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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吴晨骏

赵兰振小说作品专号

□ 摸一摸闪电的滋味

□ 漂泊的青藤

□ 如梦令

□ 葡萄树

□ 我的小田鼠

 

 

 

 

 

 

 

 

 

 

 

 

 

 

 

 

 

 

 

 

 

 

 

 

 

 

 

 

 

 

 

 

 

 

 

 

 

 

 

 

 

 

 

 

 

 

 

 

 

 

 

 

 

 

 

 

 

 

 

 

 

 

 

 

 

 

 

 

 

 

 

 

 

 

 

 

 

 

 

 

 

 

 

 

 

 

 

 

 

 

 

 

 

 

 

 

 

 

 

 

 

 

 

 

 

 

 

 

 

 

 

 

 

 

 

 

 

 

 

 

 

 

 

 

 

 

 

 

 

 

 

 

 

 

 

 

 

 

 

 

 

 

 

 

 

 

 

 

 

 

 

 

 

 

 

 

 

 

 

 

 

 

 

 

 

 

 

 

 

 

 

 

 

 

 

 

 

 

 

 

 

 

 

 

 

 

 

 

 

 

 

 

 

 

 

 

 

 

 

 

 

 

 

 

 

 

 

 

 

 

 

 

 

 

 

 

 

 

 

 

 

 

 

 

 

 

 

 

 

 

 

 

 

 

 

 

 

 

 

 

 

 

 

 

 

 

 

 

 

 

 

 

 

 

 

 

 

 

 

 

 

 

 

 

 

 

 

 

 

 

 

 

 

 

 

 

 

 

 

 

 

 

 

 

 

 

 

 

 

 

 

 

 

 

 

 

 

 

 

 

 

 

 

 

 

 

 

 

 

 

 

 

 

 

 

 

 

 

 

 

 

 

 

 

 

 

 

 

 

 

 

 

 

 

 

 

 

 

 

 

 

 

 

 

 

 

 

 

 

 

 

 

 

 

 

 

 

 

 

 

 

 

 

 

 

 

 

 

 

 

 

 

 

 

 

 

 

 

 

 

 

 

 

 

 

 

 

 

 

 

 

 

 

 

 

 

 

 

 

 

 

 

   

赵兰振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齐物论》

    我住的屋子是间老屋,灰墙灰瓦,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蛇多,多得都叫你消受不了。你打开锁一推开门,十有八九地板上会有一盘彩色的绳圈在缓缓缠开——一条蛇不慌不忙地爬向墙角;对了,还有墙角,常常是这一秒钟还空空荡荡的,待你眨眨眼再看时,一根斑斓的带子已经沿墙扯上,带子的一头指不定还会朝你挺一挺呢!我常常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老做恶梦,见到自已被多得不计其数的凉浸浸粘乎乎软耷耷的蛇纠缠、淹没,只露出两只鼻孔喘气,奄奄一息。我真怕有一天早晨起床去抓裤带时,抓到手里的却是条曲里拐弯的蛇。可屋子又不能不住,大院里其它的屋子大同小异,情况也不比我这好多少,调房也是白搭。我得活下去。我得想出个对付的办法。

    两个星期后,那些蛇就不想来我屋里串门了。我从一本小说里得知,海南岛的人们为了防蛇,在住处的绕圈撒上一道石灰防线。蛇大概是有点怕那雪白的粉末。我如法炮制,在屋子周围能撒的位置都撒了石灰,而且还在床底下铺开白色的战场——我最怕的是睡眠状态下蛇来找你套近乎,钻到你腋窝里,偎到你脖颈根儿,醒来一睁眼你说会是怎么一回事!唉,谢天谢地,那些能把人的眼睛变瞎的白石灰却使我黑夜里安然入梦。在确信屋子里再也没有那些“软体动物”无声的动静后,我破天荒美滋滋睡了个好觉。

   我医学院一毕业就被分到了这么一个乡下卫生院。卫生院建在镇外,孤零零的,灰头灰脑,倒不像治病的地方,而更像是座关押犯人的监狱。院子的后头横着一条小河,这是蛇多的一个重要原因;报道上班后不久的一天雨后,我去河堤上随便走走,不经意间朝那有点湍急的河面上一望——乖乖,有点万头攒动的意味:蛇们昂起大拇指般的头颅,都在那儿冲浪!现在我对那所院子最清晰的记忆是那些红砖甬道,叉叉巴巴的,通到每一间房子的门口,让人眼睛一亮。那些红砖被雨水一冲涤,显得更红。要是我的身体能自动飞升离地50米左右,我想我看到的将是另一番全新的景象:那些甬道会像一根根多枝的鲜活的动脉,或者像一道道刚刚切开的新鲜伤口。那座死亡的院子一下子充满生命的气息,尽管不时漾起一阵阵血腥味。

    大院里第一个使我怦然心动的女人是霍医生。我是在一个上午看见霍医生的,当时她走在我的前头,真可谓仪态万方。她高挑个头,腰细腿长,翘翘的腚臀,而且还留着披肩长发,而且披肩长发在太阳下还会闪闪发光。我相信我是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醉人的芬芳,不然我不会一下子怦然心动,像被一颗子弹叭地射中了一样。

    霍医生是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她走路时咋就左一拽右一拽,只有两瓣屁股摆动而细腰却能稳立钓鱼台呢,像是屁股和腰没连在一起,根本就是两码事。我当然不知道还有模特儿步法这一说,相信霍医生也不会知道,那么她的气象万千的莲步轻移只能是天生的了,而不可能是训练的结果。

    要是霍医生不在我干咳一声后回过头来的话,那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基本上是完美的。要是我就此离开她,指不定她要在我年轻的梦里拽来拽去拽来拽去不知多少回呢。可是她扭过头来啦!我又一次怦然心动——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有大“啊”一声背过气去。

    一张女人的脸怎么能这么个长法呢!那还叫脸吗?——中部很凹,差不多凹得要贴住枕骨了;颌骨却自顾自朝前去,以致连嘴唇都有点撵不上牙齿的脚步;牙齿呢又黑又稀,像是不是骨头的,而是随便捡到了几粒煤核临时按上去的。还没说眼睛呢,小得即使是掰着眼皮,也塞不下一粒蚕豆;头发那么茂盛眉骨上却寸草不生,灰不溜秋的脸皮上长的雀斑倒不老少。

