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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蓝黑

王寂

人的一生无非是远离上帝的距离--题记

序:2000年11月

那个男人正在对着墙壁述说,一个中年的颓废的男人,似乎在对即将坍圯的墙壁述说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这一切,不过在掩饰,对它自己内心的秘密的,一种十分不高明的掩饰,仿佛真的能掩人耳目似的。男人仍旧在继续着。男人,一种时间与囹圄铸造的混合体,无时无刻不显示出现实的龌龊与无奈;连带着烟卷,烟卷的烟缕却诚实无欺,它的扭曲与无形,它的嬗变,深刻而含蓄地刻画了男人在尘世的最后一副面孔,苍老,奢华,犹如金属的黏液,或者,勉为其难,说是陈年的老酒,挂杯,易醉。男人依靠在墙壁上,贴满的灰尘,砖与砖之间的罅隙,男人破旧的衣衫,落魄而黯然,男人凌乱的头发在随风摇曳着,犹如干萎水草,抑或年迈女人的手,不时有风吹断,墙壁上的灰尘迁徙到男人的眼睑,男人流出了简单的,没有任何感情隐含在其中的泪水,咸涩,风干,男人眨巴着眼睛,却没有用手指去揉,男人眼角流溢出来的泪珠里,隐约可以看出一丝隐蔽得很好的狡黠,就像它的姿态与动作本身把真心隐藏得很好一样,男人的眼神其实在注视着我。我——庄印,庄家惟一的小姐,被人愚蠢地称为千金,暗中显示了我对它们的重量,而其实,不过是把我当作一种简单的刻度看待着,美貌,还有可以供人谋算的财富背景。我知道它,那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但是同时我也知道:它并不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这是一种十分简单而没有任何理由的预感。我注定将继续等待着。男人的手指在被冰块冗长的注视中,显得没有底气,颤抖,瑟缩,展示出了男人内心深处的恐惧,男人把自己的脸颊更加靠近了墙壁,企图不再使女人的眼神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有人说,仅仅是道听途说而已,对即将坍圯的墙壁述说自己的梦想,在墙壁倒塌之后那个梦想就会渐渐变成现实。晚秋的风吹起了尘土,以及枯黄的落叶,“唼—唼—”声中男人听到了远方的琴声,古琴,因为琴弦的简洁给人造成了省略的感觉,而其实,却神秘无匹。庄印在秋风中站立着,翘首眺望着甚么,而其实,却在注视墙壁身边的那个男人。庄印的脸颊打了美丽而浓艳的妆,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不过表面看来庄印似乎是个美人,初嫁的丧妇,白色的衣裙装点着庄印,因为男人的丧期还没有过去。女人在等待着,等待的仅仅是时间的流失,尽快地没有任何遗恨地消逝,这是一个并不怎么复杂也很容易满足的愿望。时间流逝时的那种类似于古琴的声响,一点点在庄印的群襞流泻,裙裾因那美丽而悲伤的流逝轻轻地荡漾着,白色的裙裾,清扫着地面的尘土,使庄印附近的那一小块地皮变得清洁,干净,宛如婴孩的臀部。庄印仍旧在注视着男人,仿佛企图在注视中发掘出甚么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庄印一直感觉男人的眼神中更多地,流露出的不是迷惘与恐惧,而是色情,一种极其猥亵的眼神,一切都是掩饰,庄印重复着,庄印对自己说,我就是庄印,庄家的大小姐,庄印对这样的重复充满了依恋,一种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般的依恋,仿佛通过这样的重复可以确认自己的身份,或者说再度确定自己的身份,使它的大小姐身份确定无疑。庄印繁缛的衣衫在秋天的空气中,显得有些闷,它不断地挥舞着手里的汗巾。春旗甚么都不能做,春旗惟一的任务就是监视,类于监狱长似的职务,同时春旗审慎地爱恋着这样的职务,仿佛这种对主人僭越式的监视可以满足它长期以来的压抑。春旗望着主人的汗巾,白色的汗巾上绣着一对鸳鸯,鸳鸯是在水里;还是在树枝上?春旗愿意自己在这样的问题中沉溺下去,仿佛对这种粉色问题的耽溺可以使自己变得年轻。春旗:仅仅是一个仆人。春旗穿着与庄家仆人相匹配的衣服,打扮得像个老鸨似的站在主人的背后,春旗的眼神巧妙地隐匿在主人的背后,春旗的眼神就像一对箭,时刻准备着对准主人的心脏,其实,现在已经对准心脏了;其实,主人的心脏已经被春旗阴险的眼神穿透了,然而,庄印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的,庄印只是一个皮影戏里的人物,只有通过光线的照射才能显现出来;而梦,有了光梦就消逝了。春旗阴险地微笑着,对着空气中的浮尘,犹如精神病院里的老鸹,春旗浓装烟抹地出现在这里,男人的对面,似乎一切都漫不经心,男人仍在悲伤地述说着;庄印却在等待着,庄印同时也在等待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男人提供一个可以行动的契机,哪怕男人对自己做一个猥亵的动作。鸳鸯在空中挥舞着翅膀,弥散着湿漉漉的馨香,出自奁妆盒里的馨香,陈旧,古老,并且有着深厚的背景:据说来自于遥远的京城。鸳鸯在空气中飞舞着,承载着炫耀式的表演气息,但是没有声音,也许因为人们根本听不懂鸳鸯的语言,所以听不到。鸳鸯抖落掉的羽毛因为湿润,而变得沉甸,很快就在空气中飘落到地面了。在古老的里司废墟中,它们仍旧在僵持着,给人的感觉似乎在比拼甚么,然而,它们之间却没有任何关联。女人,庄印,据说是在等待着自己的一个梦,在梦中庄印邂逅了自己的情人,但是,梦是会醒的。庄印相信自己一定能见到那个男人,梦中的男人是真实无匹的。后来——许久以后,这个秘密或者,谣传据说,仅仅是道听途说而已,来自于春旗之口,——说庄印(它们舌尖的少奶奶)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见到了死去的少爷,少爷在一面即将坍圯的墙壁上悲伤地述说着甚么,似乎是一个秘密;然而无疑是对少奶奶所说,自然只有少奶奶一个人明白。少奶奶在远处静静地伫立着,望着那个颓唐的男人,我们的少爷,我们的少爷已经很衰老了,头发都白了,它在小心翼翼地对少奶奶述说着,而少奶奶则在倾听着,……仿佛春旗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庄印在后来的等待中将那个沉溺于述说的男人当作了马陈,它曾经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它的存在只囿于人们的想象中,多年以前一点零星的墨迹,断断连连的显示着奢华与幽雅的诗句,以及已经被老鼠品坏得渔网似的衣物中,还有就是每年一度的扫墓。坟墓:它的第2个家园,女人不知道它在里面是否安好。春旗的一些无伤大雅的传说,使庄印在后来等待中承载了一种谶语气质,使纯粹的等待行为带有时间的霉味,这种霉味是如此的刺鼻,刺得鼻孔发酸,刺得庄印眼泪直流,好象事先准备好的自来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种传说改变了庄印对那男人的看法,或者说态度,而男人却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男人不停息地述说着。也许,仅仅是也许,男人在述说着自己的罪愆,这使庄印想到了后花园里的井,一口死井,没有水,也没有声音,一切都已经死去了,在死去中等待再生,也许,仍旧仅仅是也许,在死井的底部已经开始了新的生命,另外一个陈许的生命已经诞生了,诞生了多时。后花园已经没甚么菊花,马陈死去之后,家里就没有甚么人再去观赏菊花,也没有专门的人照料菊花,秋天的菊花,只剩下盛夏的遗忘,枯黄色的花瓣点缀着地面,土地,土地会因此变得更加肥沃,并且有一种持久的馨香,黄色菊花的馨香,花茎最后也注定将融如土地,变成泥土,后花园只有一口貌似死去的井,以及,那些战死在战场的战士般的菊花。马陈生前是非常喜欢的菊花的,因此,它将陈许的死亡地点设在了后花园。但是,马陈并没有将陈许的死亡设计得更加诗意与舒适,陈许的身体扮演着粽子,或者是泡菜,都是马陈喜欢的食品,陈许在死井里扮演着马陈的粽子,也许,只有在若干年之后,人们不再记得马陈,人们才能将陈许从粽子的角色中解脱出来,然而,那时的陈许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已然枯萎的菊花展示着,就像是对着墙壁述说着的男人那般苍老的容颜,菊花,应该说是褐色的,褐色的菊花是不存在的。后花园的门扉也已然失去了鲜活的肢体,一如沉睡在地下多年的古兵器,往昔的鲜血淋淋似乎也只是一种莫须有的传说而已。后花园,一个表面上被人们已经简单地冷落,遗忘的角落,不过遗忘与冷落也不过是掩饰,掩饰着内心深处不可磨灭的记忆与恐惧,仿佛人真的能遗忘甚么似的。其实使一个人变成粽子,据说比把糯米变成粽子要容易得多,只要棒子使它晕厥,绳子使它展现出一个粽子的形状就可以了,尤其这一切,在武功高强的贴身侍童左各的操作之下,这个貌似神秘而鬼祟的程序就更显得平淡无奇,当然,在悠然的紧张中,左各并没有忘记把陈许的嘴巴用棉布塞上。据说,左各在那天晚上听从了主人的吩咐,进入了死去的,以及死去之前的陈许的身体,左各并没有向主人述说它当时的感受。左各,少爷手下最红的贴身侍童,一个相貌丑陋的青年,仿佛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不令马陈嫉妒,嫉妒它的面容的俊美,少爷本人是很丑陋的,几乎是,可以说是委琐。青年左各有着不同凡响的武功,曾经是武林中武功拔尖的高手,在一场左各认为必胜无疑的搏斗中,左各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并且,失去了两根手指,从此,左各从武林中消失了,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干净利落地消失,正因为不能完全消失,而且还不能真正留下甚么,所以人的一生显得沉重。左各以它的沉默与无往不利博得了少爷的青睐,但是,少爷却从没想过要向它学习武功。左各在深夜里潜进了陈许的卧房,使陈许变成了粽子,陈许真的变成了粽子,这时的少爷一直遗留在暗中,仿佛这些都与它无关,它只是一个幽雅的旁观者,一个不单幽雅而且怯懦的旁观者,不敢透漏出任何罅隙,怕被别人发觉后,简单地阉割了自己的性命(一种偷窥者通有的想法),谨小慎微地躲避在后花园的门扉之后,宛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幽雅的小偷,在深夜的月鉴下潜入豪邸的后花园,准备窃取一些稀有的菊花品种……左各利落地把陈许变成粽子之后,把它绑在一块两百多斤的石头上,从井口顺了下去,一切,——杀死一个人,使一个人变成人肉粽子,所需时间不超过一刻。在把美妙绝伦,新到的丫鬟陈许顺到井下时,马陈与左各的脸颊上泛起了亢奋的涟漪,两张脸互相对应,仿佛是蜈蚣风筝的首与尾。马陈仿佛重又想起了那月色怡人的夜晚,马陈紧紧地把持着门扉的边缘,一些粘稠的液体使衣物变得濡湿,粘稠,犹如糨糊,把身体与衣物紧密地粘合在一起;而青年左各,也想起了自己从前的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充满杀戮的日子,将有名美男一个个残害,让它们变得和自己一样丑陋。学习武功,人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在对尘世进行着介入。杀人,美貌的人,使左各的骨骼“啪啪”作响,缓缓流动着一种悠长的满足感,悠长的掩饰作用,似乎自己的面孔不再那么丑陋,似乎武力,或者其它甚么力量,真的可以改变甚么。