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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葛红兵

评葛红兵自传体长篇小说《我的Ｎ种生活》

张曦（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真正的思想都是冷的。的确，这部作品的语言干净、灵敏、近乎透明，有一种飞翔的品质，愤怒与悲伤如同冷雨骤然而至，又嘎然而止。这是含氧量较低的空气，有如高原上吹来的清新的风，旨在为一个时代的浅薄的良知带来困难。今天，媚俗的所谓软性文字，缺乏自我体验和思索的文字粗暴地占领了人们的阅读空间，它们洋洋自得，以扭曲个人真实的生存状况来伪造千篇一律的“美好生活”，使读者半是被迫地接受一种关于美好的假象，——事实上，再没有比当代文化对痛苦的压抑和对欢乐的刻意制造更伤害人的心灵的了，它们削弱人的感知能力，诱骗一个人放弃自己，使他只停留在浅薄层次，对那真正的存在提示置之不理。因此真理，那挟自身的黑暗以俱出的真理，已经领受了我们最大的蔑视和抛弃。

这种颓废的状态必须延续下去吗？难道人们注定了不配拥有更好的生活？然而出现了这本书。这是一部自传，但它完全不同于近日流行于坊间的各种文化名人自传。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故事，这个人，生于1968 年的苏北农村，他的童年，中学，短暂的、不愉快的工作，婚姻与孩子，老师与家人，考研读博，最后他成为一个“城里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父亲。用通俗的话，可以概括为“一个六十年代人的奋斗历史”，但是这太简单了，对于作者，他关注的不是生命中遭遇了多少精彩的经验，而是那种生命的内在深度，具备了那种深度，即使最平凡最琐碎的事情也能变得意义重大。事实上，他从两个角度表现出这种深度：一是对当代人情绪的探究，诸如“死亡”、“绝望”、“爱欲”、“恐惧”、“耻辱”、“邪恶”、“痛恨”、“情爱”……它描绘的是各种情绪状态，这些构成了个人生命本质的内在的东西，旨在将一个具有生老病死烦恼、充满各种欲望的“人”的面貌完整的、具体地呈现出来。事实上，如果没有绝望的考验和恐怖的颤栗，个人根本无法面对他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则是对当代各种法则及制度和现象的思索，对这个特殊的现代做一番评价，因为，如果生命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和我们在所处的时间内自己的行为有关，那么，我们势必要了解并面对那个时代。这二者统一于他对个人的情绪与社会制度之间的秘密联系的敏感，因此，他笔下的情绪是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的情绪，他笔下的制度法则和个人生存状态血肉相连。

30多年的人生光阴在笔下闪回，回忆和现实以诗一般异乎寻常的方式灵活地衔接，在自传中常见的那种顺叙的方式完全消失了，游离于“故事”之上使叙事具有一种自由的和诗性的风度；而对自身善恶本性的深刻洞悉以及对自我在这个世界的处境的绝望注视使作品获得了令人悲伤乃至震惊的效果，但同时它柔情似水，对温柔情感的呼唤与依恋使它显得极为柔软和感性，令人心动乃至心碎。

这里个人被仓皇地抛入他的存在、他的时代，他是多么脆弱和渺小呵；但是这个人始终在打量和反抗这个存在、这个时代，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更适合人居住的环境成为可能。因此他的思索和控诉是真正希望所在：只有还怀着对一种更美好和更合理的生活的信念，他才会采取这样一种艰难的方式对待他的环境，正是他的信念使这一行为变得必须和有意义。这个农民的儿子历尽艰辛终于进入城市，但他从未因今日获取的一切而沾沾自得、暗中庆幸，相反他记住了在他的人生途路上那些屈辱与不公，并且毫不妥协地把它们一一抒写出来。在这里我看见一个真正对自我负责的人才可能成为一个具有正义和良心的人，以及一切“控诉者”的大爱——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仅仅盯着一己的荣辱得失，而是力求以自己的声音和力气，为自己、为那些仍然在不公与屈辱中挣扎的沉默者和卑微者发言，乃至为一切存在者发言。

因此我认为，这是一本写给所有人看的书。这是一本描写自我血肉之躯和命运搏击的体验以在读者心中形成共振的书。这是一部平民的自传，它在对“故事”的淡漠和对“情景”的细腻刻画中表达了对读者的真正平等：他不是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成功人士生活，以浅薄的“爱”与“希望”掩盖成功之下令人不安乃至绝望的东西，更不是要人们奉为“成功宝典”，相反它不断质疑，始终认同一个弱小者的身份，与读者分享一个“行路人”的所有辛酸。即使这些体验已为人们淡忘，他依然不屈不挠地和这淡忘作战。他以对一个个“情境”的具体感性的刻画，去唤醒人们深藏的共通的情怀，以获得对于生命存在和现代生活更深一层的憬悟和了解。因此它实在是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在这里我们看见一个人选择以写作为生是怎样的一种宿命，作家自我怎样被置换成一件试验品，试验“我”所处的时代与社会；另一双更深邃更敏锐的眼睛则始终注视“我”。为了让这一试验更其真实、公正和完美，“我”必须足够自珍自重，自强不息。这样“我”的种种际遇才能够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罪恶与光荣。“我”并非在这段历史中载浮载沉，而是历史就渗透于我，它只能在“我”身上展开它神秘的面容。

　　这种以生命写作一部著作的内在悲怆和使命感，使我想起卢梭的《忏悔录》。事实上它们在风格及写法上都大异其趣，相对于后者的厚度，这部自传也过于单薄。但是，对于人生情境近乎透明的回忆，对于纯洁温柔情感——例如对母爱、爱情、亲情、友谊的深情依恋和痛惜，出于自我遭遇而生发对时代和社会的控诉……都体现出二者在气质上的类似，以及思维方式上的共通。尽管在书中，作者是把尼采和萨特作为追随对象的，但他的伤感情绪和浪漫的温柔气息——即使表现自我邪恶的本性也透露出某种天真和纯洁——却使他和那两位阳气十足的男性划开了界限，而与这位多情善感的“孤独漫游者”达成了精神上的一致：对置身其中的这个深怀自信洋洋自得的时代，他们充满了怀疑，他们真实地抒写了个人柔软的存在真相，体现了一个具体而完整的人那隐藏着的远非“道德”“理性”所能束缚和解释的生命力量。但是我们也看到支持作者精神的除了那种启蒙和浪漫的东西，更有一种“介入”和“反抗”的激情，我们看到作者有些儿勉为其难地要超越自己的个性气质，追求某种英雄气概，有些读者大概也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冠之以一个“做秀”的嘲弄，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道德混乱无力的一大体现：所有并非“顺其自然”的东西，都被怀疑其中可能具有的崇高性质，所有超越性的努力都被归结为个人私利的追求；由于把握人类实在的能力迅速消退，他们对那些超出自身经验范围的东西一概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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