    从此妇产科让我退避三舍,因为一看霍医生,我就会一下子对天底下的所有女人丧失信心。我还害怕回忆我看见她面孔前后心境的剧烈改变,一瞬间美的全变成丑的,让我更觉得人生无常,纯粹是一出虚妄的演戏。

    有一天深夜我的门却铛铛地叫起来,把我从一场恶梦中唤醒,我以为那些蛇贼心不死,商量好一起回来报复我了。我呼隆坐起来,并习惯性地从床头摸到了那根木棍——从前夜里起来小解时,为了赶开地板上的蛇,我必须用棍子嗒嗒嗒嗒敲上几分钟,才敢胆战心惊地去放羊出圈——让那些等急得哗啦啦乱嚷的东西纷纷窜出身体。蛇是很恐怖棍子敲地的声音的。后来这习惯一时半刻也没改掉。我听见有人跟着门的叫唤声后头轻轻叫我:“赵医生,赵医生……”

    你猜对了,不错,正是那个美极丑极的霍医生。她站在门外,还好,她手里的电筒电压不足,红不瞎瞎的,让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孔,实际上我不停地叮嘱自已别往她脸上瞅呢,可眼睛硬是不听话。我怕黑更半夜的一看那张脸,起一身鸡皮疙瘩后,我会一下子想起《聊斋》,那就坏了,我非忍不住拉长嗓门尖厉地“啊”一声不可,像刀子一样,划开黑暗,能会不刺伤人家?

    我忘了说了,在穿衣裳的时候,我拉了电灯开关,响是“咔嗒”响了一下,但电灯睡得太死,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又停他妈的电了,这个小镇,一天中有电的时间比停电的时间短上16个小时,许多时候,我都差一点忘记还有电灯这一说,好像电灯不是100多年前就被爱迪生发明出来了,而是10天前才刚刚试用,稀罕着呢!

    “你看,深更半夜的,惊了你的觉,”她说。声音倒是挺柔和,充满了歉疚,听起来很顺耳。其实我正巴不得半夜里出一件什么事儿呢,要不待在这间屋子里,好像进了坟墓,指不定那一天说憋死就憋死了。“没啥,没啥,”我说。要是站在我门口的不是霍医生,而是一颗咝咝点着了引信的原子弹,那该有多好啊!

    但是我身体的各部分都有点擅自为政,不听指挥啦。到处都在嗒嗒嗒地抖动,连牙巴骨子也跳起了“冻”人的舞蹈。天是有点寒冷,尤其是深夜。持续了几天的暮秋的淫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沙沙沙沙劝说着树叶:“落下去吧,落下去吧……”看样子,它们不把树上的叶片哄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真冷,”霍医生在手电筒衍射的昏光里,缩了缩身子,“你多加件衣裳。”

    “不要紧,”我说,“我顶冻。去年冷水浴我还坚持到过了元旦呢。”可是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前胸和后背,都气得指手跺脚,我分明听它们纷纷说:你倒好,自已充英雄,让我们受罪!犯得着吗,她又不值得你去大献狗屁殷勤!

    门外有一溜廊庑,要不然站在冷雨里谁能受得了!天漆黑漆黑,要不是不时传来各种声响:雨声、树叶的咂地声、阴险的风声……你还以为黑暗是一种没有缝隙的固体呢!我还听到了一种夜鸟持续不绝的哀苦的叫声,匆急、孤独,很无奈,就这样:哥噢,哥噢,哥噢……是一只离群南飞的孤雁吗?那它将怎样打发这一个黑暗而漫长的秋雨之夜呢?——我还听见一种声音,时有时无,高一下低一下,痛楚而绝望,尽管很微弱,但不多几声就能把你的心打出一个又一个破洞。那是一个女人的号叫,像是一根强劲的藤条被利斧一截一截斩断了一样。

    “是个产妇,咋生也生不下来了,能使的法儿都使了,小孩就是不出来……没辙了,才叫你。”霍医生走在我的前头,手电筒的聚光斑在雨水横流的甬路上跳荡,脚踩上去,啪叽啪叽发出脆响,像是踩碎了一地的鸟蛋,又像是不停地送给大地一个又一个响亮耳光。谁湿漉漉的手掌啪地拍在了我的脸上,——鬼?我头发一炸,倒吸了一口凉气,可马上明白是一片苍老的杨树叶最后一次跟我开凄惨的玩笑。我庆幸走在后头,看见的是霍医生的背影,要是走在前头,我会害怕得更厉害,草木皆兵的。似乎她一直说个不停:“……你……大学生……什么都中……”我随口“嗯”着,根本没在意听。我在意的是我的脚,这种滑不溜秋泥水横流的路我走不好,那一步稍微扎不稳脚跟,保准“呼嗵”一下,大地轻而易举就能使你竖着的身子变横,狼狈地躺倒。

    这个小镇卫生院的院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得都有点邪乎,想想吧,大院里竟有一大片麦田,而且麦田里还有一处老坟苑呢,细数数,馒头般排放的坟头足足有十几个。就在前不久的上午,我亲眼看见一条蛇在路边蜿蜒,看见了我也不惊慌,而是就那么悠哉悠哉,慢斤斯两地拐进了那些老坟里。按说大院里见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关键是这条蛇比手腕还粗,有红宝石一般的鳞片,映着正午的阳光烁烁泛亮。你看见那种流动的艳丽的红色筋肉一定会一跳一跳的。那多像一溜流淌的鲜血啊!红色的蛇是长得很慢的,这蛇到底有多大年纪了谁又能说得清?况且已是晚秋时节,那片田里的秋庄稼早收获走了,麦苗青青的,几乎所有的冬眠动物都在地下闭上了眼睛等待来年,偏偏这条蛇仍然清醒着,还四处游逛呢,没有相当的年岁是不能抵御这份寒凉的。

    据说这个大院是一个公社书记脑子发热的产物,也许是他的一个梦,梦开的一个玩笑,梦醒之后他大笔一挥,就在镇外的旷野里圈下了这片地。他有这个权力。大院里房屋建得没有任何规则,东一排西一溜,炮炸的一般零散,而且横七竖八有许多隔墙,自然就派生出更多的门洞与豁口,直到离开这座大院,我仍然弄不清那儿去那儿的走向,弄不清那才是正路那才是旁门左道,有时你要去一个地方,拐来拐去越拐越迷糊,弄不好你就又回到了来处。唉,门路越多越难走啊!

