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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你 是 我 的

石头

    我是个浪子,四海为家。我最忠诚的伴侣就是这把吉它,她叫梅子,我用她讨生活,招惹麻烦,带回荣誉、羞辱和爱情。

那些养在书斋里的无聊文人给我们这号人的定义是流浪艺术家,也有学者说我们是突破常规的另类人。流浪、另类人都没错,艺术家就是抬举了,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是艺术家,再说,这头衔也太高尚了,我不配。

相对于那些擅长意淫的文人和学者,我更喜欢记者那种煽情的新闻语言。比如崔健,在记者笔下,他不是艺术家,他是中国摇滚的教父。这头衔有一种金属般锐利的质感,比所谓的艺术家不知要带劲多少倍。当然,我们闹出的稀奇古怪的花边故事也是记者抖出去的,这也是我喜欢记者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这是提高知名度的捷径。干我们这一行的,很需要这样的花边新闻,不管是好是坏,都可以使我们一夜之间名满天下,身价倍增。

不过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突破常规。不是吹牛,在被学校勒令退学之前,我是常规中的翘楚:我从一个偏僻的穷山沟里走出来,走进一所很有名气的重点大学。上重点的学子不少,可是我实在特别,我光小学就读了八年,不是因为愚蠢,实在是国家扯淡,不给我们安排校舍,只好在仓库、祠堂里打游击,时断时续的,老师也没有,队长就安排他的七姑八姨充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说,还得隔三差五到队长的自留地里义务劳动。这样混了八年,我爹死了,他死得真是时候,作为革命烈士的独生子,政府保送我到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书。中学六年,我是稀里糊涂的一路顺风,高考那一天,我还迟到了半个小时,差点给取消了准考资格,班主任气得破口大骂:“贼日的,还这么混?”

我就这样混上了重点大学,到乡政府办农转非的时候,乡长看着我,连声叹息:“没想到,那个沾花惹草的死鬼,养了个好儿子。呀嗬嗬!山沟里飞出个金凤凰。”

走出偏僻的穷山沟,我来到这所历史悠久、风光旑旎的高校。我真的开了眼界,我没想到一所学校的规模和设施会在我们县城之上,更没有想到国家会造这么好的地方养一帮连粮食都不会种的闲人瞎扯淡,这简直就是天堂。

在天堂里,成人用不着关心粮食的收成,像我一样的青年男女也没必要为了升学的压力或者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犯愁,每个人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慌,只好表面上为那些不着边际的经国大事或者形而上的问题糟蹋灵魂,背地里为那些积蓄起来的力必多寻找渲泻的地方,它们在身体的那个三年以后我才知道是快乐的焦点的地方亢奋地燃烧着,有一种焦灼可怕的力量,比割一亩小麦或者出一圈羊粪的疲惫更会折磨身心。再说,天堂里佳木葱笼,四季花开,善于玩情调的男男女女每天都在上演着浪漫的爱情故事,他们在画一般的风景里挽着手磨鞋底、在大庭广众的食堂里互相喂饭,让我看得眼馋,想入非非。

考虑再三,我开始琢磨着对同班的一个东北姑娘下手,她学的是俄语,一次晚自习结束,我说送她,路上,我用从她那里套来的一句俄语问:“你说,达瓦列什是什么意思?”

 “不是告诉你了?达瓦列什就是同志的意思。” 她嘿嘿一笑,说。

“那你看,咱们——咱们做个同志吧。”我试着拉她的手。

“别。”她触电一样缩回手,闷着头快走几步,顿住步子,回头看着我,神情很陌生。

我鼓起胆,凑上去。

 “别,我认识路。”她说着,一溜儿碎步走了,背影线条流畅,和着高跟鞋铿锵有力的敲击声,一袅一袅地渐渐远去。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但鞋跟撞击着坚硬的路面,依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出家人做法事敲击着的木鱼,带着一种不可更改的固执的节奏和韵律。

 我所有青春萌芽的冲动和追求快乐的妄想,就这样被她鞋跟清脆的声响敲得支离破碎。这天堂般的风景,这神仙般的男男女女,我和所有这一切都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在以后的三年里,我和这个同班的东北姑娘还是每天见面,但每次都视而不见。我再也没有感受过她的存在,我把她埋在记忆深处,我想让她发霉、腐烂。我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不管是真实还是想象,每次回味的情形都是一样:首先是音容,然后是胴体,接着就是那个我多年以后才弄明白的快乐的焦点的地方。一想到那个地方,我就把自己想象成铆儿,把她想象成巧组。我把她骗到故乡的小河边,哄她洗澡,企图诱奸。诱奸不成,我只好强奸她,完事以后,她哭天抢地要告诉她妈。我没有办法,只好杀她,凶器是小河边一枚尖利的风化石。我用那块石片在她白嫩的肚皮上横竖两道划一个十字,我看着她有肚肠流出来,看着她翻着白眼,气息变弱,漫漫死去。在她眼里最后一丁点神光散去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响。我突然明白我杀人了,我害怕极了,拔腿就逃,一口气逃到新疆,一口气穿越了死亡之海的塔可拉玛干大沙漠。

 我懵懵懂懂地混着日子,每天和床拼命,日子过得像便秘,每一天都长拉拉的难受。我经常想象着能有一次意外的擦枪走火,能有一粒不期然而至的子弹,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打进我的后脑勺,穿过我的眉心,让我像铆儿一样死去。

 这样混了三年,我已到大三了,再过一年就毕业了,同学们都在忙乎着找工作,不找工作的也在下功夫考研。我没想过工作,更没想过再在这种百无聊懒的地方浪费青春。可是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离开校园的归宿,我没想过,也不愿想。我想个漫游症患者,趿着一双拖鞋,反反复复地丈量着学校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熟悉每一个隐密的地方,也总是不期然打扰恋人们的好事,他们偷情被我惊扰时的惶恐让我感到滑稽和恶心,我觉得他们还不如我们村上发情的狗,生命说白了不就那么回事,谁不心知肚明,何必偷偷摸摸和自己过不去呢?

 路过礼堂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很热闹,是那种疯狂的暄嚣,好象一大群男女聚在一起昏天黑地滥交。这就对了,应该这个样子。我走进去,是一支摇滚乐队在表演,整个场面淋漓酣畅。我心神一振,我吹了一个很响很长的口哨,眼睛盯着那个抱着吉它的主唱,他神奇的演奏把一帮平日里假正经的男男女女拔弄得狠不能脱光衣服裸奔。

 我像服了泻药的便秘患者,感受到一种三年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畅快和轻松。我从娘寄给我的那一点可怜的口粮钱里硬生生挤着买了一把吉它,黑天明夜疯练,练得差不多了,就贴一张海报,招来三个同道,刮成秃瓢,搞了个“光头四”乐队,没日没夜闹腾。乐队闹腾得小有名气,不但在市里的高校巡回演出,还在马列俱乐部轧了一次台面,顺便认识了老板马列,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多年以后,当我走向穷途末路的时候,我才明白地意识到:这是上帝的安排,他通过马列,指引我走上这条最下流也最纯洁、最崇高也最王八蛋的原罪之路。

 那一段日子,我还和一位有着同好的姐儿有了朦胧的恋爱。弄音乐和谈恋爱,这两个行当不比别的,都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我太投入了,功课就耽搁了,连着四门不及格,学校只认成绩不认乐队,勒令我退学。三个光头哥们想不通,跑到系里理论,没有结果,就赌咒发誓地说一年过后还要和我弄音乐,“光头四”永远也不会死。

 那时候我整个人那傻了,感觉一切都很恍惚,心里灰得受不住,不知不觉就来到十八层文科大楼的顶层,那是自杀的圣地,在我大学的三年里,有好几个和我一样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因为殉情或者成绩不好从顶楼跳了下去,每一次都很成功。

 我打开窗户,俯瞰着这佳木葱笼校园,一河如带,那幢巴洛克风格的文史楼,是我上课的地方,楼下的三株夹竹桃艳红如火,侧门边上的枇杷树,还算幸运,虽然没长几天,我已经尝了它果实的青涩,旁边是我住的鼠患成灾的木质宿舍楼,从今以后,老鼠再也不会咬我的书和衣物了。

别了,这美丽的风景;别了,这里的一切。我攀上窗沿,眼睛一闭,一阵打旋风,把我吹到故乡村后的渡槽里,崖畔上我那可怜的老娘拎着擀面杖,连哭带喊:“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

我腿一软,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从文科大楼到宿舍,那段路程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浑身瘫软,直冒虚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捱到宿舍,三个光头哥们正等着,问:“哪里去了?到处找你呢。”

我看着他们,陌生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走,喝酒去。”他们吆喝一声,拽着我,来到学校前门的小吃店里,点了满满一桌的菜。我没有胃口,就一个劲地喝,喝了大半夜,踉踉跄跄出来,给夜里的凉风一激,天地就颠倒过去,连滚带爬来到排练室,操起家什,也不管曲调,由着性子乱弹乱吼,哭一阵笑一阵,最后四个人团着抱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得惊天动地,连保安都惊动了,赶来阻止。我们都在兴头上,谁也不依,三下五除二,就对着干起来,干得鼻青脸肿,被保安扭到公安处,一位很文气的小白脸问明情况,记下三个哥们的姓名系别,要他们走人,三人不肯走,说大家都有份,不能让我一个兜着,有难同当,“光头四”永远在一起。

 小白脸看着我们,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说:“真哥们。”

“没什么。”我白了他一眼,对三个哥们说:“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要走一起走。”一个哥们鼻子破了,鼻血流到地上。

“塞住鼻子。”小白脸撕一块纸巾,塞到他手里。

“走吧,横竖我是走人了,他们还能怎么的。”我一时气往上冲,大吼:“别烦了,回去。”

 三人看看我,再互相看看,白一眼小白脸,冲我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一个接一个悄没声出去了。

“门关上。”小白脸点燃一支烟,随手递我一根,还替我点燃,语气突然很平缓,说:“麻烦了,门关上。”

 我起身关了门,回身坐在他对面,吸一口烟,没有吭声。

“我完全可以送你到校外派出所。”

“送吧。”

“我不想。”

“那你说这干嘛。”

“我看过你们光头四的表演。”小白脸顿一顿,摇摇头,说:“你已经不算是我们学校的人了,再这么折腾,我也没办法。”

“无所谓,看着办吧。”

“这样吧。”他想了想,说:“明天中午之前,你只要离开学校,随便你干什么,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

“狗眼看人底。”我哼一声。

“文明点,别搞错地方,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小白脸眼一瞪,突然神情又和缓下来,说:“没办法,你是爱好,我是工作。其实,我蛮喜欢摇滚,特别是崔健,那才叫劲道呀。”

“看不出。”我冷笑一声,问:“打算上铐还是怎么的?”

 小白脸一愣,看着我,好大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你走吧,没事了。”

“这么客气?”

“对除名的学生,我一向都很客气。”

“别怕,我不会杀你。”我转身就走,出来了,突然觉得这个干保安的小白脸蛮哥们的,想回头跟他拉几句,愣一愣,还是走了。    

 拐过行政楼,树荫下突然晃出四个身影,我心里一紧,仔细看,除了三个光头哥们,她也跟在后面,眼神里满是关切。

 “没事了?”她问。

“没事了。”我心里一热,差点哭出声来。

 她走上前,依在我怀里。

“走吧。”我气血上冲,抓起她的手,拽着就走。

 夜的校园很沉静,天空黑沉沉的,灯光从茂密的树冠里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在路上,影影绰绰的,像网了无数的鱼,随着微风一阵阵摇。

 我把她拽到河边的梧桐树下,拥住她,仔细地看着,她就在我怀里,很轻,也很软,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亮,像两眼深深的古井。

“你眼睛青了。”她说,声音低得像夜里的轻风。

 我没有吭声,捧住她的脸,她的眼睛真美。

“我要吻你。”我抚着她耳垂上一串米粒似的耳坠。

 她看看我,闭上眼睛。

 我试着吻她,不是想象的那种甜美。

“走吧。”我感觉很累,眼睛也隐隐做痛。

 她突然把头沉在我的怀里,问:“你要走了。”

“走了。”我抚着她的头发,问:“会想我吗?”

“不知道。”

“我想最后要你。”

“不太好,就吻吻吧。”

 我捧起她的脸,她的嘴唇在颤抖。

“那就算了吧。”我噪门干得直冒火,说话都走了调。

“明天我送你。”

“送我什么?”

