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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作者:(英)蒂姆·帕克斯

译者:  王雪飞  

 

  居赛普和希尔达都是学医的,所以彼此在这方面志趣相同。年龄也正好,所谓正好,是指合乎他心中设定的择偶标准,即两人最好相差3岁;而她每每谈及此事,总是反对那种认为女孩子要小一点才是理想搭配的观念,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找个大点的男人(应该说是男孩,因为他不过才二十四岁)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说到两人的身高,也是互相般配的。

  还有,两人结交之地加登纳山谷也恰到好处,他携友来此滑雪,钱是由他老爸出的,而她则是临时来到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旅馆打工。这里每天阳光灿烂,多洛迈茨山吹来的尖厉劲风,淹没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寒冬时节来此度假的人们,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然而却不曾削弱雪山的神秘气氛。你会觉得这里不同寻常,格外干净清心,格外热情奔放。

  他刚刚失恋,与他相处了五年的女友保拉在8月份把他扔下,9月份便跟另一个男人结了婚。眼前的她与保拉不同,她虽然有过朋友,却不曾真正恋爱过。

   相识之时,彼此都为对方来自不同国别而兴奋之至。他是意大利人,她是德国人。为什么总是把外国来的爱人看作是不可多得的尤物,看作是非同一般的奇遇呢?居赛普和希尔达在一家馅饼店附设的迪斯科舞厅相遇,几小时后就干起了颠鸾倒凤的勾当。

  是她主动向他进攻的,那阵子他虽然与朋友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强颜欢笑,其实失恋后的低落情绪还在困绕着他,在此以前,他除了第一位恋人之外,从未接触过别的女性,所以在女人面前还是挺害羞的。她二话没说,就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床上,而且一下子爱上了他。在他看来,她的床上功夫以及在爱情上的果断与专注,令他铭心刻骨,难以忘怀。他属于那种渴望被人爱的男子。遗憾的是,她的脸蛋不怎么动人,鼻子太大太宽,嘴唇太薄,皮肤多少也显露一些病态。唯一能够弥补的,是她那对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还有,在他把她引见给朋友时,她笑出了一脸的春风和一排的皓齿,展现了苗条而又匀称的摩登体型。而居塞普却是相貌出众,仪表堂堂,从上到下无可挑剔。她对他百般爱怜,有生以来第一次神魂颠倒,坠在爱河里不能自拔。

  两人在一起讲着支离破碎的英语,不知不觉就疏远了各自的朋友。两人不时为彼此语言上的误会而咯咯地痴笑一阵。不过,他们谈起医学问题时,却发现彼此都有大量共同的词汇;作为学长,他乐于向她解释许多她所不了解的东西。事实上,他有时还是令人乏味的,但她聊以自慰地想:他有一张耐看的脸,有饱满而又漂亮的前额和罗马式鼻梁,还有方正宽阔的肩膀。虽然没人为他们纠正英语中的差错,但是他们对自己日益进步的英语水平都很满意。

  在山区,人人穿着牛仔裤或者滑雪裤,还有毛衣和滑雪衫。但是,当她在旅馆结束打工,利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来到维罗纳旅行的时候,居塞普感到了一丝失望。他本人穿着讲究,追求时尚,这在意大利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他穿一件仿“阿尔曼尼”牌的毛衣和一条裁剪合身的毛料西裤,像电影《散步》中的人物那样迈着轻松而矫健的步伐。在晴朗的冬天,他走在马志尼大道上,真是出尽了风头。但是,希尔达却把在加登纳山谷时穿过的牛仔裤、高统靴、毛衣和滑雪衫,穿到这里来了,而她走路的样子匆匆忙忙,与她这么大的个头不太相称。

  尽管绸缪于床帏、勤劳于厨下,但她如此不修边幅,而且对“女人是泄欲对象和女人天生应该花钱买好衣服”的观念如此深恶痛绝,这些言行越发明显(譬如有一次她由于在他房里找到《花花公子》杂志,竟然小题大作了一番),还是让居塞普感到不悦,不过他没来得及为之生气,就在他刚要发作的当口,她的寒假到期,该回家了。两人依依惜别,如胶似漆,云雨交欢,不计其数。双方保证通信通电话,互相探访。她开诚布公地对他表述爱意。他则用生硬的英语凑近她的发际嘟哝了几句什么,他暗暗想道,但愿她勤洗头,做个永久发型或许更好。

