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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瞬间

王寂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们永远也看不透对方,因为我们在对方那里看到的是自己

的确,隔阂一层尘厚的棉墙你可能甚么都看不清楚,也许它们是故意躲避在这模糊的背后,让你去猜。你也许会以为它们是两个信使,因为信使是没有面孔的;你也许会以为它们是两具尸,因为只有尸体才像它们那样没有任何言语与动作,或者其它的甚么交流;你也许会以为它们是,仅仅恐惧地去揣度,它们可能是被绑架的人,因为只有被绑架的人才会戴着铁拷,才像它们那样丧失身体的自由,也许直到后来,至于以后是多久,谁也说不清楚,你才会明白,只有戴着铁拷的人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当然你也可能去认为它们是疯病患者,因为它们拥有着裸体的造型。但是,我想你可能不会去认为,它们是两名罪犯,因为你应该明白犯人是不会拥有宕逸的窗布的。

窗外的夤夜在默默地啁哳,仅仅是偶尔,你可以听见那些吱吱的吟诵,蛋黄的麦田在旋转,同时也燃烧了天空,也可以说是大地,因为天穹与大地是没有分别的,天空以及大地变成了紫色。火焰的牙齿在黑色背景中,舔噬,宛如章鱼的爪须,或者被尘风吹拂的谁人的乱发,咀嚼着空幻的黑暗,啮啖着失眠者的神经。也许被燃烧的不是麦田,而是火焰本身,因为麦田是看不见的,因为麦田看不见了,它们隐没在黑暗中,隐没在丧失了的雨水季节里。

它们以裸体的造型仰躺在干瘪的床榻上,床榻本来是一扇门,我想你也应该知晓这个秘密。床榻与婚床不同之处在于,它非常狭小,像某个年迈女人或者男人的眉毛,或者悬崖之间的吊桥,它们躺在上面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喘息、还有压抑宣泄时痛苦的呻吟。你从衰老的眼皮透过,估计它们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你看见了女人平坦的乳房,修小的乳晕,以及男人高高举起的手枪,也许男人仍旧让你去猜,猜测手枪里是否有子弹,子弹是否会尖锐地撕裂静谧的面,也许你希望,带着某种不为人知却众所周知的想法,希望看见这些,但是,它们已经没有面孔了。

它们怎么也搞不明白,为甚么要和对方在这样狭长的地道相遇,哪怕是在方舟相遇也比这强,方舟的尺寸是2米2╳2米2,摆放两个没有自由的人是比较合适的。而现在,它们非常拥挤地、非常勉强地、几乎是被迫地卡在了一起,仅仅倚靠尺寸紧紧地与对方啮合着,侵损着对方的身体。

它们在黑夜角隅冷漠而温暖地相遇,相处,手脚戴着铁拷,铁拷的神色是那样的庄严,肃穆,仿若上帝生气时的鼻孔。然而,你发现了那些,那些是你所无法理解的,也许你永远也无法理解,它们的枕边放着钥匙,可以开启铁拷的钥匙。钥匙别在门扉的口腔中,但是它们抑制自己不去,坚决不能,去旋转钥匙让门扉开启,也许这是因为,外面的风很大,马上就要下雨了。

它们的手脚被铁拷锁,无法伸展自己的四肢,更无法用各自的脚足抚摸对方的身体,凭借,不是凭借,抚摸温暖对方。也无法奔放自己的双手,让它们坚实地踏在阴霾铸就的大地上奔跑,去拥抱所谓的自由,以及浪漫的飞翔。它们抑制着自己的欲望,因为钥匙就在各自的枕边。

它们的面孔你也许一定熟悉,你就是凭借它们的面孔判定它们是信使的,的确,如你所料,它们没有面孔。面孔被甚么厚布般的物体所掩盖,不能简单地说是掩盖,你想,因为它们已深深地镶嵌在它们的脸庞上,看不见表情与五官,你甚至以为这样是不可能达到正常的呼吸的。这时,你想到了它,瑞奈·马格利特。

大雨吹拂了人们的喜悦与悲伤,也吹拂了子弹的速度与镜面的破裂,窗布已然玷满了禅师的气息,窗布沉重地起伏着,就像谁人难以开启的嘴唇,或者干颓的苹果般的记忆。大雨毫无声息地垂落下来,没有任何预兆与提示,没有声息地离开,没有声息地来到。大雨尽管在窗外涤荡着,不过在室内的它们却也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感觉到了火焰的晚年与时间的潮湿,感觉到了嘴唇上沾染的河水的味道,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与透彻。