“送你走。”

“不用了。”我说:“就今晚吧。”

“我想送你一句话。”

“说。”

“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

“再说一遍。”我心里一动。

“查克.贝瑞说的。”

“你再说一遍。”

“超越贝多芬,把这一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

“谢谢。”我心里又是一热,说:“就这样吧,我送你回去。”我说着,挽着她的手,像幼儿园的老师,带她到宿舍门口。

“我不想回去。”她紧紧地拥着我,不肯松手。

“也好。”我想了想,说:“到排练室吧,就咱们俩。”

“不行,我怕。”她说:“就这样,别动。”

“那你回去吧。”我推开她,心里隐隐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她看着紧闭的宿舍门,愣一会儿,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送你。”她一甩头发,折回去,两扇上了链条锁的弹簧门拉出一条缝,猫一样缩进去,又回过身,挥挥手,步履轻快地爬上楼梯。

 我点上一只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去处,像丧家狗一样在校园里晃荡,一直到天亮,才晃荡到寝室,还没坐稳,三个光头哥们已经跟风一样进来了。

“天哪!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应一声,爬到床上,浑身散架。

 “这样吧,我们先去上课了,这几天抓课堂纪律。你知道,有针对性的。”

“去吧。”我说。

“中午咱们再喝。”

“随便。”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床上。

 我翻个身,想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爬起来,愣一阵子,终于明白自己不走也得走,我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卷起铺盖,拎着吉它,悄悄走出宿舍。

 太阳很毒,我浑身直冒虚汗,一步又一步挪出校门。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校门口的花坛姹紫艳红,好像我爹死的时候公社送来的那个在村里引起轰动的花圈。几个保安在门口转悠,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我。出来进去的人流中,没有人那怕正眼看我一眼。这天堂的地方,我本来就不配在这里消磨时日,它也不在乎我的离开。

 但是这一天对我太重要了,我明白地意识到它将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要记住这个的日子:4月15日。

我的目光在校门口搜寻着,我多么希望她会出现,我的心里灰透了。

 “操你妈,老子再也不来了。” 我穿过马路,依着公交站牌,望着文科大楼上的铁塔,一只灰色的鸽子飞过来,落在铁塔的顶端,理一理身上的羽毛,仰起头,似乎叫了一声,翅膀一振,又飞走了。

 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口,我一直晃荡到天黑,还是没有回家见我娘那张老脸的勇气,只好横下心,来到马列俱乐部,铺盖卷往地下一扔,说:“我退学了。”

“嗯­——”马列一愣,瓶底般的深度近视镜后,一双牛眼睛鼓之欲出。

“我给学校开除了。”我腿一软,瘫在沙发里。

马列没有吭声,递给我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了,狠狠吸一口,大叫一声:“好。”

“没地方去,想在你这儿混。”

“没问题。”马列看着我,说:“五年前,我跟你一样,不过我比你惨,荡了半年,才有机会上场子。”

“我现在饿得不行。”我泣不成声:“大哥,你请我吃晚饭吧。”

马列神色大变,一把拽起我,来到旁边的饭馆,冲着老板娘大喊:“先给我这位兄弟上一大碗米饭,一盘红烧肉,一盘青菜,再上一盆汤。”

“兄弟,咱们喝点酒吧。”马列看我吃得差不多了,说。

“太饱了。”我抹一抹脸上的泪痕,说:“喝不下。”

“没事。”马列喊服务员拎来一箱啤酒,说:“咱们慢慢喝。”说着,倒满两大杯,举起来,说:“喝。”

我端起杯子,碰一下,送到嘴边又放下了。

“怎么啦?”

“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一时愣住了。

“发什么呆。”

“我想我娘。”

 马列一时无言,想了想,说:“兄弟,好好混吧,你刚入道,我得跟你说明白,这行当不是职业,你得玩命才行,给学校除名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得说说我的梅子,她的身上渗透了我的血汗,我们血脉相连、形影不离。我特别喜欢梅子在天气返潮时散发出的浓烈的血腥味儿,那是我生命气息。返潮时的梅子很多情,只需轻轻拨一下它最敏感的部位,它就奇妙地颤栗着,发出轻微的叹息,像轻轻的呢喃,一幅若有所依的样子。这时候,我就感觉到她是我生命的延伸,她昭示着我的命运,为我而生,为我而来,她是我灵魂的依托,我们之间有一种宿命般神秘的联系。

    三年前,我到黑马夜总会跑场子,又回到这座城市。大巴在高架桥的车流里缓缓地爬行着,突然,那所我欢乐和痛苦过的学校映入我的眼帘,它就在高架桥下面。这时候,我才想起那一天的日子:4月15日。五年前的这一天,我被学校扫地出门,那时候,我曾发誓再也不见它,可我没有想到,五年后的这一天,命运又安排我从它的身边经过。我没有感觉到5年的光明改变了我,可是这学校真的改变了:当年老工厂一样的大门已经改换门庭,我住过的那幢曾经做过日本鬼子兵营的木质三层宿舍楼也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钢筋水泥的七层学生公寓,巴洛克风格的文史楼虽然当年被日本人炸掉一层楼面,还是方方正正地坐落在河边,三株夹竹桃依然开得艳红如火,侧门边上那株永远也长不大的枇杷树,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似乎还在不成功地掩着不多的几串枇杷;十八层的文科大楼气势恢宏,依然还是学校的最高建筑。

    它一定还是自杀的圣地吧。我想。

    那个给了我初吻,鼓励我超越贝多芬的女孩,你是否还在?五年的岁月足以改变整个人生,你是否还保留着那份纯真?“光头四”的三个哥们,你们执着依旧?还是在平庸的生活中体味人生?

我心潮起伏,感慨不已,也不能看下去了,就闷了头,由着大巴蜗牛般地爬行,把我带到那个就要到达的地方。

    到了黑马夜总会,我才知道它就是原来的马列俱乐部,除了招牌和门楣上多出的一个洒尿的小天使雕像,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在门口转悠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跨进去。马列失踪了,没有任何音信;梅子跟着昆塔去了美国。这座我读书开眼界的大都市,这个我出道的场所,只不过5年的时间,就和它日新月异的变化一样,不给我那怕一丁点的归属感。

    我找到一家网吧,给梅子打电话。

   “你好。”

   “你好”

   “干什么?”

   “跑场子。”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关我什么事。”

“她要参加比赛,离了你肯定不成。”

“怎么可能。”

“你们第一次合作,配合就那么默契,天衣无缝,就像精神在做爱,这种合作伙伴,简直就是上帝的安排,她不找你还能找推?”

 

去年夏天,我在一家夜总会跑场子,不经意看到她,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认出她,不过既然认出来了,我总得跟她打个招呼。

“嗨,好几年不见了。”我说着,往她跟前凑。

“饶了我吧,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我还有家。”她吓坏了,逃之杳杳。

当时人很多,我感觉很没面子。我这不是犯贱么?我怎么还能认出她?我想来想去,突然明白我之所以还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在梅子离开以后,毫无保留地给了我肉体上的慰藉,使我在间断的颠狂中,麻痹自己的灵魂,暂时忘却梅子离开的创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依稀刻她是个耍杂技的演员。我跟她结过婚,尽管是表演,但表演是我的宿命,我只会表演,结婚也不例外。而且,就那么唯一的一次。

和所有结过婚的女人一样,她的床头也挂着一幅婚纱照,那幅婚纱照漂亮极了,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对着婚纱照,我说她真幸福,她说我挖苦她。我说的是真话,我、还有我妈,连她幸福的一个零头都没有。

她和丈夫的那幅天堂般的婚纱照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想起应该跟她结婚,那怕是表演。

我在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握在手里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家院子里那个篱笆围成的圆形大花园,花园里除了正中一棵爷爷说是爹小时候种下的刺槐,全是娘嫁到我家以后种下的玫瑰。爹活着的时候,每年玫瑰花开,娘都会摘一篮玫瑰花瓣,储到那个青瓷做的坛子里成泥,为爹做点上红点的馒头。

我也不由想起了梅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我爹那样的福分,吃她做的点上玫瑰花泥的馒头。如果有,我一定不会再像我那个混帐爹一样,放着深爱着自己的老婆不理,到处沾花惹草。我懂得爱情的珍贵,我会和她生一大堆孩子,种好多好多的玫瑰,我会和梅子一起,摘很多很多的玫瑰花瓣,储到一个大坛子里,化成花泥,每天都为我们的孩子和我们自己做点着红点的馒头。

进门的时候,我的手一直背在后面,当我来到她面前,把一束鲜红的玫瑰花送给她的时候,她感动得浑身发颤。

“你真浪漫。”她接过花,紧紧地依着我,身体柔软的起伏着,传送着粘乎乎的温热,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

应该说她还是很美,五官周正,肤色鲜嫩,年龄和生育没有糟塌她的曲线,乍一看好像还在长身体,仔细品味,却又有一种少妇般慵懒沉静的迷人气度。

“这身打扮可不行。”我解开她的睡衣,她饱满的乳房像一对可爱的小兔子,颤悠悠直扑腾,樱桃般的乳头挺挺地立着,团着一圈暗红色的光晕。

“又来烦了。”她白我一眼,抿着嘴直乐。

“拖鞋换了。”我说。

她误会了我意思,闪开身,坐在床沿上,双手抱胸,踢掉拖鞋,一双光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我看着她那一幅期待折磨的样子,感觉很好笑。

“去卫生间,好好化个妆。”我把她推到卫生间。

“毛病,现在化妆。”

“听我的。”我说:“咱们表演结婚。”

她愣住了,看看我。

“咱们表演结婚。”

她终于反应过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嘿嘿直笑,拉住我的手,说:“你这样能当新郎?”说着,把我也拉进卫生间。

我们仔细地进行着结婚前的准备工作,先沐浴,再化妆,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化成浓浓的新娘妆,末了,才帮我刮胡子吹头发,还涂了一层厚厚的发胶。

“你结婚的衣服呢?”

她想了想,指一指卧室门上的壁柜,还没来得及找凳子,我就把她扶着骑到我的脖子上。她激动得有些颤栗,晃悠悠抽出一只精致的大皮箱,放下来,打开了,一件一件拿出来,摊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刺鼻的味道。

她的婚纱、礼服、发卡、丝袜、内衣、乳罩甚至皮鞋都完整地保存着,光鲜如新。

“新郎那件白色的燕尾服呢?”我指着床头的婚纱照,问:

她想了一会儿,在皮箱的夹层里一翻,说:“原来在这里。”说着,抽出来,摞在床上。

白色的燕尾服干净如新,但走了形,皱巴巴的,还有一条红色的蝴蝶结。

“给我找件干净的衬衣。”

“那你这牛仔裤运动鞋呢?他的衣服你根本不能穿,他是个矮蛋子,现在肥得象头猪,当年要不是看他有几个臭钱,瞎了眼也不会嫁给他。”她唠叨着,递过来一件白色的衬衣。

“将就着吧,上半身有个模样就行了。”我接过衬衣,好不容易套上去,脖子上的纽扣怎么也系不上,她帮我狠劲系好,还打一个蝴蝶结。

“快穿你的婚纱。”

她对着镜子比试着,套上婚纱,大吃一惊:“天哪!我身材一点也没变。”

“你看你这衣服,这叫我穿上哪像个新郎,简直就是马戏团的小丑。”我说:“还有这领结,两块翅都掉下来了。”

“干脆打领带吧。”她笑得直不起腰,说:“没办法,你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可怕,一麻袋高两麻袋宽。”

“还行,就肩膀太窄了,领子也太紧 。”我耸耸肩,感觉呼吸困难,说:“来吧,婚礼现在开始。”

我把她拽到客厅,让她挽着我的胳膊,胸部一挺,高声唱道:“婚礼现在开始。”

“呵呀呀笑死我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个傻冒,高兴也别让大家看见呀。”我问:“准备好了?”

“好了。”她头靠在我肩上。

“新郎新娘入洞房。”我高唱一声,迈开步子。

“不对,这是最后一道。”

“就咱俩,你给谁表演呢,你还让我活不活?”我脖子一缩,扣子“嘣”一声飞了出去,我长长舒一口气,把她带到卧室,顺手夺过她手里的花,扶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模仿着床头婚纱照上的姿势,让她靠着我,把手里的花送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地问:“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她突然双手抱住脸,说:“天哪!我真的害羞了。”

“这叫恍若隔世,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我指着床头的婚纱照。

“怎么跟他比。”她嘴噘得老高,像一撮拉屎的鸡屁,摘下照片,塞到床底。

“别把花也摔掉。”我抢过她手里的玫瑰,插在床头。

她的身体很软,我双脚撑在她的腹部,把她举到半空,她胳膊平举,双腿分开,一幅半空中飞行的重型轰炸机的模样,乳房搭拉着,像两枚随时都要掉下来的重磅炸弹。枕边是一摞碗,我一只又一只地送到她的手里,她一只又一只地送到头顶,脑袋尽力地上扬着,脖颈拉得很长,暴露出淡蓝色的血管,脉络分明,呼之欲出,像吃药打下的蛔虫。

她提醒我还有旋转的动作,可是我不够专业,平衡没把握好,她身子一歪,掉在床上,头上顶着的碗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久不练,我也不行了。”她的呼吸很沉重,枕着我的胸,说:“天哪!你要爆炸了。”

“这是和声。”我气喘嘘嘘地说:“你也有。”

我一下子愣住了。

“你会吹小号么?”我问。

“什么小号。”她翻一个身,偎着我,脸贴上来,娇滴滴地说:“我就会耍杂技。”

她的样子让我恶心,我甚至不想再看她。我翻一个身,从床头取下玫瑰,问:“你知道,这玫瑰花瓣储成泥,点在馒头上,吃起来有多香么?”

“不知道,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她嘿嘿直乐。

“没关系,我教你,你做给我吃行不?”