    在那枚会跳动的光斑领导下,我终于走进病房区。我之所以这么明确方位是因为我借着反光看清了一道隔墙上的一处券门,说是券门实在是抬举了它,因为上头并没有拱顶,只是两侧的墙茬有要拱的意思,准确说这儿不过是处豁口而已。

    那枚黄色的光斑跳着跳着突然不见了,好像它是只孵化的雉鸟,这会儿扎硬了翅膀一扑楞飞走了;接着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的鼻子前头2cm处溅散:“你听,你听是啥响?”是霍医生!我都闻见了她口腔里的气味,温暖潮湿,绵软悠长,也不特别的难闻。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经闻过这种气味,反正在秋天的雨夜,在深深的黑暗里这气味乍一闻也有点诱人的成分呢!有了这点诱人的成分壮胆,一刹那间我也没再心惊肉跳的,否则我一惊跳,可不是玩儿的,肯定会栽个嘴啃泥。

    除了刚才我提及的那些声音外,我没有听见其它异样的响动。霍医生都没有揿亮手电筒,她怕吓着谁似的坚持让我听:“听听,你再仔细听听!”为了不使我的耳朵误入歧途,她还抬手指了指我们跟前的一座房子。尽管是这么黑暗,映着天光,一个离你一两步远的人的举动还是能看到的。仿佛是为了应答她的手指,那房子的一扇窗户猛一反光,吱呀叫了一声。我们一下子愣住了,不过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一股乱窜的风在开玩笑。有时雨夜的风也是挺好奇的。

    那是内科医生夜班室,这一点我当然清楚,因为每隔几天我也得在那里头过一夜,不过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响,一浪一浪,高一声低一声,怪撩人的,有时像疼得不行,有时像酸倒了牙咧着嘴一吸溜一吸溜,有时又像高压蒸汽消毒锅在呼呼放汽……今天是李医生的夜班,我都是叫他李老师。李老师个子不高,有一小半已经变白的胡茬总是保持在2 mm左右。见人好笑,他胡子变白可能与他的白牙好露出来有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牙者也白。我的李老师还好戴一顶军帽,好穿一双解放鞋,一看并不像医生,而更像是当了大队支书的残废军人。但李老师挺忠于职守的,你看这么个雨夜,并没有内科病人,他照样把值班室弄得噼哩啪嚓,像是正在抢救濒死者一样热闹。

    我弄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声音,我还以为是李老师梦呓呢。我正想上前敲窗户,霍医生却拦住了我。她神秘兮兮地往我耳朵眼里吹气:“是小蝶在叫你还听不出来吗?嘻嘻,他们在玩儿呢!”我的耳朵一热,我的耳朵闻出霍医生嘴里的气息还是相当诱人的。

    小蝶是大院里的一个护士,卫校毕业刚两年,个子也不高(这一点倒和大儿子已经当了兵的李医生般配),腰很细,似乎一把手一掐就能对头;两条小辨也很细,两只眼睛也很细,一笑,眯在一起就找不见眼睛了,只能找见两条小缝,像是用锋利的手术刀片的尖端轻轻挑了一下一样。小蝶的头发眉毛都很黄很淡,脸上还有一层“蒙脸纱”,就是雀斑。她说话有点捏儿撇儿的,像是舌头长偏了一样,可是一见病号她的舌头就又直又利,像把刀子,没了嗲声也没了嗲气,训斥得人家都云里雾里,一头露水,一时摸不清东西南北。她训人的时候胸脯挺得很高,两个山峦的峰巅一翘一翘,把朝前的下巴都撬得朝上了,撬得她嘴里还噗噗地吐恶气;她一定是把那些恶气当成了一群苍蝇,挥舞起那只不架腰的小手在嘴前扇来扇去不停地朝外赶。小蝶好打小报告,她和院长交好是公认的事实,至于和我们李老师有一腿,直到这个深夜我才第一次听到。

    你看,书上说的东西能全信吗?——我读了五年医学院,开了三十几门课程,把人体的正常和变异,条分缕析的,连一根汗毛也不放过都要用电子显微镜放大五十万倍去琢磨,可这浩如烟海的知识里,偏偏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连提都不提一句诞生生命的第一道程序,上胚胎学课时,我一直纳闷,精子在男人的睾丸里产生,怎么好好的硬是跑到了女人的子宫里了呢?我想问老师,又怕人笑话;后来还是一个同学向我神秘兮兮地解释,但也不清不白,让我觉得越说越糊涂,而且他自己也不一定真清楚。你不知道,那年代的大学生都虚荣得不得了,惟恐别人以为他懂得的事情少。直到这个深夜,在霍医生的谆谆教诲下,我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明白了一些事实,知道生命诞生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会沉浸在无限的欢愉之中,并发出一种可怕的、在黑夜里令人恐怖的声音。这声音明明是快乐的,听上去却充满痛苦,你说奇怪不奇怪。

    医生值班室的窗旁,站着一株没有树干的黑黢黢的松树,看上去很像一位放哨的五大三粗的武士。就在这株树旁,昨天刚死过一个女子,30多岁,喝干了一瓶白酒嫌不过瘾,又抽了半瓶“敌敌畏”。我们来不及把她弄到抢救室——也弄不服她,再说那间美名为抢救室的屋子除了一张床和几只老鼠或蛇的洞眼外,空空如也——就在蒙蒙细雨的户外打响了战斗。那女人有点河东吼狮,又吵又骂,得了势还哇呜咬一口呢,几个小伙子都按不住。她拒绝接受任何治疗,连插进鼻孔洗胃的胃管,她都一把扯掉,扔出老远。但仅仅5分钟后,她就老实了,刚刚还在吐骂人话的嘴里,吐出了蔓陀萝花朵一般的白沫——有机磷农药中毒的严重征象。又待了5分钟,她就连动也动不动了,尽管我几乎是跪在地上,使出全身力气按摩她的胸脯,她的心脏也没承情,最终没动一下。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