它们透过沉甸甸的窗布观望着外面,看见两个小孩在雨水中嬉戏,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儿。你透过窗布看见了它们那充满期待的观望,当然也许是眺望,你透过窗布却怎么也看不见它们的眼神,因为也许它们可能是两面镜子,镜子与玻璃的作用是不同的,玻璃的作用是扭曲,而镜子的作用是反光。

 

大雨淹没了孩子的身躯,抵达了它们身躯的每一部分,大雨也领带了淤泥,淤泥或者说泥浆爬满了孩子们的身体,紧紧地吸覆在它们娇小的身躯上,将它们的身体掩埋了,毁坏了。女孩儿的短裤与男孩的裙子一样紧紧地绷在它们的身躯上,紧紧地箍住,渐渐地向身体内部融化,融合,消逝。它们在麦田上奔跑,甩动着淋漓的泥浆,麦田的燃烧已经被大雨残忍地杀害了,风掩埋了火焰的舌头,也稀释、甚至是吞没了孩子欢快的笑声。

它们把繁缛累赘的雨衣褪去,让自己冰川般的身体在大雨中飞驰,嬉笑,打闹。暗夜色情地匍匐在它们身上,渐渐地将它们掩盖,它们就像两页苍白的纸片在黑色中飞舞,就像两爿白色的玻璃杯碎片划破了夜空,就像锐利的尖刀将纸片裁开时的嘶嘶鸣响。

它们逃逸了大人们安排的农物,要在大雨中抢收麦田,做一些它们所不愿意做的琐事,它们喜欢雨水,喜欢在大雨中赤裸着奔跑的感觉,在大雨中飞驰就像飞驰在自己美丽的舌尖之上。

它们的身体已经丧失了原有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灰颜色的人物,或者物体,隐约在了蒙蔽的空气中,黑夜里,澎湃的雨水与泥浆的屏蔽中。

雨水愈来愈大,也可以说愈来愈小,雷电接着来到了混沌的天地之间,来到尚未熟睡的人们,以及被雷电惊醒的人们的视线,雷电就像凝固的冰剑狠狠地刺击着大地,这是上帝对人们的惩罚,的确,人们所犯下的罪愆实在过多了。雷电的轰鸣隐蔽在了黑夜的背后,隐蔽在人们的鼓膜所无法剥啄的角落,人们听不见雷鸣,人们只能看见闪电不断地出现,一根根扭曲的颓败的红色的线,一根根扭曲着挣扎的血管,一弯转瞬即逝的月,描绘着白昼懵懂的虚无。这时,你想到了过去的父亲,以及父亲骨灰的存放是否安好,你不知道它们在颤抖的暗色传布后面是也否注意到了这点。

雨水互相交叉,交叉着跑动,它们知道自己并没有抵达真正的大地,它们知道自己其实离开了天空,之后又再度抵达了天空,它们知道大地在很遥远的抵达,远到根本无法去想象。雨水间的冲突吸引了你,正是因为雨水之间的冲突才使雨水更加猛烈,它们穿透了时间的窗布,窗布的边沿滴答着水珠,水珠里面有着另外一个世界。

你看见闪电切开了一株老树,就像切开西瓜那样切开了它,那般清脆利索,被迫分居的老树颓败地仰倒在土地上,暗昧地叹息,那里是它的家乡,它从那里出生,现在它又从高空回到那里。老树安详地睡去了。老树像毁暗的天穹一样燃烧了起来。

 

你终于感到了来自地下的震动,可是那震动并没有带来任何声音,也许声音已经被其他声音所掩盖,你无法从众多声音,或者说从寂静中将它们分辨出来。也许因为你的注意力被小孩吸引,以至于只有当它们几乎消逝于你的视线时,你才发觉农人的劳动。农人用收割机匆忙地把小麦从大雨中打捞上来,如果打捞不及时的话,说不定明天晴天,经过强烈月光的烹饪,小麦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米饭。

