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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中指

 

 

 

 

 

 

 

 

 

 

 

 

 

 

 

 

 

 

 

 

 

 

 

 

 

 

 

 

 

 

 

 

 

 

 

 

 

 

 

 

 

 

 

 

 

 

 

 

 

 

 

 

 

 

 

 

 

 

 

 

 

 

 

 

 

 

 

 

 

 

 

 

 

 

 

 

 

 

 

 

 

 

 

 

 

 

 

 

 

 

 

 

 

 

 

 

 

 

 

 

 

 

 

 

 

 

 

 

 

 

 

 

 

 

 

 

 

 

 

 

 

 

 

 

 

 

 

 

 

 

 

 

 

 

 

 

 

 

 

 

 

 

 

 

 

 

 

 

 

 

 

 

 

 

 

 

 

 

 

 

 

 

 

 

 

 

 

 

 

 

 

 

 

 

 

 

 

 

 

 

 

 

 

 

 

 

 

 

 

 

 

 

 

 

 

 

 

 

 

 

 

 

 

 

 

 

 

 

 

 

 

 

 

 

 

 

 

 

 

 

 

 

 

 

 

 

 

 

 

 

 

 

 

 

 

 

 

 

 

 

 

 

 

 

 

 

 

 

 

 

 

 

 

 

 

 

 

 

 

 

 

 

 

 

 

 

 

 

 

涌泉

王寂

来罢,快点,用你最温文尔雅的

容与矜持

赤裸着,躺下

这时光

会慢慢,悄悄地覆盖在

你的身体

(时光会在你的)

身体缓慢地涌动

现在,我们来到了室外,鸦片一般强烈而温柔的光线使我们晕厥,仿佛做了简单、短暂、易释,却能永久地镌刻在你的记忆的梦。阳光使室外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柔软,而且给人感觉明显失真,并且使室外的一切事物都具备了一种坚硬,华丽,却徒有其表的金属气息。我们互相掺扶着身体,使它们并不沉重的体积跌落,我们在阳光之下,迟钝地等待着时间迅速地滑去。空气中是可以感觉到风的存在的,虽然它蕴涵着虚伪的羞涩,矜持,还有不为人知的冰凉的计划。光线使我们的眼球酸胀起来,我们可以十分真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我们坚持着,体会着,也许,过一会我们就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球变得气球那么大了。我们感觉到了,它们在向外突围,它们要冲到外面来看看自己,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两个球体。我们互相挽着手行走着,在马路上,树阴下。也许是因为,极可能是因为,我们过长时间没有到室外,我们在室内暗凉的书房里持续过久,已经不适应室外的阳光了。我们知道自己会一点点适应的。现在,感觉就好多了。我们在行走着,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梦境,走马灯一般循环着,发出梦魇特有的那种轰隆声,像磨牙声,一种极其恶劣,可以称为病态的习惯的声响,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我们进进出出,好象真的永远也不再醒来。树阴淅淅沥沥的小雨似的,在我们头顶忽隐忽现,就像神奇的狐仙在与我们开一个无聊透顶,它却有滋有味的玩笑;树叶,偶尔会不期而然地踩落在我们头顶,戴着它很引为自豪的光斑,阳光的亮点,就像春蚕在树叶上蚕食出的缺口,与漏洞。