  她住在慕尼黑,从维罗纳坐火车要五个小时,路程400公里,票价60,000 里拉,88马克。在这段距离上来回旅行并不是不可能,但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靠学生时期的这点收入,尤其是他,自己一点收入都没有。她从读学位到定专业岗位,前后还有六年时间。而他不久就读完学位了,不过还得去服一段兵役,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不一定能在意大利医院找到工作。这些情况倒确保了两人的稳定关系,不像他同保拉的那次漫长而无言的结局。复活节前夕,居塞普为了好好地度个假,并且尽情地享受一周的性生活,认为有必要到德国旅行一趟。

  希尔达用意大利语迎接他,短短四个月,她的进步之快令人吃惊,而她对他的缠绵程度,同样也令人吃惊。置身于慕尼黑,她那不注重穿着的样子似乎并不突出,因为这里谁也不在乎打扮,人人都撑着伞匆匆穿行于超级市场与公共汽车站之间。她紧紧挽住他的臂膀,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夏天。他感觉到她那充满青春活力、苗条而又柔软的身体正紧贴着他。

  复活节这天,她带他来到城北她的家中,她妈妈、爸爸和哥哥都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到来。嚯,这么个年轻医生,一表人材!居赛普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他自己的父母在国外生活和工作,他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来自爸爸妈妈的关爱,有人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有人端来现成的饭菜。梅尔夫妇迁就新风俗,让居塞普和希尔达一块儿过夜,仿佛他俩已经结过婚似的。此前他一直认为不过是一种偷情行为,这样一来,居塞普深切地觉得自己得到了尊重,俩人的关系得到了长久认可。于是,每逢他缺钱花的时候,希尔达就借给他500马克,那是她在假期打工节省下来的,她也曾对他在穿着上花钱太多提过意见。他说,但愿在意大利获得的医学学位到德国也能得到承认,那样,等待一年左右,他服完了兵役就可以到德国医院来搞自己的专业了。她说:“那太好了,”仿佛这一计划切实可行呢。

他在那不勒斯当兵,只要有几天空闲,他们俩就到维罗纳会面,他要北上700公里,她则要南下400公里。从罗马开来的火车载着他在下午两点到达维罗纳, 把他往冷冰冰的站台一丢就开走了,他在长凳上躺下,把出操时的轻便军服盖在身上,直到三点半钟才把她等来,于是两人坐上出租车前往他的住处而去。他们在车后排狂吻不止。他说,他们来来去去花了这么多钱,铁路人员应该为他们在火车站打出一块牌子,或者以他们的名字命名一辆火车才是。每隔两个月他们俩就这样如胶似漆地聚几天。每重温一次,就是彼此间的一次新的发现,几乎每次都新鲜如初。她说她太爱他了,还说,只要意大利的大学承认她在德国的考试成绩,她就会到这儿来续读学位,与此同时,他则可从事他自己的专业。

“那样真好啊,”他说。

“现在我的意大利语已经够好的了,”她说。

“我知道,”他说,“是够好的。”

“只是已经学到现在了,我不能丢掉学位呀,对么?”

他表示同意,她是不能丢了学位。

他们俩没有时间,不可能有共同的朋友圈子。这样对她有利,她那不太理想的皮肤和不懂穿着打扮的缺点反倒比较容易接受了,因为她不会在谁面前丢他的脸。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挺爱她的。他不时地意识到正在恋爱呢。他充当军医的助手,在军营里,他常对人家提起自己的德国女友,说她那对奶头简直妙不可言。

