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他将想起这一个傍晚,在他的回忆中,这个雨季之前的傍晚既没有漫天的夕晖,也没有任何异样,一如既往地闷热和躁动,河谷里,空气缓慢地蠕动着,热气象一块花布罩在了河流上面。有时,他的记忆将会出错。热的感觉或许不是来自天气,而是因为他喝了一些米酒……
他与老鬼喝完酒,暮色已经在远近的山脚下混杂着炊烟铺过河面而来,低低地,象睡意微微。虽然一天的路程让他身体发软,但是他并没有去睡,站在低矮的檐下吹着回旋在小三角洲上的河风。老鬼把摩托车推出家门,发动,摇摇晃晃地驶过他旁边狭窄的水泥地。老鬼要去小镇上打电话。
我与你一道去。他说。
我很快就回来。老鬼在爬连接公路的那一小段斜坡,摩托车喷着黑黑的浓烟。
我也去。他固执地大声说。
老鬼头也不回地说,我在公路上等你。
他知道老鬼的车技不行,喝了酒之后更糟糕,但是他仍然飞快地跑过去,上斜坡时身体晃了晃,差点儿摔倒,老鬼脸上露出略带嘲讽的微笑,等他喘着粗气跨上摩托车后座,便猛地一轰油门,驶上长长的大桥,惯性让他的身体往后仰了一下。
老鬼把车开得很慢,他侧了侧身子,往时速表上瞥了一眼,不到二十公里。
靠我近一些,老鬼说,忘了戴眼镜出来,看不清路面。
他又往前靠了靠。不久前老鬼酒后骑车,在这座桥上与别人碰在一块,断了根锁骨,手不是很有力。路上虚浮着一层灰土,摩托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他感到河风变得有了点凉意,便哑哑地吹了吹口哨。
小镇不再有白天的喧哗,加上热,显得很压抑,他们把车停在街口,沿着肮脏而起伏不平的街道走过去。两旁的人家半敞着门,几个穿着薄衫和廉价塑料拖鞋的妇女凑在门前聊天,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也朝她们看了一眼。这时,他感到天空仿佛不存在似的,也没有黑下来之感,液体一样充溢着的热气让他失却了对时间的感受。
多年以后,他一直坚信,那个傍晚从他看见女孩背影的时候清晰起来,女孩身材高挑而不失丰腴,穿着暗色的红布裙,露出月亮般白色的小腿,正在往一株小树上挂衣服。
小娟。他凭着直觉迟疑地叫了一声。
女孩转过身来,看到他,笑了,那笑容象月华一样让他淡淡地晕眩。
多年前的那一次激动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那是一个秋天,河风凉凉地吹着两岸收割过后的田野,他与女友从小镇旁边的河谷里出来,坐在敞篷三轮车上,他们从另一个小镇沿着溪水经过这里,赶去另一个小镇。路过这株小树时,坐在旁边的漂亮的女孩站起来,笑容象云间忽然显现的上弦月,欲满而灿烂,他顿时呆住,眼里就只剩下这绝世的笑容,随即,他认出了这女孩。
小娟,他的声音已经到了嘴边,内心象雨季的河面一样翻腾着浪花。
但女孩却转过身去,仰头,高举双手,一球白色的线团从楼上晃晃悠悠地落下……
他的呼唤哑然。三轮车将他们带出街口之后,那笑容象月光掉进了水中,被水波打磨
得象洗旧了的衣衫,留在梦里最幽暗的角落……
我就在旁边打电话。老鬼看见他遇到熟人,转身走进一家小烟酒店。
是你?小娟的样子象要飞起来,进来坐坐。
当然要进去坐坐,他想,一别十年,竟没有错认人。
屋里有竹编沙发,也有椅子,但是他躺在正放于门口的竹躺椅上,垫子微微地荡着,把暗暗的凉意传给他的背部、四肢。椅子有些破旧,左边的扶手已经掉了,看得出主人在上面躺过许多年。他把脚上的拖鞋踢掉,双脚蜷到椅子中,象一只疲倦而快乐的猫,一副在自已家中的样子。
小娟不坐,仍旧站在门口含笑地看着他,吃过饭没有,我去给你做。
刚刚吃过。他想真怪,十年的时间竟然在重逢中烟消云散,仿佛回到了从前,又问,男主人呢?
