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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篇文字中，除了异教徒对宗教的好奇和上帝的探寻本能使读者同样产生阅读的欲望外，令我着迷的是他们在一问一答之间对问题本身的把握，还有其中的修辞。那些无处不在的修辞并不完全说明一个命题的玄奥，而是在恰如其分的说明了上帝的隐秘，和无从把握。对于上帝的存在，他说得比任何人更妙。库萨借基督徒的嘴说出了他的观点，“上帝既不是圣父。也不是圣子，也不是圣灵，而仅仅是无限。”这在他的另一本著作《论有学问的无知》中表达得很鲜明。毫无疑问，他对传统神学提出了挑战。他几乎否定了神学的根基。在他的否定神学中，上帝是无限的，是绝对的极大。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数学概念中的∞。然而库萨就曾经启示人们借助数学符号来把握无限者，也就是把握上帝。当然这要比我思维偶及的要复杂的多。

    在库萨的履历表中，我们发现他应该算是一个成功的教徒，1432年，年轻的库萨刚刚而立，他因参加了巴塞尔宗教盛会而获得了教皇的赏识，从此一改一个普通教士的命运。但是我们进一步发现，他的否定神学系统更加说明了他的幸运和机巧，因为在他的所有言论中，上帝是通过耶稣显身的，而耶稣“是上帝的最高的、最完善的相似”。这样一来，他的神秘神学与基督教教义并不相悖。就是这个相似使耶稣的身份变得模糊、而微妙。如果不这样，我们可以设想，库萨就不会成为库萨，一个在中世纪如火如荼的库萨肯定不是他，一个在现代被誉为文艺复兴哲学的根源和楷模的库萨，也不是他。而是一个普通的讲经布道的教士，湮没在嚣嚣尘埃中。我在这里所说的是，一个人的信仰固然重要，但是一个人的现实生活也不可或缺。

    由于我对宗教知之甚少，以及我缺乏足够的教义上的独识和对上帝彻底的理解，使得我只能停留在两个人的问答的智慧上。相比较而言，是最初引起我足够兴趣的修辞更得我心。他们的交谈是由上帝的可认识和不可认识开始的。首先是基督徒的跪拜引起了旁者的兴趣，问题就这样来了，“请问你是什么人？”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你在干什么，匍匐在地，还流着眼泪，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这个人的情形，由此萌发了初步的好奇心。基督徒告诉他是一个基督徒。他在进拜上帝，言辞显得更加短促，回答有力，准确。你所进拜的上帝是谁？不了解的人当然对上帝一无所知，基督徒的回答使异教徒大为不解，一个人对自己顶礼膜拜的事物竟然不认识。使对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基督徒那毋庸置疑的态度：“我不认识他。”而使他获得更大惊讶的还是后面的回答，“正因为我不认识，所以我才敬拜。”作为一个进拜者，他应该对自己朝拜的对象又充分的认识，最起码也得了解。而不是趋向于一种麻木不仁。然而这位基督徒完全不是盲目崇拜，而是在开始就初步的暗藏了问题的中心。在他们的一问一答中，将得到揭示。对方说“怪哉”就一点也不怪了。接下来，他告诉眼前这位异教徒，对于未知世界要心怀谨慎，而不可以妄自尊大。

    问题就这样慢慢的深入了下去。

    他们先抵达了真理，这几乎是一个陷阱。这里体现出了一个基督教徒的智慧，这种智慧一步一步的将他者带到真理的身边。一个人将被领悟。从异教徒的“我也相信这一点”就开始了。他慢慢的进入了答者的设置的圈套。然而，他的信任和理解力是不同的两回事。因为真理无从把握。异教徒一步一步的跟着往前走，他眼里的事物一步一步的脱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自以为确凿的事物，原来并非如此。对问题的把握上，毫无疑问，他懵懵懂懂，事是而非。然而这正在基督徒的掌握之中。他甚至告诉他石头和人足以让你混淆不清。为什么呢？一个人、一块石头，非要在他的真理中以可见的样子为人们所识吗？到此为止，作为一个在真理面前慌了手脚的人第一次提出了假设，他用了一个设问连词“倘若”，可以看出他慢慢建立起的谨慎。这是一种对待真理的必然态度。 “倘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被知道，那么，究竟什么人才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呢？”他的问话说明他来劲了，他的兴趣被真正的调动了。他真正的走上了问题大道。可是对方的回答很肯定，一点也不犹豫，迟疑，一下子削弱了他对问题把握的自信程度。从这个回合中，我们找到一个人的谨慎、自信，还有欠缺。因为他的提问根本没有离开前面的提示，也就是人在真理面前不可妄自尊大，要看到无涯的无知区域。更为重要的是，要看到真理的必要性意义，要懂得尊重。尊重真理，尊重自身。从而，异教徒迷茫中有所感知。他开始理解了一个基督徒：他的虔诚、眼泪。他的理解得到了对方的赞许，“正是你说的。”我们必须看清楚的是，基督徒的赞许是适而可止的，他又很及时的告知对方，上帝是不可言说的。他的意思是你刚刚接触到一点衣尘，那是皮毛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对方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他在心理上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回击。其实，那是一种刺痛。就是这种感觉，这种不可忽略的心理承受力使他的言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开始和答者称兄道弟。这是一种隐形的媾和。他慢慢的认同了眼前发生的事实。他不得不如此。然而他在此还画出一条界线：“兄弟，既然你崇拜那本身就是真理的上帝，而我们也不打算崇拜一个并非在真理之中的上帝，那么请问，在你们和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区别？”这是一条已经不存在了的界线。这只能说明他很不聪明。对方的回答，使他有点颤栗。对上帝的崇拜完全出自一种纯粹、永恒和不可言说。这便是区别。他们眼里的上帝是被转述的，也就是被言说的。自然是缘木求鱼，难得要领。对方严厉指责这样的情况很糟糕，是误入歧途，这对于他来说，犹如空中洞喝。这终于使他摊到在地，发出“兄弟，请开导我”的哀求，对自己的理念进行重构，一下子显得尤为迫切。这的的确确是发自他内