服完兵役回到维罗纳,居塞普来到原先那间寝室住了下来,并着手搞起了泌尿专科,每星期足足要干六十个小时。老年人死于癌症啦,青年人头一回生重病惊恐万状啦,他都看在眼里。他为人和善,做事麻利,但却不感情用事,总之很适合做医务工作。他并没有正式的工资,也没有奖学金,意大利就是这样。但是几个月之后,他可以偶尔做做夜班,拿一点微薄的薪金,此外,他父亲也不定期地从阿尔及利亚给他寄支票来。凡是认识的人,他都伸手向他们借钱,他就这样糊一天算一天,他还买了一辆破旧的127型汽车在路上开来开去。然而,他这时渴望得到钞票,得到新衣服,得到漂亮的寓所,得到一辆真正的汽车。他读了整整七年的书,不为钱又为啥?每当希尔达来他这里,或者他上她那儿去的时候,他真不好意思向她求援,但又不得不这么做。每借她一笔债他都记帐,两年以来,他已经从她那里借了两百万里拉。

希尔达骂归骂,可钱还是每次照给。夏天在南斯拉夫度了两个周末的开销,就是来自她晚间端盘子挣的钱。两人度过了两个愉快的周末,太阳把她的脸晒出了健康之色,看她穿着比基尼泳装,也不记得她往日那种衣着邋遢的样子了。在沙滩上,她一边晒太阳一边想,要是咱俩能在意大利南蒂罗尔这个讲德语的地方找到工作就好了。只可惜居塞普的德语进步不大;此外,他则提醒她说,意大利还是不可能承认她的德国学位的。讨论来讨论去,两人都认识到此事是办不成的,于是毫无怨言地回到了露营地。他们俩进入自己的帐篷后,就情不自禁地在睡袋上云雨交欢起来,用的避孕套是她花钱买的。事后,两人在温馨的夜色里讨论起癌症研究的最新进展以及居塞普正在探索的有关前列腺问题的理论。谁知道在他们有生之年哪些将是无法取得进展的医学难题呢?他们俩对自己所选的专业是再满意不过了。

希尔达回德国后,第二年就以优异的成绩修完了学位。法兰克福有一份差事,她可以在那儿搞专业,还能挣钱,她苦苦思索,迟迟不决,直到一两个月后才动身北上,心想:这事不赖,只有傻瓜才不接受呢。于是距离从原来400 公里变成了700公里。

她在法兰克福优美的郊区租下一间屋子,把随身带去的一点点东西放在里面。不象居赛普,她并不贪图享受,讲究服饰。作为绿党支持者,希尔达满足于搭乘公交车,尽管买得起小轿车,她却不想买。她虽然喜欢发号施令,但由于生性合群,因而不久便结交了一圈新朋友,但却不曾倾心于谁。她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表明自己已是明花有主。她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居赛普的照片。当她一连几个月没空往南找他时,居赛普必定会赶到这边来同她共度长长的周末。

这种状况持续了七年。可是说来也真奇怪,两人当初相识时的那份新鲜、那份纯真,竟然得以保持,彼此依然那么年轻。距离似乎凝结了时光,他们俩虽无任何进展,但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他来,就是她去,相逢之时总是先喝咖啡,后做爱。兴味盎然,恰似过节,每次都有不虚此行之感。星期六和星期日这两天,他们一块下馆子,一块上公园。不时地看看电影、跳跳迪斯科。周末,他们一如既往,没空去结识周围的人。也没有特别的社会基础来巩固两人的伴侣关系。自从十多年的复活节以来,居赛普再也没有见到她的父母亲,她则从未见过他的家长。就这样,两人或是并肩坐在闷热的维罗纳市中心广场喝冷饮,或是手牵手,共撑一把雨伞,在法兰克福大街上徜徉,望着秋雨不停地打在商店橱窗上面。如今,两人都成了挣工资的医生,他们的主要话题是各自的病员、德意两国的医院设施以及现代医学动态。一谈起这些,两人就乐此不疲。他们可以就一些疑难病例一直讨论到次日凌晨一二点钟。不过,她那没有血色的皮肤和缺少眼光的穿着,偶尔还会引起居赛普的一丝不悦,但他只是在周末同她相会,而且有一半以上时间是呆在屋里,其中大多是在床上度过的。她象以往一样责怪他乱花钱,不过此时两人的钱并不放在一起用。他借的钱已经还清,加之彼此相距如此遥远,要共同买房子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谁也没再提及此事。两人乐此不疲的,依然是在床帏内颠鸾倒凤,双方都能得到一种温存。至于在分别独处的四、五个星期内谁偷偷手淫了一番,或是偶尔同旁人做了一回野鸳鸯,谁都不会在团聚之时坦白交代的。