    那个我还没见到的患者又叫了起来,声音愈加凄厉痛楚,像是一簇簇羽箭穿过重重雨丝和黑暗密密织就的厚墙攒射了过来。我催促霍医生快走,可她意犹未尽,仍那么兴致勃勃地倾听屋子里的动静,仿佛她把我从梦里拉出来,就为了教我来欣赏这满室的断云零雨声。

    对这次雨夜出诊,从一初开始我就心里直打鼓。我不相信凭我纸上谈兵地学的那点妇产科知识,真能去治妇女们患的那些病症。比葫芦画瓢你也得有个葫芦吧,可我比的这个葫芦竟也是人家画到纸上的。就像哲学家柏拉图说过的那样:与真理隔了三层啊!可霍医生却不管这些,她认的是大学生这个金招牌,仿佛你只要上了大学,除了不能去乱摸老天爷的腚外,这世上就没有你不能做的事情了。唉,有理说不清,谁叫你倒霉上了大学呢!

    不过在霍医生的不停鼓励下,我还真有点自我膨胀。我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直响,我知道连肠子都像打气筒吹捧下的自行车轮胎,粗粗饱饱地涨了起来。我有点飘飘欲飞。一激动不打紧,脚下猛一打滑,我差一点没去亲吻被这连阴的雨水浸泡得糜烂了的大地。霍医生赶紧扶住了我,我一激凌,打了个寒噤。我挣脱霍医生的好像是怀抱的地方还没有站稳,右前方一竖道窄窄长长的橙黄已经粘住了我的目光——那诱人的黄色就像是一注粘稠的小米粥在流淌。是的,那正是我们在这个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要去的目的地,是龟缩在大院一角的妇产科,是妇产科神秘的大门的缝隙。

    在平时,妇产科病号并不多,可以说是少得可怜,像点炮一样,稀不冷腾地半天崩一个。妇女们害羞,得了病能凑和就凑和,别说让人去瞅去瞧去瞎盘问,连给人吞吞吐吐漏一句都要不好意思半天。至于生孩子,世世代代并没有你这个什么妇产科,人不是也没绝种吗,反倒越来越兴旺——村子里到处都有接生婆;就是没有接生婆,天经地义的事儿,到时候那个妇女会不知道对付!

    妇产科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具有秘密的意味,深藏在大院的一个角落里。走进那间屋子时,我遭遇了一桩小小的麻烦。我本来已经武装到牙齿的自信心,稀哩哗啦,一下子弄了个落花流水,没了一点踪影。是霍医生先推门进去的,我听见门吱呀召唤了我一声,而且有许多黄色的辉光纷纷拥出来笑脸相迎。我有点趾高气扬,大踏步迈进了这间屋子的门槛。我之所以说“大踏步”,是因为没有了那些烂泥捣乱,两只脚一下子松快了,光想把步子迈大一些。黄光又稠又浓,噎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看东西也昏昏朦朦的,不太清晰。这时我看见一个黑古隆冬的东西向我撞来,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躲闪不及,胸脯已经被一些硬戳戳的枯枝般的爪子攫住,并且有一股强大的冲击的力量作用在了我的身体上,我一个趔趄,而且我惊得“啊”了一声。我想我这下是完了,一定是这间屋子里豢养着一种怪物。但后边有什么撑扶住了我,我没有跌倒。我一摸是门框。这时霍医生的厉喝放飞:“你干啥!你这死老婆子!”而且我看见那个像霉得发黑的秕玉米棒子一样的东西被扯离了我,是霍医生在扯开她。是的,是个穿着一身黑粗布衣裳的老婆子,头上还顶了一根黑毛巾。脸又瘦又黑,穿的又是一双黑鞋,黑鞋里包裹着一双小脚,因为她走开时一歪一歪的,有着小脚女人特有的蹒跚步态。“他一个大男人,人家在生孩子……黑老婆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在辩解。

    “人家是大学生,我顶着雨一脚泥一脚水好不容易请来的。你看你这是弄啥!”霍医生生气啦,声音陡然提高,两只蚕豆眼像一下子到了裂荚时节。

    “算啦算啦,”我打圆场。这时我的眼睛已经能在这昏昧的辉光里游刃有余,“反正她也不是故意的,不知不为罪。”我看清了躺在产床上的病人,看清了坐在病人头枕旁的另一个老婆婆。输液架上的吊瓶里,不时泛起欢快的气泡,好像有什么事儿值得它多高兴似的。

    霍医生走过来,关切地问:“惊着你了吗?”她这种陡然变得柔和的声调真叫人受不了,像是有一只癞蛤蟆亲亲热热爬上了你的脚背一样。

    “没事没事,”我说。我赶紧岔开话题:“静脉点滴的是哪些药?”

    “催产素,”她扭过头去,茫然望着输液瓶,“其它啥也没加,只有20u的催产素。”

    桌子的一角站着半截白色的蜡烛,锥状的黄面孔扭来扭去,端详端详这,端详端详那,总也看不够似的。与外头相比,这儿简直明亮得不得了,一初进来我眼都给照花了。又明亮又温暖。只是应和着外面的奇奇怪怪的声响,屋子里的一切家什都在荡动,左摇右晃的,好像在躲闪蜡烛黄面孔的胡乱端详。

    既使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照样有来苏儿好闻的气味在萦绕,对了,还有芳香的酒精,颇叫人沉醉,就像猛地走进了一大苑奇葩异卉里。每一次走进我就要赖以为命的医院的屋子,闻到这些熟悉的气味,我都有这种感觉。

    那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虚岁才刚20。我一看那张面孔,马上明白屋子里这么明亮,完全不单是蜡烛的功劳。仿佛有了这张面孔,屋子里丑陋都给撵跑了,霍医生和黑老婆子也变得美丽了,像沤糟的朽木爆出了一树干嫩绿的芽蕾。“医生是不兴笑话人的,”她仄歪着头望着我,眼光很复杂,有害羞、乞求、疑惑、绝望、无奈……“放心好了,”我说,“你放心好了!”

