我,一切肉体的不平衡状态都起源于心理疾患吗?病房里只剩下离一个人了,他呆呆的看着哲,一动不动。我神思恍惚的进入了哲的世界,我看见屈辱与仇恨深深纠缠着哲。她的呻吟与诅咒,呼喊与哭泣,不信与软弱……这一切像利刀一样迅捷的挑开了我赖以生存的重重面具,我无法面对这女孩被人类放纵的情欲所残害的深深伤痕我不敢正视这女孩被人类公正的理性拴在耻辱柱上反身自噬的恐怖场面,这一切我都不敢面对。黄昏快要降临了,软弱的光线投在离脸上,清白,幽森。哲动了一下,离好像没看见。哲睁开眼睛,她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自己是在医院里。我看见离看着我眼光散乱狂热,那是一种人死亡前企图抓住什么而又无能为力的眼神。我知道他正在经历着可怕的灵魂搏斗,他想抓住上帝,但他抓不住,他看到上帝正缓慢之极而又超速度消失在黑暗中了。那种久违的快感又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哲,哲觉得自己的声音兴奋得变了形,这种奇特的声音混合着头部的疼痛像有形的重物沉沉敲打着离脆弱的神经。我听到那女孩用恶毒的声调说道,没有上帝,你抓不住他,你别骗自己。离脸上渗出斗大的汗珠,身体剧烈的颤动。我从恶梦中醒来,我看见哲用讥诮得意又说不出多么快活的眼神看着我。刚才是你说话吗,离说,你说什么?哲奇怪的笑,你没听清楚?不,你只不过不愿意听清楚而已,我告诉你,哲的声音陡然提高,就好像山峰在一个缓坡后突然笔直耸起一样。我告诉你我说没有上帝,你抓住的只是一个心造的幻影,你在自己欺骗自己。沉默。我对自己说,你必须说服她,否则你怎么活下去。离的声调越说越高越说越快,他的嘴唇因无法赶上期待的速度而猛烈哆嗦着。我讥诮的笑。我其实听不清离说些什么。离当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发出一串串可笑的声音,哲的冷笑像刺刀一样斩断了离的语言流。哲说,离,你想说服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慢慢的说呢?你是不是害怕?你只不过不愿让自己思考,你想说服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离弄不清房子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刚才的声音怎么停了呢?离四处张望,但他看不到任何声音的踪影,只有哲冰冷而可恶的笑颜在眼前晃动。我发了一会呆,我的思维适应这一切的变化需要一个过程。哲看到离在长久的失神之后虚脱在床边的椅子上,脸上终于换成了由衷的笑容。离终于回来了,他跑不了,我知道,他哪儿也去不了。离的手在被子上无意识的绞动,他慢慢抬起了脸,他的脸上居然一派刚毅与执着。我不能就这样被打败,我相信上帝。哲的笑容让离受不了,他不能容忍魔鬼的脸上流露天使的光辉。你不是胜利者,离想,我有上帝。可是你的上帝是软弱无能的,他自身难保。哲好像知道离的所有思维活动。上帝正是以软弱和苦难的肉身来向人间显示他的大爱的。上帝宁愿显示自己的无能而让其独子丧生在十字架上,可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历史事件。不,他是件远没完成的事件,上帝启示人们肉体的生活是苦难的但也是有价值的。苦难是有价值的吗?那你为什么总是恐惧文革再来一次?苦难本身没有价值,但忍受苦难就具有了价值。你这种说法和佛陀的忍受苦难死后升入天堂的教义有什么不同!你不是重视感性的现实生活吗!你期待来生干什么呢,而且有来生吗?不,上帝的天堂对人类来说不是生死轮回的历时态显示,天堂不是一个地方,他是一种境界,信仰上帝并以自己的苦难去爱世界的人才可以达到。基督就是以其承受人间一切苦难的大爱进入天堂回到圣父身边的,这就是复活,人总有一天都要复活的。那么你说上帝只是启示人们去爱而不是强制人们去爱了。是的,上帝即爱的启示。然而,人们懂得了这启示又能如何呢?进入天堂不仍然是基于肉身及肉身中的人心吗?人心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压迫下会那么自觉的向爱靠拢吗?所以还需要肉体的理性调节人们的心态与行为。你说的肉体的理性是什么?是爱吗?爱是基于人心的然而人心又需要肉体的理性调节,你不觉得自己的逻辑就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令人恶心。是的,我承认我的逻辑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了起点,但你不能不承认希望活得好一点这正是所有人所向往的,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人类才有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道德等理性。然而人既不是神谁能给这理性以合理性,你不明白人作为邪恶的历史存在即使是好心也会走向其反面吗?