直到三十一岁的时候,希尔达才决定,不,更准确地讲,应该是才发现,自己想要一个孩子。这一发现令她六神无主,因为这是完全不曾想到的决定。一方面,她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爱上居赛普的年轻女郎;另一方面,她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在医院找到合适的社会地位的职业女性。可她从来没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母亲。要保持前面两种形象再容易不过了。她把自己的生活分成两类,一类是工作(它曾被男性加以垄断,现在女性已占据了一席之地),另一类是度假(包括居赛普、餐馆、酒吧、夏日海滩)。两者并无冲突,反倒是相辅相成,珠连璧合。但若是把这两种状态并入新产生的第三种状态,即过上一种为人母的生活,那就很难想象了,说不定就意味着要牺牲前两者。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个孩子。溯其原因,似乎同她的一种最新认识有关,作为生命整体,作为人类,生命有限,它有注定的长度和轨迹。虽然不可避免,但这并不只是一种消极的发现,一种时光易逝的感觉;它还是对自己的生命进入开花结果的成熟期的一种积极感受。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此事与政治、职业或爱情并不相干,应该说,自己正值人生年富力强之际。就在此时此刻,她想要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她从未真正认识这一点。如果不生孩子,她的存在只会象以往那样永远一成不变,毫无进展,不可能走上正常的生活轨道。

尽管希尔达因一心忙于工作,而从未全面考虑这件事,但她现已意识到,有两种选择摆在面前。譬如,有一位年龄偏大的小儿科医生,为人腼腆、羸弱,但却精明能干,最近三年来,他想方设法表示要同她建立一种关系,他恨只恨自己没有贼胆,盼只盼她能够垂青。希尔达心里有数,只要稍作努力,稍加鼓励,一年之内就可以嫁给这个人,或是嫁给当地别的什么人都行。为什么不?到时候还可享受三个月产假,然后回去上班。这里有为医院职工的孩子办的日间托儿所。

再就是嫁给居赛普,那样一来,同她在德国职业化了的生活,就完全无法相融了。

一连几个月,她虽没有故意去权衡利弊,但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处于决策阶段中。直到冬去春来的时候,她才拿定了主张。事情是这样的,居赛普临时取消了周末来访,他在短笺中说是要去那不勒斯参加一个泌尿力学会议。他为什么等到最后一刻才告诉她?她怎么才知道真有一个会议要在那不勒斯举行呢?突如其来的失望、若隐若现的醋意,以及茕茕孑立的滋味,使她马上作出决定:非抓住他不放,仿佛他突然成了自己唯一的希望。此时此刻,她正搜索枯肠,就如何向他提出生孩子的话题,设想着各种可能的方法,她最最害怕的就是 不知他听了会作出何种反应。

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里,事情就有了眉目,居赛普当即表示同意,并且乐于制定生育计划。他回答得这么爽快,竟让希尔达吃惊不小,甚至有些局促不安。她想:他是不是显得过于天真了?因为,孩子得靠她来生养,所以也只有她必须放弃工作,去意大利同他合住一起,生活上是要依赖他的。落在他肩上的责任难道就这么不见份量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承担的责任?既然他现在答应得如此爽快,在此之前,他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呢?同一个相交十年之久的女友结婚,居然需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再三推敲,也太说不过去了。

按理说,本周末作为他们俩人生转折点,显然是置关重要的,但是,其实不然,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两人在以往那么多年里,只是轻松地度假,一块儿看电影、下馆子、做爱,一块儿躺在床上讲述稀奇古怪的病史,却从来不曾掌握自我表述甚至包括相互争论的技巧。彼此之间,究竟了解多少,对共同生活究竟知道多少?当两人说完同意生孩子这个话题之后,星期天下午变得令人沉闷,变得无话可说,变得不可思议了。

