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生命史记——威尼斯人雅克卡萨诺瓦•德•辛加尔特史录(二)  

原著:(意)雅克卡萨诺瓦•德•辛加尔特

译者:王雪飞  

 

第二章  我外婆来把我寄放在戈齐博士家。我的初恋。

 

斯洛文尼亚老妇马上带我上了阁楼,给我看了看床位。它与另外四张床摆在同一排,其中三张床属于跟我同龄的男孩子,此时他们正在学堂里上课。第四张床属于一个男仆,他负责督管我们做祷告,监视我们的行为,防止我们调皮捣蛋,甚至干出荒唐下流的勾当来——这在学童中是司空见惯的。她还带我下楼来到花园,说是我可以在开饭前到那里散散步。我没有吭声,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说不上是希望,还是绝望,更谈不上好奇了;我既不开心,也不伤心。只觉得女房东那副德性令我心烦。虽然我对美与丑并无一定的概念,但是,她的面容,她的神态,她的声音,她讲话的腔调,都叫我讨厌得很。每当我抬头瞅见她对我说话时,她那张充满男人气的脸就让我望而生畏。她身材高大,壮实得有如士兵一般。黄黄的皮肤,黑黑的头发,眉毛又粗又长。她的下巴上有几根长毛,身上挂着一对下垂的奶子若隐若现,中间一道凹槽又大又深——她的年纪约有五十岁。男仆是个什么都干的农夫。所谓的花园,不过是一块三、四十步见方的空地,唯一令人舒心的是其绿茵茵的颜色。

临近中午时,我看见三个男孩朝我走来。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仿佛咱们早已成为老相识一般,他们所说的各种东西,我都没有亲身感受。他们并不因为我不搭茬而觉得扫兴。他们让我参与到他们那天真的嬉戏之中,奔跑啦,扮演骑马啦,翻筋斗啦等等。我也不推辞,顺从地让他们拉进了娱乐嬉闹中,直到被喊去吃饭才罢休。我在桌旁坐下,只见面前摆着一只木勺,我把它推到一旁,要求把我的那套银质餐具拿来,那是外婆送给我的礼物。女佣说,由于女东家坚持一律平等,我得服从这家人的惯常做法。这使我心里好生不快,但也只能将就一点了。既然听说这里什么都要讲平等,我于是就跟别人一样,从大盖碗里舀汤喝,见到同伴们狼吞虎咽也不说什么,尽管心里明白这是不得体的举动。上完汤,又给我们一小份鳕鱼干,外加一只苹果,这样就算作一顿正餐了。那天正处于大斋节。我们没有玻璃杯,也没有瓷杯,大家都得使用同一只陶罐来解渴,罐中盛着一种名叫“格拉斯皮亚”(graspia)的苦味饮料。这是用苹果渣煮成的水。从此我别的不喝,只喝水,这样的伙食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是否可用糟糕这个字眼来形容。

午餐过后,女佣把我带到学校面见一位人称戈齐博士(Doctor Gozzi)的青年教士。事先那个斯洛文尼亚女人答应每月支付他四十索尔铎,相当于一个泽齐诺的十一分之一。他得从教我写字入手。我被安排同五岁的孩子一块上课,他们顿时对我加以百般奚落。

晚餐比午餐还要糟,这是意料中的事。令我诧异不解的是,还不准我吐露怨言。我被送到床上去睡觉,可是床上有三只臭虫叫我没法合眼。此外,阁楼内老鼠四处乱窜,还跳到了我的床上,把我吓得要命,血液都快凝住了。由此我才认识到“不幸”是怎么回事,“忍受磨难”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噬啮我的臭虫减弱了我对老鼠的恐惧,而我的恐惧反过来则使我对虫咬浑然不觉。两面夹攻之下,我的灵魂受益匪浅。男仆对我的哭喊始终是装聋作哑。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离开了这个臭虫窝子。我把自己的种种不幸遭遇大略地诉说了一遍,然后问女仆要件衬衫换上,因为身上这一件沾满跳蚤的污迹,实在不堪入目。她对我说,衬衣只能在星期天换;我威胁她说,要去找女东家告她一状,她听了直发笑。同伴们也都过来挖苦我,我一听气得直哭——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们跟我的处境相同,可他们却习以为常。这叫我没话可说了。