    “你这么年纪轻轻的,真还能看病?”黑老婆子半信半疑地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嘶哑干燥,像是一大片干圪垃上撒满了蒺藜。

    “别多嘴!”霍医生嚷,“多嘴多舌的,你咋长这么大年纪啦!”

    “忍冬她娘,你就少说两句吧!”另一个老婆婆说话了,这是我进屋来她第一次说话。她对我笑笑,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又对我说:“你别介意,她就这么个脾气,麦秸火性子。”她的声音很柔和,不显得苍老。她留着她这个年纪已不常见的齐耳短发,没有挽髻。看上去并不老,最多不超过50岁。她一说话就叫人觉得亲切,仿佛回到了家里。她又对我笑了笑。

    是的,这个躺在产床上的姑娘叫忍冬——让我们称她为姑娘吧,你要是忽略掉她胸部以下的部位,用“秀丽”来形容她决不过分。她的脸很瘦,但没有一点棱赠的感觉,肤色因为贫血而略微有些苍白,红粉般的烛光一涂布,倒显出别样的妩媚。她的眼睛很大,深邃又清亮,仿佛你能缘着那目光望及她脑后的两条小辫。在阵痛的间隙,她一直在寻找我,张望我,试图从我脸上读出她命运的谶语。既使阵痛袭来时,她也不像一般产妇那样忘乎所以张牙舞爪的,她只是用双手攥紧被子,仿佛要把那绵软的被子攥成齑粉,额头上平起的涟漪渐渐扩散至整个面孔,终于变作惊涛骇浪——痛苦的嗥叫狂野地爆发出来了,一声接着一声,要不是亲眼看见,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样浩大的声响竟出自这么孱弱瘦削的身躯里面。这有点像一个基本粒子质子击中了小小的原子核以至引发了裂变反应,一级一级,一不丁点的质量化作了强大的迭起的能量,让人始料未及。

    我很快对忍冬做了全面检查。但在她那山恋般隆起的腹部,我没有发现应该发现的洞藏的生命的动静:既没有胎动也没听到胎心音。我怀疑是听诊器的问题,因为霍医生没有专门的胎心听诊器,甚至她对这个名词都有点茫然,我解释、比划了半天,她才在一个破纸箱子里翻腾出一个木制筒状的胎心听诊器,但至少在10年前,这个听诊器就开始不能传播胎儿的心声啦----因为木头早已被老鼠(我想应该是蛇,但木头并不是蛇的可口食品呀?)啃啮得千疮百孔,看上去倒不像个木筒,而更像是个木筛子。没辙,我只能用普通听诊器贴紧那座山包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效果当然是不好,但再不好也应该若有若无缥缥缈缈地闻到些小小生命的鼓点呀!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就像它本身那样黑暗、神秘,无声无息。

    “你不用再听啦!”霍医生暧昧地笑笑,斜乜着我说,“是死胎。”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满有把握地说。

    “不是没做超声波检查吗?”

    “超个鬼!连电都没有还超谁家的声波!”

    我有点迷惑不解。这时霍医生又暧昧地笑了。我再一次觉出开放在霍医生这具美丽形体之上的笑容之花并不显得特别可憎,倒还有那么一点可澳芰浚萌耸剂衔醇啊    我很快对忍冬做了全面检查。但在她那山恋般隆起的腹部,我没有发现应该发现的洞藏的生命的动静:既没有胎动也没听到胎心音。我怀疑是听诊器的问题,因为霍医生没有专门的胎心听诊器,甚至她对这个名词都有点茫然,我解释、比划了半天,她才在一个破纸箱子里翻腾出一个木制筒状的胎心听诊器,但至少在10年前,这个听诊器就开始不能传播胎儿的心声啦----因为木头早已被老鼠(我想应该是蛇,但木头并不是蛇的可口食品呀?)啃啮得千疮百孔,看上去倒不像个木筒,而更像是个木筛子。没辙,我只能用普通听诊器贴紧那座山包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效果当然是不好,但再不好也应该若有若无缥缥缈缈地闻到些小小生命的鼓点呀!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就像它本身那样黑暗、神秘,无声无息。

    “你不用再听啦!”霍医生暧昧地笑笑,斜乜着我说,“是死胎。”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满有把握地说。

    “不是没做超声波检查吗?”

    “超个鬼!连电都没有还超谁家的声波!”

    我有点迷惑不解。这时霍医生又暧昧地笑了。我再一次觉出开放在霍医生这具美丽形体之上的笑容之花并不显得特别可憎,倒还有那么一点可爱呢!她的笑显得有点忸悝、不好意思、谦虚,像一个热情但贫寒的农家妇女端出了一盘家常炒萝卜菜招待远客一样,惭愧又无奈。

    “说出来你可别笑话,”霍医生羞怯得像个少女,又睃了我一眼,“这是土法子,但屡试屡验,多少年了我们都是这样诊断死胎,从没出过差错。”

    霍医生噗地吹灭蜡烛,小小屋宇一下子和广大的黑暗融为一体,好像它从来没有从黑暗里分离出来过,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黑暗的倏然围合使我感到窒息。这时我听霍医生说,看!赵医生你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待到我的目光重新变作游鱼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慌不择路地逃窜时,一下子与两朵幽蓝的荧火不期而遇。