“老土,谁还做那玩意儿。”

“那你留着自己花吧。”我把玫瑰顺手塞到她的怀里。

“哎呀扎我了。”她触电一样拎起玫瑰,摔在地上,掐我一把,双手护着胸,托起来,仔细查看一番,终于发现几个扎出来的红点。

“你真狠。”她白我一眼,扭身坐在床沿上,愣怔一阵子,就捧着脸,抽噎着哭起来。

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后背,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一口,在肺里渥一阵,再慢慢吐出来,一口一口的吐着,连着吐了好几个烟圈。

 

通常都是凌晨两三点,演出才会结束。从疯狂的喧闹中走出来,大街上除了风一样穿棱的出租车,就是依着电线杆拉客的妓女,她们用演饰的热情撕去了城市虚伪的面具,用火热的器官消融了钢筋水泥的冷漠,在给人以慰藉的同时,使得城市的夜晚充满了温情。我喜欢她们,她们也让我喜欢上了城市的夜晚。

我最喜欢在蒙蒙细雨的深夜里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灯光映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冰冷与清凉,人和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来来往往,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重量,没有热情,像关在古墓里多年幽灵,乘着夜色的掩护,突然间都涌了出来。

梅子总是依着电线杆,一幅地道的日本歌舞伎的神情,穿着和服,趿着木屐,打着一把竹质直背的红色油布伞,浓妆艳抹的脸上,有一种古戏里诱惑的神情,是那种特别凄婉迷离的美丽,像传说中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看到我注意到她,随即转身往回走,身子一袅一袅的,木屐的声音轻轻叩击着我的耳膜,又远又近,充满无以名状的诱惑。这种感觉让我心跳加速,兴奋不已。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悄无声地进入卧室,我希望她是没有言语和知觉的幽灵,我想和幽灵同床共枕。可是我手脚再轻,她总是惊醒,迷迷糊糊咕哝一句洗了澡再上床,翻个身又睡着了。

我难以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总是愣住,好大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冲一把澡,折回来,趴到床底,摸出她塞在床底的婚纱照,轻轻挂在床头。一束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在婚纱照上,影影绰绰的,两个人梦一样虚幻飘渺地依偎着。我细细品味着,浮想翩翩。

她的睡姿很美,身体微微地曲着,形成一个美妙的舞蹈的姿势,呼吸均匀,身体和着微微地起伏着。当我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时,她总是下意识地拉住我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腹部,这种习惯多少让我不舒服。她是很美,曲线奇妙得不可思议,可是腹部有道疤痕,那是剖腹产留下的一道暗红色的刀疤,两边是缝合留下的疤眼,象条拉链。一想到拉链拉开里面的东西,我就难过。

我得小心才能把手从她的腹部拿开。我轻轻地下床,来到隔壁房间,门虚掩上。那里有一套绝好的山水音响,我总是放进我最喜欢听的克里奥尔爵士乐队的带子,约瑟夫.奥利沃的小号哀怨缠绵,把我带到回来的路上。那里,梅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用鬼魅的丽影,带我走进幽灵的世界。

太阳出来了,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密密匝匝洒满整个房间。

时辰到了,我关掉音响,等待着她的招唤。

门开一道缝,露出她一张腊黄的脸,皮肉松驰。

早晨的女人总是这样。

“过来。”她说。

我回到卧室,和她做爱。她喜欢在早晨淡黄色的阳光下做爱,晚上,她只要我的手。

上班前,她不会忘记取下床头的婚纱照,塞在床底。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争执,我说挂在床头刺激,她说看着心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争执没有了,游戏却在继续。那幅天使般的婚纱照,是我们游戏的道具。直到她厌烦了这样的游戏,摔碎镜框的玻璃,把照片藏起来。

 

周末那天,和往常一样,我睡了一整天,晚饭的时候,才被她喊起来。她总是在周末烧一大桌菜,吃不完的,就放到冰箱里,以后的一周里,除了水果和牛奶,就只能吃剩菜了。

我闷着头吃完饭,回到客厅,她已经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港台的肥皂剧。

我抢过遥控器,切换到一个音乐的频道,她嚷嚷着不肯,我也不依,两人就争来争取地换频道。

有人敲门,传来一声稚气的叫妈声。

她先是一惊,很快镇静下来,拎着烟灰缸,来到卫生间,倒在马桶里冲了,回过身指指茶几上的香烟,示意我收起来,轻手轻脚来到门口,猫眼上看一会儿,回过身,把我推到隔壁房间,打着哑语,叫我别出声。看我窝在沙发上不动,才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我闷在隔壁小屋里,叫着外面门开的声音,又听客厅里一声稚气的叫妈声,还没反应过来,这边门已经开了。

是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看到我,吃了一惊,愣在门口,一只手伸到脸上,找到鼻孔挖起来,另外一只手吊着,握着一把钢蓝色的手枪。

“叫叔叔。”她抚着小孩的头,说:“我儿子。”

小孩很听话,叫了我一声叔叔,随即回过头,看着她,说:“我拿我的水彩笔,在书柜里。”说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在床头的书柜里摸出一袋塑料包装的彩笔。

“就你一个人来?”她问。

“奶奶带我来的。”

“奶奶呢?”

“楼下。”

“怎么不上来。”

“奶奶说她不上来,爬楼梯吃力。”小孩使劲挖鼻孔,说:“奶奶说爸爸一件毛衣还没打好,要我拿过去她打。我也拿我的笔。”

她沉着脸,从卧室的壁橱里拽出一团上面还插着勾针的毛线,后面拖着一件毛背心,看看我,又找出一只塑料袋,塞进去,递给小孩。

“妈妈照片呢?你跟爸爸的婚纱照谁拿走了?”小孩看着我,嘿嘿一笑,举起手枪,“砰”一声,窗台上的布娃娃应声掉在地上。

她没有啃声,白了我一眼,端过一张凳子,站上去,从门上的壁柜里取出照片,挂在床头,问:“还要什么?”

“没了。”小孩声音很高,已从刚才的拘谨中解放出来,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她瞪着儿子。

“再不回来我毙了他。”小孩说着,一扬手,“砰”一声,照片上的男主人眉心现出一个圆圆的弹孔。

“你怎么土匪一样。”她手扬起来,又缓缓落下,问:“考试怎样?”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多少分?”

“奶奶说不让告诉你。”

她愣住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拢一拢头发,说:“滚吧。”

小孩看我一眼,拿枪的手晃了晃,一溜烟走了。

她关上门,看着我,表情很奇怪,突然一屁股瘫到沙发上。

“去他妈的。”她破口大骂。

我立在地上,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两口,丢到地上,用脚捻灭,说:“我还是走吧。”

她没有啃声,看着我,眼里涌出两股子泪。

我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了,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眼睛盯着床头的婚纱照,男主人眉心的弹孔分外刺眼。

“我走了。”我走到门口,回过头,她还纹丝不动。

“我走了。”

“随便你。”她双手抱着头,埋在胸里。

雨下得很大,浇在我的头上,流下来,流到嘴里,像我们学校文史楼下的枇杷,有一股青涩的味道。

夜晚的城市依然灯红酒绿,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很遥远。

我又回到那间带阁楼的屋里,到处都蒙着灰,被子一拉开,我惊呆了。

一堆肉肉的老鼠仔团在一起,蠕动着,鲜嫩赛桃,眼睛都没睁开。

 

夜晚的一场骤雨,洗掉了城市里所有的污秽,就连灰蒙蒙的天空也显出它澄澈蔚蓝的本来面目。

她打来电话,要我务必六点钟准时到她家吃晚饭。

我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

门一开,我愣住了。

是婚纱照上的男主人,他立在门口,客气地说:“进来,不用换鞋。”

他真的很胖,严严实实地立在门口,我的视线只能从他头上掠过。我看到她伏在餐桌上,脸也埋在上面,桌上大碟小碟摆满了菜,还有一瓶茅台,白瓷的瓶颈上拴着红丝带,很扎眼。

“请进,不用换鞋。”男主人一挪身子,门就让开一条缝。

我心里一片空白,由着他指挥着挤进屋,木头一般立在地上。

她的头依然埋在桌上。

“叫叔叔。”

我一愣,男主人已经拉着小孩的手,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

“叔叔。”小孩笑得很灿烂,也很顽皮,举起手里的枪,对准我,说:“我毙了你。”

“别调皮。”男主人抚着小孩的头,说:“我儿子,五岁了,你看,神气么?”

我没有吭声。

“请坐。”男主人从餐桌底下抽出一张凳子,说:“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耳畔就传来弹簧撞击的声音,接着后脑勺一阵刺痛。

我眼前一黑,想回过头看看,但脖颈僵得回不过去,脚步也停不下来,就扶着楼梯,踉踉跄跄走下来。

太阳悬在不远处的楼宇中间,逆光里的城市,轮廓分明,映衬在晚霞火红的背景里,有一种沉稳与自信的力量。

路边有一个买鼠药的小摊,塑料布上,躺着两只肥大的死老鼠,鼠药簇成一小堆,好像袋装的洗头膏。

“给我包好。”

“要几袋?”小贩眼巴巴地望着我,大嘴咧着,嘿嘿直笑,神色下贱得难以尽述。

“全要。”

小贩愣得说不出话来,嘴大张着,表情僵住了。

“不卖拉倒。”

“卖,卖,便宜给你。”小贩回过神来,一连声应着,一堆鼠药全捧到塑料袋里。

“十块。”

“这么便宜。”我拎起带子,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我跟房东要了些面和麻油,把鼠药倒在盆子里,开始拌药。

有人敲门,打开了,是梅子。

“死哪里了?来几趟都没人。”

“进来吧。”

“什么好吃的?”她手往盆里伸。

“不想活了?”

“干什么?”

“药老鼠。”

“哇噻。”她后退一步,叫道:“害我。”

我没吭声,看着她,如同梦里。

她的脸上有几道抓痕,象是猫抓过的样子。

“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摸摸脸,嘿嘿一笑。

“没什么。”我拌好药,把药捏成好几团,在阁楼上放好,洗了手,呆呆地看着她,眼睛一酸,两股泪就涌出来。

“你怎么啦?”

我身子一软,上屁股坐在床上。

“天哪!你头破了。”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上有一丝淡淡的血迹。我心里突然很灰,不由得想起了铆儿,他被枪毙的照片就贴在法院门口的海报栏里,五花大绑地歪在地上,两眼泛白,眉心有一个圆圆的弹孔,黑血交叉着凝结在上面,像一个了结的十字架。。

“怎么啦你?”

“你怎来了。”我捧着她的脸,恍如隔世。

“你不知道?马列要搞个JAZZ比赛,我得跟你练练。”

“就这事?”

“你怎么不高兴。”她替我擦干眼泪,看着我,问: “怎么回事?”

“想知道?”

“先别说,等我给你包了再说。”她找出棉纱胶带,给我包了,拉我坐在床沿,说:“讲,怎么回事?”她点燃一支烟,吸几口,又塞到我嘴里。

“没什么。”我吸几口烟,感觉很委屈,说:“你走了,我闷得慌,半夜三更骑了车满街跑,胎破了,去补胎,补好胎,正要走,她来了,要打气,晚上修车的人牛得很,不给她打,她就自己打,我看她女同志打气,动作很不雅观,就给她打,末了她没零钱,我又替她付了。夜太深,我说送她,她没拒绝,送到了,我说小姐,可以请我喝茶吗?她肯了,就这么简单。”

她不相信,看着我,问:“真那么容易?”

“别说了。”我想了想,说:“后来她说,我那一声小姐叫得很好听,打动了她。”

“她叫你什么?”

“先生。”

“嗬!看不出你倒行的,比我浪漫多了。”她咯咯一笑,说:“本来我蛮内疚的,现在我倒妒忌了。”她说着,靠上来。

“别。”我推开她,说:“我会杀了你。”

“杀吧,我醋坛子打破了,不想活了。”

“跟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抢走我的烟,叼在嘴里。

“《圣经》的故事。”我看着她,说:“耶酥有一次讲道,一群人抓来一个行淫的妇女,对耶酥说:老师,根据摩西的律法,对待行淫的妇女应用石头打死,你认为该怎么办?耶酥说:你们中有谁没有犯过罪的,就可用石头打她。”

“你想忏悔?”

“不知道。”

“我告诉你,自打亚当跟夏娃被上帝赶出来,人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把我推倒在床上,骑上来,说:“妈的,叫我小姐。”

 

十一

她一个劲地怂恿我跟她一道参加马列俱乐部组织的爵士乐比赛。

“曲子由你做主。”她说。

“别想它好不好,我真的没兴趣。”

“那你好歹也买我个面子吧,我想和你表演。”

“随便你。”

“那你得定个曲子,都我做主不好。”

“那就你写的《你是我的》吧。”

“你谱曲了?”

“磁带在录音机里,你听听就知道了。”

她揿了放音键,听着听着,眼睛就湿了,像是从阴湿的地里一点点渗出的泉水,慢慢地充溢了整个眼睑,随着曲子的终了,眼一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滑下脸颊。

“你又让我感动了,你真行。”她哽咽着说。

我替她擦干眼泪,她的皮肤细腻而富于弹性,不是糜烂和吸毒的病态青白,是那种沐浴了阳光的健康的浅棕色,一双乌黑的眸子,流动婉转,扑闪出山野般纯朴的野性神采。

我捧着她有脸,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捧着哄着的那张两小无猜的脸,现在,这张脸没了童年天趣的稚嫩,却充溢着青春的成熟气息。

“反正我喜欢你。”我低着头,抚弄着她那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

“咱们好好排练吧,现成的,就这首《你是我的》。”她塞给我吉它,捡起自己的小号,试着吹一下,说:“全是灰。”

“没准老鼠在里面做窝下仔呢。”我撕块纸巾,擦干净了,拨一下琴弦,说:“咱们先合计一下。”

“你谱的曲,你也拿个谱吧。”她说:“我有一种预感,咱们要得头奖。”

“没想过。”

“石头,给你说实话。”她抚弄着小号上的弱音器,说:“打我记事起,让我掉眼泪的事只有三次,其中你就占了两次。”

“说说看。”

“你用碎玻璃划破手指的表演,你录唱的这首《你是我的》。”

“还有一次呢?”

“你非要知道?”

“要说就说全嘛。”

“我不敢说,怕你受不了。”

“说吧。”

“刚入道的时候,为了扎稳台面,把贞操给了黑老大。”

我心里一紧,点上烟,狠狠地吸着。

“合计一下,怎么个练法。”我拎起吉它,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十二

比赛安排在周末的晚上举行,场面很热闹,看到出马列费了不少心思。不过选手的表演水平并不高,评委们亮出的分虽然照顾到情面,但并不很高。马列有些着急,把我和梅子拉到一边,说:“两位,看你们了。”

“没问题,准备给我们发奖吧。”我问梅子:“你说呢?”