收割机的震动传染了大地,也传染了你,你在它们的震动之下无法不震动,你感到了身体的轻飘、身体的无力,也许只有你的灵魂才能在任何外在的震动之下保持平静、安详、稳定。

农主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一个农人,据说自己上面几代都是农人,都种小麦。那时自己尚幼,并不知道收割的艰辛,收割远远比播种要艰辛,因为这就是世界。父亲说,如果收割时赶上大雨,自己的夏季的收成会更好,而当时收割的小麦也会为你带来很好的收入。农主坚信父亲的话,因为父亲就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父亲曾经多次赶上大雨,父亲的收成很好。

农主坚信自己的未来会更加美好,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收获的季节是用来播种的。农主的兴奋可以从它的动作上看出来,黝黑的肌肉在密集的子弹中穿梭,坚硬的信誓旦旦的微笑悄悄地变成灰烬,雨点在它坚实的身体之上崩飞四溅,传递着宣泄的喜悦与收获的愉悦,这时,你也许会想到贾涤非的《收获的季节》。也许贾涤非画的就是它们。

农人的头发被雨水洗刷,渐渐地被雨水冲刷掉,农人们在雨水的鞭笞之间变成了一堆老朽。雨水残忍地打击着人们,微笑着摧毁农人的一切,摧毁它们身上的用来蔽体的布匹,摧毁它们的神经,摧毁它们的存在与不存在。

 

一个孩子的挣扎褫夺了你的视线,接着你发现不只是一个孩子,另外那个也陷入了困境,你漠然地感觉到它们已经没有未来了,因为未来已经在过去发生过了。两个孩子的拳头在泥淖里,也许是沼泽里挥舞,孩子拳头上的血管你似乎也看得清清楚楚,尽管雨水早已将你的眼睛弄瞎了。你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甚么了,再也不会了,你只能简洁地感觉到尘世间发生过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你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能力帮助孩子脱险,因为它们已经死去了,谁又能去救赎两个死人。

孩子的拳头漂浮在地表挣扎,拳脊已经迸裂出了罅隙,间隔染红了地面,染红了泥土,染红了麦田,同时也染红了天空。你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天空确实出现了神奇的红色,橘红颜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红色昙花一现。你发觉自己的呼吸受到了阻碍,你感到自己的喉咙无比的疼痛,空气再也不存在了,肺部极度空虚,你张大嘴巴喘息,可是你仍旧无法缓解自己的生命,窒息,你觉着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你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你确确实实听见了心脏在咚咚地怒吼,你咬紧牙齿,咬紧牙齿咬紧牙齿,你听见了冰块被砸碎的声响。

你豁然发现原来陷入地下的是两具骷髅,你看见了骷髅的手指粉笔一样在最后的时刻仍旧在记录甚么,记录甚么你所不知道的。你终于明白为甚么自己没有看见挣扎中的孩子痛苦撕裂的唇,因为骷髅是没有嘴唇的。

 

一个年迈的学者决然地夹着雨衣,走到了天空的尽头,因为学者的裙襞是蓝颜色的,所以在脓黑的夜空极其显眼。学者以大人物特产的稳重、又不失轻灵的步伐登上一架软梯,沉思着掏出随身携带的米尺开始了漫长艰巨的对两朵乌云之间的距离的测量。雨水使学者的脸颊类似于清澈的小河,沉重的近视镜片也被雨水霸道地打成了鼻青眼肿,学者摘掉了眼镜,继续自己的研究。

学者在走下软梯之前,在天空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尘世间的一切雨水都是上帝在哭泣,因为人们彻底地抛弃了它,上帝就像一个被老妻抛弃的年迈鳏夫;尘世间的一切泪水并不代表悲伤或者喜悦,它们更代表源自内心深处的报复,对悲伤以及喜悦的报复;同时泪水也代表着一种惩罚,惩罚他人以及自己曾经的所有罪愆。

天边的那条乙醚的小路上,上帝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彳亍,不时沉默地放出一段浓郁的烟斗,谁人可听见它那几乎于无的眼泪,以及对被人们抛弃的遗憾的悲伤的叹息,上帝就是那个身体上写着“其实我根本不是上帝”的家伙。现在这个家伙已经老了,牙齿与头发都相继地散落在尘,变成了树木山河以及花草的馥郁。上帝穿的衣服很特别,也可以说人们并不能确定上帝此时是否穿了衣服,上帝在那条隐秘的小径上悬吊,异常清晰,更为清晰的是它的背影。它的背影是一朵稠灰的乌云,乌云被黑夜逐渐侵蚀,慢慢的再也看不清了,上帝的背影依然显见,它一直低着头,也许是因为,上帝的颈椎骨断掉了。上帝趑趄的步伐划开了独桥的胸膛,上帝趟着血河走过。