 他在回答她的问题时所作的解释不够令人信服。他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劝她离开这么好的工作岗位,与此同时,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而依附于她。现在既然她这么实实在在地表示愿意作出牺牲,向他靠拢,他当然求之不得啦。他并没有打算永远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他有时还是觉得挺累。他对自己即将当上父亲还感慨了一番,说生活转折的时候到了。躺在他的身边的希尔达对此深为不满,就好象他辜负了她的希望一样,不过你再想一想,就会觉得他的话十分在理。尽管两人说定,既然要小孩,那末生得越早越好,但是到了夜里,他们俩还是用了避孕套,仿佛是由于这么多年习惯成自然,一下子要让他精赤条条地插入她的肉中,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某些下流难堪。今夜显然是一如既往,但是,两人却感觉异常,似乎过于谨小慎微,双方都明显地意识到了这些细节。相搂相抱之时,已经失去了以往共度假日和周末时那样两性相悦、尽情释放的快意。此刻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居赛普租到了一大间房子。希尔达则更为果断,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世界,南投意大利而来。他们不厌其烦,向有关部门提交了所需的证明文件之后,终于登记结婚。结婚登记处设在一座具有浪漫特色的宫殿之内,据说里面有朱丽叶的坟墓,实在有些不吉利。

使用了这么多年的避孕套,如今虽然常去夜班药房排队,有几次还不得不忍痛割爱,结果却被告知不可能自动怀孕。身为医生,他们对此理应了解。但这两个医生的的确确有些天真幼稚。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未能凑效。

行房之时束手束脚,了无意趣,尽管是细心从事,却结不出果实。他们的家就安在一座公寓的六楼,与医院相望,希尔达在这段不上班的闲暇里,想方设法消磨时光,打扫卫生、看书学习、训练意大利语、办德语班、有空还翻译点东西。她是个聪慧伶俐的女孩。但她有时整个上午、整个下午、整个晚上都难以打发时间。特别是居赛普并不能一下班就及时回来,更使她感到百无聊赖。多年来,他都定期去健身馆,天知道,他如果现在不去锻炼,他的身体会变得啥样。眼下他还在同药品部一个人合写关于肾脏手术后病员完全胃肠外输养的论文。他在评估病史记录时,不得不通过过滤资料的办法来度过每一个小时。

希尔达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出神。

而当他们俩呆在一块时,则需要刻意努力才可打发时光。如今再也没有那种周末休闲之感了。他也不象以往那样,把各种各样的见闻消息带回来讲给她听了,从头一天早上到第二天晚上,日子都是这么一成不变地过着。居赛普假如不在家看电视,就总爱陪老朋友们上酒吧,上小吃部,或是在马志尼大道闲逛。但是,原本喜爱社交的希尔达却认为这种闲逛属于无聊。居赛普的朋友们比较浅薄,过分讲究穿着,女的刻意打扮,男的除了喜爱足球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在家乡法兰克福时与朋友交谈的主要话题是政治、裁减军火和环境问题,她属于不苟言笑的人。如今,当居赛普把在病房听到的下流话,没完没了地讲给她听,并且不时妙语连珠、放声大笑时,她只不过勉强一笑而已。她发现,在此以前,这位相貌堂堂的爱人除了同她说话之外,还从来没有听到他对其他人讲过话,也从来不曾有机会看见他同一帮子人在一起是啥样子。如今,她亲眼看见他在人群中间,就象一条自恃纯种、漂亮、毛色齐整而得意洋洋的大狗,不住地发出兴奋的吠叫,巴不得人人都来拍拍他的脑袋。

而居赛普则暗自纳闷: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娶了她,与心目中的理想女人太不吻合了。女人味太少,穿着太没品味,而且从来不化妆一下。难道就是因为一时冲动,看在她是外国人的份上,可以这么迎来送往,可以坐着火车哐啷哐啷地停在边界上(他现在挺怀念这些往事),可以洋洋得意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德国妞,”而且还要在某些人中间加上一句:“她的奶子挺得高高的,堪称世界一流”(可她要是老爱把这对活物藏在宽松的旧式毛衣里面,岂不无济于事),并不是说夫妻俩再也漠不关心了,也不是说往日的温柔一去不复返了,而是因为彼此很快就厌倦了,很快就失望了。