整个上午,我的情绪极度低落,课上老打瞌睡。我的一个同屋对神学博士讲出了个中情由,目的完全是为了把我奚落一顿。这位上苍指派给我的好神父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听我讲述事情的经过,并且亲眼检视,以便加以证实,在看到我的细嫩皮肤上那累累伤痕时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他很快披上斗篷,拉着我来到我寄宿的地方,叫那个恶魔般的女人看我身上的伤势。她故作惊讶地责怪了女佣人。神父执意要去察看我的床铺,她实在拗不过只得作了让步。当看到我在度过那个可怕的不眠之夜时所盖的被单竟是如此肮脏时,他和我都一样地感到震惊。这个该死的女人依然一个劲地把责任朝女佣身上推,还向神父保证一定要女佣人赶走。就在这时,女佣人走了进来,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就当面正告她说这不是她的过错,与此同时还掀开我三个同伴的铺盖,它们也是同样地龌龊不堪。女房东搧了她一记耳光,这一下,女佣回了一句更厉害的话,随即拔腿离去。

神学博士随后告辞,临走把我留下,并对斯洛文尼亚女人说,等她下次再送我去上学时要看到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干净,否则他的学校就不再收留我。结果我挨了顿臭骂,最后她对我说,假如我再这么小题大做,她就把我赶出门去。

我整个地感到茫然不解,每天刚一醒来,总要想起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就稔熟的那所房子,那里一贯讲卫生、讲体面,吃穿不愁。眼前,我却备受虐待,但却想不出自己有何过错。一小时后,我看到一个新女仆换衬衫来了。换完衬衫,我们才吃中饭。

我的老师在教学中对我特别负责。他让我坐在他自己的桌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会辜负他的悉心关照,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学习之中。到了月底,我由于书写出色,他决定让我开始学习文法。

我所经历的新生活,所忍受的饥饿,尤其是帕多瓦的空气,给我带来了健康——这是我以前不曾意想到的。可是,恰恰由于恢复了健康,我的饥饿感变得越发地难熬。我吃起来简直像只饿狼。我明显长高了,一夜睡到天亮,整整九个小时不做一个梦,即使做梦,也老是梦见自己坐在一张大桌子旁美美地进餐呢。美梦要比恶梦更坏!

要不是我灵机一动,这种难挨的饥饿早就把我毁了——我拿定主意,趁人不注意时,见到能吃的东西就抓起来往嘴里塞。我常常在黑夜摸进厨房偷东西吃,不到几天,我就吃了十五条左右的鲱鱼,这些鱼存放在碗橱内,还有香肠,统统挂在烟囱里,这些没煮过的香肠吃下去实在难以消化;我还到鸡棚里寻找鸡蛋,有些刚刚离开鸡屁股,抓在手里还热乎乎的。这些,统统成了我果腹的美餐。我甚至跑进我那位神学博士先生的厨房偷东西吃。那个斯洛文尼亚女人由于抓不到窃贼,绝望之下连连解雇了好几个女佣。不过,由于不可能每次都找到成功偷窃的机会,我瘦得皮包骨头,简直成了一具骷髅架子。

才五、六个月时间,由于我在学习上进步极快,博士就任命我当上了学监。我的任务是检查全校三十个同学的书面作业,帮他们订正,还要把同学们的表现反映给先生,该表扬的就表扬,该批评的就批评。但是,我的严厉态度没能坚持多长时间。那些偷懒的男生很快就想出了软化我的办法。他们的拉丁文错得很厉害,这时,他们就拿炸肉排和鸡肉来收买我,还经常塞钱给我。而我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劣等生进行勒索,我在贪婪的驱使下成了一个恶霸。有时候,那些本来够格的同学,由于没能如数支付我的索金,而遭到我的刁难。他们再也不能忍受我的不公之举,于是便告到了先生那里。他在了解我的敲诈行为后,罢免了我的官职。不过,好在我注定快要结束我那残酷的学徒期了。

有一天,博士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问我是否接受他的建议,从斯洛文尼亚女人家搬出来,和他住在一起。我听了他的建议很高兴,于是,他对我口授了三封信,一封寄给格里马尼修士;第二封寄给我母亲;第三封寄给我外婆。当时我妈不在威尼斯,但由于我还有半年就要结业了,所以一刻都不能耽误。我在信中叙述了自己所经受的苦难,还说,如不把我从斯洛文尼亚女人的魔掌下解救出来,我就性命难保,还是让我住到老师那儿去的好,他愿意接受我,但每个月要收两个泽齐诺。

格里马尼没给我回信,反而叫他的朋友奥托维亚尼来把我训斥了一顿,怪我轻易上了别人的当。而巴弗先生却找到我那不识字的外婆面谈了一次,然后写信告诉我说,再过几天我的日子就会改观了。

过了一个星期,就在我刚坐下来准备吃午饭时,外婆来到了跟前,她老人家真了不起,

她疼我疼了一辈子。外婆在女东家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我一看见她就扑到她的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汩汩涌出,我一哭,外婆顿时也悲从衷中。她老人家坐了下来,同时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当着斯洛文尼亚女人的面,我有恃无恐地细诉了自己的一切遭遇。接着,我把那个甭想得到足够营养,只配给叫花子使用的餐桌指给外婆看。我还带她看了我的床铺。最后,我求她带我出去饱餐一顿——我忍饥挨饿已经六个月啦!那个斯洛文尼亚女人毫不松口,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只收这么点钱,办不了多少事。说的也是实话。她既然开设这么个学生寄宿公寓,守财奴们把需要照应、需要正常饮食的孩子送到这里来,可是哪个叫她变成坑害孩子的杀人凶手的呀?