我们已经很久没这样行走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行走了,脚足似乎已不再适应道路,脚足的适应仅仅存在于笔缝与书脊之间的狭窄通道,行走中伴随着一个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仿佛我们一直生活在梦境中,而并非现实里。行走中,我们偶然乜见一个衣着很华丽的女人,在我们身边就像一个被删除中的记忆,或者文件,遗留着奢华的狐臭与颜色,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向我们的背后,也许(应该)愈来愈远,女人的容颜在我们关注之前就已经被删除了,删除的东西是不可能再找回来的,女人的脸被女人用报纸遮挡着,也许是遮挡着阳光;也许,是我们赤裸的视线。我们赤裸地向那女人掷了一瞥,我们一直没有回头。在紧接着的,荒诞的回想中,我们其实已经不能确定甚么了,我们无法确定我们回想的那个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以及,它到底是不是人,的确,剩余下来的,是我们的虚构,是那人给我们留下来的悬念,这种悬念造成了空间,并且提供给我们一种无害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我们麻木地行走着,没有想到要到哪里去,亲戚家?朋友家?商场?这些无聊的问题,以及无聊的场所,我们实在没有兴趣把时间浪费在那里,我们依然麻木地行走着,接触着地面的脚足暂时尚未熟悉它们的新搭档,要给它们时间。不要着急,目的渐渐会像咬钩之后的鱼漂一样浮出水面。我们审慎地选择着道路,虽然每一个交叉点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们忍受着,喧闹,车鸣,以及苍蝇一般的人群,看见人群我就看见了自己,看见它们匆忙、焦急,像忍大便找厕所似的,行走,我以为我和它们是一样的,虽然我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有时我们也能邂逅一些漂亮的脸蛋,浮挂着奶油的气味,以及过期的奶酪,酸甜的腐臭。我们在路边的老树下面,一个十分隐蔽的凉亭,货主戴着破烂却仍旧坚实的面具招呼我们,我们买了一包烟,已经戒了烟很久了,不知为甚么现在想抽,吊着树上蚕鸣的伴奏,我撕开了香烟的封条。香烟也变得陌生,香烟的感觉也从身体里丝绸似的“吱——吱——”地流泻出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再度感觉到了昏厥。许久不吸烟,偶尔吸一次就特别有飘升的感觉,像氢气球,跟随着烟卷氤氲的步履,蹒跚而毫不犹豫,伴随着轻微的迷幻与恶心,像被风阿谀得不知所措的柳枝,整齐而醉醺地寻找依靠,但是,树上聒噪的鸣蚕会让我们清醒起来,曾经有一个熟悉鸣蚕的语言的人,向我们神秘地透露,“它们是在呼唤甚么。”至于呼唤的内容那人却完满地做了隐瞒,我们猜想,那人也不过是在臆测。我们在树阴下吸烟时,它对我说,“你不准备把这柄伞带回家里去吗?”“不用了,”我对它说,“咱们家的雨伞,以及阳伞,实在是够多的了,不要再把垃圾往家里堆了。”时间堆积着鸣蚕的粪便,但是,伞骨遮挡了它们,它们就像肮脏之人的指甲,时不时准备玷污我们透明的手指,鸣蚕在我们头顶像那人所说,在呼唤甚么,看来,呼唤才刚刚开始,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它们呼唤的一定与我们无关,所以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在它们的声音统治之下呼吸,或者说:有权力离开那里,不再听它们那喑哑而淫荡的嗓门。我们缓步走在这城市的街道上,马路边,有沙土凝结而成的缓坡,缓坡一点点爬到了人行道上去,这沙土凝结的缓坡,使我想起一些甚么来。我们就这样走着,没有甚么言语以及其他的甚么交流,我们互相挽着手,如果我们忽略手也是一种身体语言的话。我们就这样走着,不知要走到甚么时候。