他去河边洗澡,小娟指指小桌,你喝茶吧?
他点头,目光仍然落在她的脸上。后来他想,那时候天应该还没有黑下来,我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她脸上的笑,她总是在笑,还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好象……屋里的灯也没有点亮。
他的脸上也浮出淡然的笑意,许多年以前,我一直在找你,听人说,你嫁在昌平街上,开裁缝店,于是我路过昌平时,打听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你……后来,后来听说你在洗马街上,我又去那里打听,也找不到……再后来,听说在这里,我路过这里时,在对河找了三次,却没有想到你就在河这一边……
她眨着长长的眼睫,认真地听着,裙子在过街的风里飘动。她当然不会知道,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此前的一次见面,或者说,他故意认为他们十年来没有见过面。
那是去年的雨季。
他与老鬼在昌平闲逛,又短又小的街上挤满了人,太阳象一球栗子在头顶滚着,尖锐的刺扎得人浑身冒汗。老鬼要挤进小药店里去买治腹泻的药,他不想与老鬼一道进去,停在一个卖兽药的小摊前面避太阳。摊主是个细眼睛、微胖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坐着。他很不喜欢看老板的小平头,把目光投到了许可证件上面,按登记,老板应该叫李小娟。他笑笑,却突然想起自已找了多年的初中同学,也是这个名字,于是他不笑了,揉揉眼睛,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李小娟,地址是谷脚镇。
老鬼从药店里出来,却是认识摊主的,招呼道,吴幺,你也在赶场?
没有事做,卖药。吴幺递了支烟给老鬼。
老鬼接过烟,这位是我的朋友。
吴幺又递了支烟给他,脸上并不热情,看得出,吴幺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
我不抽烟,他摆了摆手,这个李小娟是谁?
吴幺淡淡地回答,我老婆。
他的眼中发出了光,声音急急地问,她是不是下江的人?是不是没有父母?是不是在下江民族中学读过书?
吴幺的声音发出一股兽药的味道,是。
他明显地感到了吴幺的敌意,有些沮丧地道,我们是初中时的同学。吴幺却不再跟他说话,转过去与老鬼聊天,看得出,他对妻子过去的这个老同学有一种警惕,或许他认为,跟老鬼一道混的人都不是好人。
他突然想吃西瓜……
河对岸是小镇的主要部分,但已经看不清那边的街道,隔着河面上若有若无的水雾,那些房子在几棵高大的榕树之间失却了轮廓,鱼腥味被河风慢吞吞地送来。
听说你曾经在银行上班,后来不干了,为什么?小娟问,她竟然也知道他的消息。
他平静地道,我现在以编故事为生。
要是在上班,现在多好,用不着东奔西跑的。小娟把编故事理解成骗人,责备道,象责备自己最亲的人。
他喜欢听小娟的这种口吻,解释道,我在学校时就喜欢写文章,这是我的特长,我不想浪费。
小娟还在站着,收入可以吧?
他觉得脸上有些凉,不可以,去年也就五六千块。
也不错了,小娟道,现在干什么都难,我们这个门面也挣不了几个钱,加上爷爷和奶奶都老了,一切全靠我们,挺难的。
小娟轻轻地叹着气,却仍然面带笑容,微偏着头看他。
至少你们不用种田,他安慰道,把手横到脑后。
种,小娟说,不种田没有粮食……,停了停,她又道,一个月前,我刚从广东打工回来,在外面不如家里。
他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小娟,红蝴蝶一样的裙子虽然穿在她的身上还那么引人注目,但已经旧了,让他感到青春就象每根线一样在暗暗地、不知不觉地变旧,变朽,丢失着曾经象阳光一样的鲜艳。
唉,一晃十年就过去了……他的眼睛里有些湿润,吐露出心底最想说的赞美,但是你越来越美丽!