夜晚的月色怡人适合做许多事,月光那雪亮的镰刀凶狠地扇了下来,使陈许的脑袋落地,陈许美丽的容颜在地面上滚动,一如奔跑中的,或者状态中乳房;勾画凌乱的诗句的纸张中包裹着月亮般的金条,对某人死去之后的犒赏;后花园的水井,却再没有了生机,再没有一点水涌现出来,来灌溉花园里的菊花,使它们葳蕤,茂密,充满清高的表演性。后花园从此变得落魄,竟至现在的千疮百孔了,就像那些找不到生意的走江湖的算卦先生,流浪在街头,有时甚至需要乞讨才能勉强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并且不问意义;后花园再也没有茂密的菊花,所有的珍贵的品种也变得不再风采,只是,偶尔,可以见到少爷马陈的贴身侍童左各出现在那里,在深夜的月光中,也在深夜霉烂的雨水季节里,左各提着印有“马”字样的灯笼,缓慢地行走着,以一种武功高强的人特有的那种闲适而稳重的步伐,仿佛是少爷在午后茶水之后,去后花园赏菊;“马”字样旁边的奔马一动不动,异常稳重地在灯笼上刻画着,好象已经死去的样子,里面,时常有萤火虫死在里面,鲜红的烛泪包裹了它们的尸体,就像是一些人工制造的琥珀,左各在它们堆积过多的时候,会用嘴将它们吹出去,而烛火却不会灭掉。霉雨季节里左各的身影也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切都变得,随着时间之嬗递,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左各在霉雨季节的夜晚,淅淅沥沥的小雨,对水乡的人们早已不再是聒噪,提着灯笼在后花园里注视着。有人传说,仅仅是传说而已,很有可能也是来自于春旗之口,左各与陈许偷偷地幽会。陈许在后花园的井中死去的,这已经不再是个秘密,它的身体因为糜烂而散发了恶臭,招致了马府上下的注意,后来才确定,或者说暂定为,失踪多时,新到不久就神秘失踪的丫鬟陈许的尸体,从此,后花园变成了一个不祥之地,只有左各这样有勇的人才敢于靠近。据说左各可以在后花园里见到神秘失踪的陈许,美貌如仙的陈许,陈许本来是老爷准备给自己丑陋的儿子作为贴身丫鬟的,但是,陈许的贴身丫鬟生涯的短暂出乎老爷的预料,老爷失望地摇着头,心想还不如一步到位娶陈许做小妾了。陈许每天晚上都在后花园述说着,坐在井边上,而看客却从来都只有左各,左各在欣赏着因悲伤而更显得美丽的陈许,陈许泪水潋潋述说着自己短暂的生命,堪称痛苦的一生,头发凌乱地保持着粽子的外状,衣衫也大胆地裸露着,仿佛荡妇被人捉奸在床,回家之后坐在床榻上痛哭自己的无辜时的样子,灯笼里面幽暗而暧昧的烛火,使陈许的惨白的脸庞在黑暗中呈现暗淡的轮廓,犹如年久失修的画作,几乎无法甄别当初的模样,陈许的脸颊随着烛火跳跃着,陈许的泪永远也不会流干,因为,它是已经死去了的鬼魂;死去,——就等于无限。左各就在后花园的路径旁边伫立着观看,就像在看戏,就像是一尊雕像,冷漠,无情,也没有任何表情;陈许也许是以为找到了知音,一个可以听懂鬼说话的人,一个可以在黑暗中看见鬼的人,尽管有灯笼的照射,灯笼里若有若无的光,其实,烛光对于左各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甚么实质性的用途。据谣传说,一定是来自于春旗之口,陈许在后花园左各面前,呈现出了仙子般的美臀,它们就像影子一样在后花园里媾和。这样的说法渐渐的,似乎就要变成了现实,变成了无可争议的事实,一切都是因为左各的身体日益羸弱下去,就像后花园里干颓的记忆,逐渐地几乎找不到甚么曾经存在的痕迹了,菊花的花瓣已然彻底地凋敝,花茎也被风咬碎了,空气中飘荡着干脆的“咔啪”声响,那秋天固有的萧瑟景象。人们争相传说,左各被狐狸精迷住了,左各与鬼交媾还有个好吗。但是左各却并没有因此,从少爷身边消失,左各仍旧跟随着少爷去任何地方,就像少爷身体上的衣衫,左各本身就像是一个鬼。左各在后花园中,偶尔,在后来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在霉雨雨水的弥漫中,左各偶尔会想起它,少奶奶,一个悲伤的女人身影,在冷漠与残酷中等待着少爷,少爷归来,据说,春旗说少奶奶已经见到了少爷,并且时常去见它,听少爷对着墙壁述说,少奶奶,一个新婚丧夫的女人,一个像其他女人一样根本无法摆脱命运的窠臼的可怜虫,一个被抢到了丈夫床塌上的女人,被锁链紧紧地锁住,就像一个犯人,身上穿着鲜红的嫁妆,犹如它身体里正在、即将、永远流溢出来的鲜血,将它狠狠地束缚住,无法挣脱,泪水与喊叫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再起任何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在那天,少爷死去了,就像死去的陈许一样死去了,一个人的死去,其实非常的简单。草菅人命:人的生命与草有甚么区分呢。秋雨又开始下了,哗哗啦啦的,就像刀粉碎时的声音,非常好听。秋雨击打着地面,地面因此变得泥泞,秋雨也击打着曾经的花茎,发出干萎的哭声,生命的最后期限的号角,像少爷断掉的琴弦,像少爷怀念某个莫须有的人的诗句,湿漉,惨淡,绝望。女人还在那里述说着,因为它是鬼,所以感觉不到雨水的来临,与消逝,鬼魂是痛苦的,因为它感觉不到季节的嬗变;鬼魂也是快乐的,同样因为它体会不到季节的嬗变,它只会在那里嘤嘤地哭泣着,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或者断电后的风扇,犹如一根漫长无比的纺线,很难找到启始与结局。那时舒克还没有失踪,舒克为主人的新婚感到愉悦,更为直接的原因是:它能更多地吃到好东西了。狗脑袋就那么简单,无论狗的主人是谁。左各经常带着舒克去后花园,但是,我不知道舒克是否见到过陈许。舒克是我豢养的狗,它的名字叫舒克,和它本来的种族完全没有关联的名字,一个诗意,卡通,让人联想无限却又联想不到甚么的名字,它的个子很小,耳朵却很大。一条狗并不能说明甚么,无论它的名字或者种族,同时它也与忠诚等等奢华的道德品质无关,一切都是人们赋予的大而无当的高帽,顶在脑袋上,好象大雁塔,随着狗的脚步节拍不时地抖动着,其实更像积木,坚硬,圆润,锐利,在必要的时刻可以用来当作武器,而平时,只是一种滑稽,充满表演性,而且极其牵强的装饰品。狗的脖颈上系着链子,金属制造的链子,链子的作用是使狗的行动受到不可避免的制约,仿佛人的力量可以使一条或无数条狗臣服,人们在牵着一条或者多条狗时的那种满足感,向愚蠢的尘世述说着自己的力量,——我使这些笨蛋样的动物臣服了,多么了不起的行为。舒克——狗——在镀金的链子之下委琐地行走着,不敢僭越雷池半步,雷池里面充满了暴力的硝烟,虽然它时常蠢蠢欲动,偶尔也会忘记人类的暴力美学,但更多的时候它们总是显示出温顺的神色,同时在温顺的背后隐匿着人类,以及其他种类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语言,与意图,一切都在不言之中,沉默掩盖,掩饰了它们诡谲的理想与向往,好象它们真的比人愚蠢似的。舒克,一条豪商之家少爷的宠物,美味肴馔的同时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以保持自己不被莫名其妙地删除性命,行走,这是最基本的,同时也是最深奥的处世哲学,舒克踩着与左各同等速度的脚步来往着后花园,马府最为阴暗的角落,观望着死的灵魂,一种神秘主义的虚无的展现,虚无的最恐怖最隐秘的载体,不被尘世所接受与认同,人们自以为很精明地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它们就是不存在的,这样,人类便丧失了尘世的最后一点想象力,最后一点存在的根本与理想。舒克,观望与真实的鉴赏者,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它在鉴赏真实的同时,也将真实的所有部分一点点用沉默来消化掉,就像吃一块硕大的蛋糕,一点点地,不用着急,舒克一边吸收一边排泄,身体里永远也不会有甚么残留,就像一台没有胶卷的照相机,不断地闪光,却没有照片来作最有力,也是惟一的证据。舒克貌似毫无怨言地,没有任何抨击与褒赞,在尘世之间行走着,在金色链子的束缚下,谨慎地行走着,可是,谁又能保证它不是玉皇大帝在显灵呢。舒克在扮演着狗的角色的同时,还要使少爷的身体变得瘫软,这却是狗本身没有的,不具备或者说并不完善的一项技术。使一个人的身体变得瘫软有很多种办法,但是,那种,却是最为直接也最有杀伤力的。那时刻,舒克的身体变得紧绷,就像被布匹紧紧缠住了似的,紧张,战抖,并且这一切忐忑绝对不能表现出来,让它们深深地遗落在内心深处,用表面的欢快来掩饰,欺骗少爷的眼睛,同时也必须欺骗自己,并且使自己对自己的谎言式的行为深信不疑。左各在这种隐晦的时刻总会出现:总是左各将午睡之后的舒克带领到少爷的卧房,少爷的卧房与其他少爷的卧房没有一点区别,书桌,墙壁上的书画,一束菊花,香炉里袅娜的香气,迷人,醉人,诱人,蛊人,使人的身体变得迷幻,忘记一切凡俗与焦虑,以及对种族的歧视与偏见,在扁平而舒适的床榻上。那时的少爷还没有结婚,并且也没有女子与少爷同房,少爷,一个相貌奇丑无比的男子,只有左各站在少爷面前才能使少爷显得俊美,一个相信自己是龙的嫡传子孙的人,通常的日子要菊花与断简般的诗句来打发,孱弱,瘦小,有如蚕翼,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衫,阔绰而委琐。一个几乎不出门的人,自然很少接触阳光,因此马陈的皮肤极白皙,就像白纸扎成了纸人,随时都有被风吹散的可能,犹如幽灵,轻飘,感觉不到任何重量,蛰居在幽暗的室内,有时,仅仅是偶尔,少爷马陈要和左各到里司那里看看,要等的人是否来过,但是每一次,结果都非常令马陈失望,渐渐的马陈觉得信心愈来愈小,自己的身体也愈来愈小,并且时常出现幻觉,仿佛自己的双手马上就要被锐利的刀砍掉,手腕处有一种紧张的预感。要等的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来了。马陈坚信自己是龙的嫡传子孙,一个人很难有这样的自信,仿佛这些恍惚的坚信在前生就已经注定,马陈决定要等到它要等待的人,至于要等待的人是谁,它,等待者马陈,暂时还不知道,只有它等待的人出现之后它才知道,它到底在等待谁的出现,来人,也就是马陈等待的人,肯定不是戈多,马陈的物质生活已经足够美满,在废墟中,据说,父亲要给马陈找一个妻子,据说那个女孩非常漂亮,但是,暂时,马陈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名字,甚至是美貌,自然不能代替女孩来言说它,只有女孩的身体以及寓居在那身体之内的灵魂。那个人一定会出现的,每一次舒克使马陈变得瘫软之后,马陈都这样对舒克说,仿佛那人与舒克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隐蔽的关联,其实,那人不过是来代替舒克的位子而已。马陈在那样的时刻,与舒克在卧房床榻上,感觉到房间的推移,就像时间那微小的偏移一样,无法使人察觉到,房间距离偌大的马府愈来愈遥远了,早就迁徙到了马府之外的某个的角隅,父亲,母亲,以及繁缛累赘的丫鬟,一切都变得模糊,准确地说是更加模糊,当它们不再需要它的存在时,允许它的存在对它来说已经不啻是一种恩惠,马陈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是最没有用的人,同时也知道自己与同样无用的舒克是不同的,舒克,一条狡猾无比的善解人意的狗,具有马陈所不具备的观赏性,可玩性,而马陈,只是一个多余的菌,生长在阴凉的树根部位,仿佛是一个瘤,毒瘤,但是无害,所以人们连切除它的愿望都没有了,它的存在惟一的用处是证明有用人的有用。