我们来到躬然浴池门前时,豁然发觉我们可能是出来洗澡,我们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体上的污垢业已模糊了我们本来的面貌,就像个污垢作皮的炸麻团。我们在门口仅仅作了很短暂的停留之后,服务员高举着“欢迎光临”(其实,牌子本身已经极其黯淡晦然,我是根据残缺的笔画揣摩出来的)的牌子出来,把我们拥搡进去,并且,麻利地褪去了我们的衣衫。我们不约而同地想,的确应该洗洗澡了。不错,就像我们常常述说的那样,当一个人对某种技艺沉淫过久,就会逐渐地丧失现实感,对日常生活感到陌生,我们也对生活感到了陌生,难道我们对于虚构这种技艺也是沉浸太久了,最终,既是现在——我们对我们自己感到了陌生。付出了足够的钞票之后,我们被带领,进入一个完全由木头打造的房间里,房间里很热,并且有一股松树油的气味,那种气味明显地被污水浸泡、过滤了漫长的时间,不然,那气味一定很好闻。同时,我还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苍蝇,苍蝇肯定被湿漉漉的空气与难耐的高温浸泡得膨胀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大,它的四肢蜷缩着,缩进了身体,展示着一个相对暧昧的裸体形象,我们也一样,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现在这样湿润而膨胀的裸体,也许湿润而膨胀的仅仅是眼球。在潮湿,阴暗,充斥着尸体与松树油(也许是松节油)的气味的高温房间里,我们炙烤着汗水。我们保持着惯往的沉默,任凭汗水“吱——吱——”像雨后的麦田里的声音,焦躁不安地涌动,以及屋檐下的燕屎般的泥球顺利地滚落。我们还拥有另外一个房间,也就是木屋外面的那个世界。我们从木屋里出来时又感到了一阵虚脱般的晕眩,仿若探访了阴曹的官邸,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我们泡在水温并非很高的浴池里,水池里翻着纸做的水花。水花貌似在翻涌,其实它并没有动,一切都是骗局。我们在骗局里浸泡着,感到了轻松,同时,又有一种沉重的威压以及欲望填充着空白。我们就像两尾在水里交尾的鱼,在翻滚着雪白色浪花的水里宁静而汹涌澎湃地游泳,力争上游,水里很清澈,就像月亮的眼睛。我们互相面对着眼前陌生而又极其熟悉的水滴,仿佛它来自于,那个曾经被坚固地记忆而现今却遗忘了的世界。我们宛如对方身体里的一滴水。我们就像一滴已然达到了沸点的水滴,开始了慢慢的蒸发,慢慢地变成空气,在空气中,我们再也不分彼此了。整个水面,就是一张被飓风吹拂的纸片,它们剧烈地浮动着,翻卷着清澈的溪水般的云朵,以及我们已然遗忘很久的噩梦。水花一点点燃烧着,接着,达到了沸点,沸点之后,就是等待已久的虚无。我们出去到了外面,看见了它们,坦白说我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它们的面目,夹裹着时间的诡谲与世故的奸诈,还有光华如镜的硬壳,仿佛企图立即逃离我们的视线,同时还带着得知自己根本不可能逃离之后的那种遗憾与无奈,我们见到它们时,它们在小声商讨,或者是争执,或者是龃龉,在昏暗霉味,还充斥着新鲜的、过期的腥味,逼仄狭长的过道里,靓丽而营养富足的头发尚未干透,弥散着灵魂出壳般的灰白色的水蒸气。它在得意扬扬地吸着烟,令人作呕地甩着塑料绳似的头发,滴答着水滴;而它,则委顿地埋着头,让人看不到它美丽而成熟的脸蛋,不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属于我的脸蛋,虽然,那脸蛋从来不曾属于我过。它们带着惊讶,甚至是惊遽,起码也是忐忑的眼神与神态,注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是僵尸,不知所措。它先手向它点头,一种极其伪善的,和其他人的点头与微笑是同一厂家的动作,机械,粗糙,刺目。它向我张望着,充满了愧恧与悔恨,而且还承载着不为它自己所知的蓄意欺瞒,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实在不算甚么了。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向着林荫深处的道路,但是忽然,它从后面追了上来,并且迅速地超越我们的步伐,筛动着身体与电风扇般的长发,乌黑,油亮,就像挥洒着的粗犷的字迹,还夹带着泪水与滚烫的呜咽,像风声,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头顶。我奔跑过去,一边追逐,一边回头监视着它,以及它是否追了过来;但是按照公式,一般一个奔跑着哭泣的后面一定会,或者说应该会有一个人“呼哧呼哧”狗熊似的追着,似乎有意不追上逃离的人,让它自己消耗掉大部分力气,然后乖乖缴械。我发现我永远也追不上前面的人了,我发现我真的老掉了,没救了,就像一枚即将遗落的牙齿,肯定咬不动清脆的苹果。我闻着它充满了身体气味的呜咽,渐渐慢了自己的脚步。但是,我发现它并没有像公式预告人们的那样追上来;同时我发现,我似乎跑出了很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在迷失的焦急中有人拍了我肩膀,汗毛一下子变成了剑戟,刺穿我的皮肤及衣物,我起来时,看见两个深邃的目光般的鼻孔对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放电。