“应该问题不大。”梅子试一下小号的音,正要说什么,台上的主持已经报出了我们的名字。随着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们来到台上,彼此看一看,会心一笑,我把手里的碎玻璃片用力一握,感觉手心湿漉漉粘乎乎的。我知道血已经出来了,就用玻璃片在琴弦上拉了一个又长又重的低音,这时候,梅子的小号声由远而近,渐渐亮了起来。

我们配合得如此默契,的确是天造的一对。

过门就要结束,梅子吹一个激扬的高音,突然,她小号的弱音器像炮弹一样射向半空,声音也“呜呀”一声跑了调,我一时无法配合,身子一缩,琴箱中间的圆孔里弧光一闪,我感觉手指一麻,吉它也掉在地上,场面一下子有些乱,表演就这样闹剧般结束了。

是阁楼上的老鼠坏了事,它们在我吉它琴箱和梅子小号里拉了屎,造成小号的堵塞和吉它电线的短路,使我们与垂手可得的奖项失之交臂。

 “可惜。”马列连声叹息,“要完整多好。”

“还没切到正题呢。”梅子咕哝着,擦干我手上的血,一抬头,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老头,眼睛立马就直了。

“小号之王昆塔,最近来中国访问,给我顺便请来当评委了。”马列很得意。

昆塔乐呵呵地笑着,看着梅子,说梅子的眼睛很像他初恋的情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弱音器。昆塔说着,取下自己小号的弱音器,装在梅子的小号上,试着吹了一个高音,咧开大嘴,呵呵笑了,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稀疏的银色卷发和络腮胡子连在一起,像伏在老树干上的地衣。

梅子激动不已,连声说谢谢。

昆塔看着梅子,说北京的东交民巷有一个蓝调酒吧,那是他知道的中国唯一一家专门演奏爵士乐的地方。

梅子一连声应着,问昆塔是否也去北京,昆塔说明天中午就走,蓝调酒吧还等着他去表演呢。

“咱们明天跟昆塔去北京吧。”梅子说。

“走吧。”我说。

梅子白了我一眼,望着昆塔,搭讪了几句道别的话。

昆塔提出要吻一下梅子的手。

梅子乐坏了,把手伸给昆塔,昆塔接过去,弯下腰,像条老狗,在梅子手上吻了一下。

一路无话,回到宿舍,梅子就虎着脸说: “如果你不想,我去。”

“你去吧。”

“今晚我属于你。”梅子低着头,抚弄着她的麻花辫,说:“但我明天就得走,再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你的,我害怕。”

“反正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怕受不了。”梅子说:“不过我得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没有吭声。

“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想你,也会和你联系。”

“我不懂。”我看着梅子,感觉很陌生。

“其实——”梅子想了想,说:“我也不想欺骗自己,但现在,爱情对我还是太奢侈了。”

我点上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干嘛这么累?”梅子挤出一团笑,岔开话题,说:“想不到马列请了昆塔,还真有两把刷子,你听过没?昆塔那富于穿透力的小号,那不是乐音,那是来自天国的空灵的圣音。”

我默默地吸着烟。

“知道吗?昆塔是巴迪.鲍顿和约瑟夫.奥立弗以后举世公认的小号之王。”梅子抚弄着昆塔装在她小号上的弱音器。

“知道。”

“知道个屁。”她白我一眼,说:“昆塔本名皮尔斯,因为讨厌这英语名字,就改名昆塔,一般人只知道他是当今的小号之王,其实他歌也唱得不错,我特别喜欢他的《老人河》,那种厚重而富于穿透力的低音,磁性十足,饱含着黑人的苦难和对上帝虔诚的求助,能刺穿你的心肺。每次听,我都忍不住要流泪。”

“还有什么?”

“你不知道,昆塔绝对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年青的时候,他跟着路德.金争黑人民权,那时候的黑人教堂,是黑人民权动力的策源地,昆塔就在教堂里演唱那首《出走,摩西》__

 

只要以色列人还在埃及

放我的臣民走

他们无法忍受这沉重的奴役

放我的臣民走

出走,摩西

离开埃及的土地

告诉老朽的法老

放我的臣民走

 

“怎么样?”

“什么?”

“感觉如何?”

“蛮好,你译的?”

“我译的,你知道摩西的传说么?”

“你当我是文盲。”

“你别敏感,我还会唱他那首失恋布鲁斯,当年昆塔爱上了一个白人家的黑佣,人家不肯,他就深更半夜站在人家窗前,撕心裂肺地唱——

 

不要离开我,姑娘

我是如此的沮丧悲伤

在我的内心深处,亲爱的

我爱你永不忘

 

“你不知道,他差点吃了白人主子的枪子,一气之下,就跑到南美洲,跟着格瓦拉打游击,古巴革命成功以后,他还跟着卡斯特罗格瓦拉到中国访问,还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格瓦拉死后,他又跑到非洲,发誓要把黑人同胞从白人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几年以后,几个殖民地真的独立了,但黑人还没学会治理国家就独立了,结果和所有做过殖民地的国家一样,只会腐败和自残,比原来殖民地还乱。昆塔一时心灰意冷,就操起多年前的老本行。”

“求你。”我一把拉住梅子的手,说:“如果今晚你真陪我,就别再说昆塔,行吗?”

“你好像不愿意。”

“没什么不愿意。”我扔掉烟蒂,说:“反正你明天就要走,能不能讲讲你的过去,好给我一个完整的记忆。我总觉得咱们俩是两小无猜的一对,也不知那一天,咱们又素昧平生,各走各的路,走了差不多二十年吧,咱们又走到一起了,这中间有一段很大的空白,我续不上。”

她低着头,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不能说,留着将来再告诉你吧。”

“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将来。”

“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她苦苦地笑着,说:“我走了,你去找那个耍杂技的女人吧,我怕你孤单,如果你真的孤单,我会难受的。”

“没想过,不过——”我说:“既然今晚你给了我,你就得给个完整。”我说着,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再也不肯放开。

她睡得很香,浅棕色的皮肤沁着细细的汗珠,像一尊转了很多手的名贵古器,散发出润泽的光芒和温暖的气息。

我轻轻地抚着她温热柔软的躯体,天色微熹,影影绰绰的光从窗户透进来,她的身体在微熹的光里,朦胧虚幻,如同梦境。

明天,她将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如果真有将来,她是否还会这样依在我的身边,让我这样拥有。

我感觉很累,拥着她,和着她呼吸的节奏,无声地走入梦境。

中午的时候,我突然走出了黑暗的温馨,进入一片耀眼的空白,那种白是如此的强烈,像原子弹爆炸,刺得我头昏脑胀。我睁开眼睛,阳光强烈地透过窗棂,照在我的脸上,我翻个身,手往边上一伸,“嗡”一声响,我心里一紧,躺在身边的是我的吉它,它规矩地枕着枕头,琴弦正中的圆孔上,插着一张纸条——

 

石头:

你睡得真香,再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告别。原谅我吧,我走了,我只能离开你,没办法,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我没有什么东西好留给你,只好划破手指,就像你表演的时候,用玻璃划破手指一样,我在你的吉它琴箱正中的圆孔里滴了几滴我的血,算是留给你的纪念吧。

在往你琴箱的圆孔里滴血的时候,我哭了,这许多年来,只有你说喜欢我,只有你说要跟我结婚,你可真傻。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一想到你愿意和我结婚,我就忍不住要哭。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不跟你说我的过去吧?其实我很想跟你讲我的故事,这些年来,闷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憋得有多难受。但是,我不敢,我怕你受不了。将来,如果还有将来,我一定要告诉你的我全部。那时候,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那时候,我将永远属于你。

我走了,你多保重。

 

其实也深爱着你的梅子

 

我把便笺重又夹到吉它的琴弦上,看着窗外,那只虎皮鹦鹉躲在廊檐下的阴凉里,一动也不动。

我闷在屋里,也不知过了几天,房东闯了进来,他愣怔在门口,好大一会儿,才说:“年青人,瞧您这样子,怎么能这样?您是成心给我招麻烦吧。得,这房子我不敢租给您了,您走人吧。”

我看看房东,再看看桌上的剩饭盆子和满地的方便面袋子,突然一声长笑,说:“谢您啦,再不走人我完了。”我说着,拎起吉它,转身就走。

“您的铺盖。”

“留给下一位主儿吧。”我应一声,头也不回。

老远我就看到马列俱乐部的门口搭满了脚手架,几个工人正忙着拆招牌。

我心里又是一紧,上前问情况,工人们目光呆滞地看看我,只管忙乎着拆那块亚光板制作的招牌。

走出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 “马列呢?”我问。

“这地方已经不姓马了。”他看着脚手架上的工人,带理不理。

我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跺脚,走了。

 

十二

我孤身一人,浪迹江湖。路途是我如歌的行板,我喜欢在飞机里被云层拥抱,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上帝巨大温暖的怀里撒娇。在路上,我用生命丈量永恒;在路上,我激情飞扬,灵如泉涌;在路上,我比任何人都懂得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诗。

城市是我的落脚点,我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演出、休憩和做爱,却没有关于城市的任何生动的印象。不管是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地方小城,它们都是霓虹灯掩盖下钢筋水泥的丑陋组合,除了规模大小,没任何区别。城市里唯一让我流连忘返的地方是婚纱摄影的橱窗,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婚纱照,除了姿势和服饰的区别,他们全都一样,男的奶油得让我起腻,女的漂亮得让我起意。似乎全世界就那么一对,他们命中注定就是伊甸园的主人,因为他们表现出一种天堂般的纯净和柔情。

这些拍婚纱照的男男女女,我祝愿他们生活美满,白头偕老。我理解他们,天堂只有一个,幸福也只有一种,所以他们全都一样。他们柔情地依偎,含蓄地缱绻,使我相信有情人皆成眷属,相信地老天荒还真有其事。

总是有男人凑上来,和我一样的凝神欣赏,又慢慢靠近我,递上一支烟,低声问:“哥们,找到没?”又说:“别看照片上嫩,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同志,我是看新娘的。”我总是嘿嘿一笑,说:“你看,真漂亮,赛天仙。”

一听这话,他们总是转身就走。

“同志,等等,话还没说完呢。”看着他们小偷一样直往人群里钻,我乐坏了。

 

八年来,我一直在路上,我走遍了神州的道路,却有意避免走向故乡那条熟悉的小路。已经八年了,我从没回过家,故乡对于我,只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和遥远的风景。

单纯的概念是我那可怜的老娘,爹一死,她的头发就全白了。从那以后,时间仿佛凝固在她身上,她一直就是那个样子。自打被学校勒令退学,我就再也没见过娘,但我想她还是那个样子。十年过去了,娘在我的脑海中的形象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会想起她,为了找到那种感觉,我总是放一曲《MUMMY BLUES》:

 

    Oh mummy

Oh mummy

Oh mummy mummy blues

Oh mummy blues

Oh mummy mummy

 

一听到这舒缓的布鲁斯,我就想起密西西比河畔摘棉花的黑人老大妈,我娘就是那个样子。这首《MUMMY BLUES》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使我娘形象丰满,也让我热泪盈眶。我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黄昏恋,希望她再找一个男人,过上正常人所说的幸福生活。我从不给娘写信,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没有回家看她的勇气,我难以想象她如何面对我还活在人世这样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希望她见不到我的人,也没有我的任何音信,会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最好,她绝望了,也就用不着牵挂。每年春节,我都会以马列实业公司的名义给她寄一笔钱,寄给她钱的名义是我投资的分红,企业找不到我的人,就根据我的档案地址,把钱寄给她。

遥远的风景是故乡那条深沟里的小溪和横跨其上长年流水的渡槽。我小时候,爹指着他办公室墙上一幅我们乡(当时叫公社)的地图给我启蒙。我记得很清楚,小溪和渡槽以及渡槽连接起来的水渠都涂成淡蓝的水色,纯净亮丽,交叉着,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把我们乡分成整齐的四块。我经常和同伴在渡槽尽头的水坑里嬉水,在渡槽那不足半脚宽的边上奔跑追逐,下面是十几丈的深沟,溪水清澈如一条银带,我站在渡槽正中,那是覆盖和分割我们乡的巨大的十字架的原点,我头顶太阳,极目四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向着沟底的小溪我洒一泡热尿,尿是在半空中汽化蒸发了还是落到沟底的小溪,我想都不想。

“你娘来了。”同伴吆喝一声,泥鳅一样缩进渡槽。

我抬头一望,我娘已经冲到坡头,披头散发,手里拎着一根擀面杖,连哭带喊:“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

我缩进渡槽,渡槽因为长年流水,底部长着一层嫩绿色的光滑的苔藓,水流很急,我一坐上去,“滋溜”一声,就滑到尽头的水坑里,呛一口水,我爬上来,躲到一个旮旯里藏着,捱到日落西山,硬着头皮回去,一进家门,大门就闩上了,我娘抓住我,又是咬又是掐,我痛得呲牙咧嘴,就是不掉一滴泪。我娘没办法了,只好抱住我,放声大哭,“崽娃子,你把娘眼睛吓麻了。”

 

关于那条渡槽和小溪的风景,还有巧姐和铆儿的点缀,多亏他们,虽然经过这许多年,我对它的记忆还是如同当年那样的鲜活生动。

一共两次,第一次是我和铆儿声东击西,抱了沟底张二爷种的两只大瓜,坐在渡槽的横梁上啃,啃得腹圆如鼓,肚皮胀得象一张透明的纸,能看见里面的肠胃虫一样蠕动,我们摩挲着比试家伙,铆儿比我大多了,都长了胡子。我们比试得揭竿而起的时候,铆儿指着沟底,说:“快看。”

顺着铆儿指的方向,我看见巧姐裸着身子,躺在悬崖下的小溪里,头发飘在水面,很长。

铆儿喊了声过来,我跟着喊了声。巧姐像只受惊的兔子,双手护住胸,趴在水里,发现是我们,就不再理会,依然四仰八叉地揉搓身子。

“小婊子真骚情,没的治了。”铆儿刚站起来, “哎哟”一声又弓下身子,抱着肚子,呻吟一阵子,才佝偻着身子,调整好姿势,握住腰下,冲着巧姐大喊:“过来。”

巧姐吓坏了,慌慌张张穿上衣服,爬到坡头,一屁股坐下,冲着我们日先人掏祖宗大骂。铆儿并不生气,嘿嘿直乐,抚弄着,捋出一股浊液,说:“我非日了这小婊子。”

 

几天以后的中午,我一个人在渡槽上踢腾,突然眼睛一亮,巧姐还是在老地方,用石子拦了一汪水,坐在里面。太阳很烈,也很白,可是巧姐的身体比太阳还白,她的双腿似乎并不拢,仿佛掬了一轮太阳,很刺眼。光影浮在水面,随着溪水荡悠,很飘。