马陈牵着舒克出去了,马府最无用的两个呼吸暂时离开了,而马老爷还在书房里预谋着怎样再生一个儿子,重要的是,怎样搞到一个远远比现有的女人更为:性感(仿佛女人的身体只囿于乳房,臀部,舌头,以及它们之间搭配出来,对男人产生的挑逗性),美丽,端庄,贤惠,工夫到家的女人,并且它还能善意地忍受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无能,并还懂得在无能的情况下怎样能使自己怀孕,马老爷坚信:书中自有颜如玉;陈许——庄印再度想到命运乖舛的陈许,一个虚幻的欲望的牺牲品,企图用身体的美言换来褒赞,然而,得到的却是简单的谋杀,就像拍死一只胡乱飞舞的飞蛾,拍击中打碎了飞蛾的翅膀,一片粉状物唾液一样飘落下来,在空中作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滑雪表演,最后落在土地里再也没有痕迹了:急功近利的代表,以为它的身体可以征服一切男人,来为自己模糊,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没有休止的欲望作铺垫,在深夜里展现自己光滑的仙子般的美臀,就像一个小女孩天真地向老爷爷,展示自己在河边拣来的月亮,或者展示它自己苦心磨亮的镜子,镜子中映照着它自己那张貌似天真的脸蛋,刻意粉白,兴奋,更多的是紧张;已知的死者,以及未知的死者,现在究竟在干些甚么,陈许,难道陈许真的每天夜晚在后花园里,它死去的水井旁边哭泣,还有里司废墟的那些人,那些人真的像谣传说的那样,在对着墙壁说话,述说它们自己的秘密,里司废墟里的3个死者,没有姓名也没有面孔,一切都被时间不经意地删节掉了,就像磨光的镜子,你看不到铜块本身的面貌,只能见到镜子里面的你自己。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这是从它们的服饰上辨别出来的,或许仅仅是人们的假想。两个男人的尸体距离很近,女人的尸体距离它们很远,但是,女人死去时若走一小段路程,就能见到它们了,死亡就是那么一小段距离而已。死亡现场仍旧弥留着虚构的打斗痕迹,似乎两个男人的死亡并非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它们的身体表面上没有甚么伤痕,——两具骷髅是不会有甚么伤痕的,衣物上有着手掌印记,似乎它们两个人被人像推开一扇门那样,推了开去,然后它们2人走进了门扉,并且再没有出来,后来,就没有任何后来了,门扉自动地关闭,等待再度被死者推开;女人的身体似乎要比它们简洁一些,然而因为只有一具尸体,并且是女人,理所当然地引起人们的联想,就像人们对死者被杀害的情景的揣度顺理成章,一切都不容置疑。女人,妖艳的女人,被人偷偷窃取在这里司废墟边沿的树林里,扒开衣物进入它的体内,女人用扭曲的,丑陋的,甚至极端令人作呕的姿势反抗着,并且在反抗中,形成了暧昧的迎合,这更加令男人兴奋,它们就在树林里媾和着,犹如那些具有古典传说意义的,全然在欺瞒尘世的神话:它们挣脱封建主义的窠臼不顾家庭的阻止,通过逃亡达成了神圣的爱情。月光清冷地从树指之间披撒下来,一如清凉的手指在撩拨它们的身体,隐秘与阴暗中,它们的身体不被外界所窥破,看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女人的兴奋的啼叫有如鸡鸣,很容易使人错觉现在已经黎明时分了,尽管夜才刚刚睡着,人们发现自己被声音,被自己的耳朵欺骗了,咒骂着,但是,它们不会听到咒骂声,它们只能听到自己身体之内血液的流淌,就像被飓风吹到一起的云朵。男人曾经一度被自己的行为所欺骗,男人以为自己在与自己的女人良度春宵,但是,在这样的迷乱时刻男人更容易动用自己的理智,使自己清醒地面对目下的况境,男人狠心地杀害了女人,在杀害之前它也曾犹豫过,但是,那种浮皮潦草的犹豫等于不存在,男人用衣物艰难地闷死了女人……

第一章

树林里的阳光十分稀少,并且寂寥,它们艰辛地穿越重重树指,茂密松树的手指,抵达了地面,其中身体稍微荏弱一些的阳光就无法完成这种难度系数的动作,只能在树林外部忍受着阳的煎熬,看着抵达地面的那些家伙舒服地,躺在松针铺就的地毯上睡觉。它们有的睡在地面,有的则与马陈亲近,有的与马陈的古琴闲聊,有的却落在肃穆的左各身体上,享受佛光的普照。马陈在等一个人出现,马陈坚信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马陈悠闲地拂着古琴,没有声调,但是马陈却极其投入,受到了音乐的沐浴,就像老僧敲响的木鱼,静寂中传出很远很远,使远方的人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声响在身体之内隐秘地跳跃着,使身心震撼;然而,马陈的古琴没有一点声响,马陈的古琴没有琴弦,琴弦,全在不经意中断掉了。据说马陈对古琴十分有研究,马陈对书画同样很有研究,偶尔,马陈便命左各将自己的笔纸带到树林里,马陈在树林里作画,画松枝,画阳光,天空中的飞鸟,以及飞鸟的鸣叫。飞鸟在树林里小憩,时常也要放纵自己的嗓子鸣叫一些幽雅的歌曲,有如华贵的丝绸,就像马陈身穿的那种,光滑,亮丽,弥散着奢华与古典式的雅致。飞鸟的影子最令马陈心动,它们的身影仿佛闪电后的遗韵,只留给你一些关于飞鸟的意象,迅速,无目的,更加显示了一种庞大的虚无,没有边际与刻画的空间;左各坐在树林里打坐,继续修炼着自己体内的真气,使它们更加富足,更加强大,虽然,自己就算称为武林第一,也只是一个侍童而已:左各盘腿坐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之上,面南背北,双手合十,两目微闭,宛如凝固的远古的佛像,肃穆,冷漠,似乎已远离了尘世,渐渐的左各的身体上泛起了昏黄的光晕,仿若佛光。时间一点点流逝,然而时间的流逝似乎与它们无关,好象它们真的是仙人似的;时光在等待中消磨,好象等待(一个人)不过是马陈的一个更加(与琴棋书画相比较)雅致的神话,一个消磨时光的口实。在它们的宁静中,宁静的等待中,(仿佛等待真的是一个过程,而等待的目的,真的会逐渐在等待中浮现出来),舒贝与塔克在惶恐地奔走,它们的奔走偶尔也能路过马陈与左各的视线,一次紧张的逃亡中,舒贝与塔克遇见了马陈和左各,左各看着两条匆忙奔走的狗感到好笑,左各向主人探询似的望了一眼,而马陈,却冷漠地没有言语。舒贝与塔克继续着自己的奔走,它们使马陈想起了自己的那条狗,舒克,狐狸般狡黠,并且非常善解人意的狗,在左各的一次疏忽中,——左各在送舒克到卧房时,忘记了把门关严,舒克神奇般地逃跑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失踪:尽管舒克的卧房门没有关严,然而马家的大门不可能不关,舒克怎样通过大门抵达外界。左各为了使主人宽宥自己的渎职,浪费了10天时间在马府上下搜找舒克的尸体,然而未果,事实证明舒克一定是神秘地失踪了。舒克的失踪使马陈变得更加冷漠,仿佛面对尘世的一切,作为龙的嫡传子孙没有必要说些甚么,马陈在冷漠中更加乐于出门,到附近的里司废墟中等待那个人,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那里消磨掉了;一切都是格格不入的,与马府的人,与尘世,一个龙的嫡传子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陈在心底重复着)终日与龌龊的人群在一起,丑陋的相貌,这其实是龙的嫡传子孙的象征。马陈望着舒贝与塔克,产生了与左各同样的情感,然而,马陈却故意使自己忽略这种情感,并且努力使它们消逝,甚至,很多时候,马陈想命令左各杀掉它们,不让它们时常出现在自己眼前,但是,马陈同样在忽略着,屏蔽着,就像它用琴棋书画来屏蔽时间一样。舒贝与塔克,两个可怜的精灵,因为惧怕自己孩子的谋杀而逃离了家园,仿佛这种逃离可以最终脱离死亡似的,孩子,纵欲的恶果,人生最大的障碍,需要人们用尽一生的力量来征服,就像已经超越了自己操作范围的高山,它们的出现暗示着自己生命的即将消亡,距离死亡之期着实不远矣;然而,任何借口都不能用来解释孩子的谋杀,它们的谋杀来自于远古的冲动,它们的孩子——舒克,与它的女人贝塔杀害了贝塔的父母,据谣传说贝塔父母死去时的样子非常难看,极其悲惨,舒克与贝塔的杀戮是残忍的,残酷的,有些令人无法接受,也许,舒贝与塔克忖度着,它们杀害了贝塔的父母之后,就会来谋杀自己了,这是一种十分简单,看起来也理所当然的逻辑,它们逃亡着,远离舒克与贝塔的气味,在里司废墟附近的树林里,作着生命最后的逃亡,仿佛舒克与贝塔真的在它们后面追击似的。在逃亡中,它们时常就会遇见两个男人在树林里冷漠地坐着,但是没有动,在它们接近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以至它们不得不防范,似乎两个男人对它们心存不轨,企图把它们摆平,秋天吃顿狗肉的确是很补的,它们很清楚这一点,但是舒克与贝塔肯定不是为了吃顿狗肉就杀害了父母的,甚至这种设想本身也极其可耻。它们信誓旦旦地逃亡着,为了保存自己的老命,使它们寿终正寝,它们做着类似于狂与狷的事情,以逃亡为生,只不过狂狷是对立的,它们却是同伙,并且,在没有任何确认(有谁追杀它们)的情况下。马陈见到它们的行走,在漫长的逃逸过程中极其疲惫,不得不转化成行走的行走,马陈并没有感到眩惑,因为它们的身影就像天空中的飞鸟,一闪即逝,留下来的只有影子,如果你不去仔细地关注它们的话。只有左各能清晰地体会到它们的表情,用隼般锐利的眼睛,把它们身体的每一部分完全捕捉,然后,尽快地忘掉,清除出来空间,来储备其他甚么。很多时候马陈以为自己已经把失踪的舒克遗忘了,就像自己早已遗忘的所谓的父母,提供自己生命并且提供生存的两个人,人一生中最大的敌人,就像摆在自己面前的两座墓碑,一个人,无论是怎样的勇士,恐怕也难于推翻,出生自己的子宫般的墓碑。舒克,一条已然逝去的狗,曾经深切地融入自己灵魂的另外一个生命,在舒贝与塔克的行走中,再度呈现在马陈的眼前,这使它的琴声不再安详,不再悠然如天籁。在舒克失踪的那些日子,马陈显得情绪低落,脸颊更加苍白,并且终日穿着雪白绸衫,仿佛在为某人服丧,然而,马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它看见两条狗,舒克的父母,在里司废墟的树林附近紧张地逃亡时,舒克与贝塔却在不远的树林,也做着与父母同样的逃亡,仿佛它们之间在互相逃避,然而,舒克与贝塔却不是在逃离它们的父母,而是逃避玉皇大帝的惩治,当它们知道自己真的杀害了贝塔的父母,似乎杀害只是个莫须有的,虚无的梦魇,一直以来凶狠地折磨着它们的神经,犹如一日复一日的失眠,在漆黑的夜晚,皎洁的月光下,好象清澈的月光反尔使它们清醒,清澈的月光几度被父母的脸庞,弄得污浊不堪,那两具已然死去的干枯的脸庞,扭曲,抽搐,五官摆出了一个蚂蚁的形状,当它们回家去探望它们时,它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贝塔,死者的孩子,用前爪尽量捂住喇叭形的嘴巴,使音量降到最低,然而,仿佛录音机的音量控制失去了良好的性能,声响依旧很大,就像一条冗长的皮鞭,断断续续地鞭笞着舒克的鼓膜,它们立即断定凶手是自己,这没有任何理由与逻辑,它们谨小慎微地将父母的尸体掩埋起来,就像包一个特大号的饺子,之后,它们开始了漫长的逃逸,它们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愆,仿佛只能以逃避来救赎自己的命运。庄印望着慌张的舒克,显得没有表情,对一条死去的狗,一个人是不会有甚么过甚的感慨的,尤其当它的心濒临死亡,不要向它们企求甚么了,就像你无法企求对着墙壁述说的人不再去念叨一样,那种要求显得非常无理,尽管它们的行为多少令你烦躁。庄印坐在里司废墟边沿的树林里等待着,一个清晰的,真实的,起码在庄印看来是真实的,梦中情人,那些梦使庄印变得青春起来,而现实却使庄印感觉更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没有边际的苦痛与无聊,在那样由冰冷的月光与坚硬的铁链,以及鲜血般鲜红的颜色组成的夜晚,当它在夜晚美丽的梦乡中,鬼使神差地被铁链锁住,它开始对自己说,美丽的梦境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梦魇开始了。由始至终,庄印都相信那一定是梦魇,甚至现在,漫长的梦魇也没有完结,就像一句冗长的,唠叨的话语,很久很久都没有画上一个硕大的句点;就像一首咏叹无聊的无聊的诗,一行又一行地吟唱下去,无边的吟唱使得牙齿发酸,仿佛吃了青涩的苹果。