外婆心平气和地叫她把我的衣服统统放进我的衣箱,因为她要把我带走。我再次看见我的银餐具时,赶紧拿过来揣进了衣兜。我那份喜悦真是溢于言表。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满足感,这是经历过烦恼却怀有宽恕之心与忘却之意的人所具有的满足感。

外婆把我带到她下榻的客栈,看我吃起来狼吞虎咽,她惊讶之余,几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事先约请的戈齐博士来了,他仪表堂堂,给外婆留下了良好印象。博士是位神父,年仅二十六岁,微胖,长得挺帅,人也谦恭,彬彬有礼。不到一刻钟,双方就谈妥了一切,当外婆付给他二十四泽齐诺后,他预开了为期一年的收据。不过,外婆得让我留在她身边三天,以便为我购置一套见习修士的行装和一头假发,因为我的头发又长又脏,需要修剪。

三天过后,外婆硬是亲自去戈齐博士家去帮我落实住处,要把我托付给戈齐的母亲,后者让她赶紧给我办一床铺盖。可是博士说,我可以与他抵足而眠,他的床挺宽的,外婆见他对我如此关爱,嘴里连声称谢不迭。外婆要走了,我们一直把她送上了返回威尼斯的班船。

我来说说戈齐博士的家庭成员。他母亲打内心敬重自己的儿子,因为她从小是个农民,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有这么个当神父的儿子,而且还是个神学博士呀。她又老又丑,脾气很坏。他父亲是个鞋匠,成天埋头干活,不跟任何人讲话,就连坐下来吃饭时也是如此。只有在节假日里他才变得和蔼可亲,那时他跟朋友们在酒馆里泡上整天,直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脚都站不稳,嘴巴还哼着塔索的情歌。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是没办法爬到床上去的,而当别人试图帮他一把时,他又要撒野。除了听命于酒力的作用之外,他不具备分辨能力,也不讲理智,连最简单的家务都无法料理。他老婆说,他娶她是为了要她烧饭,如果不能让他吃上一顿像样的早餐,他才不会上教堂去把婚事办了呢。

戈齐博士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名叫贝蒂娜,长得甜美可爱,活泼开朗,喜欢阅读爱情故事。她的父母亲不断地骂她,因为她太喜欢站在窗前搔首弄姿,戈齐博士也不断地责骂她,因为她老爱看闲书。这个女孩子一下子让我觉得舒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她一点一点地燃起我心中第一串感情火花,日后成为我所无法抗拒的激情。

我在博士家里住了六个月,可他却留不住学生。他们之所以先后离开,是因为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关注对象。于是,他决定为少年学童兴办一所寄宿学校,结果费了两年时间才得以办成。两年中,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传授给了我。其实那也不算多,但却足以让我开始涉历各科知识。他还教我拉小提琴,这是能让我在某种场合下予以利用的一门技艺。至于具体情形,读者到时一看便知。他虽然没有一点哲学细胞,但却给我讲授了亚里斯多德学派的逻辑,还依照古希腊托勒密体系来讲授宇宙志。对此,我统统嗤之以鼻,并在理论上诘难他,使他无言以答。不管怎么讲,他的做法无可指责,同时,他虽不是愚顽之辈,但他在宗教问题上是极其严厉的。既然每件事物都被他看作是一种信约,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难以理解。大洪水曾经遍布世界啦;人类在灾变之前就已生活了一千年啦;上帝还与人类作过交谈啦;挪亚花了一百年造出了方舟啦;悬挂在半空的地球一动不动地处于宇宙的中心啦,而宇宙则是上帝凭空创造的啦。当我向他指出并且证实“虚空”之说属于谬论时,他打断我的话,骂我是傻瓜。博士所喜欢的是一张好床、一壶好酒以及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他不喜欢格言警句,也不喜欢批评的话语,因为它容易转变为诽谤。他还嘲笑把时间花于看报纸的人太蠢了,照他的说法,报纸从来不讲真话,说来说去还是老一套。他说,失去稳定比什么都讨厌,于是他就谴责独立思考的行为,因为独立思考会孕育出怀疑的种子。