    嗳,让我怎么给你说好呢,要不是亲眼目睹,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那两粒荧火甚是活泼,飞上舞下的,但总不离忍冬的左右。一粒飞远一些,另一粒马上跟上去,分明是劝说阻止,然后两粒就又结伴飞了回来。那是一种很神奇的光,既清亮又混浊,既明晰又黯淡,既轻盈又沉重,既热烈又冷静,既活泼又安恬……交织着世上的所有矛盾,又那么恰如其分地融合为一体。颜色的质地有点类似鸡蛋黄或花蕊,能沉醉人的眼睛,使目光迷离发花。据霍医生说,是她轻拍忍冬的腹部拍出来的,但我没有看见它们逸出的详尽过程;不过在霍医生轻轻的拍击响了两下后,我的确听见了两个老婆婆不约而同的惊呼:“灵蛾子,灵蛾子……”接着那两粒叫灵蛾子的荧火就撞住了我的目光,仿佛是她们叫了名字唤出来的。霍医生黑洞洞的脸发出幽亮。霍医生说,要是胎儿活着,他才不会放他的灵蛾子飞出来呢!但要是死胎,不但灵蛾子会飞出体外,而且外头还会有成群的灵蛾子来接应,尤其是夜晚,下着雨的时候,“不信等会儿你瞧,”她信心十足地说。在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没停拍击忍冬的腹部,大概只要不被严重骚扰,灵蛾子一般是不会离家出走的,一有可能它们就要回归故圆。这是一些喜欢安静的小东西。

    “看!赵医生,看窗户!”霍医生低低地惊呼。一时间我的目光不知所措,不知往那儿去才合适,因为这时候忍冬的阵痛突然爆发了,这一次来势更汹猛;而且我发现霍医生端坐在那儿拍击忍冬腹部的姿使很有气派,有点像坐在荧屏前敲着电脑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呓怔过来的目光最后还是疾奔向窗户那儿——这里有必要先说说这间房子的窗户;这间房子有六扇窗户,每面墙上两扇,要不是有一侧的墙与另一些房屋壁邻,肯定也会开上两扇的。窗外即是大院的围墙,墙头豁豁牙牙的,根本挡不住人,三岁的小孩一爬也能翻越。尽管窗户上都吊了窗帘,但镇上的男女老少隔不长短总要来一次,拚命往屋子里瞅,尤其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恨不得把两只眼睛变成弹丸射进屋子里。一走进妇产科,给你的感觉是举目尽是窗户,而假若把所有的窗帘都卷起来,你就会又发现自已是置身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中;据说这片野地是土改时期的刑场,有一回一次就枪毙了48个人——我看见从一扇窗户的窗缝里,有一只绿荧荧的灵蛾子犹犹豫豫地飞了进来。它歇停了片刻,马上飞向了忍冬跟前的另两位伙伴,三只灵蛾子又跳又晃,亲热得不得了,像久别 重逢的故友,我都有点听见它们的惊呼声,欢笑声了。伴随着忍冬的长呼短唤,一只又一只灵蛾子从所有的窗户里鱼贯进入屋子,那阵势,我真没法给你形容,好像窗外稠密的雨点全变作了灵蛾子,一齐泻进了屋子里。屋里的每道夹缝,每处旯旮都被幽明照亮。我看着面前来来往往比夏日的蚊蚋还要密密麻麻的灵蛾子,一时是不知如何是好。但霍医生,两位老婆婆,还有忍冬,都是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该干啥干啥,好像闪烁在她们面前的并不是荧火,而还是蜡烛的昏光。

    后来霍医生停止了拍击,自然忍冬的那两只灵蛾子马上回了家,灵蛾子群稍微愣了愣,接着呼地飞走了,像刮起了一阵风,你根本就弄不清它们是怎样飞逝的,快得就像停电时灭掉的霓虹灯。直到蜡烛的黄面孔重新在桌角扭来扭去,嘲弄地望我时,我的头才会在脖子上转动,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随着灵蛾子的离去,忍冬的阵痛也接近了尾声。她一定是疲乏极了,最后一声呻吟刚刚中断,马上头一歪别,眯缝着眼睡着了,连黑老婆子叫她她都不应。在非人的痛苦磨折下,忍冬原先屈起来的两条腿伸直了,有一只脚还伸出了产床外——这时,我发现了令人不安的事实。

    “她的脚有毛病吗?”我马上问黑老婆子。

    “有,三岁那年——”黑老婆子正要往下说,忍冬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忍冬背过头去,无力地说:“小儿麻痹症!”她并没有真睡着。

    倒不是我多此一举,而是忍冬的那只脚畸形得相当严重,脚板整个地朝内仄棱,走路时肯定得用一多半的脚背当脚底使用。她那条腿也明显地萎缩,比健康的那一侧细了不少。最关键的一点是,骨盆也会跟着变形,而变了形的骨盆出口会变得狭窄,根本通不过胎儿的头颅。

    我问霍医生:“有骨盆测量器吗?”我想赶紧测量出忍冬的骨盆数据,因为吊瓶里加有催产素的液体正在一滴一滴流进她血管里,催促她的子宫收缩。假使骨盆出口压根儿不够,你再猛滴催产素,命令子宫强力收缩,那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子宫破裂。在这么一个扯蛋的地方,一旦子宫破裂,只有死路一条。

    “骨盆……测量器……”那张凹斗脸的某些部位鼓出了疙瘩。

    “就是……”我比划着,“铁的,有两只长长的腿,像个大圆规。”

     “圆规?……”霍医生梦呓般地重复着“圆规?”“大圆规?”,后来猛地兴奋了起来:“有,有,我记着呢!”

    我们搬开屋角上堆放着的几只破纸箱子,纸箱上沉睡了多少年的灰尘有二指那么厚,被我们惊醒,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乱飞一气,直往鼻孔里钻。我真怕纸箱里会一昂头钻出来几条蛇。万幸万幸,蛇倒没见着,后来霍医生的手里倒真的攥了只骨盆测量器。

    那只骨盆测量器锈迹斑斑,面目全非,还好,我往地板上使劲磕打了一阵,锈死的轴承部位慢慢理会了我的意思,稍稍活动开了些,而且两只腿能叉开一定的角度,足够测量忍冬的骨盆用,而且上面的刻度,也没有因为年深月久而变短或变长,该多少还是多少,这一点让人很觉得侥幸。

    对这些不常用的数据我记得不死,后来我还是让霍医生在她那藏满了杂七杂八什物的抽屉里翻找出了一本《妇产科学》,是赤脚医生教材,薄薄的一本,没皮没脸的,又皱又黄,像是一叠经年的枯叶。不过我们就着烛光,还是查找到了被时光之水漫漶得有点模糊的数字。不管什么时候,人类的一些解剖学数据一般是不会改变的。就是说,这破破烂烂的书提供的数字还是相当可靠的。