阳光使庄印与春旗之间的棋盘更加鲜明,光亮的理由就是使黑白更加分明,使白更白,使黑更黑,棋子就像谁人冷静的,麻木的,眼神,在棋盘上,在棋局中,执着地注视着你,等待你的差遣,等待又一次虚幻的迁徙,在19格中,在棋蒌里。象牙制的棋子显示了时间的久远,镶金红木棋盘却显示了奢华,糜烂,以及梦境特产的不真实。春旗的棋艺极其精湛,在漫长的生命中,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打磨,修炼,使春旗的棋艺老练而深沉,犹如充满世故色彩的王八蛋。春旗审慎地察言观色,对庄印的每一个表情与喂叹,而庄印则浑然不知,在仔细地琢磨着如何下子,在每一盘的结局都是未竟的棋局中,仿佛它的心思真的在下棋似的。春旗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同时更加消耗了焦躁的耐心,与庄印敷衍了事的对弈,以及坚硬的枯坐,那个男人的述说,对着即将坍塌的墙壁,那墙壁上的沟壑就像自己的脸颊,不断被风吹散的灰尘就像自己上的妆,刻意的,过分的粉白,宛如年久失修的白灰墙壁,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垂落时间的渣滓。庄印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色衣裙,上好的白纱,凝聚着匠人无数的心血,仿若水面翻卷而成;高高的发髻,点缀着黄金的光辉,宝石玉坠随风荡漾,迸射着璀璨的光亮,犹如夜之眼,犹如陈许死去的幽魂,雪白,颓唐,幽咽。树林里时常有飞跃的松鼠,在松枝上寻找可以入口的松子,松鼠华丽的,夸张的硕大的尾巴,就像一把宫廷长扇,或者一个外国女人的脑袋,光亮,蓬松,并且有一种极其温暖的感觉。鸟鸣在春旗的耳朵里悠长地回荡,仿佛回到了庄印幼时,庄印婉转而清澈如月的歌声,庄印的心神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更多的时候它甚么也感觉不到, 在漫长的等待中庄印也明白了,不要过于追求等待的人到来,过多地想到它,也许它就不会来了。庄印把注意力转移到据说是马陈的那个男人那里,仿佛那个人真的是马陈似的,马陈,它曾经的男人,在庄印与马陈的婚礼中马陈顺利地死去了,就像一朵虚设的花朵在它最美艳时及时地凋谢了,并且没有甚么遗言,因为遗言的缺席使得它的死亡似乎是完美的,无怨的,庄印以为自己的贞洁真的要丧失了的时候,马陈及时地死去了,好象马陈也并不怎么同意它们之间的婚事似的。马陈的死亡成全了自己,然而,马陈父亲却在疲软中解决了它的贞操,它的贞操就像镜面上的一撮浮灰,谁都可以把它吹掉,但是要保全它,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一个富有的老人,拥有无数个荒诞的理由,来撷取一个女孩的贞操,哪怕那女孩是自己儿子的妻子,尽管儿子死去了,不过庄印还是马家的人,就要为马家繁衍后代,并且,最好多生几个儿子。儿子:财富的象征,精力旺盛的象征,强大的象征,仿佛一个人拥有了儿子,就拥有了世界。在众多家丁的帮助之下,马老爷终于在庄印身体里种下了一株草,马老爷信誓旦旦地微笑着,在成功地发射之后,马老爷等待着小草的生根,发芽,成长,在约定俗成的日子里显身于尘世,马老爷认为自己的孙子一定会继承自己的产业,使马家更加发扬光大,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得道成仙。庄印抚摩着自己的身体,暗中对那个委琐的男人说,我是你的妻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你父亲的,庄印在心里默想这个幽雅的事实时,充满了肆虐的快慰,仿佛是对尘世的报复式的嘲笑,对着墙壁述说的男人,在艰辛的站立中(它好象因为时间的匆忙而忘记给自己带把椅子,坐在墙壁的身边述说,那样,就不必消耗这么大的体力了),依旧保持了格调高雅的姿态,那姿态似乎早就训练有素,一种有钱人家恶心的矜持与自尊。春旗早习惯了庄印的这种失神,而且这也是春旗不愿同庄印对弈一个重要的原因,倘或庄印认真地与自己对弈,并且使自己多费一些心思下棋,时间也就不再那么难于忍耐,一般家庭的女孩,自然很难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之内学会幽雅,并且,在任何时候都熟练地运用它。夕阳的粉红使庄印的脸颊再度上了妆,上妆还牵连到了耳垂,小巧的耳垂宛如胎儿的头颅,光滑,剔透,纯洁。纯洁——不——春旗想,庄印已经不再拥有甚么纯洁了,老爷已经使它怀孕了,春旗想到这里时猥亵似的微笑了,好象这个想法瞬间猥亵了庄印的美貌,还顺带猥亵了老爷的庄严,老爷手纸般抽皱而紧绷的脸,老爷口腔里蜡烛般的金牙。春旗等待着庄印落子,故意忽略庄印的走神(并且把老练的眼神掩饰得很好,就像神仙闭上了眼睛),去关照旁边奔走的舒克,贝塔,它们在曙红中悄然逃逸,身上覆盖了曙红的苔莶,犹如贝塔死去的父母的鲜血在它们的脑中流溢。舒克与贝塔尽管找不到自己杀害了父母的理由,然而,事实却最为说明问题:既然它们将贝塔的父母杀害了,它们还有甚么辩词应对玉皇大帝的质问,还有甚么理由安逸地漂浮于尘世间,它们把这一切付诸行走,不,应该说是逃亡,杀人是有罪的,它们重复着,何况是自己的父母,杀害自己的父母是大逆不道的,贝塔见到自己的父母被自己杀害时已然不能自已,在恣睢般的嚎叫之后开始了豹样的奔跑,速度极其可怕,就像一个人倒退着走路时的样子,并且伴随着,痛苦的不可克制的自戕。奔跑,逃亡,一个人的命运在简单的变故中彻底地改变了,玉皇大帝清晨某个慵懒的哈欠,促使某人从此背负可能被惩罚的桎梏。庄印在落下一枚致使全盘结束的棋子之后,在树林的另外一个方向,响起了悠扬的琴声,悠扬的琴声使庄印看见了舒克已然消逝的尾巴的形象,陈许,又是陈许,庄印想到,这一定又是陈许的琴声,陈许真是阴魂不散啊,庄印心想,一个人,死去之后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全然忘却尘世,还对尘世留恋甚么,难道,陈许在死去之后也没有明白,尘世不过是我们的一场梦,庄印微笑了,庄印做了一个微笑的姿势,仿佛是在微笑的样子,用来迷惑春旗的眼神,希望春旗没能看穿自己其实在想陈许,一个女人简单的命运,干脆,简洁,就像一枚纽扣,陈许,琴声,难道琴声不是陈许的,它欺骗不了我,庄印在心底重复着,并且为此快乐,为了自己能发现这种隐秘,——人们对一个人死去,貌似遗忘的掩饰。陈许每天夜晚都在,它死去的地方,后花园抚琴,据左各说琴声只有它自己能够听到,左各那种神秘的表情令人好笑,但是,庄印在即将咧嘴微笑时做了一个哈欠的动作,极其逼真,左各说,“您需要休息了。”左各的话语深深地镶嵌在庄印的身体,庄印再度微笑了,甜蜜的羞涩的微笑,像一朵灿烂的小黄花,微小,紧缩,左各的话语渐渐将陈许的琴声掩盖了,庄印感觉自己在梦境中深陷下去,它提醒自己,这是梦境,左各根本不是自己将要等来的人,梦中的那人与左各的长相差异很大,但是,它们的语气,却一样的温柔,一样温暖,就像水,月亮之河里流淌的水,清凉,滑腻,有如鲶鱼的身体。左各说陈许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抚琴,左各说陈许的琴技极好,它每天晚上都去听,庄印也曾想向左各说,它也要去听陈许抚琴,然而,最终还是没有下得了决心。庄印坚信左各根本不是梦中的那个情人,左各的相貌实在太丑陋了,而它,那个美丽的男孩,……它们坐在敞蓬马车上,在冰天雪地里奔驰,车夫不时吆喝着,对骏马说,你快跑啊;它们坐在马车里,男孩望着女孩美丽的脸颊,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滚热,男孩的嘴唇在战栗中终于点在女孩的嘴唇上,它们在雪花的坠落中浑然一体。庄印在心里飘起了雪花的意象,所以感到了冰冷,便用左手抚摩着右手,琴声,再度响起了琴声,是琴声打断了梦在内心的复述,庄印向树林的那一边喊叫:陈许——。随后,庄印怔怔地望着春旗,春旗嗫嚅着嘴唇,好象要说甚么,但是最终没有说,春旗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春旗甚么都知道了……左各与马陈同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呐喊,不过,音量却掩埋了内容,那声音极其悲惨,使人恻然,马陈向左各望了一眼,左各会心地点头,飞身离开了。马陈停止了弹奏,(它在方才的惊遽中断掉了最后一根琴弦),望着凄惨的尖叫声陷入了回想,关于陈许的回想,其实,方才马陈已然听清了尖叫的内容,一个非常熟悉的人的名字;其实,左各也应该听清它;陈许的死亡仅仅是一个游戏,同时也是对游戏的惩罚,——陈许对男人,对尘世,用自己的肉体玩的最后一个游戏,在游戏的最后,也就是马陈在玩味了游戏的所有内容,以及其涵义之后,陈许顺利地被左各解决了。陈许的游戏,通过马陈与左各的辅助而达到了高潮,并且在高潮中以隐蔽的形式结束,在仙子般的美臀尚可称为仙子般的美臀时,在繁缛的衣物尚未完全打散时,一切,已经结束了。这种结束成全了陈许辉煌而微末的一生;左各轻身飞回岩石上,以一种平等的,朋友的姿态,冷静,得意,幽雅地说,“陈许复活了。它在树林的另一边与仆人春旗对弈。对弈已然结束。陈许败了32子。”随后,左各冷漠地回到了三花聚顶的天籁世界。左各有意回避了马陈惶惶的神色,然而马陈,却没有左各想象的那般惊慌失措,马陈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安详,并且还有点沾沾自喜,在无弦之琴上弹奏了一曲《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左各的身体四周已然出现了五彩的光晕,衣衫被体内的真气所鼓荡,就像滚开的沸水,呼呼啦啦的,这是内功练到化境的外像;而马陈则以丑陋的相貌吟唱着,就像为左各的真气运行伴奏,就像它已经回心转意不再等待那个人,而是一心一意地追求它的卓文君。陈许,一个贫民出身的女孩,通过它戏剧性的死亡获得了再生,使得它的生命在他人的记忆中滑翔,像水车,像流星,像人们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庄印在类似于陈许的琴声中听到了它的声音,庄印的心神再也不能平静了,那人的形象再度在它的脑海浮现,就像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孤舟上没有任何人与事物,那里,等待着庄印的身体去填充,庄印已经输掉了这盘棋,它输得非常惨,就像一个下棋不久的年轻人跟吴清原对弈。庄印在树林中眺望着,命令春旗把棋具收拾妥当,命令它独自离开。春旗,一个阴险,多嘴多舌的年迈处女,对尘世抱有莫大的怨怼,积郁,忍耐,似乎这一切都在预谋着甚么,春旗诡笑着对庄印说,“少奶奶小心。”一切隐藏都在它的话里,含蓄,深沉,隐含着阴毒的指向。庄印向树林的那边走去,庄印看见它了,仿佛是个幻觉,那人真的在那里等候,抚琴,用着来头甚大的焦尾琴,焦尾琴摆置在岩石上,那人端坐在石上看着庄印,充满了哀怨与期待的眼神,似乎它等待这个美妙的时刻已经很久很久,久远都它们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庄印对那人说,“再来一曲罢。”言语轻飘,没有任何重量,给人的感觉好象发声时腹肌没有震动;稔熟而不客气,好象多年的老友。那人开始抚动琴弦,琴弦的颤动像海浪,或者像女人宁静而轻盈的脚步,女人开始了轻轻的舞蹈,犹如来自于上天,翩翩身影记忆的碎片般飞舞,在婆娑的光影照射之下,显得虚幻,没有固定,确定的轮廓,白色的身影已然融合于幽绿色的松林里,融合于松林的幽绿色里,一条条光带般没有形迹,像飞鸟,飞鸟的身影以及飞鸟飞去之后留给人们的意象,黑色,忽然之间舞姿之中融入了黑色,那一定是女人的长发,就像黑色的不吉的风,就像黑色的不吉的雨,雨水的敲击中,垂杨柳的柳枝在摇曳,像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时的样子。