上帝离开了那座小桥,小桥变成了蓝颜色的彩虹,两个孩子在上面擦肩而过,孩子逐渐张大,它们互相远离,不曾打过招呼,就像从来不曾认识一样,它们踩着轻软的丝绒想。

麦田里的骚乱引起了你的注意,从幻想回到现实,发现麦田里的女人在哭泣,低着头静静地啜泣,这时你想到了,那些将死的人们。女人的哭声湮没在飞旋的雨水中,湮没在亘古的寂静里,女人的男人,也就是农主,被收割机收割了性命。一阵骚乱之后的人们恢复了平静,人们给人的感觉是甚么也不曾发生,农主死去了,农主依旧还在。被人们抛弃在一边的农主已经血肉模糊了,它用自己的鲜血与肉体向大地酹祭,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安慰地死去了。

 

它们在雨水深重的窗布里面听见,自己的骨髓在啮咬着铁拷,然而铁拷是那样的坚硬,它们已经感到自己骨髓的牙齿的松动,它们知道钥匙就在自己的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打开铁拷就可以解决一切了,就可以舒展地轻松地拥抱在一起,就可以释放自己的欲望,对对方身体的渴求,但是它们依然坚持着。

它们已经开始了极其克制的抚摸,用各自冰冷的双脚,去感觉对方的体温,如果对方确实有着体温的话。尽管你无法透过扇动的窗布看见它们的表情,尽管即便没有湿漉漉的传布你仍旧,仍旧无法看清它们的表情,但是你可以感觉到,或者说你已经想象到了它们那种痛苦的表情。

它们的呼吸已然变得急促,它们的双脚动作幅度愈来愈大,它们的骨骼吱吱作响,时间一片一片割下了它们的肉,时间把它们的肉烧得焦煳,同时也无情烧焦了它们的骨头,它们业已闻到了那股烤肉的味道。铁拷在谨慎地敲响着清脆的声音。

它们感觉到铁拷已然融化了,铁拷已经不在对方的身体上存在了,可是,铁拷其实融化在了对方的骨髓里,铁拷并没有融化,铁拷只是遗弃了外在的形式,它融入了它们的身体,变成它们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各自的身体就是铁拷,它们的身体是铁拷的一部分……

它们知道其实钥匙一直在各自的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钥匙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钥匙在等待着各自的开启,但是,它们知道钥匙更大的用途在把锁锁好。它们活动了一下手脚,但是,尽管已经听不见铁拷严肃的铮铮声响,仍旧能感觉到铁拷的存在,铁拷真的融入了各自的身体里,仍旧不能获得自由。

它们那没有面孔的头颅紧紧的依傍在一起,舒缓地摩擦着,呲呲地闪烁着肉欲的火花,闪烁着仅仅能在一瞬间照亮生活的亮光。

   

远方骤然亮起了一座小屋,屋子里一个男人在走动,好象去找烟,果然你预料得没错,男人点燃了烟卷,沉默地躺在了婚床上。婚床的另外一个人翻了个身,把自己的小脑袋交给了男人的胸膛,男人的胸膛很温暖,依偎在那里感觉就像沉浸在温水中,凌驾在冰冷的墓碑之上。女人也点燃了烟卷,它们安静地倚靠在一起吸烟,望着窗外的雨水与雷电。雷电就像已经消逝了的梦想,不留痕迹地在窗户玻璃上划下了转瞬即失的幻影,也许雨水的记忆更加绵长,它们就像男人大腿上的汗毛一样密集地生长在玻璃上,偶尔还会像坠落的流星在玻璃上下滑,滑过一道事先约定的痕迹,那蜿蜒的旅途就像人们的面孔,直接一点说,就像人们脸颊上的面具。

女人也许因为过于冷了,更加紧凑地挨近男人的身体,这样的夜晚是注定要失眠的,你知道,很多夜晚都是注定要失眠的,当失眠来临,我们最好冷静地接受,冷静地面对,失眠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不算甚么。