我吓坏了,伏在渡槽的横梁上,水泥的横梁被太阳晒得发烫,烫得我肚皮火燎燎痛。实在捱不住了,我喊一声巧姐。

巧姐四下里望望,发现是我,又四仰八叉躺下了,大声喝道:“你个小毛头。”

我有些上火,站起来,握住腰下,喝了声过来,巧姐没听见,我又喝了几声,巧姐抬起头,看着我咯咯直笑,笑完了,就四平八稳地穿好衣服,爬上坡头,仔细理着湿漉漉的头发,扎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往身后一摔,脸就拉了下来,手伸到裤裆里一摸,摸出一块红布头,像电影里解放军指战员枪把上的红穗子,冲着我扬一扬,沿着渡槽的窄边,步履轻快地向我走来,顶着太阳,披头散发,一幅穷凶极恶的夜叉样,像《看不见的战线》上的女特务。

我吓坏了,缩进渡槽,“滋溜”一下滑到的水坑里,呛了好几口水,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我真冤枉。

 

    那以后没过多久,铆儿和巧姐就双双失踪了,大家都说铆儿拐着巧姐私奔了,巧姐妈不依,黑天明夜地坐在铆儿家门口,哭天抢地要女儿。

    又过了几天,张二爷赶羊到沟底的小溪饮水,发现羊都不喝水,觉得奇怪,过去一看,巧姐四仰八叉躺在水中,披头散发,尸体泡得发胀,阴部肿得像只面盆,肚肠都给野狗老鹰掏了出来,像破败的绳索一样飘在水面上,拉得很长。

    巧姐家门里的人更不依了,卸了铆儿家的大门,抬着巧姐的尸体,一直抬着放到铆儿家上房的方桌上,要铆儿家的人偿命。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父亲来了,他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不过车后头还跟着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汽车和两辆边三轮摩托车,卷得烟尘四起,搅得鸡飞狗跳,连冲带撞地停在铆儿家门口,空气中立马就弥漫着一股扑鼻的汽油的香味,一帮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吆喝着拔开人群,张罗着给巧姐拍照。我想挤进去看稀奇,给我娘死死地拉拦住了,她仰着头,看着天,嘴里一个劲地念叨:“遭罪呢,遭罪呢。”

 

通缉令很快就发到了全国,可是还是没有铆儿的任何音信。过了四年,这事儿已经淡成村里茶余饭后的口头故事的时候,铆儿终于露出马脚,他给家里写信寄钱,虽然没写发信的地址,还是被爹和他的同行顺藤摸瓜找到了藏身的地方。爹后来说:如果铆儿不给家里写信寄钱,肯定抓不到。因为铆儿在南疆的一个小村给人家做苦力,那地方是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没公路,也不通电,他们骑着骆驼,在沙漠里走了两天,才赶到那地方。沙漠里的太阳毒,爹说铆儿黑得像块焦炭,整个褪了层人皮,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是铆儿。

 “我娘好吗?”爹说铆儿很从容。

爹给铆儿的镇静唬得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哄带骗地说:“你娘想你眼睛都哭瞎了。”

铆儿看着爹,没有任何表情,干焦的嘴唇嘟了嘟,眼里就涌出了两股子泪。

爹乘着铆儿抬起衣袖揩泪的当儿,使了个眼色,几个同伙扑上去,一下子就逮住铆儿。爹说当时铆儿根本就没想逃,上铐的时候,铆儿还对爹说:“石叔,求你,看在村里人的份上,让我先看看我娘。”

 

爹押回铆儿,积了四年的悬案终于能结了。因为破案有功,爹被政府授予“人民卫士”的光荣称号,据说很快就要调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调令都已经下了。那一段日子,爹是春风得意,满脸风光,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人,家里虽然还是隔三差五回来,但根本住不下,公社也找不到他的人,娘给他送馒头和换洗的衣服,每回都吃闭门羹。害得娘有人有没人都是哭,成天以泪洗面。

那年的岁末,爹满打满算过了年进城当副局长,却在小年夜那个大雪纷飞,月黑风急的荒郊野外,和公社的妇联主任一起冻死在抛锚的吉普车上。

爹死了没多久,铆儿就被枪毙了。枪毙铆儿的时候,我刚被当作革命烈士的贵孤转到县重点中学读书。公判大会在县体育场举行,学校组织我们去听判决。天阴得很实,黑云象一块无边的厚重大幔,罩在头顶,压得很低,似乎随时都要砸下来。诺大的体育场,黑压压的全是人,似乎整个县城的人全都聚在体育场了。可是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丝的声息,连脚步声也没有,都被武警指挥着,规规矩矩地坐在足球场上,似乎在等待着末日的来临。武警荷枪实弹,围着跑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雕塑般站了一圈,主席台后面的楼顶两边,还架了两挺轻机枪,枪口对着人群。那种情景,好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大屠杀。

不断有犯人被宣布公开逮捕,一直到最后,喇叭里才叫到铆儿的名字。那分明是我爹的声音,威严而不可一世,似乎铆儿是他手心里的蚂蚁,死活都由他捏弄。我心里一紧,不由抬起头,只见两个戴墨镜的武警战士把铆儿从主席台下的卡车厢里拽起来。铆儿当胸挂着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强奸杀人犯柳铆”,打着红叉。一个武警一只手把他反绑着的手用力往上翘,另一只手盖过他的头,手指抠在他的眼窝里,把他的头使劲往上扳。铆儿给架成个土飞机,眼睛直泛白,嘴大张着,想喊出声,可是脖子上一根粗麻绳勒得他脸色青紫,别说讲话,连出气都困难。

我就坐在距卡车不远的地方。铆儿发现我,眼睛就再也不肯放过,表情很奇怪,是那种深仇大恨就要了结的平静,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头也低了。

公判完了,铆儿要被带走枪毙。司机可能有些紧张,车起动得太猛,轮胎在煤渣铺成的跑道上一滑,扑出一团黑尘。我抬头一看,铆儿样子真可怕:脸色灰白,眼睛红巴巴的,眼皮子向外翻着,血都渗出来了。

“铆儿。”我忍不住喊一声。

铆儿看着我,嘴一咧,想笑,脸却拉下来,破口大骂:“操你妈。”

 

十三

去年岁末,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跑场子,吃过晚饭,一个人闷在宾馆里,窗外一片灯火的海洋,到处张挂的红灯笼使我明白地意识到一年又流水一样过去了。环顾四周,陪伴我的只有自己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影子。我突然感觉特别凄凉,我想起我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也想起了梅子,我不知道她当了修女,是否还过传统的节日。

我躺在床上,耐着性子看新春晚会,可就是定不下心来,索性走出宾馆,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街上冷冷清清的,很少看到人。我知道这是个团圆的节日,所以有家的人都会暂时忘掉烦恼,享受他们的天伦之乐。我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数了整整382根电线杆,但没有一根电线杆下有梅子的身影。她会和谁一起享受她的天伦之乐呢?我想不通,就找到一家网吧,踅进去,给梅子打电话,拨不通,就改发邮件。我打开信箱,看到一封陌生的新邮件,打开来,是马列发的,邀请我去他家过春节,地址是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

马列还活着,他没有死,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注定没有好下场,不是死于情场的奸杀,就是惹一身稀奇古怪的花柳脏病烂掉骨头,或者被谋财害命,悄无声息地没了音讯。在我们道上,这很正常。

我随手拎起电话,号码拨到半拉,又放下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点燃一支烟,吸一会儿,才拿定注意,随手发一个邮件,告诉马列我要去他家过年。

年三十的下午,天阴得很实,干燥的西北风刮起漫天的黄尘。我摸到马列家,那是一套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门前一颗白杨树,树干上贴着红纸黑字的 “出门见喜”,门楣上挂着一个大红的灯笼,贴着个“耕读人家”的横批,两边的门框上是一幅春联: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景与人同

 

 

我看着对联,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拎起门上的铜环,叩一叩,招来一阵狗吠,底气十足,挣得铁链一个劲的响。唬得我退了两步,立住了,定一定神,扯开嗓门大喊:“马列,我来了。”

连喊了两声,听到院内一阵高叫:“来了。”一会儿,门开了,马列闪出身来,裹着军大衣,戴一顶军用暖帽,垂下两耳,一闪一闪的,像两只招风的猪耳,形容还是那么清癯,像个衣架。

“你好。”

“才来。”马列瓶底般的近视镜架在鼻头上,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依然有那种灼人般的力量。

“收到我邮件么?”

“收到了。”

“昨天晚上发的,中午的飞机。”我嗓门有些哽,“妈的,下了飞机,往你这赶了两个小时。”

“我这是乡下。”马列突然回过神来,身子一闪,连声说:“快进快进,冻坏了。”

“把你的狗看好”我这才看清马列身后的大狼狗,全身灰褐,形如牛犊,虎视眈眈瞪着我。

“没事。”马列回过头,喝道:“门神,卧下,这是咱们朋友。”那狗就吱吱地哼着,伏伏贴贴爬在地上。

“快进来吧,我这狗叫门神,门神门神,比人还灵。”马列嘿嘿笑着。

“你走前面。”我跟着马列,走了进去。

这真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正中是个砖砌的圆形花园,堆着一个巨大的雪人,一根棍子插在腰间,形如一杆极度夸张的阳具,挑着一面纸旗,风中猎猎地响着,上面有两行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四围的房门上也都贴了春联,廊檐下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器,缤纷而不杂乱,五颜六色的肌理,质感自然而又富于变化,有一种热烈的沉静。

“哪里来这么多陶器?”

“我们两口子烧的。”马列说着,挑起帘子,让我进屋,一个长发披肩形如三毛的女人坐在方桌边铰窗花,看到我们进来,立起身,脸上带着笑。

“我老婆。”马列嘿嘿笑着,对女人说:“我哥们,石头。”

“你好。”我打个招呼,屋里除了一面方桌,一个神龛,两把太师椅,没有多余的东西,方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石鲁晚期的黄土高原的山水画,线条遒劲,如同团着的纲丝,勾勒出峥嵘的形势,留白上是两行金石体的字:“不是不非,不生不灭,”落款是抱山饮水主人;神龛上有一幅黑白的夫妻老照片,镶在镜框里,摆着祭品,上着香烛。一边的少妇就是马列老婆,坐在桌边,铰着窗花,铺了满满一桌子。

“还可以吧。”马列捡起一个窗花,说:“我老婆是艺术家,这手艺是她在陕北跟一位民间艺人学的。这是五福拜寿,你瞧这购图,这表现手法,十足的现代气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话绝对没错。”

“我看你大门上写的是耕读人家,你哪来的地耕呢?”

“花园不是地?”马列得意地说:“一开春,我就要种胡麻,你不知道,炒着吃的胡麻真他妈香。”

“你倒真是神仙日子。”我看着女人倒茶的背影,她的背影很像梅子。

“走,带你看看我的工作间。”马列拽着我,来到西侧的厢房,门一打开,一股混尽杂着废油气息的沤出来的大粪味儿扑鼻而来,熏得我涕泪直流。

“操,这他妈你的工作间?”我后退一步,掩住鼻子。

“哎呀,忘了带防毒面具了。”马列说着,从一边的廊檐上取下两个防毒面具,递给我一只,说:“戴上。”

“你没有搞错?”我说:“这他妈哪象工作的地方,这是没有下水道的厕所。”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马列说:“现在我们烧陶,都是边脚没用的料,汽修店渗和了废油的泥土,垃圾等。”

“哪怎么是沤出来的大粪味儿?”

“我现在正准备完成一件巨大的陶器,名字都想好了,叫《夫妻作品》。”

“有意思。”我问:“用什么料?”

“我们两口子的粪便。”马列说:“不过用料太多,估计光收集材料就得一年。”

“戴上防毒面具,进去看看吧。”马列说着,自己先戴上。

我戴上防毒面具,随着马列进去。灯一开,就看见里面到处摆着的陶器,虽然杂乱,但不管凸肚短颈的拙朴还是细腰长身的俏丽,给人的感觉都很完美。

“妈的,你这些东西看上去不错,就是不能用鼻子闻。”

“不错吧。”马列脑袋套在防毒面具里,讲话瓮声瓮气,“要不要看一看我为《夫妻作品》沤的料。”

“免了吧。”我有些反胃。

“这地方没下水道,屎尿没地方去,我们灵机一动,就来它个废物利用。”马列得意地说:“这叫化腐朽为神奇。”

“得了,我算是见世面了。”我拉着马列出来,掩上门,取下防毒面具,说:“妈的,我感觉你有点瘸子的屁眼。”

“什么意思?”

“邪门。”

“扯你的淡。”马列说:“走,带你看我的几件极品。”说着,拉着我来到隔壁房间,开了灯,正对门的墙上,是上百方的帕巾组成的挂画,一方一方地对接着,从没有糊顶棚的屋顶一直接到离地约一尺的地方,占了整个墙面,每一块方巾的质地、形状、颜色均不相同,中间无一例外都是一块暗红色的脏物,大小不同,形态也各异。

“这什么玩意儿?”我问。

“我和老婆收集的贞操帕子。”马列说:“我国西南有些地区结婚的时候,为了验证新娘是不是处女,新郎入洞房的时候,必须在新娘身下垫块帕子,看行房能不能见红,完事后,必须把帕子拿出洞房,向参加婚礼的人见证。如果不见红,就说明新娘不是原封头,新郎吃的是二锅头,这一对新人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你怎么会搞到这些东西?”

“我和老婆花心思搜集起来的,用了两年多,才弄了这些。”马列说:“这玩意在西南那些边远地区,基本上家家都有,可是很多人都忌讳,结婚以后,就深藏起来,再也不拿出来,我们能弄这许多,可是费了周折呢。”

“这就是你的艺术?”

