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其所是。它由物质符号展开轮廓,却用思想延伸自己浩荡无际的边缘。在这样的世界里,用肉体洞穿肉体,亦或用情绪呼应情绪——如何用最短促的节奏达到最强烈的共鸣
——这让所有人一样茫然无助措手不及。
认识吴晨骏正在我成长阶段的末期,套用冷面狗屎的话来说便是意识到“堕落永无止境”并因此乐不可滋的时候。我经常在某些瞳孔放大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吴晨骏来——比方说,我很后来才知道“打飞机”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回事:不是一匹白布如巨大的原野般铺展开去;不是所有的生殖器从中耸立,像春雨催生一样含羞答答悠然含苞;女人不用像忙碌的农人巡视来巡视去间或劳驾贵手拔苗助长。或者类似我至今还不能接受自己永远不能做一个这样的故宫看门员:大开宫门放入数以百计的男宠以应和夜夜笙歌,在满是月光的汉白玉长廊裸奔,在回音壁前嬉笑怒骂,枕乾清殿一席破草入眠——每当我惊愕地发现现实从我的梦想中倾巢而出,用无法置词的态度横冲直撞,吴晨骏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脑海里,用他特有的闷头闷脑、讷以言辞、固执、乃至气呼呼吃力地应付外界的姿势,出现在我脑海里。
刚认识吴晨骏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他是个“作家”,当然,倘若这个称谓还不够蹩脚的话,吴晨骏也会用所有的言行提醒你,无妨认为他微不足道。他很恰如其分地就会进入这样一个形象模式中:慌乱、谨小慎微、略带多余。即使在他占有绝对优势的话语场合里,最后他都奇怪地自觉排除在主流之外,好象他天生地永远地致力以投身“集体主义温情”抵抗运动。
有一段时间我还残酷地把他定义为“文体素材讹诈者”,为他文字里对某些苦难的絮絮叨叨觉得烦躁。那段时候我认为他资质平平,对他颇有些俯就的优越感。
一些人、一些感触、一些言语,阅读者与之隔绝千山万水,穷极一生破解还犹如迷题。有些人、有些感触、有些言语,很快就会流淌到你的血液里,如同江河入川,他们先以你存在,存在在前方,时间引导你趋近、理解、化为一体。对于我而言,吴晨骏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再成熟了些,立刻意识到他的看似无力是他所能做到的全部存在,不可动摇。
平淡叙述之后,他自有慢吞吞的仇恨、捉襟见肘的爱欲和无可奈何对往事的浅尝则止,这一切用文字形式构成与现实决然不同的他的疆土、他的领域。他不是去描摹世界而是自行建筑新的空间,但他全然不知晓这个。即使在自己的咒语里,他依旧是缩手缩脚,毫无施展。更多的时候,因为他讨厌人、讨厌现实、讨厌文字、甚至讨厌他自己,他就把这个世界搬动走,藏起来,假装把什么都彻底忘记了。还有些时候,他觉得你不错,或者这个现实凑巧让他高兴,他就热呼呼急不可待地把他心里那个世界摆在你面前,讨你欢喜,绝对不管是否时机恰当,或根本把人唬个猝不及防。
因此,在很多我知道我自有一个大千世界的时候、在这样的世界被现实用力的冲刷快要面目全非的时候、在这样的世界继续用坚韧姿态旁逸斜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吴晨骏,等同以想起一个战友、一个同盟。或许到现在他还躲避黑暗,害怕鬼怪呢?或许他也想过用自己的勃起做一次穿越峡谷的撑杆跳呢?或许他留恋如婴孩般蜷缩身体吮吸大拇指?他心里那个世界,自有比他文字里更纯粹更直接的很多景色,那些不是用对抗和否定句来绽放的景色,也许我们是无由可见了,这真是叫人惋惜,也是希望所在。
我还记得很多次朋友们提起吴晨骏,大家所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辞职经历。最近一次是前天在厦门,游离对我提起,他说:“因为我也这样想。”我觉得这句话好象一面镜子反射出整整一个吴晨骏的所想,是个遥远而瞬间可能错失的心心相映。诚如我在与吴晨骏交往中所体会,不是如前所说,他的仇恨、爱欲以及回忆,而是涵盖所有之上的——“同情”。就好象所有人的腿都用一根绳子绑住了,吴晨骏置身其中,有时候巴不得所有人都消失,有时候就因为害怕孤独,惶惑得去迎合每个不中听的声音。不管善还是恶,都是弱小的,敏感的,他与所有人并行着的,把自己搓揉在每个人身上,把人们涂抹在自己身上,感同身受。
我相信,在吴晨骏的感情世界里,“同情”,作为剧烈鲜明的力量,是先以任何情感存在着的。我因此喜欢他的文字和他个人。
唯一一次和吴晨骏见面,是今年五一假期,在杭州。我和他、还有沈晓鸣、星宿一起游西湖,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早上。其时西湖游人如织。白堤之上,我说我们四个人俨然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之游嘛。
接着大家就谁做唐伯虎的问题争论了一番。
不管怎样,我不做祝枝山。我扬言,因为传说他很胖。
在所有人还没反映过来之前,吴晨骏迅速环视了下现场,用承认错误的口吻说,我来做祝枝山。
向那个吴晨骏致个敬。
2002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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