我们从浴室里的床榻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也许因为裸露过久,我们显得很羞涩,尽管我们知道这是完全,真的完全没有必要。当我们挪动身体时发现,身体变得出乎意料的沉重,仿佛在差遣着玉皇大帝的千金,因此,再次重温了甜蜜与诗意,再次刻画了4个扁平的熟苹果。这时,一个令我们更为吃惊的清凉的敲击声,在耳边环绕,顺着声音我们看到了一块写着卡通式汉字句子的牌子出现了,“请你们把遗留下来的DNA清理干净好吗?因为这样隐蔽的生命清扫员是不容易发现的,这样很容易让陌生人为你们接传后代。”打牌子的是个很年幼的女孩,似乎不会说话,也许是个哑人,也许是为了不让我们过于尴尬,但是,浴室里面出现的这个透明的小窗子,以及我们诗意的行为居然被偷窥,被警告,我们显得很没有经验,站在那里注视着女孩,而它,也仿佛已然知道自己似乎闯下了甚么祸事,变得宁静而不安,虽然它这不过是在为人作嫁,自己落得一些生活的所需,一种无奈的无辜,或者无辜的无奈。我们盯着它们看,任凭硕大的蚊子再度光临我们的身体,在皮肤表面安详地啜饮,就像嘬奶的孩子。我们盯着它们看,而女孩,以为我们主要在凝视牌子,以为我们不认识字,在仔细地揣摩打量字迹中含蓄的内涵,女孩吃力地举着牌子,等候我们轻松的颁布。接着,在并不怎么短暂,也不能说是漫长的空格之后,它说,“走,我们找它们老板去。”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因为手下敢于偷窥,一定是缘于老板,“没用。我们去找律师罢。”它很倔强,它决定要那样做,我们找到了浴池的老板,我们对它们说了事情的原委。但是,它们,一些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的嘴唇与舌头的人们,在安静地倾听之后,更为安静地把笔纸交给我们,用手势告诉我们,它们不会说话。在女人书写过程中,这种情形一直延宕到最后,最后我们离开浴池,去按照我的意思,找律师去控告它们侵犯了我们的人权,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似乎已经病入膏肓的样子,可能是白血病,也许是痨,衣着华贵而威严,我猜想它一定是这里真正的老板,不然那些人不会用眼神的余光对它表示尊敬,并且让它放心,不用摆出一个关注的姿势观看它们摆平我们,两个难以言传之平凡的庶民。那人倨傲地坐在那里,吸着烟卷,冷静而悠闲,也许在那表面之下掩藏着紧张,对一种势力或者说是一种倾向,本能的恐惧。它在与它们交涉着,空调冷却了我们的身体,同时也使烟卷的氤氲变得冷淡,冷清,甚至冰冷,宛如匕首,锋利的刀锋,月亮的边角……在这过程中我一直保持着低调,并且不时地挥舞着掐着烟卷的手,好象是在否定,其实,是在哄赶一只讨厌的绿头苍蝇,它的歌唱使我也有尖叫的欲望,它们——苍蝇,也许是在吟唱世界的肮脏,也许是因为很久都不说话,感到说话已经不能满足我咽喉颤抖的欲望,我想,仅仅是希望而已,吼叫,从而把一生的话全部说完。我保持着沉默。而它的手势与笔尖的滑动却像坠落的风筝。我看着它们感到可笑,好象儿时考场上隐蔽而猖獗的舞弊。我不断地吸着烟卷,我又开始了不断地吸烟,(我把前一段生活屏蔽掉,与更以前的生活衔接,似乎那段过度式生活并不存在,)这让对方以为我其实不认识字,用吸烟来掩饰这并不算小的缺陷,我无奈地微笑着,与这些人对峙远远超出了我的操作范围,我知道它也不能,但是它希望自己能试一试。试一试也没甚么,不算浪费时间,起码让它自己知道与这些人对峙不但超出我的操作范围,也超出了它的。我渐渐地也略微明白了它们的书写,对方的说法大概是:我们是在给你们录象,把你们最完美的瞬间制作出来,送给你们作纪念;我们并没有看见甚么,也并没有记录甚么,就算我们看见甚么了,那也不是你们。根本不是你们。对方强调着。你们想,它们在书写的时候也把身边的我算在里面,浴室的雾气那么大,我们怎么可能看清你们呢,这时我发觉它们也并非没有点道理,但我还是坚持找律师,我知道它肯定是不行的。煞时,我看见了女孩的召唤,女孩似乎在保留着自己的行踪,鬼祟地向我招手,它清醇的眼神让我不能拒绝,我随着它身体的影子消逝在,笔纸之间闪电般的争执背后,向着我所不熟悉的方向,鬼使神差般地,放弃了任何抵御。女孩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停住脚步,领着我进去,里面满是垃圾。女孩用手势告诉我,告诉我一个秘密,因为我不能领会它的意思,我所做的是完整的扭曲,暂时,或者就这样罢:我把女孩的意思理解为放弃对它们的控诉。我们是玩不过那些人的。我变得懵懂,它这样做到底有甚么寓意,我再次点燃了烟卷,在众多垃圾的腐败气味中,仔细甄别着女孩的符号,企图从中领悟或者说攫取到甚么隐秘,也许是女孩的计谋,故意使手势显得晦涩而简单,众所周知,接着,女孩的手势的风格改变了,这改变因为我的懵懂而变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女孩的手势挥舞着衣物的影子,就像苍鹰的翅膀被折断,作着螺旋桨般的旋转,旋转,眼前的事物变得旋转,我变得脆弱而柔软,感觉自己就是一片水,温热的水,散发着热气,我再度感觉到了无可救药的晕眩,上升,就像第一次开戒、抽烟时的感觉,像小鸟一样飞翔,喘息。我们离开了那里。我们注定是玩不过那些人的。