“这叫《贞操帕子》”马列说:“再看看我的三件宝贝。”说着,揿一下墙上的开关,嵌在半墙上的五盏明亮的射灯,光束在靠墙的玻璃柜里,照着三件形态各异的陶器显得很沉静,茶褐色大肚收口的背面是一幅狮身人面像,乳白色耸肩短颈的是一幅江南风景的写意山水画,另外一只蕊白透剔、长颈溜肩,插着一簇灿烂的樱花,背景是一幅日本歌舞伎的浮世绘。

“喏,都有名字的。”马列指着狮身人面背景的一幅,说:“你看它质朴自然,当年克里奥巴特拉就顶着它,到尼罗河汲水,给凯撒洗澡。凯撒死后,克里奥巴特拉就变成狮身人面像,这就是所谓的斯芬克斯之迷。”

“你还真会杜撰。”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李香君。”马列指着耸肩短颈的一个说:“她是南京夫子庙畔的正宗秦淮人,天晓得怎么着跑到广州的媚香楼里当婊子,我跟她厮混得要死要活,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没多久,就出车祸死了。”

“别说了。”我想起梅子,陡然伤感起来。

“看这一件。”马列指着蕊亮透剔的瓷瓶,说:“这是日本姑娘,你看它细长的颈,窄窄的溜肩,腹部丰满,底部却窄得似乎站不稳,这种极致的美,多象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日本姑娘。”

“你这三件极品,色彩、神采都不同,材质肯定也不一样,哪里弄来的?”

“克里奥巴特拉是我用埃及金字塔的风化土烧的,李香君用的是秦淮河底的脂粉泥,日本姑娘取自7501,毛泽东专用瓷的高岭土。”

“真没想到。”我连声叹息:“一个音乐人能弄这些玩意儿。”

“这要感谢我老婆。”马列说:“那次开完爵士演唱会,天晓得她怎么着会跟我搭上话,她说‘你不是感恩节放生的火鸡,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舵鸟。’我当时一听就愣了,就给她拉着去了西藏,浪了整整两年。你不知道,拉萨的奥勃洛摩夫真多,比北京还多。”

“我说怎么回事,第二天我就找你,影都没了。”我问:“别的地方没去?”

“西藏我跑遍了。”马列指着鼻尖上的一块伤疤说:“这是在藏北的无人区冻坏的。”

我乐了,嘿嘿一笑,说:“还以为你是花柳病烂鼻子呢。”

“扯淡。”马列说:“我老婆是个行为艺术家,我们在西藏两年,干的都是行为艺术,我们在涂了牛血的房子里睡觉,在铺满干草的马槽里做爱,在雅鲁藏布江洗澡,在月光下跳裸体迪斯科。你体会不到,在涂满牛血的房子里睡觉感觉有多特别,感觉自己就是一头牛了;在马槽做爱的时候,马的眼睛明溜溜地看着我们,满眼都是和善和宽容,那时候,我才真正弄明白为什么马利亚会把耶酥生在马槽里,马才是人类真正的朋友。”

“有没有记录?”

“太多了,但最经典的还是我们离藏前做的名为《割礼》的行为艺术。”马列说着,找出一盒录像带,打开电视,荧屏上的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翻卷着,和雪山映衬着,慢慢地镜头拉近了,最后定格在一个挂满经幡的玛尼堆上,是一块巨大的刻满经文的石头,周围全是人和动物的尸骨。马列出现在镜头里,全身赤裸,跪下来,捡一块风化的石片,割起了阴茎的包皮,痛得呲牙咧嘴,冷汗直冒,镜头也一个劲地晃。

“我老婆吓坏了,你看她摄像机都拿不稳。”马列笑笑,关了电视,说:“她还吹牛先锋呢。”

“这倒真是个够份量的行为艺术。”我突然想起了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摸出香烟,自顾自抽起来。

“怎么啦你?”

“我想我娘。”我看着马列,一字一顿地说:“大哥,你不知道,我爹根本就不把我娘当回事,可是我爹活着的时候,我娘每年都要在花园里摘一篮子玫瑰花瓣,储到坛子里,储成花泥,专门给我爹做点上玫瑰花泥的馒头吃。刚才看你的《割礼》,不由我想起娘用玫瑰花泥给爹点馒头,整齐地排在案板上,腾着玫瑰花香的热气。让你刚才这么一点,我心里一动,才知道那应该是天底下最最伟大的行为艺术,它来自于伟大的生活、伟大的爱情,是艺术中的艺术。”

马列看着我,半晌无言,突然叫道:“好!艺术中的艺术。”

“操,就他妈艺术它妈。”我狠狠地说。

马列摸出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一时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问:“你搞行为艺术,撇开我娘不谈。你说:当代中国,谁是取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没想过。”马列看着我,说:“要说伟大,还只能是我了。”

“你是够伟大的。”我说:“你忘了还有一个,至少不比你差。”

“谁?”

“也是弄音乐的。”

“瞎扯,弄音乐的只有我一个改行搞行为艺术。”

“别忘了崔健。”

“崔健和行为艺术搭什么界。”马列说:“我承认他在中国的当代音乐史上开创了一个时代,但——”

“崔健演出总是穿一身绿军装,眼上蒙一块红布,你仔细想想,这是多好的行为艺术,历史的追问,时代的变换,灵魂的迷茫,一切都在里面了。”

马列半晌无言,最后递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狠狠吸两口,说:“兄弟,你也改行吧,咱们弄得肯定比那帮所谓的专业混蛋好。”

“没想过。”我说:“我只想弄音乐,这是我的宿命。”

马列看着我,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我看着电视是定格的画面,问:“这挂满经幡的玛尼堆,这刻满经文的大石,你哪里找的?”

“西藏到处都是,不过我这是在阿里无人区的一座山上。”马列摸出一张阿里地图,摊开来,指着上面一个用拇指按出的红印,说:“就这里,这是我行完割礼后,用自己的血按的,你看,像不象在收容所里按的指印?我当年浪荡的时候,被警察带到收容所,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按指印。当时我突然领悟到,警察和上帝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地图给我吧。”

“地图可能给你做个纪念,带子就我们两口子看的。”马列说。

“音乐是不弄了。”我看看到处摆放着的陶器,问:“除了烧陶种胡麻,归隐山林,日子这么滋润,肯定还得玩点玄的,比如哲学。”

“扯淡,哲学有什么弄头,不过跟了感觉,我倒有一个伟大的哲学发现,这是我创立的二巴论。所谓二巴论,就是说人活着,无非是上活一张嘴巴,下活一根鸡巴,哲学上什么一元论二元论多元论,都他妈扯淡,我这二巴论,才揭示了事物的本质。”

说话间,女人进来了,说:“吃饭。”

餐厅在东厢的一间屋里,一个大缸立在窗下,贴一条“清水满缸”的红纸条,挨着水缸是案板和灶台,占了半个屋面,屋正中是一张老式方桌,摆满了菜,两瓶二锅头系着丝带,特别惹眼。

马列从墙角抽出两张条凳,顺着方桌摆好,自己先落了座,筷子夹一簇豆腐干丝放在嘴里,嚼一嚼,说: “坐,吃呀。”说着,开了瓶,倒上酒,对老婆说:“土暖烘得热热的,把门神解开,它也要过年。”

女人嗯一声,出去了,一会儿,门神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跑进来,一个劲往马列怀里蹭。

“过年好,难为你给咱看门,赏你一根骨头。”马列说着,盘里捡一根肘子,举到半空,惹得门神立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舌头垂得老长。

“赏你吧。”马列手一松,骨头掉在门神嘴里,门神立马伏在地上,啃得吱吱做响。

这时候女人进来了,笑一笑,说:“不好意思,菜还可口么?”

“人家还没动筷,等你呢。”马列抢着说。

女人笑笑,坐在马列身边,举起杯子,说:“马列常说你,我敬你一盅。”

“用不着。”马列说:“客气什么,来,咱们都干吧。”

一盅下去,火辣辣烧了一道路。一颗灯泡悬在桌子上头,发出昏黄的光,灯光下的马列夫妻,自在随意,如同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夫妻。

我环顾自周,这简单的厨房和我家没什么两样,窗户上千奇百怪的窗花,分明我娘的作品。

“吃菜喝酒。”马列说。

“你这是神仙日子。”

“怎么样,我帮你在这搞套院子,再给你托说个老婆,咱们当邻居,一起过他妈的神仙日子。”

“我没这个福分。”我说:“我的归宿在路上,明天我就走。”

“这么急干什么?”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本来就是看看你们的。”我伤感得直想哭。

“喝酒,不说这些。”马列举起酒盅。

我也举起杯,感觉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堵得慌,就接二连三地直喝,喝到最后,差不多的醉了,摇摇晃晃来到正屋,看着马列给他的祖宗上香磕头,一幅正经的样子,就说:“我感觉像是在家里。”

“这样最好,家里多住几天吧。”

“不行,越是有这样的感觉,就越想走。”

马列想了想,看着我,说:“兄弟,大哥安排你过个正宗的大年,然后你就走吧。按习俗,大年夜是不能睡觉的,要守夜,谈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咱们就不谈了,咱们放炮仗,放他妈一个通宵。”

这时候炮仗声此起彼伏,出门一看,半空里的礼花映得天空通亮。

“妈的,咱们晚了一步。”马列撕开廊檐下的大纸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炮仗,我们点起香烟,一个接一个地放,唬得门神躲在窝里,大气都不敢出。

女人看着我们放一会儿炮仗,就回到屋里包饺子了,我和马列继续放着,说说笑笑的,一直放到次日清晨,才放完炮仗,回到屋里洗把脸,炕上一躺,立马就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女人叫醒我们,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饺子。

填饱肚子,我嘴一抹,说:“大哥,兄弟上路了。”

“年到初三才过完呢,过完再走吧。”女人说。

“让他走吧。”马列说:“他呆不住。”

“我炸了些麻花油果,你带着路上吃吧。”女人说着,屋里拎出一包。

“不用。”我说:“我只吃饭馆里的客饭。”

“这个你得带着。”马列抢过包,塞到我手里,说:“我们的心意。”

雪花零零星星飘着,风也住了。

“瑞雪兆丰年。”马列望望彤云密布的天空,说:“妈的,前两天一场好大的雪,都给风刮走了,幸亏我们手脚勤,才推了这个雪人,保花园里的墒情呢。”马列指着花园里的雪人,裆里的棍子依然武暄暄地挑着那面写着“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纸旗,风里哗啦啦响。

“毛泽东这首和放翁的《卜算子》,后面的‘春归’和‘春到’,其实犯了作诗合掌的大忌,”

“但毛的有些诗,感觉确实是鬼斧神工的大手笔。”

“无非是唯我独尊的霸气,有些吞吐宇宙的气象,我倒更喜欢那些不但有自己,还有别人的作品。”

“扯远了,好好弄你的音乐,走你的路吧。”

 “你们留步吧。”我说。

“送你到公交车站。”

“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过去。”

马列看着我,半晌,顿住步子,说:“兄弟,多保重。”

“有数。”我走一段路,回过头,看到马列夫妻还立在门口,心里一热,挥挥手,闷着头住前走。这时候雪了得大了,天地一片迷蒙,飘飘扬扬的雪花,像从天上垂下的没有尽头的大幕。

 

十四

马列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了他的《夫妻作品》,他们为此专门办了一个陶艺展,那件他们用自己粪便做成的巨大的《夫妻作品》顶梁而立,据说五颜六色很漂亮,可是参观的人知道它的用料后,无不皱着眉头退避三舍,有些人甚至恶心得当场做呕,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所有的艺术评论家都说《夫妻作品》是顶级的艺术品,可是赞美归赞美,没有一家博物馆或者私人收藏家愿意收藏这件作品,连运货的司机也不肯送回《夫妻作品》。没办法,马列只好出高价雇人送到乡下,给农民沤开肥田了。

那次展览以后,马列又跑到新疆的沙漠里,准备收集核试验的放射土,作一个辐射坛子,辐射土没弄到,却被国家安全人员当间谍抓起来,核明身份,就给遣送回来。回来以后,还不肯罢休,在一家医院弄了一个废弃的放射医疗器,用它制造辐射土,安全没掌握好,两口子都受了过量的辐射,死的时候,还立了个遗嘱,希望有人把他们的骨灰制个陶器,叫《夫妻放射作品》。

 

我没有看到马列的《夫妻作品》,马列死的时候,我正在东部的一座新兴的城市里跑场子。那天晚上,我跑完场子以后,给梅子发了个邮件,回到宾馆,歪在床上,一边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电视,在一个娱乐新闻类的节目里,我才得知马列的死讯。我愣了半天,感觉心里堵得慌,就拼命地抽烟,一包烟抽完了,人就昏昏沉沉的云里雾里,似乎马列那戴着瓶底近视镜的一双牛样的大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蒙上被子,闭上眼睛,可是马列那双牛眼睛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我根本就无法摆脱。

我索性爬起来,点上大麻狂吸,恍恍惚惚看到马列的身影飘在青烟里,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轻得像风一样,飘到一座仙境般的花园里,那里玫瑰盛开,蝴蝶起舞,美丽的仙子穿着半透明的丝质长裙,提着彩色的篮子,采摘着鲜红的玫瑰,脚步轻得像风一样没有任何声息,一阵阵的轻风送来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仙女们裙裾飘风,胴体若隐如现。马列在花园里四处游荡,遇到的任何一位仙女,都要撩起裙子做爱,弄得仙女们花篮里的玫瑰洒了一地,随着和风四处飞舞,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我仰起头,用双手接着自天而降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送到嘴里,贪婪地嚼着,玫瑰馥郁的香气刺激着我的味觉,令我胃口大开,不知饥饱。我边吃边看着自己的肚子,它充气般胀起来,渐渐变薄,最后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肉色气球,里面的肠胃虫子一样的蠕动着,消化着芬芳的玫瑰。

半空中传来一阵阵暖昧喘息,突然一声尖锐的哭泣,像夏日里的炸雷。唬得我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腹胀如鼓,别说抬头,连腰都直不起来。我托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躺在地上。我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天空。透过飘扬的玫瑰,我看见海市蜃楼般的花园里,马列拥着一位花一般的仙子,痉挛般地颤栗着,大汗淋漓,像雨水一样直往下滴,滴在漫天飘舞的玫瑰上,玫瑰沾满了的露水。

我神魂颠倒,我的灵魂已经随着马列一样飞了,可是我那填满玫瑰的肚子就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沉重。我摩挲着自己的腹部,追逐着那种欲仙欲死的非凡感受。在到达临界状态的高潮里,我的腹部轰然一响,像吹爆了的气球一样炸成碎片。

我睁开眼睛,一屋子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缝着眼睛,慢慢适应了光明,再摸摸腹部,它溜光圆滑,没有任何变化;我感觉下身湿漉漉的,手往下一伸,是冰凉滑爽的一大片;我吸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屁臭。

我瘫在床上,好大一会儿,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跳下床,打开随身携带的包,找出那幅地图,看着上面的那枚红色的指印,我拿定主意,随即就给梅子打电话。

“你干什么?”我问。

“我刚做了晚祷。”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怎么啦?”