他最热心于布道,他的仪表和嗓音都非常胜任于此。所以,他的听众全是由女人组成的,尽管他自称是她们的死对头。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女人说话,即便如此也不会正眼瞧看的。照他说来,在所有的罪恶之中,肉体之罪胜过一切,而当我说此罪最轻时,他气得要命。他的讲稿里充斥着古希腊作者的大段语录,他是用拉丁文来引述的。有一天,我对他说,应该用意大利文来引述,因为对那些数着念珠的女信徒来说,拉丁文同希腊文是一样地艰深难懂。我的异议却惹怒了他,从那以后,我没敢再对他进行规劝。他在朋友面前总是夸我神童,因为我在没有别的帮助的情况下,仅凭一本语法书就学会了阅读希腊文。

1736年大斋节期间,我母亲给他写来一封信,请他送我到威尼斯小住三、四天,因为她不久就要去彼得堡了,想在动身之前与我见上一面。这一邀请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他从未亲历过威尼斯,也未结识过上流社会。但他无论如何又不想让自己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手模样。于是,在他全家人的护送下,我们来到码头乘坐班船,驶离了帕多瓦。

我的母亲坦然得体地接待了他,但她的出众美貌使我的老师在迫不得已与之交谈时极为难堪,不敢正眼面对。当我妈发觉这一点时,心生一计,决定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而我则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过去他们看到的我差不多是个低能儿,如今却发现我已经在短短的两年中竟变得像模像样了,这使他们感到惊奇。让我妈大为吃惊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头上的金色假发,假发贴近我的黝黑面孔,与我的眉毛和黑眼珠形成巨大反差。她问博士为什么不让我本来的发式露出来,此时他的回答是,这样可以让他妹妹更容易为我做卫生。这个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笑完,他又被问了个问题:他的妹妹有没有嫁人。我替他作了回答,说贝蒂娜虽然才十四岁,却是我们那条街上数一数二的靓姐儿。我妈对博士说,她想送给他妹妹一件精美的礼物,但得有个条件,就是要她替我护理好头发,他当面答应了这个条件,妈妈当即派人去定做假发。那人给我带回来一顶假发,其颜色恰好与我的头发相吻合。

人们都坐下来打牌,博士在一旁观战,这时,我去外婆屋里看望我的兄弟们。弗朗西斯科拿出一些建筑图纸给我看,我假意表示尚可,而齐万尼却拿不出什么给我看,他那副傻相着实让我震惊。别的弟弟都还小,个个都穿着兜兜衣。

用晚餐时,博士由于坐在我妈身旁而窘态毕露。若不是一位英国文人用拉丁文与他谈话,他是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的。面对英国人的问话,他以谦虚的口吻答道,他不懂英语。这话刚说完,就引起哄堂大笑。巴弗先生当场想出了个解围的办法,他说英国人是按照读英语的规则读拉丁语的。我壮着胆子说,他们也不对,这就和我们照着读拉丁语的样子去读英语是一回事。那个英国人称赞我说得在理,颇具才思,接着便写出以下两行古语,递过来让我当场读出:

Discite grammatici cur mascula nomina cunnus

Et cur femineum mentula nomen habet.

请教语法专家,阴道因何写成阳性,阳具反而视为阴性。)

放声读完,我说这次的确是拉丁语。“这我们知道,”我妈说,“但是你得解释解释。”我没有解释,却有心要答复这个拉丁语问题。我思考了片刻,我写出了如下的五音诗句:“Disce quod a domino nomina servus habet.(盖因奴仆僭取主人名)这是我的第一次文学尝试,可以这么说,我要在文学上成名的愿望,恰恰就是在那时萌发于灵魂深处的,因为大家的掌声把我送上了快乐之巅。深感惊讶的英国人发出了“没有哪个十一岁男孩做得到”的赞叹,他先是一再拥抱我,接着就把他的怀表赠送给我。我母亲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了,就向格里马尼先生问起那些诗句的含义。但他与她一样不甚了了,于是巴弗先生轻声把译文告诉了她。看到我的知识有了如此长进,母亲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取出一块怀表赠给我的老师。老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感激之心,于是全场笑声迭起。为了帮他找到一种表示感谢的办法,我妈妈主动将脸颊凑近他,此刻,只需要亲上两口就行了,这在上流社会是再简单不过的礼节。但这个可怜的人却感到非常难为情,打死他也不肯这样。他耷拉着脑袋退缩回来,于是直至回房安寝,谁都没再为难他。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我们单独留在房间这一刻,于是敞开了心扉。他说:真可惜,没法在帕多瓦发表那两行拉丁文诗句和我的答对。

“为什么?”