那个梦幻般的现实,庄印与美丽的男孩在雨水中行走着,在灯火黯淡的小巷里,江南的小巷,它们没有做任何阻挡雨水的努力,任凭它们温柔地踩在头顶,肩膀,胸膛,仿佛它们要敲开你的梦境,你前生的记忆,它们在小巷中赤裸着脚踝,脚下是清凉的“劈劈啪啪”跳跃的雨水,雨水也在雨水里舞蹈着,欢呼着,欢迎雨水的光临,在漆黑的,阒寂的,仿佛已然远离尘世的夜晚,没有月光,只有雨水的垂巡。它们互相挽着手,雨水顺着它们的手指滴答下来,滴答在雨水里,将地面的雨水打开一扇圆润的门随即就又关上了,好象那是仙界之门,只在人们根本无法进入的瞬间开启。清凉的感觉使它们的身体变得冰冷,在雨水无垠的打击中,它们的身体渐渐的,愈来愈近,渐渐地几乎无法分别你我。雨水冲击中它们仿佛坐上了诺亚方舟,它们坐在船上,买了两张永恒的船票,目的地是:漂泊。它们在雨水的洪流逐渐变得瘫软,就像舒克使马陈变得瘫软的那种瘫软,雨水再度使它们感觉到了清凉……它们望着再生的——也许是死去的魂灵——陈许的舞姿,感到了月亮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背后,月亮在自己的背后述说着,一种只有冰块才会懂得的语言;它们冷静地观看着,左各仍旧坐在岩石上,但是,微匿的眼神已然开启,马陈也停止了抚琴,或者说停止了抚琴的动作,这一切一定是个不小的阴谋,在这神话般的舞姿里,一定蕴藏着谋杀,复仇,戕害,它们冷静地,或者说表面冷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它们认定会发展的事态。它们的耐心一点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腐蚀,仿佛神化了的舞蹈根本没有一个极限,在同一轨道,也许是永远不重合的轨道中,没有休止地飞舞下去。舞蹈使它们晕眩,感觉好象即将进入梦境的样子;这种晕眩同时也牵引了它们对前生的回忆,对寓居自己身体之内的另外一个人的追逐,并且企图在追逐中达成重合。左各隐约中见到一条绿色的眼镜蛇,一个充满诡秘而阴险的意象,它正在向左各匍匐潜行,仿佛要走进左各的身体里,并且将左各的身体全部占据,眼镜蛇凝聚着绿色的小脑戴,黑色的小眼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正是通过这种默然的态度显示了它的稳操胜券,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左各的神经开始紧绷,主人马陈似乎并没注意到眼镜蛇的潜行,左各豁然明白这是陈许的狡计:通过神话了的舞蹈对它们进行眩惑,然后利用眼镜蛇来摆平它们,这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左各伸出右手,缓缓推出,在不经意之间使出仅在暗中流传的,几乎令人无法相信的绝学:凌空劲。尽管是不经意,尽管左各尽量显得冷静,然而,这一击仍旧使出了它8成功力,其力量完全可以凌空碎石,但是,那绿色的眼镜蛇似乎仅仅存在于虚空中,或者仅仅存在于想象中,因此即便再大的力道也无法将其击灭,使其变成齑粉,绿色眼镜蛇仍旧在左各的眼前游移着,似乎也根本没有感觉到左各的掌力,不过,在掌力之后,树林里的地面出现一条沟壑,草皮,树枝,都被左各的掌力推了出去,在空中变成一片绿色的旋风,并且在旋风之后,舞蹈的女人停止了舞蹈,白色女人就像一张上好的薛涛笺,被狂风骤然吹起,影子似的闪了出去,在很远的树林里安居,空中,还有鲜血的弧线在做抛物线的减弱,消逝,就像一道白色的光,随着白色的光,或许之后,一道鲜红的光出现,之后,就恢复了树林固有的平静。马陈望着地面的沟壑深深地惊讶了,它没有想到左各的武功竟然如此恐怖,充满了神奇的,甚至有些邪恶的力量。马陈望着远远逝去的白色女人想,仿佛那是自己的一个十分美丽的梦境,忽然之间被甚么人所恶意打断,马陈举着梦醒之后的悲伤,怔怔地出神。左各,仍旧在与绿色眼镜蛇对峙着,左各用尽自己的定力,尽量使自己冷静,平静,眼镜蛇仍然在缓缓移动,即将进入左各的身体,马陈听见一声惨叫时,左各已然晕厥了过去,左各的表情显示出了刻意的平静,所以显得更加恐怖,马陈不知道甚么事情会使左各如此恐怖,抱起左各轻灵的身躯时,马陈发现了一个正在死去的东西,但是,到底是甚么使左各如此惧怕,以至用这样的功力来阻挡,马陈没有,或者说没有敢于看清。左各的身体出奇的轻灵,仿佛里面的所有都被一瞬间掏空了,马陈觉着自己抱着的仅仅是一件衣服,或者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梦幻,一个想象。庄印大病初愈后流产的消息,使马府上下一片混乱。马老爷亲自到庄印的卧房探望,据说,马老爷只说了一句话,不久之后,县城传出了马家少奶奶去世的消息,人们都以为马家少奶奶是病逝的,所以去的人很多,葬礼十分隆重,马老爷马夫人它们还狠狠地哭了几滴眼泪。下葬的那天,天气非常不好,空气中飘散着雨水的霉味,好象天空中的雨水没有经过过滤,下的都是沼泽里的污泥;下葬那天的雨水中一直飘散着淡淡的,但是足以让人们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的哭声,人们传说这是玉皇大帝钦赐的,赐给贞洁之女庄印的哀乐,那哭声使做法式的和尚们感到非常不自在,暗中埋怨观音,既然有我们在你何必还哭来哭去,实在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渐渐地,几乎有些讨厌了。寺里的住持说,这是对死者最大的恩赐,少奶奶庄印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瞑目了,在九泉之下,在来生转世时,一定会托生在一个像马府般的好人家,住持的话语代替了冗长的法式,法式简单地,简洁地结束了,这使马府的人非常高兴,可以不再雨水中淋湿自己高贵的衣服;左各,仿佛因为少奶奶的逝去而真的黯然神伤,在少奶奶的坟墓旁静静地伫立,在雨水中,仿佛是泥淖的雨水中,在哀怨的,撼人心旌的哭声中,像一尊雕像,像一段作为柴禾的木头。左各,马陈唯一的忠心耿耿的侍童,一个曾经是武林高手的年轻人,原因不明,仿佛来自于上天的一次任何人都无可避免的氲疫,慢慢地身体变得羸弱,似乎再强大再高深的武功在此也无济于事,眼镜蛇,绿色的眼镜蛇,这邪恶的,妖冶的意象折磨着左各的神经,陈许,已经死去多年的死者,一个在游戏中,在游戏的结尾死去的死者,一直阴魂不散。左各更加频繁地出入后花园,一个曾经死人的,已然被马府巧妙地,就像已成现实似的,遗忘掉了的角落,然而,哪里曾经没有死过人,这里,那里,床榻下面,我们的脚下,左各望着陈许死去的那口井,再度,无数次中的一次,见到了陈许那悲戚的脸,脸庞底下仍旧隐藏着它当初在少爷面前,呈现出仙子般的美臀时的狡诈,仿佛它在阴曹地府仍旧继续着曾经的那个,关于权力与利益的游戏,然而,左各与马陈却早早地退出了,似乎因为它们过早地退出,把还没有尽兴的死去的陈许晒在一边,陈许要在地府施展各种法来惩罚它们,惩罚它们违背了游戏的规则,规则,在这片土地是最不可受到侵犯的。陈许仍旧在那里演戏似的哭泣着,那虚伪而拥挤的哭泣使人厌烦,使人想到用来上吊的绳索,左各在无比虚弱中,悄声质问它,“你至于这样吗?”陈许,一个狐狸、鬼魅般,比鬼魅还要鬼魅的鬼魂,陡然停止了干涩的具有极大弹性的哭泣,冲着左各抛着媚眼谄笑,左各遽然感到胸口一阵无法抵御的窒闷。马陈抱着死去的左各,眼角流溢出一滴干涸的泪水,左各,马陈最忠心耿耿的,唯一的侍童,死在了马陈最喜欢的地方,饱放菊花的后花园,左各死在了菊花丛中,大黄菊花包围了左各的身体,令人不怎么容易发觉,只有左各的脚,用来行走于尘世的脚足,遗留在了外面,像一个路标,把马陈指引到已然死去的身体,马陈抱着死去的左各坐在菊花丛里,马陈从来没有发觉菊花居然美到了这种境界,菊花,枯黄而显示着微弱,在阳光下,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仿佛是在为死去的左各吟唱,那些已然被人们忘却的不知名的歌谣。一个人就这样简单地消逝了,非常的简单,从那以后,后花园的井里又重新涌出了泉水,灌溉成片成片的菊花,然而,庄印再无缘见到那些马陈深爱的菊花了,庄印在里司废墟边沿的树林等待着,并且,它再也无法回到马家了,只能在废墟之上承载着悲伧的命运,就像举着一块牌匾,永远地举着一块牌匾行走,庄印决定再也不去行走了,在树林里耐心地等待着那人的到来,在那天夜晚款款深情地约定,一定回来找庄印,一定会回来的,庄印坚信这一点。而马老爷则坚信自己一定能抱个孙子出来,或者再生一个儿子,马府的人信誓旦旦地期待着,把希望寄托在古老的几乎已然霉烂的秘方,以及神奇的,具有谶语气质的符咒,观音大仕的普渡,……庄印在等待中,无可避免地注视着那个述说的人,对着坚硬的,仿佛永生也不会坍圯的墙壁,渐渐地庄印也产生了一种述说的愿望,对着虚空,然而,庄印觉着自己的嘴巴似乎已经被圆润的弧堵住,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就像一些远古的害人的媚药,类似于,或者根本就是一种鲜美的汤,里面有蟹肉,虾丸,牡蛎,蛤蚧,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只硕大的王八,酸甜,微辛,喝掉之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因为汤已经切断了你的舌头。庄印还能听到琴声,不过绝对不是陈许的那种琴声,陈许的琴声里面隐含着杀机,愤怒,然而现在的琴声是清澈的,悲伤的,犹如自己内心深处的呜咽,犹如李商隐蹲在夕阳中的古原上大便时的慨叹,或李煜窝在监狱里自渎时的呻吟,庄印被这种琴声吸引,渐渐地几乎感觉到了飘升,就像谁人拔着自己的头发使自己悬空,远离地面,游离于地面,……庄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被这种琴声所牵引,庄印知道自己在等待那人的到来,不可有任何杂念,等待,就是休息。对着墙壁述说的人,仿佛也听见了那戚戚凄凄的琴声,那人的鼻孔有点酸,接着,悲伤的泪水蜿蜒而下,仿佛伤风感冒后的鼻水,仿佛秃顶后再生出来的头发,一切哭同时都是笑的衍生物,所以那人的哭涕又带着笑的韵味。马陈在树林抚琴,等着那人的到来,因为它也一样坚信,自己是龙的嫡传子孙,那人的到来才能解决自己的某种需求,才能使自己从绝境中走出去,左各已经不在了,就像一只已经抽完的烟卷,只有烟蒂留在人们手里,它同样在拒绝着树林另一边的女人,因为它知道女人是谁,知道女人到底是甚么,仙子般的美臀,深藏不露的巨大的计划,无边的欲望与烦琐累赘的复合体……马陈竭尽全力使自己沉溺于古琴中,古琴幽雅的声响与复杂得可以令人忘却一切的技巧,技巧,尘世的一切的所有的技巧,无非令人们的时间更加容易消磨,不那么枯燥,在技巧中显得滑腻而不再干涩与痛苦,在消逝之后再欺骗自己:时间其实并没有消逝。树林里的光也显得寂寥了,鸟鸣,鸟影,风的喘息,远方的神奇,可以令人想象到毛骨悚然的地步的怪兽,它们一直隐藏在阴暗中,只是通过声音,通过人们容易勃发的联想奠定自己存在的基础。夕阳的鲜血将焦尾琴染红,就像左各的胸襟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一样,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虚无与不真实。马陈忽略着小腹的疼痛,尖锐得使你几乎无法忽略的疼痛,疼痛使马陈的嘴角微微地颤动,就像一只蚂蚁爬了上去,使马陈的皮肤发出夸张的警告,马陈等待着那人的到来,并且,坚信自己的信笺一定会有人见到,一定会的,马陈重复着,它们,两个信使,仿佛就是为了印证马陈的重复的内容,印证马陈的坚信,印证马陈的预料是无比准确的,它们以隐藏的面孔相见于马陈,故意使马陈无法辨别它们的容貌,尽管,也许,在别人面前它们并不掩藏甚么。