“我不想活了。”我说。

“上帝啊!你说什么?”

“知道吗?马列死了。”

“万能的上帝,饶恕他的罪孽吧,我要为他祈祷。”

我想了想,说:“我在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知道里面有个阿莫乌尔吗?”

“不知道。”

“阿莫乌尔是一个失败的革命家,他年轻的时候,躺在巴黎的草坪上,对他的情人说:‘我将青春永驻。’后来,在他七十岁生日那天,他写好遗嘱,请情人带走,他自己却躺在陪伴他多年的行军床上,在氰化金挥发的气体中自杀了。他的遗嘱执行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他的情人却说:‘他活在我心中。’”

“上帝呵!自杀是罪孽。”她说。

“反正我不想活了。”我说。

“你不能死,求求你。”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不知道,每天我都在为你祈祷,你就不能改掉表演时用碎玻璃片划破手指的毛病,我真担心,总有一天,你的血会流干。”

“好吧。”我想了想,说:“我答应你,现在不死,不过你得答应我,会有那么一天,我要去美国找你,希望你给我做洗礼,我还要领一份圣餐。”

“以主的名义,我答应你。”梅子说。

 

十五

我已经出道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所谓的出道就是坐飞机,住宾馆,找妹子,认嫂子。

除了兴奋和无聊,我什么也没有,为了对抗无聊,我必须不断地寻找兴奋,它是快乐的焦点,也是灵感的源泉。我清楚,总有一天,我会失去寻找兴奋的能力。这没什么,没了兴奋,我就去找梅子,然后自杀。我无法选择生,但我可以选择死。自杀不但是一种绝对的自由,还是一种不失尊严的告别世界的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寻找兴奋的能力。一过三十,我就对自己的身体就特别关注,我知道自己正在变老,一个突出的表现是我的头发越来越少,春秋两季,每天洗澡,一揪都是一大把,我难以想象自己顶着一颗中间开花的脑袋上场,这是激情喷涌的事业,它只认年轻。

根据头发掉落的速度,我经常盘算着自己秃顶的年龄,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吃准过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按科学的说法,男人的秃顶是显性遗传,父母任何一方秃顶,都会延及下一代。我父亲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参照,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秃顶就死了;我爷爷在我父亲死了不久也离开了人世,那时候我还小,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头发很稀疏,似乎没一根黑丝,可到底是否秃顶,我也记不清楚。

我无法判断出自己准确的秃顶时间,只好时刻留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和器官。根据常识,从男人腹部的松紧度和性欲的强弱,就可以判断出衰老程度,可是我的腹部永远也没有变化,它溜光圆滑,弹性十足,除了发育阶段从阴部长出来的一直延伸到颈部的一溜细软的长毛,它和小时候没任何两样;我也有强得吓人的性欲,这些年来,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大都和我年龄相仿,她们总是拿我和她们的那一位比。

“天哪!你是人么?这么厉害。”她们乐坏了,大呼小叫。

这使经常处于一种极其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日渐稀薄的头发明白地告诉我已经老了;另外一方面,平滑的腹部和旺盛的性欲却在不断地提醒我还有难以想象的年轻。

没有办法,我只能等待,为了验证我还在等待,我必须不断地寻找兴奋。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演出的时候,经常有女人跟我打招呼:“咳,还干这营生。”

我总是愣住,因为那是纯粹陌生的面孔。

“不认识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老了。”我只好打哈哈。

“老你妈个头。怎么,还有兴趣吗?”

“兴趣是有,就怕能耐不行。”

“别谦虚,走吧。”

她们对我当年的表现记得一清二楚,她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每一个具体的细节。

“别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对这一切没有任何记忆,也不喜欢重温这些过程和细节。我知道当时肯定很兴奋,但再怎么兴奋,过去了就是空白,无聊而又空虚,让人恶心。

“那就说今晚的表现。”

“今晚更别说,我老了。”

“操你妈,还谦虚,整个一头种牛。”

“骂得好。”我吸一口大麻,说:“谢谢,说明我还有活头。”

 

十六

我今年三十五岁,三十五岁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马列说干我们这一行,三十岁是大限,再往前走,就是穷途末路了。这并不可怕,活路没了,死路还有一条。站在三十五岁的分水岭上,我只是感觉到空白,我只能吸大麻,才敢瞻前顾后:往后看,一切都已过去,就连青春那几朵破败的花絮也成了遥远的回忆;往前看,结局很清楚,自杀或他杀。我希望能自我了结,这样不但尊严,还能按计划去一趟密西西比河畔的新奥尔良,那地方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我要在新奥尔良的天主教修道院里找到梅子,那时候她应该是嬷嬷了。以主的名义,我要向她领一份圣餐,再请她给我施洗。那种情景我想过无数遍:她那鸡爪子一样的老手抚着我满是赘肉的身体,摸索出我的死皮,死皮的碎屑丝拉拉响着,带着死亡的气息,像花瓣一样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下飘扬。和煦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应该有一只蛾子飞到光里,一动不动,突然倏忽又飞走了;眼前的十字架危危地立着,管风琴奏着施洗的圣歌,天国的召唤充溢着我们衰老的躯体,因为兴奋和激动,我们老气横秋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桃花,感动不已,涕泪交流。

“梅子。”我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她是老了,连眼睛都老了。

“嘛事?”梅子乐得嘴都合不拢。

“我突然想起一桩事,你得答应我。”

“说嘛。”

“我想在你卫生间的浴缸里施洗。”

“扯你的淡。”梅子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施洗台前的池子里,捞起里面的圣水,洒在我的光头上。

“梅子。”我咂吧着从头顶流下来的圣水,说:“你把我扶到这池子里,给我好好洗洗。”

“都糟老头了,你当你是婴儿?”

“我这是重生。”我搂着梅子粗大的腰身,说:“我高兴,我想在池子里,来个懒驴打滚,给上帝撒个娇。”

“这是圣所,不能胡说。”梅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就完了,说:“走吧,到我居室,在我浴缸里,随你打多少个滚,撒多少娇都行。”

“那咱们得洗个鸳鸯浴。”

“老不正经。”梅子呵呵直乐,鼻子上拧我一把,说:“骚兮兮的。”

梅子扶我来到她的居室,我们脱了衣服,跳到浴缸里,放满水,互相揉搓着身体,在雾所蒸腾的温热里放声大笑。

“行了,时间长了不好。”梅子放了水,帮我擦干身子,扶着我出来。我们躺在她那宽大柔软的床上。

等了几十年,梅子终于是我的人了,我们相互拥抱着,她空寂的幽谷早已干涸,我衰迈的躯体也没了冲动,我们没办法玩别的游戏,只好互相撕扯着衣服,把衣服床单扔得满地都是。看着满地的衣服床单,我们乐坏了,咯咯笑着,像一对午夜里赶出窝的公鸡母鸡。

“梅子。”我说:“这一回,你该告诉我你的过去了吧?你答应过的。”

 “忘了”梅子笑呵呵地说:“老了,忘了。”

“忘了就算了。”我打个哈哈。

“咱们绘彩蛋吧。”梅子拎出一篮鸡蛋,放在案上,手把手教我绘彩蛋。

整个复活节,除了礼拜,我们都在绘复活节彩蛋,我们绘了很多很多的复活节彩蛋,绘了满满一屋子。复活节的最后一天,我们把绘好的彩蛋拿到教堂的救济站,请救济站的人发给需要救济的穷人。救济站说不行,说我们绘的彩蛋不合乎卫生标准,不能散给穷人吃。

我一时愣住了,我没想到美国的乞丐会这么讲究。

“跟你在一起。”梅子说:“我倒乐得忘了告诉你,这是美国,乞丐也是开着轿车讨饭的,再说,如果乞丐吃了咱们绘的彩蛋拉肚子,咱们要负法律责任的,那麻烦就大了。”

“那就算了。”我说:“咱们把这些彩蛋全部带到非洲吧,黑非洲的穷人肯定不会有这样奢侈的讲究,这种事只有美国人才做得出。”

“也好。”梅子说:“咱们顺便也替美国当年的奴隶贸易原罪。”

我们在教堂里做完忏悔的祈祷,搭上去西非的班机,在西非的难民营里,我们的彩蛋被一抢而空,这些可怜的难民,他们差不多已经忘了鸡蛋的美味,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们会带给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鸡蛋。他们吃得太香甜了,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手鼓伴奏的歌舞,油黑的皮肤沁着细密的汗珠。看着他们欢快的歌舞,我感慨不已,这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真正的源头,现代音乐就是从那里通过奴隶贸易来到美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棉花地里演变而来的。

 

在西非的难民营里发完我们手绘的复活节彩蛋,接着,我会带着梅子回家。我娘肯定活着,没看到我的人,她永远也不会死,但几十年来,她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回来,眼睛肯定望瞎了。

我娘没办法认我,我就跪在她怀里,让她摸我左屁股蛋子上的那块指甲皮大的紫红发硬的胎记,我娘一摸到我那块胎记就问:“石头,真是你?”

“是我,娘,我就是石头,没错。”

“呀嗨嗨!崽娃子,你把娘周瑜了。”我娘嚎啕大哭,又是掐来又是咬,最后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死也不放手。

“娘。”我说:“您老人家松松手。”

“娘不能松手,娘怕你跑了。”我娘搂得更紧了。

“娘你放心,儿哪里也不去了,儿给你领了个媳妇,你把儿松开,儿把媳妇领过来让你摸摸。”

我娘松开手,我站起来,我娘一双手僵在半空。我把梅子搡到我娘怀里,我娘仔细地摸着,问:“你真是我儿的媳妇?”

“娘。”梅子说:“我是石头的媳妇。”

“那你咋这么老,满脸的皱纹,跟我一样老。”我娘摸着梅子的脸,干瘪没牙的嘴乐呵呵地裂着,好像老树干上的一个黑洞。

“你儿子也不年轻。”

“媳妇。”我娘问:“你姓啥叫啥?”

“娘,我跟了你石家的人,就随了你石家的姓,你管我叫石梅子好了。”

“石梅子,你原来叫梅子。”我娘乐坏了,说:“我还当是铁梅呢,老娘我做姑娘的时候,还在公社的剧团里,演过《红灯记》,演过铁梅呢。”我娘抚摸着梅子的身体随口哼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我娘的牙全没了,吐字不清,像漏风的风匣。

摸到梅子的麻花辫,我娘突然惊叫起来:“哎哟哟!梅子,你咋成个老妖精了,赶紧把辫子盘起来,我一跟你那死鬼爹,一根麻花辫就变成两根,一过五十,头发就盘上来,再也没往下放过,这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咋不懂?”

“娘。”梅子冲着我扮个鬼脸,说:“我真不懂。”

“梅子。”我娘突然脸阴下来,说:“你咋不给我养个孙子?”

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赶忙接上茬,说:“娘,我们准备明年养呢。”

明年个头,看把你个老骚逼能的,老娘瞎了眼,心里亮堂着呢。我娘突然在梅子的阴部狠狠掐了一把,梅子痛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瞧你这身老皮。”我娘说:“跟我一样都是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腰干得水都榨不出来,还想让我抱孙子。”我娘一把推开梅子,抱头痛哭:“呀嗨嗨!石头,我把你个贼日的,你这些年给我糊弄啥呢,你把娘周瑜了。”

 “娘。”我扑到我娘怀里,抱着她放声大哭,“娘,你咋养了这么个不肖儿?”

“问你那死鬼爹去。”我娘紧紧搂住我,好大一会儿,才抚着我的脸,说:“哭啥呢,人好就行,人好啥都好。”

“娘。”我泣不成声,哽咽着说: “娘,儿给你带了些软果。”

“娘才不吃你的软果呢,娘就想抱孙子。”我娘抹一把泪,说:“石头,瞧桌上你那死鬼爹,娘眼瞎了后,再也没给他蒸过馒头。”

我这才注意到方桌上摆着我爹的遗像,他安然地呆在光可鉴人的玻璃镜框里,一身雪白的公安制服挺刮得没有一丝皱纹,两枚血红的领章发出耀人的光芒。

我爹神色沉稳,英年的早逝使他永远年青。

“石头。”

“嗯。”

“干啥呢?”

“没干啥。”我一愣,回过神来。

“快把你带来的软果给你那死鬼爹供上,昨晚他还给我托梦,说饿得受不住,偷张二爷种的瓜吃,差点给张家的鬼打死了。”

我从包里摸出软果,供在桌上,看着那个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我叫爹的年青人,我又一次深深懂得,他拥有天堂般的幸福。

 “石头,娘给你做饭去,你跟你媳妇坐着别去,哪里也不要去,娘给你做饭去,做你最喜欢吃的荞面条。”

“娘,我来做吧,您看不见。”

“崽娃子,娘眼瞎了,心里亮堂着呢。”我娘说着,站起来,扶着墙,向厨房走去。

半个小时过后,我娘抱着一个坛子,危颠颠进来了。

我眼睛直了,这是娘当年储玫瑰花的那只青瓷坛子,娘竟然好好地保存着,还用它盛我最喜欢吃的荞面条。

“自打给你爹烧了三年纸,这坛子就空了,娘也再没摘过玫瑰。”我娘气喘嘘嘘,一屁股坐下来,说:“多少年了,娘也算不清了,今儿个一打开坛子,这玫瑰花香的味儿还没跑完,娘就给你连汤带饭盛在里头,你吃,这荞面饭肯定有玫瑰香呢。”

我看着院子里景物,当年篱笆围起来的花园杂草丛生,我爹手植的那棵刺槐茁壮挺拔,罩了一院子的浓荫。

我捧着碗,一个劲地往嘴里刨饭,玫瑰香气充溢着我的脸颊,一直下到胃里,我感觉浑身都是玫瑰花香的味儿。

“石头,娘的荞面饭好吃么?”娘问。

“好吃。”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那你哭啥呢?”