“因为有伤风化,但是,你的回答真绝妙。睡觉吧,别再说这事了,你的回答真是个奇迹,因为你对诗文的主题是不可能了解的,更别说吟诗作对了。”

说到诗文的主题,我是在偷偷阅读默尔修斯(Meursius)的作品时从理论上有所感悟的,其实这种阅读,博士是禁止的。至于我构思诗句,倒是值得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给我教过韵律学,可他本人却根本不会作诗。Nemo dat quod non habet (无人能把本身不具备之物授予他人——拉丁语)这句格言在心理学上是不可信的。四天以后,当我们离开时,母亲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有给贝蒂娜的一件礼物,格里马尼修士给了我四个泽齐诺,用以购买书本。一星期后,她就动身去彼得堡了。

回到帕多瓦,一连三、四个星期,我那位好老师别的不谈,一开口就谈起我的母亲,根本不分场合。而当贝蒂娜发现包裹里的礼物是五尺黑色丝光绸和十二双手套时,她从此对我倍加关照,体贴入微。由于她把我的头发料理得很好,我也就不必再戴假发了。她天天过来为我梳头,有好多次,没等我起床就来了,说是没时间慢慢等我穿衣服。她给我洗脸,洗脖子,擦身子,附带还做着各种亲昵抚爱动作,我得把这些看作是天真无瑕之举,容不得我往坏里想。我由于比她小三岁,因而看不出她的这份爱怜有什么不良动机,想到这里,我惟有责备自己意识不良。当她坐在我床头,一边说我长胖了,一边将手伸到我身上加以证实时,我的炽情一下子被她激发出来了。我并没有加以阻止,生怕她发觉我的敏感。当她摸着我的皮肤说很柔软时,我由于怕痒而往后缩。我由于不敢对她动手动脚而自怨自艾,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猜出我的内心想法,她替我梳洗完毕,甜甜地亲了我好几口,同时还一个劲地喊我亲爱的小乖乖,而我尽管心里不大情愿,嘴里却不敢这么喊她。最后,等到她拿我的羞怯开玩笑时,我才如法回敬了一番,有时不是因为这个缘由,我也伸手去呵她的痒痒。不过,一旦我觉得感官刺激吃不消了,就马上住手,同时把头撇向一边,假装看什么东西,于是她就起身离去。在她走后,我就非常后悔没有放开手脚,顺着本能行事,为什么贝蒂娜对我可以随心所欲,动手动脚,而她本身不受影响,我却非得尽最大努力去克制自己不致越轨呢?这使我百思不解。我一再暗暗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

入秋伊始,博士收了三个寄宿生,其中一个十五岁,名叫坎迪亚尼。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跟贝蒂娜厮混得挺熟。这一发现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直到好些年后我才理出了点眉目。它既不是吃醋,也不是义愤,而是一种崇高的蔑视,尽管我觉得没有理由加以责备。在我看来,坎迪亚尼没有理由抢先获得女孩子的好感,他不过是个农民的儿子,皮肤粗糙,孤陋寡闻,智力低下,缺乏教养。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我一争高下,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青春期来得比我早而已。正趋成形的自尊心告诉我:我就是比他优越!一种既不屑一顾又自视高贵的复杂感情占据了我的心灵,我便把矛头指向了为我所恋却不自知的贝蒂娜。她来到我床前给我梳头时,觉察到我被抚摸后所显露的冷漠样子。我把她的手推开,对她的亲吻不予回应,有一天还呕了气,因为她也许出于怜悯,竟问我为什么变了,是不是在吃醋,我没有回答。她的指责显然是对我的侮辱与诬蔑,我对她说:我觉得坎迪亚尼和她彼此彼此,倒是十分般配。她含笑而去,但是心里已在盘算着一个唯一可以报复我的计划,即非把我的妒火点燃不可。不过,既然想做到这一点,她就得让我坠入她的情网,事情就是这样。

一天早上,她来到我的床前,把亲手编织的一双白袜子带给我。帮我梳好头发以后,她说她得让我试穿一下,看看有没有织错,以便往后照这个样子给我织更多的袜子。此时,博士已经出去做弥撒了。袜子套上以后,她说我的屁股脏了。说着,没等我同意,就马上动手帮我洗屁股。我由于被她看出害羞而害羞,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该发生的终将发生。贝蒂娜坐在我的床上,她过于讲究卫生,近乎洁癖的程度,她的好奇心使我春心萌动,竟至一发而不可收。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意识到犯下了一个罪孽,觉得该请求她的原谅才是。贝蒂娜却不以为然,她想了一会儿说,这完全是她的错,但又希望下不为例。说着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反省。

事情太残酷了。看来我好像玷污了她的清名,辜负了她家的信任,亵渎了厚道之礼,而且还犯下了最见不得人的罪过,非娶她不足以赎罪,而要做到这一点,条件是她情愿下嫁我这个根本配不上她的无耻之徒。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郁郁寡欢,而且日益加深,因为贝蒂娜再也不到我床边来了。在第一个星期里,我总觉得她的决定很有理由,我虽然不太相信她在这次罪恶行动中有何愧疚,但是,她对坎迪亚尼的热乎劲儿把我的醋劲儿激出来了。若非如此,那末再过几天我的抑郁就会转变为完美无缺的爱情。