此外,夫妇俩回到家里,总是井然有序地安排床帏之事,还要注意避开她的月经期,再不象当年那么热烈亢奋、急不可耐。眼下要不是为了期盼有孩子,说不定根本就不同房了,而这个孩子却迟迟不来,纯粹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信念。若不这么想,她此次南下完婚,并在工作和生活上作出了牺牲,也就意味着是铸成大错,花出的代价真不小。

然而,希尔达并不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女孩子,现在的生活使她有足够的时间作一番思考。于是,她开始看重这几个月的生活,因为这段时间并未怎么出乎意料,或许可以这么说,她本人早已料到这种情况,至少事先有所觉察。现在不过是由于一心想要个孩子,所以才把种种疑窦压了下去。但是,要生孩子的决定明智么?由于荷尔蒙状态发生变化而引起了心理不平衡,她这么急于做母亲,难道不是针对这种心理不平衡的么?她是不是应该维持自己那青春焕发、无忧无虑的心态、维持自己曾经怡然自得的“化学平衡”呢?她是不是早就应该抗拒强加于她的那种奇异的宿命观,即“为什么而活着”的直觉,或者是让自己的生命屈服于大自然的轮回?

进入冬季以后,居赛普的论文交了稿,从而老是看电视,结果,惊险电影和体育比赛成了他的一大嗜好。夫妻俩呆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无话可说,这可不是那种相安无事式的宁静,而且生怕话不投机而导致紧张气氛。彼此间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无从说起。因此,希尔达只想把这一切当作短暂的一天来对待,她决定不让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并且已经给法兰克福拨了电话,向医院领导部门探问能否让她恢复上班。就在这时,她的月经没有来。

   这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大喜事!她一连几小时躺在黑暗之中,神秘兮兮地欣赏着自己的身体。而居赛普从此也按时回家,还给她带来鲜花和水果,脸上常常挂着腼腆的笑意,对她百般体贴,仿佛她一下子成了个需要照料的病号。说实话,她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心情舒畅。又是采购婴儿服,又是掐算产期,又是挑选名字,真可谓欣喜若狂,不亦乐乎!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了两星期。此后仍是一切照旧。然而,这两周毕竟是孩子降生前的九个月中最为美好的时期。夫妻关系每况愈下,这是什么缘故呢?为什么这两个令人兴奋的星期刚刚结束,生活就变得如此沮丧低沉,枯燥乏味呢?为什么突然出现这种急转直下的局面?是不是仅仅由于感觉了冬天的到来,由于大雾穿过帕达纳山口,侵入城市的南郊,而使希尔达难以望见楼下的路灯,尽管她已把鼻子挤扁在玻璃窗上?现在,她体内所释放的荷尔蒙经过重新分布而变得躁动难奈,希尔达心里明白,她现在的心境不正是上述那种势不可挡的变化过程中派生出的结果么?对此,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居赛普,都是奈何不得的。更直截了当地讲,她已经意识到,怀孕比结婚更像是一种先张开后合拢的圈套。她拨往法兰克福的电话,以及暗自想好了的告别之语,现已统统成为过去,她的整个生活,就在此时此地这个六层楼上的由两间卧室组成的公寓里面,只好一边凭窗看雾,一边考虑做点有意义的事来消磨时光,以免有一种白白浪费的感觉。他和她将要在这里住多少个年头?她将要在窗前呆上多少个小时?唉,分娩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如今是否还有一种不可小觑的失落感呢?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母语、自己的祖国,失去的一切,似乎远非生个孩子就能取代的呀。也许,她已经把自个儿都一块丢失掉了呢。