小娟甜甜地笑道,孩子都五六岁了,还美丽什么。
他完完全全地忘记了曾经见过她的孩子,象一场虚无的洪水卷过,将过桥的人留在桥上的脚印洗去,那些记忆是多么的肤浅。但是多年以后,他已经在夕阳下的庭院里想起那一次面。
那是他们分别了十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下着雨。
他乘车路过谷脚,汽车在街口抛锚,要等半个小时才有下一班车经过。于是他下车,冒雨走进街去找小娟,满地积水把他的鞋子都浸湿了。此时正值雨季,连下了几天雨,暴涨的河水在街上四处游荡,不断地踮着脚尖跃入人家的门槛。
他在一个没有店名的兽药店里看到了吴幺,有些胆怯地叫,吴幺。
吴幺点点头。
李小娟在不在家?他顿着脚上的水。
吴幺指指隔壁,连跟他说话的兴趣也没有。
他也没有跟吴幺说话的兴趣,转身进入隔壁,看到小娟正在往外扫着水,她并没有多少改变,跟在学校时差不多,只是更成熟了些,有了一点少妇的风韵,但不是很明显。
小娟。他叫。
小娟停下扫把,怔了怔,认出他昔日的影子,脸上绽出惊喜,你来了。
我要去黎平,车子坏了,顺便看你一下。他尽量隐藏着心里的激动,很平淡地道。
水不停地跳过门槛溢进来,地上湿漉漉的,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水,弄得浑身满是水渍,两条鼻涕虫爬在鼻孔下,象被水泡变色的蚯蚓。
饿了吧?我这就做菜,很快的,吃了饭你再走。小娟看着他湿湿的头发,露出心痛的神情。
不,我这就走,下一趟车就要到了。他很想留下来,也可以留下来吃饭,但是他不想看吴幺的苦瓜脸和没好气的样子。他奇怪,小娟怎么会嫁了吴幺这样的人。
他转身出了门,向吴幺告辞。
吴幺嘴里的话象水气一样地淡,吃过饭再走吧。
他笑着摇摇头。那边,小娟拿了把伞出来,失望地道,我送你。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小孩从地上抱起,帮他揩去鼻涕,跟妈妈去送叔叔。
雨还在下,噼噼啪啪地打着地上的集水,把他的裤管上也溅湿了。小娟走在后面,撑着伞,看到雨水从树叶上与电线上落在他的头上,道,你把伞拿着。
不,留着遮小孩,他加快了步子,很快地走到街口,侧进一家面坊檐下,用手帕揩着头上、脸上的雨水。抬眼看时,小娟抱着小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她穿着一双浅紫色的水靴,那伞也是紫色的,走到他身边,放下小孩、伞,跟面坊里忙碌的老板打了个招呼,递给他一只小板凳,她也坐下。多年以后,他已经淡忘了那一次谈话的内容,仿佛聊的是初中时的日子,又仿佛是正在进行的生活。事实上,在他以后的记忆里不一定有这一次见面,但是他将按照生活的可能性构想出这一些细节。
他们刚坐下没几分钟,小孩不断地缩鼻涕,吵着回家。小娟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两角钱给小孩,让他去买泡泡糖。小孩拿了钱,却不去买糖,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手中花花绿绿的纸,鼻涕又吊在上嘴唇,象蚯蚓变胖了些。他有些恶心,不去看小孩,一边与小娟聊天一边盯着线一样的檐滴。
后来,好象小孩哇地哭了……
天色确实暗了下来,旁边的店铺陆续亮起了灯,他与小娟似乎未发现,自顾呆在黑暗里说着话。对他们来说,时间其实是一个湖,可以突然就转过十年,可以在几句话里又倒回去,还可以感觉不到潮水正一浪又一浪地在身边打转,运来了昏暗……,或许,外在的这些都不存在。
什么时候我们去江寨?看望老同学。小娟提议。江寨离谷脚不远,在一段河谷中,有几个同学在那儿教书,她闲着没事,常去走走。
明天就去,但我只能住一晚。他愉快地答应。
先在这里吃饭,我们一道走。小娟叮嘱道。