    心的一句话，是一个希望得到帮助的人的诚意。

    对于基督徒所敬拜的上帝， 究竟是什么？ 我们可以说，他并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相反他得到的是一头乱麻。“上帝既不是无也不是某个事物，”“上帝即可言说也不可言说，”“上帝即非被称道，亦非不被称道，亦非即被称道又不被称道。”，他彻底的被搞懵住了，“关于上帝，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可以看出他的饶有兴致，慢慢的消减，他甚至有点不耐烦。他努力袒护着自己剩余的自尊。他必须得到进一步的开导。他们的谈话不得不继续，对方把问题迂回，让他尝到一点小小的胜利，而不至于他从这条道路上中途返回，“那么，存在也不是用于上帝吗？”“你说对了。”不知不觉中他们探讨又进行了四个回合，终于他搞清楚了：上帝不是真理，而是先于任何真理。在这四个回合中，他开始分析，大动脑筋。他开始敢于质疑，“你刚刚才这样说过。”“那么你们说的是对还是错的？”你看，他逐渐有了勇气。勇气的存在正是说明了他对问题本身有过浸润，有所辨识。他找回了被曾经击退的那部分自尊。

    下面有两句话，一个是诘问句，一个是肯定的祈使句，从中完全可以判断出：

“你们既然不知道他的名称，为什么还要称他为上帝呢？”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它关系到这场问答的根本。

“请你解释一下。”他对对方的回答不甚满意。

这是一种平等者的语句。不再有哀求，和无所适从。对方不得不开始进一步做出解释，但是除了答者显而易见的从容不迫外，同时也透露出了一个布道者的所必须拥有的耐心。这是多么诚然可贵。对方，也就是基督徒，终于动用了比喻，这一令人着迷的修辞。言不达意的情况由此而得到改观。这似乎是一条唯一的道路。让我们来看看这巧妙的修辞：

异教徒：请你解释一下。

基督徒：说他是上帝（Deus），乃是出自theoro这个词，即我在观看。因为，上帝在我们的领域里就象视觉在颜色的领域里。颜色唯有借助于视觉才能够被发现，为了毫无阻碍的发现颜色，视觉的中心没有颜色。所以，在颜色的领域里找不到视觉，因为视觉没有颜色。就颜色的领域而言，视觉与其说是某物，倒毋宁说是无，因为，颜色的领域在自己的领域之外就不能发现存在，它只是断言，凡是存在的东西都存在于自己的颜色领域之内，而在这里却找不到视觉。因此，没有颜色的而存在的视觉在颜色的领域里是不可称道的，因为任何颜色的名称都不适用于它。但是，视觉却借助区分而赋予每一种颜色以名称。所以，在颜色的领域内，任何称道都取决于视觉。不过，我们却发现，每一个名称所由于产生的那个事物的名称，与其说是某物，倒不如说是无。因此，上帝与一切事物的关系，就象视觉与可见的事物的关系一样。

这种阐述充分的说明了修辞的恰当，很难找出一个比颜色和视觉更好的比喻出来。这是唯一的比喻。它的准确无误，和对意义的传达，不仅解决了什么是上帝的疑问，而且解决了上帝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说，现在，人人都可以去理解一个基督徒为什么如此虔诚。我们看到这种修辞所得到的效果不仅如此，还应该在于异教徒的幡然顿悟，他不仅满意对方所说，而且还很清晰的体会到个中的奥妙。一下子由一个懵懂无知的人成为一个“智者”，正如他所领悟的那样：“因此，那个在世界所有的智者的眼睛看来都是隐秘的上帝，也就永恒的被称颂”。这正是修辞的力量。问答其实并没有停止，每一个心存疑点的读者，这时候已经成为另一个异教徒，并且开始发问。是的，那么这里，上帝是不是被转述呢，要知道，被转述就意味着可以言说，那就背道而驰了。事实上，运用了修辞，本身就是很有力的回答了这一隐患，因为修辞是提供了一种观照，而非转移。《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66页更为确凿的告诉我们，“比喻，修辞手法，用某些类似点的事物来比拟想要说的某一事物，以便表达的更加生动鲜明。”是的，我们又回到这个“类似”上来了。这是库萨的本领，他的所有神学言论的成功之处，它是他的信仰上帝的同时信仰生活的一条捷径。这一捷径不仅仅是理论的，同时他还是生活的，属于现实。

                                                                                           2000．2．1．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