“娘。”我袖管抹一把泪,哽咽着说:“儿高兴。”

“高兴就多吃。”娘说:“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死了,你就把这青瓷坛子当孝子盆摔在娘的坟头上,你那死鬼爹几十年没吃娘做的馒头,馋都馋死了。”

我放下碗,捂着嘴和鼻子,无声地抽泣着。

“梅子。”我娘说:“你也吃点,老骚逼,也不给娘养个孙子。”

梅子噎得吃不下饭,放下碗,我娘看不见,也不理,一个劲唠叨着要我多吃。

吃完饭,我娘说:“石头,娘要死了,你陪娘睡一晚上。”又说:“梅子,今晚你就一个人凑合着睡吧,反正没用,这么多年,连个孙子都没给我养下来。”

我娘还是睡她原来跟爹的屋里,她轻车熟路地领我进去,屋里陈设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炕上那只娘跟爹结婚时的大红的木箱,依然光鲜耀眼,那幅鸳鸯戏水的图案和贴金的“喜喜”字,光鲜亮丽,看上去很温馨。

我娘手脚麻利地挪开了箱子上的被褥,打开箱子,抖抖索索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头巾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了,是一只锈花的小荷包。

“娘做姑娘时锈的,结婚时带到你们石家来了。”我娘说着,打开来,取出一张单子,说:“给你。”

我接过一看,是一张农村信用社的活期折子。

“你寄给我的钱,全在这张折子上,整整99999元。你个崽娃子,娘要你这钱做啥用?”

“娘。”我心里一热,眼睛止不住又流下来。

“哭啥呢?”我娘伸出手,在我的脸上摸着,摸得我满脸都是眼泪。

“石头,娘问你一件事,你要跟娘说实话。”

我应了一声。

“娘问你,你还能生养么?”

“娘,你咋想到问这个?”

“娘就要问,你给娘说实话。”

我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说:“娘,不能了。”

“娘还想着用你这些钱再给你张罗个媳妇呢。”我娘又一次老泪纵横,“呀嗨嗨!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把你白养了,你真的把娘周瑜了,咱们石家绝种了。”

“娘。”我腿一软,跪在地上。

“石头。”我娘抹一把泪,说:“哭啥呢?其实说白了,养也是白养,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白牵挂,有啥呢?娘早都想开了,你个崽娃子有啥想不通的?你把娘扶起来,扶到炕上,让娘睡下,你给娘躺在怀里,让娘搂着你,娘累了,再也不想起来了。”

我娘只剩一幅皮包骨头的架子,轻得没有任何重量。我把她扶到炕上躺好,摸索着偎在她的怀里,她的身体冰冷,没有一丝的温热。

“石头。”我娘搂着我,那双叉子一样的手仔细地抚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连声叹息,说:“崽娃子,娘想不通,你咋就这么老了。”

“娘。”我枕在娘的臂弯里,感觉自己象个孩子。

我摸索着我娘的一对奶子,她的奶子好像秋后风干了做抹布的老丝瓜。

“娘。”我说:“儿想吃你奶。”

“吃吧。”我娘紧紧地搂着我,说:“石头,你六个姐都先娘走了,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村里人都说阎王爷忘了娘了,娘老不死了。娘就不信,娘就知道娘那坟头上,娘的石头非得给娘填一锨土。”

我没有吭声,摸索出我娘干瘪的奶子,塞到嘴里,轻轻地吮着,泪水象断线的珠子,从我脸上流上来,流到我娘的奶子上,流到我嘴里,很咸。

“石头,你个崽娃子,娘打生你那天起,一辈子都为你担惊受怕,心里就没有踏实过,你睡在娘怀里,娘这么搂着你,娘心里终于踏实了。娘要死了,娘看不到你,但搂着你,娘心里就踏实了。娘没别的指望,本来还指望着抱孙子,可命里注定没有,有啥办法,再说,养儿女又有啥用,还不都是空劳牵挂?扯心呢。娘没啥想不通的,娘要死了,娘死了不能当野鬼,你得把娘埋在你爹边上,娘守了大半辈子活寡,受够了。那个老骚逼,别看她是国家干部,活着风光,她死一百遍,也跟你爹埋不到一起,有啥呢。”

我娘紧紧地搂着我,青白色的雾状物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分明看着我,那双混浊的老眼一眨也不眨,似乎要把我看透,看尽,再牢牢地记在心里,那双只有筋骨的粪叉一样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粗糙松驰的老皮,发出蝉褪皮一样丝啦啦的干燥声响,她的那张没牙的嘴就象扎着的袋口,似乎里面装着活物,不断地蠕动着,吐出一连串混蚀的音节。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依稀听出她是在说我小时候在渡槽上怎样的踢腾,怎样吓得他半死。她不断地重复着,像是祈祷的经文,声音也越来越细,讲述也越来越没有条理。

月光穿过窗棂,清辉无声地落在我娘的脸上,勾勒出富于质感的线条,她的眼睛圆睁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泪水从眼里流出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着,清汪汪的。

我试着为我娘擦眼泪,可是她搂着我,搂得很紧,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当早上的第一缕金黄色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喊一声娘,我娘没有吭声,我心里一紧,摇一摇,我娘身子已经硬了。

“上帝啊!饶恕她的罪孽吧。”梅子哭着祈祷。

我看着我娘的遗容:她迷朦的双眼依旧执着地圆睁着,似乎要认清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她的眼泪依然在流,清汪汪地流过她的脸颊、脖颈,湿透了她身下的被褥。

我伸出手,轻轻地合她的双眼。

娘的双眼合上了,但眼泪依然在流。

 “我娘上天堂了。”我大吼一声,腿一软,跪在地上。

 

三天以后,按照娘的遗愿,我把她埋在爹身边,她终于可以和爹永远在一起了,不管爹愿不愿意。他们的坟莹就在村后深沟的荒坡上,他们脚下是那条常年流水的清澈小溪,头顶是横跨深沟的渡槽,残阳如血,渡漕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有意不给他们那怕一丝的阳光。

两堆散发出泥土清香的土冢并立着,秋风萧瑟,它们一新一旧,相互依存,似乎那旧的一堆守望了多少年,终于盼来了新的一堆与它做伴,而那新的一堆因为找到了最后的皈依,终于心安理得地呆在旧的一堆的旁边。于是,这两个时差几十年的坟堆,和埋在下面的一对男女,终于将对方看成了自己另外一半的延伸。

我明白,我娘到底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幸福,我知道我娘一定心满意足。

血红的太阳挂在渡漕沿上,摇摇欲坠。

我举起青瓷坛子,把它摔碎在娘的坟头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玫瑰的清香,我贪婪地吸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抬起头,只见夕阳下的渡槽上,蝴蝶逆着光,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翅膀鼓得空气呼呼做响,刮起一阵阵的狂风。

我和梅子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立不住脚,就退到沟底的小溪边上。这时候,蝴蝶已经飞到我爹娘的坟头,密密实实地落在上面,扎不下脚的,就在半空中乱舞。

“蝴蝶连我爹的坟头都落。”我感慨不已,说:“也是,连娘都能宽恕爹,上帝还有什么不能够宽恕的呢?”

我看看横亘在沟上的渡槽,蝴蝶没有了,代替蝴蝶的是铆儿和巧姐,他们并排站在渡槽的边沿上,巧姐开膛破肚,肠子长啦啦掉在半空;铆儿的眉心有一个圆圆的弹孔,黑血凝结成一个可怕的十字。

我心里凉透了。

我看看梅子,她低头合掌,还在为我娘祈祷。

“梅子。”

“嗯。”

“告诉我,你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打我当修女开始。”梅子一抹眼泪,说:“我就想着要做一名中国的特里莎。”

“好。”我捧着梅子的脸,她的脸苍白无比,我吻一个她的脸,冰凉冰凉。

“梅子,我帮你吧,你可以把我家改造成一个教堂,传播福音。”

“咱们应该在一起,一起见证上帝的荣耀。”

“我不会。”我说:“我娘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只希望你能陪我走完我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上帝呀。”梅子哭着说:“你不能自杀,这是罪孽,要下地狱的。”

“梅子,你知道,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

“你不能走,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走。”梅子紧紧地抱住我。

“走吧,天黑了。”我扶着梅子。

“我想在河里洗个澡。”

“咱们一起洗吧,这是我故乡的洗礼。”我在崖畔下当年巧姐洗澡的地方,用石子拦一汪水。

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摸块石片,互相刮擦着彼此身上的死皮,刮得身上白一道红一道,好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死猪。

暮色降下来了,天开始变暗。

“梅子。”

“嗯。”

“咱们又是两小无猜的一对了。”

“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终于明白,咱们真是两小无猜的一对。”

“咱俩这辈子,小时候两小无猜,老了又两小无猜,这中间几十年的空白,要是一直两小无猜,哪该有多好。”

“这是上帝的安排。”

“梅子。”

“嗯。”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

“我想强奸你。”

“石头。”梅子抚摸着我的身体,老泪纵横,说:“我真想被你强奸。”

“我要强奸你,然后掐死你,把你丢在水里,叫野狗老鹰开膛破肚。”

“扯你的淡,你手上使点劲,我肩胛骨那地方蛮痒的。”

“算了。”我把石片在水上打了几个飘,扶起梅子。

爬上沟坡,我回头一望,我爹娘的两座坟莹并列在影影绰绰的暮色里,规规矩矩,蝴蝶满满地扎在上面,像是盖上了一块七彩的巨大的合裘的锦被。

“这是现代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里,我娘是主角。”我说着,扶着梅子,回到家里。

“吃什么?”梅子问。

“吃你。”我试着抱梅子。

“吃你。”梅子捧着我的脸,说“当心你的老腰。”

“梅子。”

“嗯。”

“还记得咱们在马列俱乐部组织的爵士比赛上,一起演唱《你是我的》。”

“记得,叫老鼠屎环了事,没演唱完。”

“咱俩今晚完完整整地演唱一遍。”我拎起梅子,捡一块碎玻璃片。

“还要划破手?”

“对,今晚的演唱一定要到位。”

“我老了,中气不足,高音吹不上去。”

“不要紧。”

“观众是谁?”

“上帝。”我看着墙上的十字架,那是我们一回来,梅子就挂上去的。

“咱们开始吧。”我说着,向梅子使个眼神,琴弦一撩拔,她的号声就跟了上去。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尽管过了这许多年,但我们的配合还是那样的默契,一如当年在马列俱乐部的表演。

我们终于完整地演唱了属于我们的《你是我的》,但岁月不饶人,我们到底老了,一曲终了,我们都累得接不上气。

 “咱们睡觉,我要你搂着我,一刻也不能放松。”梅子说着,找块纸巾,擦干我手上的血,用纱布包好。

“刚才咱们的表演,你有什么感觉?”我问。

“感谢上帝,我们的配合还是那么默契,简直天衣无缝。”梅子说。

“这是咱俩的精神在做爱。”我说着,扶着梅子,两人上了炕,并排躺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感受着对方沉重的呼吸。

“你的这个梅子有一股血腥味儿。”梅子拨着吉它的琴弦,吸吸鼻子,说。

“要下雨了。睡吧。”我伸出手,黑暗里摸索着拨一下琴弦, “铮儿”一响,我又伸出手,合上梅子的眼睛。

“把手给我。”梅子拉住我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象我娘临终时说的胡话。我的听力不大好,竖着耳朵听了好大一会儿,才约摸听出她在祈祷。

我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梅子声音越来越低,发出轻轻的鼾声,我才小心地腾出手,拿块枕头,轻轻地塞到梅子怀里,她习惯地搂住了。

我轻轻下床,提着衣服,拎着梅子,小心打开门,走出来。我最后看一眼屋里,床头的十字架闪着微光,梅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天使般安详。

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我差点哭出声来。我只能这样,非如此不可。我轻轻地关上屋门,穿好衣服,拎着梅子,匆匆离开家门。

夜黑如漆,下着毛毛细雨,我幽灵一样来到村后的渡槽上,渡槽里水流很急,发出很大的声响。顺着渡槽那不足半脚宽的边沿我走过去,我想我应该掉下去,但是我的脚步很稳,感觉也很好。我一直走到渡槽子正中,我顿住脚步,我想看看我爹娘的坟,可是我看不见。沟底的小溪隐隐约约地闪着光,但光线太弱,根本耀不花眼。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我的步伐始终沉稳有力。

“上帝呀,我难道不配在你的十字架上死去么?”我一屁股坐在渡槽尽头的水坑边上,涕泪交流。

 

十七

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在路上,这是我多年前的计划,可是我实在太老了,我再也跑不动场子。走了一天,我就知道这样不但走不到穷途末路,还会象丧家狗一样死在路上。我改变了注意,搭上去西藏的班机,再转车,几经周折,终于来到阿里的无人区。

那一天一定会是4月15日,也一定会是复活节。

从贴身的口袋里,我拿出马列给我的那张地图,对着那枚暗红色的指印,我找到那座山,山顶上挂满经幡的玛尼堆和那块巨大的刻满经文的石头巍然而立,似乎等待着我的到来。

风和日丽,天色蔚蓝澄明,一轮白色的太阳高悬正空,西天里翻卷着几团堆絮般的白云,低低地压着雪山的峰峦,近得伸手可及。

对着那块刻满经文的巨石,我把梅子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我跪下来,捡一片风化下来的锋利石片,在自己的左耳后面用力往下一划。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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