它们谨慎地将信笺从衣服深处掏了出来,就像某个高傲的才子的毛刺,在身体里等待,等待着谁人的认同,等待可以接受它们的人的到来,可以看出,信笺已然发出很久了,不然,不会弄到这样的田地,信笺的纸张已然枯黄,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抵达了这荒芜的废墟,马陈想到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一点银两,无法赏赐它们的行走,两个职业行走的人,便把手指上的戒指脱了下来,交给它们算作对旅途的川资,或者驿站里的一点点酒钱,戒指脱去之后的手指有一圈雪白的痕迹,显示了戒指曾在那里守侯过,它们鞠躬谢过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似乎有意回避马陈对信笺的拜读,它们已经看出,马陈等待这信笺很久很久了;又似乎有意回避信笺的秘密,仿佛信笺里夹裹了毒药似的。戒指留下的痕迹几乎有些透明,可以见到里面的血管,以及血液的流动,马陈克制着颤动的血液,将信笺橘子似的剥开,马陈看到:信笺一共有3页,然而每一页都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字迹与图画,在时间与空间中艰难地流淌了这么多年的信笺,仅仅是作为虚幻,虚无,似梦非梦的代表。空白的信笺很快变成了雪花,在马陈的头顶上空滑落,马陈的哭声,带着滑稽的表情与音调,在树林底部灰暗的河流似的悄悄蔓延,扩展。庄印听见了一些极其恐怖的尖叫,它知道这片树林的不远处有个山冈,据说那里寓居着各种各样的野兽,它们的相貌神奇诡异,性格粗犷而残忍,庄印以为是野兽出没于这一带了,这个想法使它无法自拔,使它的身体变得瘫软,那种再也坚强不起来的瘫软,它紧紧地蜷缩了自己的身体,把它变成了一个粽子形状,就像陈许死去时的那个不怎么雅观的样子,匍匐在地面,树林的地面满是松枝,刺着庄印的身体,使它的脸庞呈现出丑陋的,就像攥紧的拳头的表情,庄印在那里等待,它想到了自己的等待没有完结,它感觉到了真正的死亡:一个人一生中唯一的希望的破灭。庄印把衣襟放在嘴里,紧紧地咬住,使自己发不出任何尖锐的声响,它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感觉到疼痛,仿佛是为野兽准备的疼痛的参照物,时间在紧缩并且夸张地勃大的心脏跳动中流失,它忽然听见了脚步声,来了,它想,野兽来了,神秘,不可阻挡,就像那天夜晚的锁链,锁链将你紧紧地锁住,试问谁能挣脱呢,野兽来了,它想,同时它十分亲切地听到蝴蝶在自己的耳边萦绕,像尘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美丽的礼物,奢华,无相,一定会来的,那人一定会来的,因为我见到的是我的来生,与今生没有任何关系,今生无数次的等待,也无法使它提前来到自己眼前,“啊——”野兽开始触摸我的身体了,然而很轻柔,比马老爷拐杖般的手指轻柔多了,“庄印。我的少奶奶。”我的名字,庄印,是的,我的名字叫庄印,庄印是我的名字,我是庄家唯一的大小姐,被人们愚蠢地称之为千金,千金……“您受惊了少奶奶,方才是少爷肚子疼,晕过去了,喊了一声,少奶奶以为是野兽了罢?这附近哪有甚么野兽啊;都是那些无聊的下人凭空捏造的。起来罢少奶奶,不要害怕。”春旗,这个自以为精明的老仆人,最典型的老鸨式土产妇女,浓妆之下的脸颊比野兽还要可怖,像鬼,像妖精,年迈的狐狸精,庄印想,春旗是个年迈的狐狸精,仿佛良善之辈似的在人危难之际出现,其实,它将把你引向更加妖惑的世界。“不要叫我少奶奶,我已经不是你的少奶奶了。叫我庄印。不,不要叫我。”庄印在心跳尚未平息之际,迅速地回击它,仿佛想出其不意将对方一棒打死,然而,春旗的歇顶的白色头颅,显然比庄印想象的要坚硬得多。使人致幻的事物有很多,然而无疑都缘于人的身体,并且在那些事物与人的身体需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时,致幻便成为了人的一种需要。下蛊:古老的陈旧的秘方,已经不怎么在人们的唇边被谈及,仿佛这种致幻已然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的消逝了,仿佛这种恶毒的手段仅仅是陈年往昔的一个传说,功用不过是帮助消化一些沉坠的希奇古怪的食物。在一个密封的只有一个透气孔的盒子里,将各种带有毒素的虫子(譬如蜈蚣蝎子等等)装在里面,让它们互相蚕食,很久之后,盒子里会仅残留下一只虫子,那个虫子就被人称之为“蛊”,众毒所归,毒之又毒,会使这种毒的人将使某个人中蛊,一种阴险至极的手段,充满了地下的冰凉的气息,仿佛是一面落满尘埃的蜘蛛网,上面还点缀了,挂满了玲珑的业已死去的飞虫,飞虫的身体已经被蜘蛛掏空了,只剩下袋子般的躯壳……少爷马陈感觉到尘世的一切已然灰飞烟灭,就像天边逝去的云朵,再也不会回来了,马陈匍匐在地面上任凭松枝刺伤脆弱的肌肤,使肌肤出现绵密的小血点,就像时间的眼罩,或者时间的发套。马陈在地面倾听着地下的声音,地下沉睡的,以及正在搏动的灵魂的声响,马陈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一具死尸,简练而平凡。那天马陈没有回家,它在树林里等待着野兽的蚕食,等待野兽把自己带到它们的巢穴,把自己也变成野兽,在山冈里,在丛林中,随时准备袭击做着各种复杂事物的人类,龙的嫡传子孙,就要沦落成野兽了,马陈悲伤地想,为甚么那个人没来,马陈一直做着这样的思考,沉重的循环的思考使脑袋肿大,圆润,好象一个西瓜,在翌日清晨阳光照亮马陈的脸颊时,马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发妻,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的女人,在陌生人的床榻支撑起,准确地说,应该是组装起身体,将一夜之间变成碎片的身体一点点,用净水缝起来,就像儿时动手缝制的方布口袋。庄印,一个在特定时刻无法自持的女人,承受着被出卖,被耍戏,就像木头作的玩偶,坚硬,没有感情与心脏,庄印走出大门时一株老槐树紧紧地搂抱了它,使它颤栗的身体不至于跌倒,这使庄印感觉到恐怖,碧绿的树叶梦魇之网般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丰满的树干将庄印的双臂收留,它用泪水滋润着老槐树,用身体里最清醇的体液滋润槐树的泪腺,槐树似乎是庄印儿时播下的树种,就像庄印的孩子,现在,庄印想,我的孩子来接我了,接我回家,我这样的不洁之躯,我应该回家了,庄印想,槐树树叶轻轻地飘零,垂落于庄印苍白的身体,宛如碧绿的裹尸布。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仿佛像铁轨式的阶梯,漫长,坚硬,扶手还那么低。

第二章

仆人马陈接到少爷马陈的指令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马府,马府,生养马陈的地方,马陈世代为马家作牛作马,就像其他任何一个理所当然的公式,马陈也无法变得例外,无法逃脱公式死囚般的锁链的桎梏,现在,马陈显得自由了,马陈从马陈少爷那里得到了丰厚的川资,用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在漫长的旅途中,旅途似乎也仅仅是个游戏,马陈少爷无奈的,带有极大幻想的游戏,然而这样的游戏不过是绝望的再度确认:在茫茫尘世寻找一条狗。马陈在交代马陈时,并没有一点烦琐的语言,好象马陈本身对这样的寻找也没有信心,好象马陈故意在为马陈的锁链开脱,使它永远地摆脱被奴役的状态。马陈,另外一个马陈的仆人,平日互相几乎见不到面,马陈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即便出门也只从后门出去,正门,仿佛根本不是为龙的传人预备的,龙的嫡传子孙应该更加神灵,如果马家的高墙稍微矮一些的话,马陈想,少爷一定会跳墙出门的。马陈携带着足够它一生的简朴生活用度的钱,在尘世之间漫无目的地行走着,马陈无时无刻不感到不知所措,仿佛尘世的一切,土地,房屋,以及行走的人们,一切的一切,不过存在于梦中,有着英俊的外形的马陈,从前只是一个烧火的仆人,终日与猛烈的火焰称兄道弟,仿佛尘世的一切已经在曾经的火焰中被彻底地焚烧掉了,当它们再度出现在马陈面前时,使它感到阵阵无法忍受的不真实:妓女,嫖客,商人,酒楼,烟馆,在马陈眼前穿梭着,然而,马陈的灵魂已经死掉了,它变得就像一块铁,坚硬,麻木,没有任何知觉,在行走中,用钱带里的钱支撑自己的胃与睡眠。在滑稽,荒诞,莫名其妙的尘世,马陈感到十分不自在,在妓女温热的带有鲜艳的细菌的身体中,马陈无法成眠,在使妓女疯狂地吼叫中,在妓女蔑视的眼神中,在一切燃烧都变成灰烬中,马陈想到了少爷马陈,它无可挽回地发觉了这个秘密:马陈的命令来自于遥远的愤怒,对自己无法释怀的隐恨,马陈仅仅因为自己曾经正视了陈许,(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据说极其恐怖的夜晚,被玉皇大帝的狱卒歼灭),据谣传说,陈许因为拒绝了少爷马陈的要求,而被少爷的贴身侍童左各干掉了,——触犯法的最终结局。少爷在它来到之时,已经对陈许虎视眈眈,而我,另外一个马陈,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美貌的陈许,就被少爷,被一个与我同名的人惩罚成这个样子,在被人们愚蠢地称之为“温柔之乡”的床榻上,被我的身体的另一部分嘲笑着,仿佛漫漫的奴役远远还没有完结,并且永生不会完结。马陈,一个从小为仆的青年男子,似乎已经被命运深深地镶嵌在被奴役的窠臼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开启的钥匙,机关,仿佛人的心灵,尘世,不过是个巨大的迷魂阵,马陈只能被迫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事实,像音乐,任何一种类型的,形式的音乐,那无边的音符不可阻挡地钻进你的耳朵,并且,在看客频频赏银的情况下,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钱交给它们,并且,好象,仅仅是好象,给多了。音乐:流浪于街头,用来换取生存的低声吟唱,“咿咿呀呀”地述说着痛苦与乖舛,通过乞怜式的声调来恳求,低头,下贱,一种被胃与身体及其他种种需求所奴役的生存方式,女人,忍耐,羞涩,通过仿佛无边的,直到生命尽头的磨练,一切都会变得顺其自然,已经有漏洞的二胡,已经喑哑的声音,通过沉痛的内容使马陈变得悲伤,找到了自己与内容的切合点,而女人,老汉,随同着众人惊讶的眼神也注视着马陈,垃圾样的俊美男子出手出奇的阔绰,仿若富家公子偶尔颤抖的良心。马陈平日是不被人看的,在众多的目光中,善意的,敬意的,惊异的,马陈感到了不自在,就像那天夜晚的女人,流畅地向马陈展示了女人的身体,马陈却不知所措,马陈拥有的仅仅是勃起的身体,却不知宣泄到那里,终于,通过女人耐心的指点,就像母亲教授自己使用筷子,马陈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并且用笨拙却悠长的动作使女人鸭子般鸣叫,马陈匆匆地离开了人群,它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是不适合人群的。通常的夜晚使马陈安详,夜晚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喧嚣,聒噪,拥挤的人群,通衢,尘世最为混乱的场所,融会了卑贱与高贵,厌恶与恶心,狡诈与沉默,在拥挤与咒骂中宣泄了人们内心过剩的精力,并且通过一些隐秘的摩擦,裙襞的荡漾,抚慰了过多的少年,老年人干枯的燥热的心。