我们慢慢地走着,带着信誓旦旦的决心与解决苦痛的希望,但是,我把持着自己脚步的频率,不让它们显得焦急,急噪,我们迈着音乐般优美的节拍向前走着,我们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更加舒适。虽然,我们并不能忽略阳光。阳光温暖的腹部匍匐在我们的脸庞,我们可以听到那里微弱的谨慎的蠕动声,在消化,或者进食,这腹部是充满弹性的,令人不自然地想到了女人的身体,女人粘腻的乳房,女人光滑的头发。想到这些时,我不自觉地捏着它的手,它把头转向我,以为我要说些甚么,尽管我没说,但是,它却满意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充满了狡黠,就像狐狸闪烁的火红尾巴,仿佛它看清我的心思,看穿了我干瘪的想象力与思维空间。我们在通衢上行走着,黏呼呼的风吹拂着我们的汗水,汗水“呲——呲——”地蒸发掉,变成水蒸气,就像狐仙的身体,狐仙,多么美丽的名字,让人想起妖艳的充满谶语气质的往昔。也许因为愈来愈接近那里,我的心跳变得不自然,我可以听到我心脏的跳动声,紊乱,伴随着痉挛的恐惧,心脏不安地跳动着,牵动了额角的疼痛。想到额角,我才发现不单是我在注意它,四周人们也在不安地注视瞬间掠过的我,我的额角,额角上的伤疤,仿佛在注视瞬间掠过的一只鹦鹉,或者八哥,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注视的左侧还是右侧。我接着发现身边的人也因为他人的注视而变得瑟缩,本来坚牢的楼房,现在却从地基部分开始了不可避免的根本性的动摇。它害怕了。难道,它真的害怕了。强烈的,应该说是惨无人道的阳光难道也没能治愈它的战栗,使它获得平静,安宁,难道它从此变得软弱无力,不堪一击,就像软下去的柿子,只有腐烂那么一个命中注定的结局。阳光,强烈的阳光,刺酸了我们的皮肤,使我攥紧了拳头去感觉血液的流动,心脏的跳动,我们的呼吸变得不自然,也许是因为酷暑,也许是因为人们的眼神。我不过是个没有眉毛的人(到底是左侧还是右侧呢)。不,不对,人们是看不到我的缺陷的,人们只能看到我头上的绷带,绷带尚未卸妆,一种滑稽到极点的饰品。绷带里面的伤口,伤口,它重复着;然而额角的疖子还在额角安详地榨取我额头的精华,它不断地重复着,它的重复就像回声,并不悠远,因为山峦就在眼前。伤口的疼痛同时也在重复着,它们都在重复着,重复着一个主题,身体,疼痛,上帝的惩罚,以及夏日灼体的阳光。阳光使人们变得羞涩,紧张,把自己的脸庞与肘臂谨慎地用着各种法,将它们带出阳光的地盘,有的人打着阳伞,有的人带着帽子,总之,人们的脸颊已经被阳光删节,女人,我想那一定是个女人,女人(我们暂且把它当作女人)行色匆匆地从我们身边擦了过去,擦出了火星,散发着,在十分简短的一瞬间散发出来了那股臭鸡蛋味,女人没有回头,我们没能看清女人的相貌,因为它用报纸遮挡了脸部的光辉。女人远远地离去了,我聆听着它悠远的鞋跟声响,“咔——咔——”。我猜度着女人相貌,我想它一定很美,说不定,还是我的小学同学甚么的,难道,还也许会是它?一个有修养的女人,与人擦身而过,并且双方都因为接触而动摇了稳定的身体,它一定会回头说,“对不起。”但是它没有,也许它不敢,它怕我们听出它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会泄露很多秘密,所以,它不单用报纸遮挡了自己的面孔,还回避了自己的声音的出现,但是,它与我擦身而过,这一定蕴涵着甚么,它的隐匿,我领会着,体会着,回味着。顺着沉思我点燃了烟卷,烟有镇静止痛之功,我们在树阴底下行走着吸烟,烟卷的氤氲飘散在树叶里,在树叶之间的罅隙里穿行,就像逶迤而行的蛇,指向十分不明确的方向。树叶的阴影投在脚下,影影绰绰的,就像是一堆梦,埋藏着疼痛,梦境晃动着,摆荡。我们在旅途中遇见了一个居委会的大妈,大妈站在马路边上,就像塔,胳膊上带着红袖章,大妈的表情隐藏阴鸷的冷酷,多年积郁的压抑,还有一些惨不忍睹的长舌的计划。