我的反思让我坚信,她是故意这么对待我的,我还推测,她是由于后悔才不回到我的床跟前来的。想到这里,我暗自得意起来,因为我由此断定她已经爱上了我,我再也不想如此这般地冥思苦想,于是决定写封信去,劝她振作起来。不管她是感到内疚,还是怀疑我图谋不轨,我给她写了封短信,叫她不必多心。

我自以为写了一封堪称佳作的书信,完全足以博得她的爱慕与好感,并且压一压坎迪亚尼。这家伙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畜牲,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一点贝蒂娜一看便知,完全不值得有片刻犹豫。她在半个小时后亲口答应我说,第二天早上就会来到我的床边,结果却没来。这可把我气坏了,到了中午,她却在餐桌上意外地问我,肯不肯男扮女装,跟她一块儿去参加邻居奥利沃医生五、六天后举行的舞会。全桌的人都纷纷为这个主意喝采,我也就欣然同意了。我事先考虑双方都能接受并能使彼此成为密友的一种解释,而又不会因任何软弱情感而使计划中途受挫。但不走运的是,事与愿违,舞会开不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悲喜剧。

戈齐博士有个住在乡间的自食其力的老年教父患病已久,说是活不上几天了,便派马车送来一张字条,请戈齐博士偕父亲立即赶到他的病床跟前,做临终祷告。老鞋匠立即喝掉瓶里的剩酒,穿好衣服,与儿子上了路。

我刚一看到他们出了门,早就等不及夜晚才举行的舞会了,于是瞅了个空儿对贝蒂娜说,我准备让自己的卧室门开着,希望她在全家人都睡下后就到我这儿来。她回答说,她不会失约的。她睡在底楼一个小房间内,与她父亲的卧室只隔一层壁板,由于博士出门了,我则可以一个人睡一个大房间。三个寄宿生住在地窖旁的一个房间里。因此,我觉得万无一失,什么都不必担心。一想到自己所期盼的时刻就在眼前,我好开心。

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把门插上,而让通往过道的门开着,这样,贝蒂娜不必推门就可径自入室外了。做完这些,我吹灭了蜡烛,和衣而卧。

我们在阅读传奇故事时往往会把这种情形想象得过于夸张,其实并非如此,阿里奥斯托(Ariosto)笔下的鲁杰罗(Ruggiero)等候阿尔西娜(Alcina)的情节,乃是对生活本来面目的高超刻画。

我好歹是耐着性子等到深更半夜。可是,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我眼巴巴看着时光匆匆地流逝,而她却是迟迟地不见露面,我不禁窝了一肚子的火气。距天亮还差一个钟头的时候,我决定赤脚下楼,怕就怕把家犬闹醒。我在楼梯底下站住,距通往贝蒂娜卧室的门才四步之遥,要是她已经出了房间,门肯定没拴上。我发现门是拴着的,而她必须在里面才好把门拴上。我想她可能是睡着了,但如果要把她叫醒,就得敲门,一敲门,狗就要叫。这扇门到她的房门约有十到十二步远。由于倍感失望,加之不知所措,我在楼梯最后一级踏步上坐了下来。天快亮时,彻骨之寒冻得我手脚发麻,浑身发抖,我决定返身回屋。如果再不走,给女仆看见了,肯定以为我疯了呢。

我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我满以为贝蒂娜会出现的,于是朝房门走去。门开了,我看到的不是贝蒂娜,而是坎迪亚尼,他对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使我半个身子陷进了积雪中。他则朝自己的房间扬长而去,门一关就不出来了。他和来自费尔特林的同学合住,床铺与他们并排放着。

我一跃而起,转身去找贝蒂娜算帐,这一下非要把她掐死不可,因为我此时已经怒不可遏了。谁知她的门已经锁上了。我朝它狠狠地踢了一脚,狗果然叫了起来,我则朝楼上的房间走了回去,关上了房门,躺在床上,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慢慢得到恢复,因为此时此刻我比死还要难受。

我被欺骗、被羞辱、被误解,成了让坎迪亚尼所耻笑的对象,为此,我花了三个小时反复酝酿最最狠毒的复仇计划。我想到了一个卑鄙计划,就是赶往乡下去向博士告发这一切。由于我年仅十二岁,所以还不可能在复杂的情绪下堂而皇之地构思出周密复杂的壮举来。在这种事情上,我还只是个刚刚入门的徒工。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我听见与我房间相通的那扇内门传来贝蒂娜妈妈嘶哑的声音,她在求我赶快下楼,因为她女儿快要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去杀她,她就要死了,我愤愤不平地起了身,下了楼,发现她正在她父亲的床上连连打滚,可怕地抽搐着,衣衫不整,身子半露,全屋子的人都围在床边。她时而蜷缩,时而蠕动,还不停地拳打脚踢,谁想把她按住,她就竭力避闪谁。