女人的大腿缠在男人的小腿上,男人一边吸烟,一边爱意绵绵地抚摸女人的腿,女人光滑的肌肤,女人澎湃的骨髓。女人卡掉烟卷,整个趴在男人的身体上,抚摸男人的胸膛,男人饱满的胸膛就像轮船的甲板,女人从那里出发,最后再回到那里栖息。男人怀着敬业精神把烟卷吸净,男人的手指插到女人的发稍,接着,小屋消逝在广袤的黑暗中了。

你在另外一个小屋里发现了孩子,一个你似曾相识的孩子,一个英俊的小男孩,你知道很多时候遇到很多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你们在很久以前见过面,不过当时你把它们忘记了,后来你又回忆起了它们,可你并不能确定,两个时间遇见的是同一个人;也许你从不曾见过它们,只是有一种见过的幻觉,也许你在死去之后曾经见过它们,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稍微有些杳渺。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的人,而你,最先注意到男孩儿的眼睛。男孩美丽的大眼睛非常的空洞,好象诗人在狭长地带说过的一些幽暗晦涩的话语,或者男孩圆润的脚后跟,男孩扑扇着大眼欣赏着窗外的世界,一片由雨水与恐惧交织的世界。

男孩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轻轻地飞起,飞到外面那个父母所不允亲近的世界,男孩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是那样的沉重,那样被玻璃外面的世界所排斥,男孩感觉到了这一点,其实窗户就是一堵墙。男孩儿休憩的小鼻子扁平地挤缩在玻璃平面上,黑洞洞的鼻孔就像窗外的世界,窗外的雨水在男孩的脸颊上悄悄滑落,成为男孩第一次不为人知的泪水。雨水在男孩的脸颊上交织着,似乎男孩真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男孩轻轻地挖了挖鼻孔,但是男孩马上缩回了胖乎乎的小脚,因为父母经常训诫说,挖鼻孔是不卫生的行为。男孩的短发被雨水濡湿了,已经湿淋淋的了,可男孩并没有感觉到清凉。

男孩似乎看见了甚么,你觉得男孩看见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其它甚么值得挥手道别的东西,男孩正在挥手道别,男孩的道别极其短暂,小腿轻轻地挥动了两下就掩藏在了窗户底下。男孩还在那里伫立着,翻阅着自己美丽的眼睛,拥有着羽绒般睫毛的大眼,忽然,男孩回了一下头,再就没有出现过。

它们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在预测明天的天气,其实它们也曾见到你所见到的那些,只不过它们因为窗布的阻隔并没有你看得清晰罢了,然而,它们所看见的可能更为真实,准确并不等于真实。尽管它们看见了那些,可并不能缓解欲望的燃烧,欲火燃烧着它们,也许正是因为欲火的燃烧才使它们没有面孔的。

它们决定互相远离,也许这样能抑制欲火猛烈的燃烧,这样就能躲避地狱危险的重量,但是,事实并没有它们想象得那样简单,尽管它们把自己的脊背对准对方,可仍不能禁止对对方的想象,它们用自己的脊背摸索,摸索对方的身体与灵魂,它们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火热与寒冷,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远离对方,甚至在肉体上,脊背在互相靠近,似乎对方的脊背有着某种鲜为人知的磁力,自己的脊背在被迫地被吸引,它们想脱离床榻到其它地方,但是,屋子里只有那么一张床,而外面,正在疯狂地敲打着雨水,完成一场对月亮以及星光的谋杀。

它们猛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方才那个男孩呆的房子应该是监狱,是本城的监狱,那里有着众多丧失了身体的自由却得到了更加神秘的自由的人们,人们在监狱里像狗一样生活,为甚么那个男孩会出现在那里,难道那个男孩是犯人,一个10来岁的男孩怎么可能是个犯人,也许一个人在它出生之先,就已然走入了没有出口的囹圄。男孩被囚禁在监狱里,男孩被惩罚了,但是你不要问为甚么。

尽管那里它们并不曾进去过,但是它们可以想象,想象那里有着功德林监狱般永远没有尽头的城墙,是城墙监狱了那些罪犯,那些应该丧失自由的人们,蜿蜒的城墙就像空气一样,弥补了所有的空缺,所有的迷失与向往,彻底填充了罪人的生活。罪人就在城墙下面游走,罪人用自己的身体建构了更加坚固的城墙,那城墙里也有着男孩的身体,幼小的血肉之躯。