大妈的眼睛貌似迷惘地眨巴着,隐藏在眼皮之间刀疤般的缝隙里,弥散着不友好的光芒,就像蛇,像浸泡在白酒里很多年没有死去的青花蛇,大妈发现了我们的眼神里的鄙视与恶心,它在被我们鄙视的同时也成功地表达了对我们的鄙视,甚至,它还在刹那间想到了对我们行走进行干预,因为,我是一个病人。这使我们对这样的人更加厌恶,更加恶心,遇见这样的人,使我们感到12分的不愉快,而且使我们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要知道,我们是走在去医院手术的路上。我左侧额角,也就是眉毛上方,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疖子,我想把它除掉,虽然有人说,那是一条母蛇的脑袋。这种说法尽管有久远的根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提及了这种病症),并且有着悠久的治愈历史,用一些可能一生都不会遇见的稀有的深山草药,但是,我还是坚持去医院用刀子把它切除。就算是它真的是蛇头。蛇头,一种极其阴险的意象支配着我的心率,使我恶心,使我发抖,我不敢去想自己的额头,那里有蛇头,我时常还能感觉到它在里面的活动,它,据李时珍说是一种极其妖媚的母蛇,在我深梦时偷偷与我交合,使我患上了这种类似于绝症的病。那个完美无比的美梦。美梦是需要人付出一定的代价才会昙花一现的。我吸着烟,吸烟使我镇静,我们正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们慢慢地走着,我们不敢坐出租车,不,不要问我为甚么,我怕。我一支一支地吸烟,永远也不停息地吸烟,吸烟使我渐渐失去了健全的知觉,以及健全的头脑,使我忘记我身边忍受着无奈的女人,以及难以言传的疼痛,蛇头,一种淫荡而充满罪愆的意象。身边,不,不要提醒我提及身边的人,它是不存在的,履行义务中的任何人都是不存在的,当然,也包括它在内。它正在忍受着无奈与耻辱,略微带着一点点极其微薄的希望与我走在街衢之上,那通往市中心医院的路,它在忍受着被人鄙视(其实,人们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它更愿意把别人的注视理解为对自己的美貌的关注,——女人渺小的虚荣心,它迟疑着,它蠢蠢欲动。它的蛇头显然是与一些女人龌龊的交合之后,被玉皇赐予的惩罚,蛇头,代表着淫荡的女人的灵魂,它生长在健壮的难以抗拒女人的任何挑逗的男人身体之内,依靠它们的精髓生活着,肮脏的男人,一个生活的代替品,一种注定是失败的交易,一种毫无必要的互相交换。生活,命运,我在寻找着一种滑稽的、奇迹般的可能性。在生活中,没甚么人是不痛苦的。医院,逃逸玉皇惩罚的场所,拆卸沉重的包裹的场所,仿佛那些真的能通过药物与仪器祛除掉,那是极其天真的梦想,梦幻,惩罚同时也是一种梦幻,使人产生了被惩罚的梦幻。医院,切除梦幻与产生的梦幻的联合体制,让人兴奋也令人失望。我,和我的女人在阳光下走着,走在医院的路途上,阳光,照射着我们的身体,透过纱布也关照了蛇头,蛇头,正在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一个更大更有吸引力的梦幻,它与我们发现自己外面的一切是梦幻时,忽略了梦幻中的事物一样也是梦幻。我们终于走到了医院。医院就像家属楼一样朴素而亲近,这种距离的阙如使我们感到一种危险隐含其中,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已经预约好了的。我们走进医院,这使我们又想起了它可以说是伟大的诗句,沉重的乙醚,乙醚沉重的气味使我们恶心,使我们麻木而不知所措,我们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些病人,被玉皇惩罚了的人们,企图逃逸惩罚并且以为可能逃逸的人们,它们信誓旦旦,心不在焉,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它们匆忙地行走着,蹦向各种神秘而充斥着细菌的地方,尽管有乙醚,有消毒水,可是任何生命都不可能通过那种简单的方式抹杀掉。