夜晚显然要平静多了,何况,马陈已经及时地躲避在废墟般的庙宇里,仰躺在众多残联的主席,副主席甚么的佛祖中,佛祖们因为嘴唇已然被玉皇大帝惩罚成了光滑的皮肤,或者只能作为丑陋的漏洞,不能再言说甚么,因此它们不再演讲,不再宣扬甚么法式,在缄默中,承受着残疾的一生,并且还在耐心地等待着佛祖的无数次惩罚,——惩罚仿佛刚刚开始,它们的残疾也不过是末流。马陈不期而然地邂逅了被尘世盖满灰尘的父女,它们仿佛是到这里避雨,或者,夜晚它们就睡在这里。马陈把钱包再次谨慎地收理好,就佯装假寐,企图一觉睡过去就不再醒来,企图通过睡眠惊醒目下讨厌的梦魇,回到马家程式化的生活中。“年轻人出来做甚么呢?”老人的声音显得很和蔼,伴随着连续的吆喝之后的沙哑,隐含着岁月的粘稠的磁性。马陈装作已然睡去的样子回答,“我在寻找一条狗。”老人沉默了一些时候,似乎在沉吟如何继续谈话,仿佛被马陈的回答弄得懵懂,或者感到了自己在碰壁,马陈的心感到了紧缩,紧张,好象在期待着老人说些甚么,这个老人,很像经常给马府送鲜花的人,马陈偶尔在后面可以看见它,经常送一些神奇的,诡异的花束,似乎那些花束仅仅用来占卜,老人慨叹着,带着庞大的嘲笑,“年轻人果然很有志气。”时间又出现了简短的,在马陈看来却极其漫长的间断,马陈想到了老人的女儿,马陈断定那个女孩一定是老人的女儿,因为它们很像,不仅仅是相貌上的相仿,马陈豁然觉得那个女孩,也许已经是女人了,很像死去的陈许,马陈只偷偷地看了一眼的陈许,女孩非常漂亮,只不过非常肮脏,好象从生下来就从没洗过澡,马陈想到了女孩洗澡时的情景,然而那情景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里建立起来,因为,它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它却感到了愧恧,仿佛自己正在偷看似的。“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见你本身并不怎么贫穷;或许我看走眼了;而且人也比较诚实,比较老实,而且,还有着那样的大志向,我想把它托付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一个年迈的老人,明天,就是我的大限之期,而今天夜里,却还没有将我的女儿托付出去。其实,我们是海龙王的仆役,在尘世等待海龙王称心的女婿出现,据说,海龙王的女婿出现之后,就会主动找到我们,请求我们引见它老人家。海龙王的女儿已经到了婚嫁之龄,老人家想尽快找到乘龙快婿给女儿解决婚事;明天,我就要结束在尘世的生命了,你是否能保护好它呢。”仿佛又是一个巨大的梦,使马陈在现实的地基上不断地沉浮,感到庙宇的地面忽上忽下,好象漂浮在云彩之间,马陈,一个淳朴的混沌未开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没有经验,马陈从地面上坐起来,注视着少女,少女因为马陈赤裸的注视而扭转了泥佣般的头颅,马陈努力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内心在翻涌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就这样简单地,变成了自己的女人,海龙王的仆人,马陈又感到了羞愧,好象即将得到一件不知如何使用的器具,老人在期待着,老人的表情在期待着,期待着马陈愉快地应允,期待着自己美丽的女儿能嫁给一个好人,期待自己可以满意地离开龌龊的尘世,明天,距离明天已经没有几个时辰了;女孩,扭过头用自己的羞涩把泥佣的脸蛋涂红的女孩,就像用口红涂红自己的嘴唇,女孩不敢正视马陈;马陈说,“好罢。”仿佛接受一个不合理的要求,仿佛在沉痛中马陈忍受了这个要求,马陈克制着自己兴奋的心绪,无奈地说,同时马陈害怕老人会因为它的过多无奈而放弃了托付,所以,声调中稍微释放了一点兴奋的元素,使老人放心。女孩悬置的心脏安好地,如愿以偿地平放下来,老人也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是等待黎明十分的到来,老人的死期,但是,老人并没有说明翌日甚么时辰去世,所以等待显得没有着落,一切都在无料之中;同时老人也没有说明,它死去之后怎样安置它,是否它的身体会凭空而逝,回到海龙王那里,马陈等待着,抗拒着瞌睡,黑夜的威压,也许,主要是死亡的威压。马陈从来没有感觉到黑夜是如此的难耐,没有华丽的,奢侈的,荒诞的,离奇的梦境,没有要人命的一击,在一击中身体变得瘫软,内衣被黏液濡湿,并且那一击是进入女人身体的一瞬,还没有活动,女人在虚幻的背景中,展示了仙子般的美臀,这一切没有任何逻辑,就像水面偶然出现的鱼影,跳出水面之后,就没有了影踪,而且你无法看清鱼影中的鱼,因为时间在那一瞬间过得太快了。庙宇之外的世界果如马陈所设想的(好象它们真的是来这里避雨),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雨的声音更加使附近的一切变得安谧,阒寂,黑暗的庙宇中只有老人,女孩,马陈,这使马陈想到了其他下人经常陈述的传说,外面闪烁的雷电使马陈瑟缩,战抖,种种不祥的预感,不祥的景象一片片灯火似的扑了过来,然而,马陈要在女孩面前显示自己的勇敢,不能向它们述说自己内心的恐惧,便像它们一样继续枯坐着,不知道它们到底在等待甚么,好象死亡的日期是一个人自己决定的似的,老人口气那么坚决,肯定,也许是收到了海龙王的信笺,那里召唤它回去,所谓死亡,不过是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生活而已,如果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还会回来。黑暗中马陈并不能看清女孩的脸,事实上马陈一直回避着在黑暗中,在这样霉雨连绵的夜晚观看一个女孩的脸颊,那样,会使它更多地想到陈许,在这样的夜晚回忆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它忍受的,潮湿的幽灵,一个被压迫的女孩就那样简单地被人杀害了,据说,在杀害之先,马陈与左各相继进入了陈许的身体,那是对它保留身体的惩罚,对法的抗拒的惩罚,潮湿的梦境,潮湿的心灵,……马陈想到夜里使自己出现致命的一击,在那之后变得飘飘欲仙的人,就是陈许,在绚烂的,虚幻的,粉红色背景中,陈许在自己的偷偷的一视中,褪却了自己的衣衫,向俊美的马陈展示了仙子般的美臀,光滑,圆润,弥散着肉体的馨香,马陈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要再往下回忆了,虚构了,马陈已然意识到,在一个辛酸的老人,海龙王的仆人即将死亡之际去玩味女人,是极其不恭敬的。女人纠缠的身躯,雪白的大腿,凌乱的长发,摄人心魂的欢呼:马陈忽然明白了,人在每时每刻都会有梦幻使它沉迷进去,只要它不再做任何抵抗,任凭自己的精神,携带着由灵魂支撑的身体,在梦幻中,愈走愈远。陈许,马陈再度想到了死去的陈许,然而,回想刚刚从偷偷的一视开始,女孩的喊叫打断了美好的梦幻,切割了女人仙子的美臀,美腿,马陈非常明白女孩的喊叫意味着甚么。马陈僵直的手臂抚摩着女孩的头颅,这使马陈的心跳急速加快,马陈克制着自己的想法,欲求,尽管女孩已经成为自己的人了,但是,在人家的父亲刚刚死去之际还是不要纵欲了罢,马陈想,但是,这些缓解性的想法并没有将马陈的手臂浸泡得瘫软,马陈仿佛是在驱使着木棍,女孩的头颅已经有了霉味了,而且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说不定还会有虱子,这一切与女人“仙子般的美臀”很不合拍,甚至有着天壤之别,也许女孩是故意使自己这样的邋遢,在肮脏丑陋的尘世漂亮的女孩一定要小心,马陈安慰着自己,同时也安慰着女孩,“明天早晨天亮之后,我们下葬我们的父亲。”马陈为了使女孩有安全感,刻意强调了:是我们的父亲;女孩,仿佛被它的蜜语所感动,也或许自己早已经保持不住自己了,在庙宇中,阴暗潮湿的霉雨季节里,地面上,众多残联的菩萨面前,向马陈展示了自己仙子般的美臀,果真如马陈所预料的那样,光滑,圆润,弥散着肉体的馨香,马陈再也忍不住了,马陈对女孩死去的父亲暗中说,这不是我的过错。暗中,也许因为光线的隐退,马陈几乎看不清女孩的面貌,也无法嗅到甚么使人难以接受的气味,所以它也不在乎女孩的美臀是否真的光滑,是否有虱子一类的小动物,黑暗掩盖了一切,也吞噬了一切。庙宇外面的霉雨中,庄印在做着与马陈同样的梦境,然而,庄印的梦境更加显得纯洁,缺少了肉体的渲染,变得,在某些执着的看官中,没有滋味;雨水逐渐加强了,仿佛是因为对甚么事物产生了不满,或者悲伤更加强烈,更加无法遏止,雨水击打着庙宇的屋顶,本便漏洞百出的屋顶开始漏雨,水线滴答在马陈的身体上,现在,马陈已经开始了剧烈的运动,在黑暗中,马陈寻找了许久才在它的身体上找到入口,马陈尽量显得谙熟,对这项感觉很深玄的技术,雨水滴答在马陈身体上,马陈感到了刺骨的冰凉……清晨,霉烂的雨水像在某个阴沟中泛滥的蜉蝣,暂时还没有停息的意思,这使马陈与它的女人的计划有点麻烦,下葬,并非是个简单的事情,而且,费时也并非很短。马陈在这时显示了男人的果敢与力量,它将残联的菩萨解剖开,用菩萨的肚皮作雨伞,在庙宇附近的树林里,把死去的父亲解决掉,菩萨的肚皮举在女人的手里,好象厚重的锅盖。马陈在地上刨了个应该说比较深的坑,将暂时没有僵硬的父亲竖了进去,暂时还没有僵硬的父亲使它们感到奇怪,一个人死去这么久之后,居然还没有僵硬,这有点令人惊异,超乎寻常,然而它们,死者的孩子们,认为既然是海龙王手下的人,必定有些希奇古怪的罢,便没有再犹豫甚么;它们的身影好象一个大号的雨伞,在树林里貌似僵硬地移动着,活人安家立业非常之难,可是给死人盖一座房子就简单得多了。雨水尽管饶开了锅盖,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击打在它们身上,使它们的身体濡湿,阴凉,它们不再,仅仅是暂时不再狎昵,把面孔装扮得极其严肃,仿佛在严肃的气氛中,人一点点也变得严肃起来,后来,竟至悲伤了;它们把父亲摆放在坟墓里,就开始了填土,死者的女儿在坟墓边沿奋力地哭泣着,在哭泣中死者仿佛开始了活动,挣扎,这完全出乎了两个人的意料,它们惊诧地望着它,接着,应该说是紧接着,马陈挥起树枝向活动的部位,马陈似乎已经愤怒了:既然死去了就不要这样玩耍,既然死去了,既然你选择死去了就不要再请求回来,已经回不来了,重要的是,请不要吓唬我们了,我们对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女人以为父亲嫌自己的哭泣不能将它完好地送到冥府,通过冥府抵达海龙王那里,女人以为父亲嫌自己不够孝顺,送别的哭声居然浮皮潦草,简直是在敷衍了事,女人放声恸哭,用尽人间与仙界的所有力量,仿佛是在请求玉皇大帝宽宥自己纵欲的罪愆,……很快,在马陈的击打之下,诈尸的人安详了,(好象已经死去了,被泥土埋在地下,被人用力夯实,企图突围这种局面,但是,沉重的打击,疼痛,不,)……雨水中弥漫着泛滥着泪水特有的咸味,黏呼,沉甸,锅盖已经撇在了一边,好象因为它过于破烂而被丢弃不用,跪在地面的女人,仿佛就要陷入土地里了;跪拜的马陈在祈祷着,像左各在后花园的无数次祈祷,哀求,对超度经文的一遍又一遍的默诵,雨水已经使它们的身体湿漉,就像两只腿了毛的鸭子,就等着进入烤箱,雨水已经把它们掩埋了,并且掩埋了一切阴霾,身体上的,空气中的,以及远处城里的喧嚣,在这样的霉雨季节里,雨伞生意一定很好罢。马陈的女人死去了,奇迹般地死去了,似乎被海龙王在匆忙中招回,女人的死亡显得充满了隐喻,马陈在女人的身旁守侯了一些时候,就离开了,这使马陈再度觉着一切不过是梦境。短短的时间里,一个美貌的而年轻的女人就那样被时间省略了,仿佛死亡中充满了马陈对陈许的怨怼,一个偷偷的注视使马陈漂流在尘世,马陈在女人的身体中寻找的是理由与可能,然而,女人好象回避了马陈对陈许的赍恨,或者女人成全了马陈对陈许的赍恨,女人以自己的死亡对马陈说,你的具有极大象征性的报复成功了,你已经成功地折磨了我,使我在简短的时间之内变成了鬼,使人们诚惶诚恐的一种虚构中的存在,马陈在这种短暂的报复中,以沉溺肉体的欢乐为手段的报复,仿佛有甚么东西没有发挥出来,这使马陈陷入了某个不知名的,无法想象的渊薮。