他正想说什么,老鬼已经走过来,吴幺领着儿子也从河边洗澡回来,与他们打招呼。黑灯瞎火的。随即吴幺嘀咕了一声,然后进门,开灯。灯猛然把光明灌满屋子,他不习惯地微闭了一会眼睛,再抬头看天,天在眨眼间就黑了下来,象被灯光吸附而下一样,让他觉得有些沉重,他猜出吴幺就是男主人。
她还是站在门口,不涉入屋里的忙乱,看着吴幺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吩咐小孩去隔壁买烟。老鬼有些尴尬,伸手在衬衣口袋里取了两支泽牌烟,递一支给吴幺,吴幺不好意思地从裤袋中摸火机,将空烟盒也带出来,揉了揉,投向街心。他瞥了一眼,知道那是黄果树,很低档的烟。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回来了?老鬼在吴幺的打火机上点了烟,深吸一口。
吴幺也点着烟,洗马那边总是不放人,这几年来一直调不动,我干脆不要这份工作,回来图个清静,再说,小孩也大了。
老鬼道,你越混越好……
吴幺苦笑道,好个屁,前几天差一点离婚。
日。老鬼不以为然的吐出一个词。
不信?你问问她。吴幺向小娟扬了扬刮得光精精的下巴。
小娟接话,要不是因为小孩,早就离了。
他疑惑地望着小娟,小娟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有些不相信,又有些如释重负。
这时,小孩慢吞吞地回来,拿了盒翻盖遵义烟,嘴巴里却含着棒棒糖,鼻涕拖在糖柄上。他的胃里泛出淡淡的酸水,转过头去看小娟,小娟正在听吴幺和老鬼谈话,不时拿眼睛斜他一下。
半支烟工夫,老鬼想起什么似的,朝天上望一眼,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们得走了。
多坐一会。吴幺和小娟同声挽留。
老鬼摇头,我忘记戴眼镜出来,太黑了看不清路面。
他呢?吴幺的光下巴又扬向他。
我不会骑车,他也恋恋不舍站起来,我们改天再来。
明天过来吃午饭……。小娟在身后道,那声音象天边的星星。
许多年后,他将从时间的疑云密布中发现、辩认着这些星星点点的碎片,竭力将碎片更合理地拼凑,并一再地琢磨每一个细节,以显出事件的过去……,但这种努力往往只于短暂的黄昏接近成功,一旦经过夜晚,它们又复归于时光,或者说遗忘的更深处……
次日,临近中午的样子,大雨从东边的河岸往西边压过来,在雨脚尚未登上堤坝之前,他到了小镇。兽药铺没有开门,旁边的小门半掩着,听得出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沙沙地响,象大雨落在河水中……。他突然记起,一个叫鬼子的作家有一篇小说叫《被雨淋湿的河》,原来河就这样被雨淋湿……,他胡乱地想。几滴斜雨打在他的脖子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走神。
于是他举手敲门。
厨房里静下来,接着听到走路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急促,他听出、看到了小娟,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
你到了?进来罢。小娟掠着额上的头发,把他引到客厅里坐下,陪他说一会儿话,又回厨房去炒菜,半晌,她在厨房里稍稍高声地问,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道,炒鸡蛋,少放些油。
开饭时,他才发现饭桌上只有他与小娟,吴幺与小孩哪里去了?今天洗马赶场,吴幺带他去卖药,小娟放了一碗饭在他面前,象个妻子似的,你喝酒吗?啤酒,还是米酒?家里有泡的杨梅酒。
来一杯杨梅酒。他说。
他未吃过早餐,这一顿午饭吃得很香甜,完了,他有些担心地问,这就出发吗?
走吧,小娟挎了个真皮的小包,我们早一些出发,这几天大雨,公路垮的地方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江寨?