    这两个人展开了一场奇特的论战,他们的声音死一般平缓,脸色也出奇的宁静。究竟是思维的庄重笼罩了这两个人的灵魂还是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了他们的心?沉默。病房内游动着平和宁静的夜气。哲长久的凝视着离瘦削的面庞。这脸上什么时候有过血色呢?她自然的伸手去轻轻触摸这可怜的男人,心中涌起万般柔情。她轻轻说道,办法还是有的,既然人类的拯救必须依靠人性本身。人害怕死亡,所以他们拼命享受,把这人间变成了疯人院。抢劫,奸淫,偷盗,贪污,战争,瘟疫……这一切都是为了享受对有限人生的恐怖。恐惧是人的天性,恐惧使人们自虐,最大的享受来自于自虐的快感,所以人的出路在于自虐。自虐?是的,你本已经找到了出路,可你自己不愿走这条路,你宁愿相信上帝。你喜欢否定,可人不仅要否定别人,而且首先要否定自己,只有十倍于别人的自我否定。你才会发现你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你才可以面对这个世界。鲁迅事实上以崎岖的人生和不为人所理解的艺术暗示了这一切——人的出路。哲,你所说的人的出路充其量只能是个体自身的出路而不是整体人类的出路,你明白吗?鲁迅的人生是不可模仿的。是的,可是有什么能拯救人类整体呢?个体人若能拯救自身,人类整体不就得救了吗?但自虐也需要基于人的内心,如果人从自虐出发去虐待别人呢?自虐的人必然虐他。这就是说自虐只能使少数人得救,你不能不承认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安于平凡世俗的人生,他们出生在什么位置死时还是在什么位置,他们以其卓绝的自虐控制了自己虐他的野心,古往今来有很多隐士畸人是另一种自虐的典型,而鲁迅则是一个特例,他居然从自虐中衍生出了爱心。他活着,为人们付出一切,他死后,人们依旧无法忘记他,人们甚至害怕谈论他害怕真正面对他的人生与艺术,因为人们缺乏他那种自虐的勇气更无法面对他的爱心,由自虐中衍生的爱心是温暖的,但也是热烈的,热列得让人自惭形秽。

    沉默。空气中清晰的流动着各种药物碜人的气味,离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哲的手。他们没想过这自然不自然,仿佛他们这样相握已有千年之久。他们凝视着对方,为什么对方的眼神中有那么多哀愁与忧伤?说到底人其实是不能拯救的,自虐也不能,他们很清楚。为什么鲁迅只是否定而不建设,他就是洞悉了一切啊,人是不可拯救的。他们的生活不就是苦苦自虐的生活吗,的确,他们没有伤害别人,可别人因为自己的自虐而得到了正常平静乃至幸福的生活吗?鲁迅不也是绝望了吗?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多么冰冷无奈的言辞。他们不想拯救这个世界,可他们连自己的人生也不知如何走下去。

    他们彼此凝视着,他们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理解过另外一个人。我们心心相通,我们彼此凝视对方,我们多么理解对方的感受,多么同情对方。是罪恶,仇恨,诅咒,呻吟,呼喊,挣扎,自虐将我们牢牢联了在一起,他们忽然紧紧抱在一起,眼泪止不住涌下来。他们彼此用劲,他们都想把对方渗进自己的体内。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爱,可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情,我们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助,我们感到对方是如此无助,我们拼命把对方往自己的肉体内挤,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他们累了,但他们仍紧紧抱在一起,一动不动。我们感到羞愧,难堪,我们都是罪人啊。他们突然彼此松开了,双眼凝视着对方,没有语言,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泪。我们彼此凝视,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痛苦,这痛苦更深的将我们连在一起,让我们感到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我们是罪人,我们不能相爱。离轻轻扬起双手,捧着哲的脸庞,手指缓缓揩着那不断涌下来的泪水。我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感情,我感到自己需要这个小女孩,我看着他,竟觉得心痛,我们谁也不能因为相爱而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人生。离忽然放下手,转身走了出去。哲呆呆的望着离消失在门背后,泪如雨下。我们都是罪人,我们有爱的愿望,但我们已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们永远不能走到一起。

    时间永是流逝,生活依旧如常。但谁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心境有了不可言说的改变。离的生活秩序似乎没有任何异样。我依旧和我的学生打成一片,热心于给同事们凑牌角,甚至几小时在街上游逛,像孩子一样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展示好奇。离的讲课内容也还是否定与爱,哲也还是老样子,平静的上课,习惯性的头痛。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的确都很平静,我们都知道对方不再有灵魂分裂之苦,也不再为生活的悲剧而苦苦追问,也不再反复提醒自己是罪人。我们都很平静,从没有过的平静,无所不包的平静,这平静像广袤的宇宙无论多么可怕的星球爆炸也不过只是一粒不容察觉的尘埃。我们平静,只因为我们已安于是一个罪人,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结局。只有哲察觉了离的变化,这种变化太细微了,没有任何人察觉。我上课越来越困难了,我感到我言说的能力正在迅速消失,我所说的不是我的语言。是否我从未说过我的语言?哲想到离的末日快到了,人是生活在语言中的,而离却正在从曾经为之驱谴为之沉醉为之痛苦为之思索为之身体力行的语言中剥离出来。我想说我自己的语言,可我张开口要么是我所不喜欢的以前的语言,要么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明白这是必然的,我已安于自己是一个罪人,可这个世界的语言却不以罪性自任。我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孤独与空虚。但离很平静。哲无限忧伤的听着离的讲课,她的内心中时刻涌起那奇异的柔情。她已不再有如电流过的快感,也不再仇恨离满口上帝。她如饥似渴的听离讲课,她要扑捉离的每一缕声音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我知道离快要走了,我的时候也到了,我是如此渴望爱他,我多么想拥有一些更多他的东西。离上课时面对哲一点也不觉难堪与羞涩,他的眼光不时从她的面庞越过。我知道她理解我的处境,我知道她如此享受着人的一生中最难得的平静和欢乐。我们都快走了,我们都是罪人,可此刻我们多么幸福。我们心心相通,不需要语言。