更加强烈的雷鸣闪过,更加强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这时你看到,可是你并不能令自己确信真的看到了,只是非常模糊地感觉到,感觉到信使的存在,信使的行走,以及信使的死亡,这时,你明白,你估计窗布后面的两个人可能不是信使,当然也可能是,只不过今天它们串休。

信使是一个人走过那条小桥的,你明白那条小桥其实是一个人,也许那个横亘在两端之间的小桥就是你本人,你等待着人们的走过,但是你并没有像卡夫卡的小桥那样翻身,也并没有像它那样坠落。信使骑着绿色的自行车,28的自行车非常大,好象一架直升机,信使娇小的身躯在它上面很不般配,但是信使显然并不在乎这些,信使的使命是把信函送递,而不是把路径当作T台。

信使是一个人走过独木桥的,你知道独木桥其实是一个人,说不定那座走过信使的独木桥,那个两端之间的绳索,可能就是你自己,但是,你并不像卡夫卡说的那座桥,而且你也没像那座桥一样翻身,没有坠落在悬崖之间,你等待着人们走过,而最初从你身体上走过的是一个信使。

正像你知晓的那样,信使是没有面孔的,信使的标识是绿色自行车,硕大的邮包,这简单的物件构成了信使的姓名,这个人是一个信使,可信使并不是这个人。

与信使的面孔相比,你更加关注了信使的行走。在这样暴风雨狷介的天气,信使正在悠闲地走着,敢于在这样的天气以那种心定气闲的姿态走过小桥,而且小桥居然没有翻身,没有把信使葬送在自己的身体之下,深渊之底。

信使走过小桥之后,来到了那条你事先为它准备好的小路,那条阡陌就像锐利的牙床,信使就是从那样的小路来到这里的,信使没有犹豫就上路了,你惊叹它那悠然的心境与姿态。后来,你就只能看见信使的背影了,信使的背影在黑夜中是那样的不清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信使的背影也消逝了,消逝在小路的边缘上,消逝在黑夜的顶端,你似乎听见了信使最后的叹息,但是,你立即看见另外一个信使出现了,你明白过来,先前那个信使死去了,第2个信使出现了,这个信使与前面那个信使没有甚么区别,这个信使也将走过由你的身躯建设的独木桥,由你的想象铺就的小路,以及在你的想象深处死去。你豁然明白了信使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信使的故事不会再有其它甚么意外的发展与结局,每一个信使都要走过小桥,走过尖锐无比的小路,最后在旅途的边缘不为人知地默默死去,当你意识到这些时,你感到了一阵难耐的虚无,及宁静。

你发现收割的现场已经变得平静异常,再没有甚么声音去与雨水搏斗,与雨水争执着没有,肯定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一切都在沉睡中死去了,大地,以及天空,甚至包括尚在聒噪的大雨。大雨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这意味着见不到星光,也见不到清醇的月亮。但是,除却大雨之外,再没有甚么有生气的东西了,那些收割机在隐蔽的角落里挥汗淋漓,收割机已经告别了上手。

人们已经从麦田撤离了,这时的麦田才成为真正的麦田,麦田变得孤独,但是只有在孤独的时刻,存在才成为存在,孤独是存在的本真状态。也许其实还有甚么人,但是你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隐蔽在黑暗中,隐蔽在蒙昧的晦涩里。

麦田已经变成了田地,再没有甚么小麦了,小麦已经被人们运输到甚么安全的场所,等待着,变成垃圾,变成肥料,再度变成小麦。也许人们都是叶公好龙,人们期待着安静,可是当真正的安静来临,人们却无法去接受,你现在就是这样,的确,没有语言的日子是无法忍受的。

 

雨水依旧没有停息,雨水湮没了本城,湮没了麦田,湮没了人们的感官,最后,雨水湮没了雨水。

 

在雨水中它们发现了它们的存在,它们在一棚子里隐秘地行事,仿佛谁也不知道它们的行踪,可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又有甚么隐私可言。然而,它们被自己的浪漫行为所陶醉,它们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人,它们知道在这个龌龊的世界里再没有甚么人能像自己一样,被自己所陶醉了,的确,被自己陶醉是很尊贵的品质。