看着眼前的情景,再想想夜里发生的一切,我一时竟没了主意。我既不会实话实说,也不会玩弄花招,只是意外地发现在我所鄙视的两个人(一个是我要掐死的,另一个则是我要臭骂的)面前,我竟成了一个异常冷静的旁观者。贝蒂娜在闹腾了一个小时以后便熟睡过去了。就在这时,接生婆和奥利沃医生相继来到。接生婆说,刚才是癔病发作,医生则说,此症与子宫无关。他的医嘱是休息与冷浴。我不禁掩起袖口,笑他们迂,可我啥也没有吭声。我心里有数,这个女孩子的病症,只不过是她自己夜间颠狂的结果,或者是由于我跟坎迪亚尼的意外相遇而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我决定推迟报复行动,等戈齐博士回来再说,我无法相信贝蒂娜是装病,因为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在返回房间途中路过贝蒂娜门口时,看见她留在床上的衣兜,不由自主地想要看看里面放的啥玩意儿。我摸到一封信,看出是坎迪亚尼的笔迹,就准备带回房间再看,同时为她的粗心大意而惊讶,因为她妈妈很可能会发现这封信,由于自己不识字,必定要把这封信交给身为神学博士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坚信贝蒂娜的确是神经错乱了。可是,当我读到以下话语时,又改变了想法!“眼下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不需要像以往那样让门开着了,我吃过晚饭就上你房间去,你将在那里找到我。”我想了一会儿,禁不住哑然失笑,我意识到自己彻底上当了,这一下相信自己已经断了这份痴情。我想,坎迪亚尼该得到原谅,贝蒂娜则该受到鄙视。我庆幸自己为未来的人生记取了绝好的教训。我甚至承认,贝蒂娜很有理由偏爱年满十五岁的坎迪亚尼,而我还是个尚未成年的蒙童。但是,当我想到自己挨他踢过一脚这件事的时候,我依然有些耿耿于怀。

中午由于天冷,我们聚在餐室吃饭,不料贝蒂娜又一次抽风了。大家都朝她涌了过去,我却没有动。我一声不响地吃完饭,然后回到了书房。晚饭时分,我在厨房看见贝蒂娜的床与她妈妈的床摆在一块,我并没有过多留意,只是后来听到整夜吵吵嚷嚷,第二天早晨她又发作了一次。

傍晚,博士和他父亲回来了。坎迪亚尼生怕我会报复,就过来问我打算怎么办,但他看见我手上握着一把刀朝他走去,就吓跑了。我一点都没想把那件见不得人的事告诉博士本人,我只是在怒不可遏时才会产生这种念头——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正如贺拉斯所说:“我容易发火,也容易消气。”(Irasci celerem tamen ut placabilis cosem)

第二天早晨,博士的母亲在我们上课时把她儿子找过去,先是拐弯抹角,然后才说,她想贝蒂娜的病,是中了邪魔,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巫婆给施的巫术。

“很有可能,但是我们必须很有把握,不能搞错,巫婆是谁?”

“是我们的老女佣,我刚刚查清楚了。”

“怎么查的?”

“我拿两扫帚横在门口,如果她要进门,就可以把她挡住。而她在看见扫帚时,就转过身去,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很明显,她假如不是巫婆,就会跨过扫帚进来了。”

“这不能说明问题,我亲爱的妈妈。把那个女人叫来。”

他问女佣:“早上你为什么没从原来那扇门进来呢?”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看见门上有圣安德鲁的十字架么?”

“哪一种十字架?”

“你装糊涂是不管用的,”他母亲说,“上星期四你在哪里过宿的呀?”

“和我的侄女在一起,她刚生小孩。”

“不,不。你去参加了魔鬼的聚会,因为你是个巫婆,你还蛊惑了我的女儿。”

那女人一听就朝她脸上啐了口吐沫。博士见他母亲举起手杖要打,赶紧把母亲拦住。但是,女佣一边下楼一边对邻居大声叫喊,博士不得不去追她。他塞给她一些钞票,让她安静下来,然后把自己的道袍取出来给他妹妹驱邪,以此验证她是不是真的中了邪魔。这些新奇古怪的东西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我觉得这些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白痴。我一想到贝蒂娜身上附着魔鬼就禁不住哑然失笑。当我们来到她床前时,她好像快断气了,她哥哥那些驱邪把戏没能让她复原。奥利沃医生来了,他问,他此时出现,碍不碍事。博士说,心诚则灵,有信仰就不碍事。这位内科医生于是告退,临走时说,他只相信福音会带来奇迹。博士回房而去,等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凑近贝蒂娜耳边低声说:“勇敢点,振作点,我一定保持沉默。”她没有回答,就把头撇向了另一侧。这一天,她没再闹抽风。我满以为她的毛病已给治好了,可是她脑子又出毛病了。她说胡话的时候,用的是希腊语和拉丁语,此后,谁都不怀疑她得的是啥病症了。她母亲出去了一个小时,把帕多瓦最有名气的术士给请来了。人称普罗佩罗·达·博沃伦塔神父,其丑无比,是方济各会的托钵僧。