出得门来,大雨在地上汇成了流水,水面浮着白白的泡沫,纸片和垃圾在水流中来打转,附近的店铺已经将门板合上,以阻挡斜雨的吹打。他缩了缩头,望着街口鸣着喇叭的中巴车,有些踌躇。
小娟把紫色的伞罩在他的头上……
中巴车在雨中吃力地慢行着,雨刮洞开一个个暂时的视野,可以看到河水浑浑地向公路的下一端流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断回头,回头处,谷脚在昏暗的雨中变得模糊,更模糊,最后成了一只黑色小船,绝望地缩在河岸上,象要被大水给带到远方去。
小娟也闷闷地望着车窗外的雨……。他想安慰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悄悄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右手,那手并不粗糙,却仿佛是水做成,凉凉的。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于是她不在动弹,也不说话,只是无言地垂着头……。多年以后,他已经将这种感觉铭刻在内心最明显的地方,使得它不断地呈现出来:那纤手象溶化在他的掌心,象一掬小小的水,冷得浸骨……
但是,他将记不清那一天何时到达的江寨,象是天黑之前,又象是天黑之后。在江寨的那些日子则更加不清晰,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影子,浅浅地,究竟在江寨住了多长时间?干了些什么?他将难以成形地追忆起来。或许,那是一座堙埋在尘土之下的废墟,他曾经历过其间,但是,他只能在零星的时间里闪烁般地忆起江寨的一鳞半爪,又坠入垂垂而来的黑暗……。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忆起一个细节,那个细节是这样的,他向小娟说了一个不无寓言性质或预言性质的梦: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是我们毕业五年之后。我在乌镇的银行里上班,住在三楼,屋子整年不进阳光,老鼠不断啃着门框,屋顶潮湿得四处滴水……,同样在雨季,晚上,我做了个简单的梦,梦见与你走在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上,那条路我从未见过,很滑,修长地穿过一个破破旧旧的村子,我紧紧地牵着你的手,笑着走过了那条路……路的尽头,好象是一个小镇……
他又语调缓慢地在心里复述这个细节,关于这个细节的背景便明亮了一些,于是,他得以在一个夕阳漫天的黄昏,大致完成了对江寨那段日子的回忆。在那几天里,他们在白天和晚上玩着一种叫双飞的纸牌游戏,早晨与黄昏,他则与小娟偷偷地沿河去散步,坐在芦苇丛中不断地说话,直到雨点象星星一样落下来……,最后那一天傍晚,他向小娟复述了以上这个梦。仿佛受到梦的暗示,第二天清早,他们便离开了江寨。
事情继续这样发展:几天后,老鬼和吴幺找到了他家中,问他,小娟是不是被他带回来?而他的三个邻居则同时信誓旦旦地证明,在吴幺所说的小娟失踪的那天,他们一直呆在树荫下,玩着双飞(又叫双升);而这几天,并没有人看到或听到陌生的女人出现在他家里。
两周(他记得十四代表无穷)之后,他离开住了二十六年的旧居,一走就是好多年…
他粗糙地完成这些回忆时,正如古龙在一部叫作《欢乐英雄》的小说里所说的愉快时刻:吃过丰盛的晚餐,洗了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裳,庭院里,躺在暗凉的竹椅中,对着满天晚霞忽然就想起了过去的秘密……
但是他没有沉浸在圆满的记忆中,象一个终于将散失在沙土之下的碎片拼合起来的学
者,面对自已的成就,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开始怀疑自己的努力,怀疑所凑合起来的东西是不是它的原样……,暮色垂垂,天空和大地却没有收缩而来,反而显得更为广袤,开头的那个黄昏在记忆中严重地变形,他皱着眉头使劲回忆,越回忆,江寨的模样便越是模糊,已经弄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那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在那里,与小娟发生了什么事?
他再次走神,想起妻子在暗恋他的信中说过的一句话:这世界空旷得让人发疯!
当空荡荡的世界里夕阳被风吹落,晚霞隐去时,整个事件的过程已经象一朵花,正在枯谢,越来越黯然失色,恍若小娟笑靥的影子落在水面上,被流水拉长,变薄……,成为散落的干花瓣……
于是,多年后,他将会相信,所谓与小娟一道离开谷脚以及此后之事,仅仅是自己在
无尽回忆中的虚构而已,反反复复的追忆本身也不过是为了虚构,也不过是一种虚构,这一切,或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所以在趁回忆的废墟消失之前,他最后将事件改动了两个细节。一个细节是,第二天,他到达谷脚街口时,小娟已经站在那家小面坊的檐下等着他,他们没有吃午饭……;第二个细节是,他在半途向小娟复述了那个梦,那个梦让他们没有在江寨下车,而是直接到了南方,或者,直接就去了南方。
2001/7/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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