    离在上课之余,就回顾他一生走过的路程。他想自己这一生不是行动的一生,而是思索的一生。他把自己的生命深深融进了别人的生活之中。这世界多么荒诞啊,离想,人要么不知羞耻的剥夺他人享受生活,要么就知耻而挣扎的活着苦苦折磨自身。我想我没有错。人活着本是一种偶然,真实的人生的确应当是感性的人生基于肉体的理性的人生。但人活着又是一个必然,他不得不死,他企图依靠历史与理性超越这必然,于是偶然消失了,个体独立也消失了,世界就剩下了罪恶。离的双目凝望着遥遥苍天。天之外是什么呢?离知道天之外没有上帝。那只是一个虚空,而人体内呢?人对自己的否定永远弱于对别人的否定。我安于是一个罪人,我的罪行就越多而不是越少,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就要死了,死前的心境原来如此宁静。

    哲的一生没有什么好回顾的,我为罪恶而生,为自噬而生,活着是多么痛苦。哲平静的脸上露出奇异的光辉。她想着自己漫长的一生竟这样过去了,现在竟能以旁观者的态度回顾往事,不能不说是死亡所带来的奇迹。这依旧是一个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午后,哲坐在常来的黄花中学东墙外的污水沟边,想着自己的一生。黑亮的污水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发出令人晕眩的气味。哲只觉脑子炸了一下。她看到一条小溪,溪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溪岸上有一个小女孩,她挎着小竹篮,脸上有着神秘而光彩灿烂的红晕,头上的蝴蝶结翩翩欲飞。小女孩时而在草丛中寻找什么时而长久的凝视着溪水中自由无碍的鱼儿。哲的心中受到了震动,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你还犹豫什么呢,他不就是你小时被恶魔偷走了的灵魂吗?哲梦游般站起来,她想她得快点,那小女孩就是我,我得走近她走进她。

 

    黄花中学和整个黄花镇又一次被神秘的死亡笼罩了。那个女孩显而易见是落水而死,但没有人谈论女孩脸上平静而神秘的笑容。人们从脏水沟上将女孩捞上来时,她已死了。她平静而神秘的笑着,没有任何挣扎求生的迹象。人们叹息着生命的易逝和女孩命运的悲惨,被死亡所深深震撼。人们不敢也不愿多看一眼女孩,他们无法面对这平静而神秘的笑容,他们从这笑容中是多么猝不及防的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残缺。他们内心怀着铅一样沉重但又不敢言说的恐惧。只有离,离满脸笑容的看着哲,离知道哲笑得多么幸福与灿烂。他说,哲,你等着我。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对你说,我爱你。离接着做了一个令整个世界仇恨而无法理解的动作。他跪在地上,俯身向哲冰冷的笑容吻了下去。

    所有人都恐怖的散开了,他们虚弱的内心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只是用人间肤浅而残忍的逻辑宣判;这个人疯了。

    离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中抱起了哲。离眼中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存在,除了哲。他什么也看不见。人们不由自主的让开路,离抱着哲,他的眼神像网一样散开,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那里的阳光和空气都是透明的,遍地开满了争奇斗艳的黄花,花丛中有鸟儿自由的飞翔有各种动物在慵懒的游弋。离的脸上因这美不胜收的世界而弥漫柔和温柔的光辉。离说,哲,你看,我们就要到目的地了。离的后面几乎涌来了整个黄花镇人,这个镇上无论有什么事,十分钟就可以传遍。他们不知道这个疯子要把落水女孩怎样,但他们只是麻木的跟着。没有声音,整个黄花镇人的脚步轻若狸猫,他们只是跟着离走着,他们心中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不能自主。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他们。离抱着哲大步前行,他对哲喃喃自语,一如对自己熟睡的情人。离爬上教学楼,登上了楼顶,他转过身来。所有的人惊恐的后退,但他们似乎只能感觉却不能行动,他们脸上扭曲出一种极端怪异的恐怖。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用一只手轻轻爱抚着哲的脸庞,他低下头轻轻说,哲,我们快到了,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可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走吧。

    离抱着哲,脸上满是神圣而满足的笑容,他背对着黄花镇人。他知道只要跨出一步,他就要到那美丽的世界,他和哲将是自己的主人,可以朝夕相处,没有痛苦,也没有罪恶。离轻松悠闲的向空中跨出大步,他的眼中开遍了争奇斗艳的黄花。

    黄花镇人惊恐的张大了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他们的瞳孔发散开来,一只蝴蝶展开翅膀,从他们的视网中飞出来,慢慢消失。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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