    我们得出了我们最不想得出的结论:忍冬的骨盆严重畸形,骨性出口根本不允许胎儿通过——不管是死胎还是活胎。

    我毕竟是科班出身,处理病人上还算训练有素,在发现忍冬下肢畸形的当儿,我已经把输液器调节到最慢滴注速度,这会儿我没发呓怔,伸手拔掉了输液针头。

    怎么办?20u的催产素并不是个小剂量,现在它正在忍冬的身体内胡作非为, 子宫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在生与死之间,忍冬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我倒宁愿相信那确是一个死胎,这样事情似乎不致于太麻烦,相对简单了一些。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得赶紧把胎儿取出来,要是死胎,是可以作宫内碎尸术的。这不是太复杂的手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许我可以尝试尝试。但要是胎儿活着就只能做剖腹产术,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当又一次阵痛来临时,我使了个眼色,把霍医生和忍冬的娘——那个黑老婆子叫出了门外。乍一出来,冷风一下子围了上来,我打了个寒噤。这会儿我顾不了那么多,既没想早年那些被枪毙掉的人群也没想刚才还光临的灵蛾子,甚至都没朝凄风苦雨覆盖着的旷野张望一眼。我简明扼要地向黑老婆子说了忍冬的病情,我劝她们赶紧转院。

    “这么说你们真没点子使啦?”黑老婆子的话语比冷风还冷,里头夹杂着不满意的雨点。

    “这儿要啥没啥的,条件实在是太简陋了,”我说,“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无路归一?”她的耳朵肯定有点聋,我吐字很清楚的话她竟听岔了音,“你是说叫俺闺女去找地蛴螬说话?”

    忍冬的疼痛达到了高峰,像峭壁一般陡立起来,吓得一群烛光纷纷逃出来。我能看见黑老婆子两手架在了腰上,身子朝我挺了挺,一付要吵架的架使:“还大学生呢,你啥吊大学生,连个小孩都不会拾……黑更半夜的你叫我们往那儿去!”

   “你这老婆子说话咋像吃了枪药,”霍医生根本没想她会是谋害忍冬的凶手,我暂时又不好向她说明,所以她的话一点也不里虚,倒是还有点实火,“给你治病治出罪来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哥噢,哥噢……”那只迷途的鸟仍然没飞走,仍在这一带夜空里转圈,它的呼唤充满了哀伤和绝望。我突然觉得很恐怖,在这么一个雨夜和两个丑陋的老女人待在这么一处鬼火出没的旷野上,耳畔里又高一声低一声地疯长着哀苦的声响……鸡皮疙瘩像风一样掠过我的半边身子,汗毛一根根全站了起来。

    “你女婿钻哪国里啦?女人生孩子他怎么没影!”霍医生没好气地问。

      霍医生提了引子,给黑老婆子找到了发泄怨怼的对像,她开始提着名字大骂忍冬的男人。

    “忍冬家娘,你歇着点骂,别累着了……折腾快一夜啦!”不知什么时候,忍冬的婆婆,就是那个留短发的大妈——让我们叫她大妈吧——站在了我们的身后,“要是能骂好忍冬的病,那我也帮着你骂……不是啥用也不起嘛!还不如留四两力气,咱计谋个出路。”

    “霍医生,赵医生,”大妈转过身来,“你们再桌椅桌椅,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转院也实在作难,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忍冬有个三长两短的,俺娃儿回来我咋交掉差哩。”原来大妈的儿子做了个小生意,出远门了,计划着早该回来了,不知什么缘故,却一直没有到家。“一定是雨天路难走,隔外头啦!”大妈竭力往好处想,声音里却满是忧虑。

    “霍医生,赵医生,权当行个好帮帮忙吧,死马当活马医,治好治歹我们不抱怨——是吧忍冬家娘,我们不抱怨。”大妈几乎是在哀求。

    小镇离县城有40公里,其间要走十几公里的土路才接上柏油路,在这么个遍地泥泞的雨夜,让两个年老力衰的老太婆带着一个危在旦夕的孕妇去赶这么远的路程,也实在不近情理。“咱们这儿做过妇产科手术吗?”我问霍医生。

    “做过,”霍医生答,“我记得是做过一次,县里来的下乡医疗队。可后来没有做成。啥都准备好了没有做成,可能是病人死了吧!”

    我可不关心什么做成没做成,死人不死人的,我想的是只要做过手术,就会有手术器械。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挽救忍冬。

    于是我们又开始翻腾房子一角的那些破纸箱子,这些多少年就没人过问过的纸箱子这一夜倒是风光无限,一只只高兴得一时不知自已是老几,就像一个山旯旮里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大国的总理。翻腾的结果是出人意料的:在一只印有“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伟人语录的人造革小箱子里,我们看见了琳琅满目的妇科手术器械,应有尽有,连不常用的线锯都齐备,而且因为上了石蜡油的缘故,没有生锈,止血钳和剪刀,开合自如,灵活得就像芭蕾舞演员的腿和腰。一时间我真有点欣喜若狂。

    我拿着霍医生那只电池差不多快耗尽的手电筒,刷刷刷刷飞快地小跑回我住的那间多蛇的老屋,这一次我既没感到滑脚的泥泞,也没在意那些落叶、雨水和奇奇怪怪的声响。我找到了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妇产科学》——我的课本,那后头附有手术图谱。我要现炒现卖,看着图谱给忍冬做手术。

    从那只有着溅血般红字的人造革箱里,我挑选出了要用的器械,然后点燃酒精,让它们一一走过蓝色的火焰——这是紧急情形下最有效的消毒办法。

    但这张产床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像是用一些叉叉八八的沤糟的柴禾棍子凑合起来的。我真怕一不小心不知怎么一碰,它会稀哩哗啦零散一地地耍赖痞。时间的虫子把它蚀噬得千疮百孔,还拉出层层叠叠的赭红的虫屎。只有这些红色的虫屎似乎在申诉,它不是柴禾棍子,而确是铁的——许许多多金属中最常见的一种。