马陈在女人死去之时显得不知所措,感觉仇恨在死亡中变得不存在了,在女人死亡的瞬间中迅捷地消逝了,马陈,一个变成男人没多久的青年男子,在死去的女人身边,注视着死亡,仿佛女人根本没有死去,起码,女人在死去之时应该说些甚么,最后的遗言,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的叙述,没有婚姻,同时也根本没有爱情,在短暂的肉体交往之后总要说些甚么,对这一切的总结性话语,给尘世也给马陈个交代,使死亡这种在尘世中应该称为终极的完结方式变得完整,利落,没有遗恨。马陈在庙宇的夜晚中,等待女人回来,好象马陈的怨恨还没有顺利地发泄干净,在没有语言的日子,最后的狂欢式的肉体交往中,在显示了彻底的虚伪的温存中,马陈感到自己似乎不应该这样对待女人,就算为了它死去的父亲,马陈把女人埋葬在父亲的身旁便离开了,马陈发现父亲的额头有鲜血的痕迹,头颅已完全碎裂,就像摔碎的西瓜。马陈在后来的行走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败感,即便它偶然中邂逅了庄印,庄印的美貌与凄凉使它再度想到了陈许,据说只有少爷的贴身侍童左各才能见到它的鬼魂,后花园里那些紫烟升天的夜晚,后花园,多么不祥的地域,据说左各在后花园里与陈许交媾,与一个鬼魂交媾,马陈想象着,不禁使皮肤紧缩,头皮发麻;陈许对俊美的马陈粲然一笑,这使马陈被马老爷狠狠地教训了,马老爷说这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你怎么能抬头直视:一切法律与规矩不过都在使人变得痴呆,统治者的最高策略,但是,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囚牢。被惩罚,仿佛是奴役的最后一个,似乎也是唯一的专利品,惩罚,怨恨,……马陈回想着被自己惩罚以至死亡的女人,在晦涩的庙宇里,在众多尽管是残联的菩萨面前,就像一艘平直的轻舟,众多菩萨会为它超度的,马陈想,当又一个陈许的代替品,陈许的又一次现身,庄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也许自己应该好好对待它了,因此马陈用友善的眼光注视着庄印,在里司废墟里,庄印疲惫地,仿佛一个残疾,依靠在松树的脊背上,看起来似乎在等待甚么,也许,它也是少爷的仆人,在等待那条被少爷称为舒克的狗,但是,一个诚实的等待者,不可能是这种表情,它过于美貌与凄然,感觉已经脱离了尘世,它是受伤的仙女;马陈,在以肉体的狂欢为手段的,对陈许的假象女人的报复中,好象消耗了过多了精力,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马陈没有想到女人的身体,也许女人的身体过于纤弱,也许女人给马陈带来了圣洁的感觉,马陈冷静地,友好地注视女人,同时在注视中马陈希望发现甚么,在注视中庄印发现了面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等待的人,英俊而健壮,朴素,诚实,庄印克制着自己不哭泣,仿佛在极度的快乐来临之时,身体有些吃不住了,时不时感到眩晕,庄印克制着自己不要说话,让它先说些甚么,听听它的声音,以便再度确认一下。庄印等待着,双手紧紧地把持着松树的脊背,松树并不光滑的身体,时常会令薄弱的手指流血,就像业已流干的眼泪。马陈在注视中发觉,女人愈加美貌无比了,同时还涵带着幽怨与悲戚,暗示了女人悲惨的身世(与自己的身世相仿的悲伤),乖舛的前程,未知的颤动的明天,马陈发觉女人的眼神中仿佛有甚么东西在发光,女人的身体渐渐变得紧绷,马陈知道,女人绝对不会把自己当作坏人来看待的,马陈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是地道的好人,善良的心,淳朴的温柔的眼神,在这种深情的喜悦的注视中,马陈期待女人说些甚么,或者,甚么也不要说,声音会破坏一切的,马陈等待着时间迅速地滑过,几十年在短暂的瞬间结束,它们在尚未回到现实中来时,它们已经在现实世界中死去了。马陈在持久的站立中感到疲惫,一天时间已经过了小半,马陈迟缓地挪动了一下已然僵直的身体,这时女人陡然莫名其妙地说,“我已经是不洁之身了。”一片粉红色的夕阳从天空流溢下来,像椰子的鲜血,静静地洒在女人苍白的纱般的脸颊上,使脸颊显得红润,健康,女人雪白的衣裙也被染红了,好象已经经过了鲜血与火焰的漂染,鲜艳,飘逸,马陈深深地沉醉了,“不洁之身”,马陈想到了女人方才吐出的词汇,就像女人吐出的蚕丝,蜘蛛的网,马陈被紧紧地束缚住了,不洁之身,马陈再度重复着,仿佛这是一句神奇而可靠的咒语,在呼唤同时也在排斥甚么,马陈想到了陈许,陈许被少爷与手下左各玷污的不洁之身,在后花园的水井里沉淀,变成石头,“不洁之身”就像一种红色的,或者粉红色的意象,环绕在马陈的身体与脑海,“我已经是不洁之身了,”这句话仿佛还有下文,但是,下文到底是甚么,马陈怎么也没有悟懂,马陈犹豫着,是否要说些甚么来打破沉默,打破安逸的阳光,马陈最后说,一句最为普通的问候性话语,同时仿佛在自言自语,说给天空中的飞鸟听,“你在这里干甚么。”马陈发现它的话在女人的身体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女人的身体因此而战抖了,就像筛子在筛甚么东西,纤细的“沙沙”声从筛子的细孔中流泻,“我在这里干甚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在这里等你啊。”女人的声音像遥远的野兽的呼啸,使马陈的身体也变得不自然,仿佛被声音以及内容所感动,马陈感到它的身体里有一股沉甸的水银在缓缓地流动着,使胃部很不舒服,也许傍晚竭尽了,夕烧即将结束了,所以一切显得更加强烈,在庄印的心中,“不洁之身”,庄印仿佛看到了被自己的身体所玷污的马陈,被自己的不洁之身玷污的马陈,像一朵霉烂的玫瑰,饱放着罪恶的光晕,庄印心中的火焰开始了,缓缓的燃烧,在自己毕生等待的男人面前,庄印发现自己等待的也许不是这个男人,庄印的身体,或者说寓居在身体之内的灵魂开始了躁动,女人的泪水“哗哗”地流淌着,就像清澈的小河,女人的哭泣已经出现了“喂喂”的声响,眼泪再也不能被控制了,宛若崩溃的堤坝,崩溃的身体与精神,庄印在哭泣中燃烧了起来,像火焰一样燃烧,像森林中的烈火,把一切——身体,以及身体之内的灵魂,都燃烧掉,庄印想到了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解决一种无可避免的行将必至的完结,烈火燃烧了庄印的身体,毛发,变成了一只燃烧的火凤凰,马陈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女人绝望的,无奈的嚎叫,在空气中,无所不在,女人就像一只火凤凰在飞舞着,仿佛飞舞着,做着飞舞的动作,女人的脸庞在火焰中模糊不清了,一边的马陈感到了炙烤,但是马陈,庄印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或者说没能离开,在火焰中女人的身体已经消逝了,逐渐地几乎消逝得无影无踪了,马陈的双眼,一个对尘世做着介入的姿态,被烈火烧化了,视力,用来扭曲尘世的一切景物的罪恶品,已经没有剩下甚么了,仅仅能看到树上镌刻的字迹,清秀挺拔的字体,马陈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仿佛在尘世受到了这样或那样的不公平的礼遇,马陈希望自己能赶到那里去,马陈亟需迅速地投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女人/男人,互相供应着肉体的需求,同时也顺带颠覆了干枯的内心,仿佛女人温热的身体可以使它的视力重新变得流利,再度出现在尘世之上,倒拿着报纸,对人们说,最近出大事了,火车都翻车了,——和别人,和自己,开着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来填充空白的无聊的一生。马陈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非常急促,来人有些蹊跷,马陈戒备着,把脸抬了起来不再抚琴,企图明了来人的面貌,马陈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马陈,马陈有些不可遏止的兴奋,终于,马陈终于来了,来人终于是马陈,被自己派出去寻找舒克的男人,英俊,健壮,也许,它是来告诉我舒克的消息的,不可能,它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它一定是看到树上的字迹了,看得出来,它急坏了,马陈克制着自己的兴奋,同时摆出荏弱的身体,好象终于见到了识货的买家,赶紧把上好的珍藏呈献出来,马陈看得出马陈的视力好象有问题了,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身体依然健壮就好了,马陈做出没有发觉的样子继续抚琴,然而,手指已开始了些微的颤动。马陈来到树林时,发现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抚琴,那人的身影非常熟悉,马陈大踏步走到近前,马陈终于在几步之内看清了抚琴之人:马陈,发觉它气势汹汹地冲到近前来,不再通过琴的折射来偷视,主人马陈委琐,恐惧,不知所措地仰倒在地上,琴已经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响声使马陈更加恐惧,也使马陈更加清醒,马陈凝视着马陈,委琐、小偷被发觉之后的惊惶,马陈怔怔地伫立着,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没经过剪接师精心地处理,或许因为经过了剪接师的精心处理,它们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马陈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被燃烧的火焰,被汹涌的火凤凰的尾巴烧焦的眼睛,马陈,马陈再度在心里琢磨着这个人,“我没有找到舒克。”马陈偶然间说出这句话,仿佛一切都没有了顺序,理智,好象马陈真的非常忠诚,在无法找到舒克时向主人请罪,用匆忙而无力的步伐,就像一个极其需要女人的男人见到了女人的肉体时,那种迫切,那种急切;马陈瞬间膨大的所有的希望,在马陈偶然的话语中,(其实不过是下意识用相对恰当的语词填充空白,尴尬,以及为即将到来的杀戮与血腥作铺垫,)瞬间化为滑稽的小丑式的舞蹈,感觉好象自己在天真地梦想,马陈的巨大的愤怒与羞愧似乎也仅仅以微薄的语言作替身,“既然你没有找到舒克,你就去死罢。”马陈使自己命令式的语言尽量显得平静,没有哀怨,从而隐瞒其中的某些成分,仿佛那些与自己无关,那些都是与侏儒无关的,马陈对自己说,那些都是与侏儒无关的。马陈听到这样的命令,起先极其恐怖,因为自己忽然之间被主人判定为死亡,只有死亡才能惩罚自己的罪愆,自己的无能,抑或别的甚么,好象天下的罪愆都是一样的,当惩罚出现时,罪愆到底是强奸还是奸杀,已经不怎么重要了;但是同时,马陈发现左各不在马陈的身边,一种冲动在内心翻涌着,陈许,马陈再度想到陈许,陈许本来是自己的女人(从它向自己微笑的笑容中可以发现这一点),然而,因为自己偷偷的一视,自己却被惩罚在尘世备受屈辱;现在,竟至死亡了;而本来属于自己的女人陈许,却被它以及它的手下玷污掉了,并且还残忍地……马陈死去时,发现杀人者是马陈的贴身侍童左各;马陈死去时,惊愕地望着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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