  回首往事,希尔达一贯都是井井有条的,干活要象干活,玩耍要象玩耍,四平八稳,毫不含糊,而且样样在行。她一想起这些,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为显然的是,她正在丧失那种服从理智的态度(此前,她总以为这是自己身上不可分割的美德之一)。她何以落得这般地步——不是逛店,就是烧煮?为什么老是上街吃那种外面起壳的意大利馅饼,还千百遍地听他从外头带回来的浅俗笑话!她绝对不肯听之任之。于是,她独自上电影院,独自坐在家里看小说,而且一点都不修边幅,甚至比从前更不注意仪表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自己都不晓得,只晓得有一种自抱自弃的念头在作祟,刚一想到这里,她就立即感到自己一筹莫展,同时还幸灾乐祸了一阵子。

  本来无忧无虑的居赛普,看到自己一往情深的人处于挥之不去的郁郁寡欢之境,他真是茫然失措,难以理解,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本身并不具备多么强的直观判断能力,也许这是由于长久未与任何人共处一屋的缘故。他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爱希尔达的程度,还取决于她对他的奉献程度。他由于生性慷慨,所以,只要代价不太大,他还是会好心好意地取悦她,让她吃得好点,给她说轶闻趣事,只有当她讲出比较刺耳的话以后,他才气呼呼地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毕竟他下班回到家里是挺累的,理应得到一点尊重,如果想把脚搁在电视机前面歇一歇也未尝不可。而这时的她就讲出一句叫他听不懂的德语来讥讽他。他瞪着眼望她,只见她那一头没洗干净的直发,垂挂在苍白的两颊上。他这时看出,她一直都认为他的智力不如她。她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生活习惯,瞧不起他的朋友们。难怪他恨从心头起,把十年来共度周末时的那份快乐、那份轻松、那份爱意、那份温馨都抛之脑后了。他开始觉得自己被她利用了。她只不过是想满足一种强烈的母性欲念而已。因为除他之外不会有人娶她做老婆,她这一着棋可精明了。只有他像傻子一样不加思索就上了钩。他为什么不及早想到这些呢?

  早在希尔达还没搬来同他一块住的时候,他总觉得枯燥乏味,老是巴望与她共度周末。如今看来,当时既取得了成就又发挥了潜能,的确是挺得意的。在医院有一份难得的工作,周末可以和她在情爱与性爱上得到满足,可以交友,可以上健身房,可以打打排球,可以从事任何项目,可以跟任何女人睡觉,因为那时前途尚未确定,而他每天还可以随时作出无拘无束的决定。相反,他想现在再也不可能跟别的女人睡觉了。这就意味着青年时代永远地结束了。他要做父亲了。他将被这个邋遢的女人死死抱住不放。虽然在过去的十年里,居赛普只是偶尔同野女人投怀送抱,但是,当他意识到眼前所面临的束缚后,他就顿时感到问题严重,于心不安。他这辈子就老是得匆匆往家里奔,还得设法做些取悦她的事(这显然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还不能和朋友共进晚餐,不能参加周末学术会议,总之各方面都有损失。有一天晚上,他在化验室一个名声很坏的女同事的勾引之下就范了,这只不过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男人。他这次没再使用避孕套,老实说,感觉还是挺惬意的。

  当年共度周末时令双方都感到般配合适的那份纯朴情韵,居赛普和希尔达并不是没有努力找回。为此,两口子可谓用心良苦,尽量不出差错。譬如到了晚上,他往往首先打开话匣子,给她讲述一些病房里发生的新奇病例,一个孩子得了肾肿瘤呀,一个靠养老金过日子的人恢复了前列腺功能,其原因却无法想象啦。希尔达也会就此发表一些看法。但是,却没有以前那份热心,没有平等参与之感了。医院里的话题只会加重她的憾意。他对这一事实仅仅猜对了一半,那就是,她放弃工作后,对他的吸引力也减退了不少。不知怎地,她现在不如以前那么重要了。因而他们的谈话再没有当年那么投缘了。