它们,这些病人,带着沉着的苦痛的面具,好象京剧里面的花脸,它们的面孔在面具后面游移不定,我们都是病人。我们来到了手术室,马上,它们为我进入了手术,它们的刀,微小而锐利的刀,划开我的身体,就像春风划开了春天的幕布,血,鲜血,宛如我流下的口水,我带着轻松而美丽的梦境进入了,其实是被沉重的乙醚被迫进入了梦乡。酒精使我们迷乱——我们——我,和它,我们变得没有了重量,在午后丰满的街道上行走,人行道上,我们没有死去,因为祸事,我们带着勇敢与忘却,谨慎地行走着,像棉絮,在阳光的抚慰之下变得瘫软。午后的阳光执着地烘烤着酒精,我们甚至可以听见身体之内的酒精“咝——咝——”地鸣叫,犹如蜂鸟,酒精会一点点蒸发,并且摄取了我们体内的大部分水分。我们一如既往地行走着,互相挽着手,就像两个沉溺于幽雅与沉醉中的舞者,脚步貌似轻飘险峻,其实稳定如常,像风的身体,像沉重的叹息。身体,我们的或者别的甚么人的身体,变得沉重,同时轻飘,四周的景物在旋转,摇晃,现实的地基显然不再坚实如常,景物,人群,以及现实这个概念本身,一切都不再是顺理成章的。我们想把这个秘密告诉行人,但是我们没有,这个秘密由我们2人独自分享了,它们不知道,也许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因为分享了这个不小的秘密而快乐,我们大笑着,在街头,人们惊慌地注视着我们,它们骇怕了,当然,因为我们掌握了不小的秘密,它们绕开我们的身体。我们来到了桥边,断桥,下面是深蓝的水,里面也许会有鱼,我们因为这个问题开始了争执,断桥就像一个扇面,屹立在水里,里面一定有鱼,我断定,但是它不相信。最终,我们决定一起到水里看一看,我们来到深水里,里面果真有鱼,渐渐地,我们不能呼吸,渐渐地,我们感觉到我们的身体漂浮在水面,我们相信最后我们的身体,一定是抻得笔直,就像新鲜的柏油马路。我看到了镜子,我愿意相信它是完整的、真实的镜子,我看到了镜子里面的我,我相信我的视力没有任何问题,——眉毛不见了,但蛇头还在额角骄傲地望着我,我尖叫一声,我曾以为我尖叫了那么一声之后,今生再也不会说话了,镜子的碎片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镜子的碎片上映照着它们惊惧的眼神,一双双圆睁的眼睛,仿佛深邃的鼻孔,镜子的粉碎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但是我还活着。我的女人在床榻边缘嘤嘤地哭泣着,好象鸟叫,好象水蛇在水里穿行时的“沙沙”声。我愤怒地拿着镜子端详(我又借了一面镜子),镜子的主人不安地望着我,深恐我把它的镜子也弄碎了,深恐因为它的镜子的粉碎而导致某人的死去,镜子的主人问我,“怎么啦?你的脸有甚么不对吗?”“你难道没有看见我左侧额角的疖子?我做手术把疖子切除,然而被切除的却是眉毛!”我知道我的语气很差,所以在说话之后,歉意地向镜子的主人笑了笑,笑意牵动了眉毛的伤口,我又接着咧了一下嘴。“没有啊;你的疖子在右侧的额角,眉毛还在啊。”在我尚未做出任何惊诧的反映之前,哭叽的女人从床边折断了似的直立起来,床单已经被它的泪水濡湿了,犹如婴孩画的地图,女人再度向我的额角处扫了一眼,女人吃惊地望着镜子的主人,捂着嘴巴尖叫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就像一根8B的铅笔划下的痕迹,引起了众人的目光,众人惊吓而不满地望着我们,继而,回到自己的梦幻中,继续着自己未竟的虚设。我与被泪水腐蚀了脸颊的女人一起去了院长室,在交谈中我们渐渐明白我们是永远也不会成为它们对峙的对手的,我们虽然气愤,可是,我们很快就败了下来,镜子,影象,一切都不再说明问题,我自己无法清楚地看到它,只能通过媒介,而媒介,用院长的话说,“恰恰是骗人的。”我们还能说甚么呢,女人只能用眼泪说话,不过眼泪却并非是天下无敌的,院长室的门扉永远地关闭了,我们,留在了门扉的外面。不,我不相信这是事实,不相信,我要控告它们,控告它们。