贝蒂娜一看见他,就发出狂笑,还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这使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痛快过瘾,因为只有魔鬼才会如此大胆地冒犯方济各会的僧人。这个托钵僧听到她骂他是个无知而讨厌的诈骗犯,就举起巨大的十字架猛击贝蒂娜,嘴里说是在打魔鬼,直至看见她要把尿盆扣在他头上时,他才住了手。我真巴不得看到尿盆扣在他的头上呢!“如果对你出言不逊的是魔鬼的话,”她说,“你就动手去打他,你这个蠢驴;如果是我,那你就得放尊重点,你这个村夫,滚开。”听到这里,戈齐博士脸都红了。

可那个从头武装到脚的托钵僧先是念了一段可怕的咒语,然后命令妖精通报自己的姓名。

“我叫贝蒂娜。”

“不对,这是一个接受洗礼的女孩的教名。”

“那末,你以为魔鬼得有一个男性的名字么?听着,方济各的笨驴,魔鬼是一个不分性别的天使。既然你认为借我的嘴说话的是个魔鬼,那你保证对我说实话,我也保证服从你的咒语。”

“那好,我保证对你说实话。”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

“不,但秉承三位一体圣灵的名义和本僧圣职的神力,我相信我的本领,是比你高强。”

“既然你本领高强,你就想办法阻止我如实说出你的真相吧。你自以为有一撮了不起的胡子,一天要梳理十遍,可你又舍不得剪下一半来把我从这个人的身上赶走。你要是把胡子剪下来,我马上就离开。”

“撒谎的祖宗,我要让你吃两倍的苦头。”

“我想你没这个胆量。”

贝蒂娜哈哈大笑,逗得我也放声大笑。托钵僧见我在笑,就对戈齐博士说我没有信仰,所以要博士把我轰出去。我转身就走,边走边说他猜对了。我还没走远,就看见了下面的一幕:他朝贝蒂娜伸出手叫她吻的时候,贝蒂娜却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手上。

这女孩可真机灵,既让这个托钵僧当众出了丑,又不让任何人抓住话柄,因为她所说的都被当成魔鬼的话了!我想不出她到底有何用意。

方济各会托钵僧与我们一块吃过饭,并且嘀咕了一阵疯话之后,再次来到贝蒂娜所在的房间,为她祈祷了几句,而那个邪魔附身的女孩则朝他举起一杯黑乎乎的煎药汁,趁他不备之际兜脸一泼,与托钵僧并肩站着的坎迪亚尼也没逃得了这一泼,我看了心里真痛快。当人们把她的所作所为看作是魔鬼行为时,贝蒂娜不失时机地加以利用了,这事干得真漂亮。普罗斯佩罗神父动身离开时对博士说,这姑娘肯定是中了邪魔,但他得另外找一位术士来,因为上帝觉得他本人法术有限,不足以帮她降妖驱魔。

神父走了以后,贝蒂娜安安静静度过了四个小时,而且自己走到桌边和我们一块吃了晚饭,这使我们颇为惊讶。

她安慰她爸爸、妈妈和哥哥说她感觉身体全好了,然后又对我说,舞会明晚举行,她早上要去我那里帮我梳头,梳个女孩发型。我向她道谢,还说她刚刚生病,要多加保重。她于是回房睡觉,我们则留了下来,大家的话题都是谈论她的事。

我回到房间时发现睡帽内有一张字条,我等博士睡着以后写了回信。这张字条写的是:“你要么装扮成女孩跟我去参加舞会,要么就等着我让你看到可怕的一幕,准能把你吓得哭起来。”

我的答复是:“我不去参加舞会,因为我已经拿定主意,尽量避免同你单独呆在一起。至于你吓唬说要让我看到可怕一幕,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使你付诸实施。但是我请求你别来烦我,因为我是把你当作姐姐来爱的。我已经原谅了你,亲爱的贝蒂娜,我也希望忘掉这一切。现在我把这张便条交给你,你再次拿到以后一定会高兴的。你把揣有这张纸条的衣服丢在床上,你知道这是冒了多大的险哪。我现在把它还给你,你应该相信这是我的友善之举吧。”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