  就在第二天,希尔达意识到,当初搬过来同住,明明是自己决定的,如今却迁怒于他,这样就是自己不对了,所以她打算做点弥补。她要抢在他到家之前预备一份薄皮馅饼或是掺有郎姆酒的葡萄糕,在晚餐过后端到他的面前,等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必定会一边啃饼子,一边不时抬头朝她报以微笑。结果,并未象过去那样产生轻松愉快、亲密无间的情感交流,他只是全神贯注于电视节目,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一切都很勉强,甚至有些惨淡。她暗自嘀咕道:假如糕饼是给一个小孩做的,那又会是怎么一种情景呢?说不定吃了一块又急着要第二块呢。那样的话,她会感到满意么?值得这样做么?也许,问题就在于期待,而不是在此时此地要求得到满足。也许她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份在私人诊所打工的差事,或者搞点研究,一个人其实用不着等国家授权才搞研究。居塞普是这么个美男子,而且心地不坏。再说,随你跟哪个人住在一起,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的嘛。所以,问题是要耐心坚持,相信会好起来的。想到这里,她弯下身来越过薄皮馅饼,吻他的颈部,却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水味。她心里一惊,又嗅了嗅。他的衣领内侧分明留着一个红红的印记,这种情形如今实在难以想象,因为绝大多数女孩再也不这样把口红印在男人衣领上了。

  两天后,他说要给一个请病假的同事代上夜班,希尔达就给医院打了电话,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她也知道,一个医生如果老是被人喊去接电话,谁都会生气的。

  她并不要他做解释,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她迅速拿定主意,迅速打起包裹,迅速写好字条,动作异常之快,决心异常之大。她毅然决然、毫不含糊地走向了未来,她还来得及恢复往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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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后,居塞普眼看就要去波恩参加一个肾病会议,就写了一封信寄到墨尼黑,请希尔达的父母亲转给她,说是想同她当面详谈离婚之事。于是,两人在雷根斯堡郊外30公里左右的一所乡村小医院的门厅里见了面。此时是星期六下午,外面下着大雨,德国的绝大多数商店和酒吧都关了门。这所医院窄小破旧,于是两人坐上他那辆新买的“阿尔法90”汽车回到她的寓所。她给他泡了茶,还把自己留作第二天早餐的几块水果馅饼拿出来给他吃。他讲起了这次学术会议上介绍的治疗肾衰竭的几种新方法,她问他可不可以给她一份会议材料复印件。她没能恢复原先在法兰克福的那份工作,眼下这家医院太土气,搞不到这种材料。她说,今年七月要去普格里亚出差,一块去的还有个放射科的女医生。她们已经向“医学俱乐部”预订了两个星期的房间,此外没有别的办法。她还说,舍不得把意大利语忘光。总之,她出差回来时,说不定要在维罗纳逗留几天,在那儿办理所需的一些证件,这对赴意大利旅行的人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手续。居塞普说:对,很好,但是万一有麻烦,就提前几天打电话给他。两相重聚,谁都没有顾得上提及她流产的事,甚至连最最轻微的旁敲侧击都没有。

后来,他们在九月再次见面时又睡到了一起。她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坦率地讲,她的性要求很强。房事过后,居塞普非常轻松地躺下身来,他有理由心满意足,学术论文发表了不少,研究课题正初见成效,还有了新衣服、新汽车和高档家具。眼下他们俩无拘无束,共浴爱河,这份轻松胜过了世间的一切,彼此的肉体再次获得往年那种温存快感。即使明天上午要去办理离婚手续,从此互不理睬也无所谓。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复苏起来,起先还有点不好意思,慢慢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于是,逢到周末又频频互访起来,这无疑是他们那出色的从业生涯中的一片绿洲。总比随时随地找个情人容易得多,因为后者会提各种要求,还要你对某些后果负责。空间距离,来回旅行,开汽车或者坐火车(居赛普现已坐得起头等车厢了),这些因素似乎促使彼此间的关系和短暂的周末变得纯洁起来。朋友的牵扯没有了,注意力不再分散了,一个月中,除了渴望一块儿谈谈医学问题,过两天夫妻生活之外,彼此别无他求。遗憾的是,分手不久,希尔达从医学专家那里得知:他和她被证实生育不出孩子,尽管现代医学如此发达,夫妇俩如此健康,却都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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