它们不断地唠叨着,就像某个作家或者教授在讲座,它们以为自己的语言很有感染力,不过在别人看来,却只能用于催眠。它们与我们一起走着,走在大街上,而我们,则保持着忠实听众的角色,我们实在没有甚么话说,因为在我们看来,它们是疯子,因为它的额角根本就没有甚么疖子,它实在过于神经质了。我们在午后的马路上走着,走向可以解决问题的场所,我们的律师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再次离开了家园来到了外面,这充满暴力美学的外界,我们竭尽全力使自己变得坚硬而非透明,就像两枚玻璃球,虽然看起来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的花纹,然而,谁都知道里面其实并没有花纹,但是有甚么却没有人知道了,——尽量使自己保持神秘。我们不再,绝对不再述说甚么,因为在述说之后我已经明白,一切述说都是白费唇舌。我们继续在大街上走,我们没有选择出租车,其实并非是因为甚么过于复杂的原因,我们需要节省一点钱来控告医院,我们开始过一种十分拮据的生活,直到把官司拿下来,解决掉院长大人,得到丰厚的赔偿,那时,我们的生活就会好得多了,我们现在要拮据,要团结一致努力向上。马路的阳光使我们汗水涔涔,这样的天气使城市更像个大众澡堂,身体很快就变得粘腻,好象粘米做的一种或几种小吃,我们舔着嘴唇解决喉咙的干涸,喉咙似乎就要冒烟了(因此我们把眉毛打了个死结),我们想象着梅,就是曹操看见了就流口水的那种梅,但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脑袋已经打不着火了,我们怎么也不能将“梅”形象地建立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们只能想到煤。就要到那里了,不远了,我们那双他人的双腿终于见到了解放的日子,它们艰难地咧嘴笑了,好象在哭。很快,我们发现了它们的行走,很快,我们便在一起行走,我们通过语言确认了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我们一起行走着。我知道任何述说的结局都是浪费时间,因此,我述说后保持了沉默,我决心再也不向任何人坦白甚么了。女人在此时的表现很令人满意,它没有絮叨它那琳琅满目的厌恶,我知道女人已经放弃了,放弃了诉控,放弃了我。紧接着我发现沉默是一种力量,沉默背后蕴涵着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决心与企图,因为沉默而显得沉缓有力,我像它们3人一样不再言。在沉默中,我们来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不知为甚么,在最后的几分钟路程中,它忽然懂得了沉默,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预示着我们的控诉是可能成功的。律师,我们几乎都有些认不出它了,它戴着它心爱的花脸面具,衣官楚楚,我们一起在外面等待着。律师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样,我们便没有交流甚么,我们想让它安静地准备一下。电扇呼呼地吹着,带来的更多是偏头疼似的“嗡——嗡——”声,当然,不能说风扇没有任何功用,起码,人家吹走了羸弱的苍蝇,不过,身体健壮的雄性,还是留了下来,为此,我们注定是要欣赏一段牙疼的音乐了。风扇(注视它使我想起了它,奔跑时的样子,沉坠的乳房,拖把头般的长发),苍蝇,它们的声响使我们烦躁,不过还好,我们很快就见到了它们。律师向它们说了我们的情况,它们说,我们知道了。无论律师怎样向它们述说事实,陈述事实,阐述事实,它们的回答都是:我们知道了。它们的结局也是一样。它们甚么都知道了。就是这样。律师微笑(我们是从面具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着对我们说。

我们在炙烈的阳光之下安详地行走着,踩着通往那里的路途。阳光的普照使我们的表情显得安逸而沉着,脚步也坚定异常,仿佛路途真的在迎合着我们。吸烟/不吸烟,我们在树阴下走着,在阳光下走着,街衢之上没有甚么行人。一个老人,我们不约而同、迅速地发现了那个白发老人,修长而凌乱的白发使老人的脸隐而不现,一个以行乞为生的老人,跪倒在马路边上,树阴遮挡了阳光对老人的关怀,虽然没有甚么人来关注它,也许它已经死去了,可苍蝇却解决了老人的孤独,苍蝇在老人身边“嗡嗡”地叫着,不过,尽管我们相信老人可以听见苍蝇的呼唤,可是它却保持了人的矜持,没有回应。乌黑的蚂蚁们陡然发现了远处的高山,蚂蚁知道又有一座高山等待我们征服了,它们兴奋地欢呼着,向那里挺进。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已经深秋时节了,我们想象着我们的头发被风吹拂后转成绿色时的样子,想象着老人的白发被风刈掉,落在尘土里,变成了小草,生根,发芽,明年春风吹又生;“今天的天气真好啊。”(老人仍旧在那里。)它说。“也许。”它回应着。

 

200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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