它们观望着雨水,通过观看这种赏心悦目的行为为自己的疲惫辩说,为自己推脱,它们几乎是固执地忽略了雨水以及潮湿的存在,它们认为这些艰苦的外在环境并不重要,它们甚至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浪漫的。

它们的身心因为雨水的存在而变得潮湿,这种湿漉的感觉不单摧毁了一切抑制,也摧毁了对时间的感觉,此时已经是凌晨了,不过雨水尚未停息。男人点燃了烟袋锅,但是,你看不见氤氲,只能极其模糊地感觉到它那种吸烟的姿态,蹲踞在地上,远远地遥望着田地,已经被收割了。

男人的烟袋锅女人也吸了几口,或者说,女人的烟袋锅男人也吸了几口,接着,它们发现了死去的农主。农主的尸体停留在地上,农主的表情非常痛苦,眼睛还鼓鼓地瞪大着,你克制着自己不要去形容,因为一切形容都带有强烈的表演意味,它们望着农主,并且把烟袋锅递给了农主,农主开始惬意地吸烟之后,它们却开始了肉体的胶合。

它们感到吸附在自己身体上的那种黏液已经彻底地征服了一切,满屋子全是那黏液的味道,屋子里的一切已经被黏液浸泡,身体变得浑浊,没有了整体感,屋子里的一切已经被大雨冲毁了。

它们感觉到了窗布上的影象,它们认为那是两个农人的影子,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铁拷已经被钥匙开启,铁拷就躺在它们身边幽默地微笑着,看着它们终于崩溃了最后的防线,的确,铁拷存在的目的是被开启,铁拷被开启之时铁拷才能感觉到一种征服他人的快感,锁住他人时的铁拷是压抑的,因为铁拷锁住他人的时刻自己也被自己锁住了。

它们的确丧失了自己坚强的意识,也许每一个人都是注定要丧失这些的,它们感觉窗布上的影象很美,窗布依然承受着雨水的重压,随着雨水的来临与退却而荡漾着湿润的粘稠的音符,正因为窗布是在幽咽着的,影象才更加美妙,它们感觉影象似乎是雨夜穹空中低垂的浮云,或者做低空飞行的燕子,燕子划开了水面,荡漾起微弱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它们感到了久违的,或者是初次的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屋子里的一切获得了永生,获得了浪漫的光辉,屋子里的一切都不再灰暗了;同时它们也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冷,它们感觉自己已经是尸体了,是被冰冻的尸体,身体是燥热的,也是寒冷的,就像两个裸体的人伫立在冰雪之间,身体已经变成冰块了,已经僵硬了,已经丧失了一切的生机,时间似乎也被封冻了……

它们告诉自己说,自己甚么也没有做。尽管落红被床单所掩盖,但是它们告诉自己说,自己真的甚么也没有做,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像现在这样,冷静,沉着,安详。它们甚至听见了圣歌,它们说窗布上的影象是别人的,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的关联,窗布上的影象是那两个农人的,你现在还能在棚子里看见那两个人,它们已经宣泄了身体内部的洪流,已经安息了。

它们知道自己甚么也没有做,因为铁拷现在仍旧在手脚上滞留,尽管这是它们后来再次铁拷上的,但是它们对自己说:自己甚么也没有做。

它们的目光注目着外面,外面正进行着它们所没有预料到的事件,那个死去的农主被安葬了,埋葬在了土地中,埋葬在麦田里,没有墓碑或者其它甚么标识,农主已经融化在田地之间,据说,这是农主最大的荣誉,这样明年的收成会很好,比农主预料的还要好。它们看见农人们对着农主安葬的地域跪拜,很久也没有起来,雨水垂落在它们身体里,就像垂落的窗帘,掩盖了室内灰暗,它们已经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声音。

男人点燃了烟卷,男人被这种下葬的仪式深深迷住了,一声痛苦的尖叫扬了起来,男人发觉这尖叫来自于自己身边的女人,男人不知道女人为甚么尖叫,不过男人并没有询问,因为女人是很神经质的。女人用男人的火机照亮了一朵瑟缩的小菊花般的光团,男人发现女人那没有面孔的面孔已经出现了霉点,宛如一块生了铁锈的生铁,男人知道女人也在自己的脸颊上看见了这些。男人看了眼手表,已经是黎明了,但是天还远远没有亮。

 

200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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