    在我们东拼西凑忙上忙下时,忍冬一从阵痛里脱身,就睁大眼睛茫然地瞅我们,那神情,多像一个临刑的小女孩,望着人们为她张罗绞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好不了了吗?”刚才我一进屋,忍冬就这样问我,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幽闪闪的,潜满繁星般的疑问。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生孩子……怎么会好不了,”我说。

    “赵医生,要是好不了,你对我说,呵?”她努力想把眼里的疑问变作信任,但是没有成功。

    “忍冬,傻孩子,别胡思八想的了,你没看赵医生正为你忙吗——要是好不了那还忙个啥!”大妈说。

    “你放心好了,你放心好了,”我想找到最能使她放心的话来安慰她,我明白这个时候病人的情绪至关重要,直接决定治疗的成败,但我当时会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刚才你们在门口说话……我听见啦,”忍冬说。

    “你听见什么啦?”大妈嗔怪道,接着马上又凑近忍冬的耳朵低声说,“你是说转院的事吧?那是你娘要难为我,转院转院的,黑灯瞎火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我没叫转。”

    “娘,咱不转,咱就在这儿治,”这一回忍冬信服了。她闭上眼睛,眉头微蹙,静等着下一次阵痛的蹂躏。

    我仍对灵蛾子验证死胎一说不置可否。我没有理会霍医生的劝阻,最后一次给忍冬做了检查。我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还是没捕捉到忍冬身体内另一个生命的律动。我想法设法让自已相信确是死胎,这样能使我的心理轻松一些,不那么紧张。我可不想当一个杀人犯,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杀人者蘸满鲜血的双手总是淋漓着罪恶。

    在手术开始之前,我还招来了小蝶。因为为了配合手术,我必须派遣许多种药物开进忍冬的身体,而小蝶是扎静脉注射的护士。是我去叫的小蝶。护士夜班休息室和医生是挨着的,我使劲敲这个门,却对着另一扇门说话:“小蝶,小蝶……”

    “谁呀?”另一间屋子里终于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我自报家门,并说明了原委。我听见李医生打了个很响亮的呵欠——他是正处于高峰过后的低谷,肯定很疲累,这么个年纪是经不住怎么折腾的,这当儿叫醒他是有点不是时候。“啊,”他说,“小蝶呀,”他说,“她回去喝开水啦!”他和惺忪顽强地作战,终于清醒了一些,但编圈捏弯的本领实在谈不上高明。这么个潮湿的雨夜,不得糖尿病,我不相信谁会口渴。李医生让我先回去,“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到啦!”

    果然小蝶很快就到了,她脖子上驮的那个头上乱云飞渡,每一点雀斑都洇染着潮红,眼珠里一闪一闪的快活光芒还没有熄灭。小蝶是个扎静脉的能手,她搓了搓忍冬的胳膊,又轻轻拍两下,连手电都不照,噌地一别,一股殷红的血液已经回流进透明的输液器里。

    一时间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我们不是要肢解一个未见天日的胎儿,而是在庆贺谁的生日。桌子上站了四根蜡烛,连瘦条条的铁杆输液架都颤巍巍地举了一根蜡烛,她们甚至烤融蜡烛的半边身子,焊接在离我最近的墙壁上。霍医生不知从那儿找来了装着新电池的手电筒,一照,连粘膜上腾起的丝丝缕缕的热汽都清晰可辨。其实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自从我手里的长颈卵钳咬着线锯潜入忍冬的身体后,我就成了盲者鼓者。我身体里的所有感觉都跑到了手指上,连脑子里的思想也跑去看热闹。我的手指既能听见看见也能思考判断,假使这时我失去了手指,我这具躯体就会变成植物人——活着的木乃伊,不再有任何感知的能力。

    手术进行得比想像的顺利得多,我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一下子就找到了胎头。我能感到它像一只巨大的恐龙蛋,在漫无边际的混沌昏冥里,被什么拨弄着滚来滚去。不,那个“什么”分明是我手里的卵圆钳。我缘着那椭圆的球面向一极缓缓滑动……球面变成了一溜山脊——是脖颈,正是我下手的预谋部位!我轻轻拉动了线锯,嗤,嗤,嗤……声响在忍冬的身体里,在我的身体里,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就像一群瞎眼的夜蝙蝠。屋子里确实很静,静得谁放个屁都能震得烛焰发抖。两个老婆婆和霍医生像被施了定身法,凝固在黄汤橙汁里,让人疑惑等不到天亮她们就会变成琥珀。柔嫩的筋肉和骨头在我的手下碎裂、分离,它们甚至没有硬度,像是还没绽开的苞房里的花瓣,根本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还用什么特制的金属线锯,要是用一根女人的长发,我不相信会解决不了问题。

    想指望霍医生帮忙是没门儿,她不帮倒忙我就谢天谢地了。我示意她站远点。我怕她毛手毛脚乱摸一气,混淆了有菌和无菌的区域。忍冬配合得很默契,她甚至都没有“嗳哟”一听到心脏机灵的应答。我马上慌了手脚,赶紧去找她的呼吸,但呼吸也没有了。接着我给她施行了笨拙的抢救措施,当然,如果凑效的话,我就不会写这篇小说了。

 

    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立即就能游进黑夜般的记忆里,那些清晰的感觉就像一盏盏闪烁的孤灯。但我不能肯定真的经历过一个晚秋的深夜,亲手疗治过一个美丽的难产女子——不,是杀戳,用我自已也不甚了了的手段杀死了母子二人!我越想越糊涂。事实上我询问过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甚至有一个对我知根知底的朋友这样问我:你是个给人治病的医生不错,你给我说说你什么时候在一个小镇医院工作过?——无稽之谈!

    也许是我的记忆给我复制了一份别人的经历——我的同道们讲给我听的或病人们讲给我的;也许是我曾经的一个梦,我只是在一个我弄不明白的特别时刻收集了这堆梦的碎片;也许最初就是我构思的一个小说……

    但更大的可能——也许不折不扣就是我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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