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请大家保护自己的腰

巴桥

因为一次很意外的打斗,我的腰坏了。我至今不敢肯定到底是给别人踹的,还是因为突然发力而自己扭的。当天晚上,我并没觉得异样,睡觉也很安稳。第二天早上醒来,在我翻身下床的一刹那,我感觉到那股扭力把我的腰嘎嘎嘎地掰成了好几段,我就一下子软在地上了。

我试图着慢慢站起来,然后缓缓走上两步,还好,情况不是很严重。我慢慢地蹲下身去,接触到那个感到疼痛的点,又缓缓地站起来。我往左边转一转,没事,我又往右慢慢地扭过去,操,又疼了!

我冲了个凉,下楼吃饭,顺便买了瓶跌打油。一到公司,我就躲进厕所里揉上了药油。坐在我前排的是个有狐臭的男人,坐在我后面的是个抹香水的女人,这下也好,我现在只嗅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清凉味道。

这样子过了三四天,情况既没好转也没恶化,走路办事都没问题,但转身下蹲就钻心的疼。我给一个男同事看了一下,他说:“呦,都肿啦!”

我有点担心了。腰是很重要的,任何男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我的父亲,当年插队的时候,和生产队员扛一台脱稻机。田埂很窄,上了肩就放不下来,硬撑着扛到场上,我父亲就落下了毛病。

腰都肿了,听上去还是有点怕人的,我决定去看一下。隔了一天,我休息,转了两趟车,去了很有名的正骨医院。我坐在椅子上等叫号的时候,在我面前晃动的都是些断胳膊断腿的人,打着厚厚的臃肿的石膏,轻伤的,脸上手上涂满着酱紫药水。

医生说,问题不是很大,但要注意。这让我大为放心。他给我配了中成药,中药,每天一换的敷药还有纱布。回家我买了个包煲,把中药煎上了,但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的。让我头疼的是那些敷药,因为敷上后你得用纱布把它们扎紧了。一开始我是这样的:先趴在床上,反手摸索着敷好药,然后扯过三角绷带,贴好,吸腹弓背,将那三根带子在肚子底下打好结,才缓缓地翻过身来。这样子很累,广州又是永远那么热,我把这工作完成了,总会冒出很多汗来,而且效果很不理想,敷药常会走动位置,扎带有时过紧,透不过气来,有时又过松。后来,我探索了一种新方法,前半部分程序照旧,敷好药,贴上那防止渗漏的油纸,然后紧紧捂着它们,起身来到衣柜那,顶住柜子的犄角,再自己打绷带。这事倘换成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可能并不像我说的那么难,可惜我不是,当我又一次因为绷带打得过松,那些敷药呼溜溜地往下掉时,我承认,我是非常沮丧的。

我怀念我的家人,我的母亲,可惜他们在一千公里以外。我还怀念我的那些旧女友们。人在病中是最容易伤感的,很多感情的大问题也往往在这时获得顿悟。我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说大了,我只是把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搬出来,一一分析寻求帮助的可能。这一次是更彻底的沮丧,我发现,有的是我已经不能找,有的是我找不到,当然也有我不想找的,总之,那些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哪怕是让她们帮我扎一下绷带。

绷带啊绷带,我可怜的绷带!我不得不每天在腰上胡乱缠上那么一圈累赘的东西,然后再穿上裤衩,套上恤衫。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那些敷药会突然噼噼啪啪地像屎橛子一样从我的裤裆里掉下来。在公司我也得万分小心,白色的纱布头时常会露出来,这真是令人害羞的。就像女同胞们那几天起身离凳都会很注意一样,我呵护那条绷带的心情与之类似。

我不敢吃酸的东西,我不能吃芋头,这是医生关照的。我得放弃我良好的锻炼习惯,我也想不出任何一项可以不借助腰的运动。腰真是很重要的,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在最近仅有的几个私人电话中,我一开口说,我的腰坏了,朋友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这是可以理解的,腰啊,那可是腰啊!

夜晚因此变得更加漫长,当初图光线好,我租的是一个顶楼的单间,本来就足够热的,现在我却还得忍受纱布的厚厚裹挟。我把电风扇放在最靠近的地方,最大的档,我却依然辗转反侧。我感觉着那些细密的汗珠一点一点地在沁出来,又一点一点地在纱布的空档间爬行着,我不想还好,我一想我就感到奇痒无比,我痒我还不能挠,我只能不断变换着睡姿,希望疲倦能够帮我。

好不容易,我想是已经接近睡眠了,电话铃响了,我几乎是跳起来去接这个电话的,因为我用的是房东家的同线电话,这么晚的电话一般是找我的,但毫无疑问铃声将在两边同时响起。由于那突然跃起带来的剧烈疼痛,我边接电话我还咝咝地倒吸着气。后来,我把电话线拔了,继续躺下,继续进入梦乡,睡梦中就突然传来了女人高频率的尖叫声——“啊——贼!啊!”这声音如此锐利,而且就在近旁。我克制地从床上小心地翻下来,站到窗户边,发现对面五楼阳台上有个男人。我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脸,因为他很快抱住了阳台一侧的上落水管,一蹿一蹿的,飞快地爬到了六楼,然后从天台上消失了。而女人的叫声则发自我的楼下。

我继续睡,这一次稍微好点,大约在六点多的时候,我的房门被咚咚咚地擂响了。我不打算理睬,于是咚咚咚的声音就更响了。我想我是皱紧了眉头去开门的,房东,一个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女人,说:“以后手机啊、钱包啊,之类的东西,不要放在窗台上。”我说:“哦。”房东说:“昨晚你楼下那人,被竹竿钩走了手机!”我说我知道,然后关了门。

我还想睡,我非得再睡,我苦着脸继续躺到床上,可是这次我没有睡着,因为闹钟很快就响了。所以,那整个白天我的心情都坏透了。

 

好啦,不愉快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先隆重介绍一下王小燕吧。

王小燕,湖南株州人,今年23岁,一年半前来到广州。她在广州换过三个住处,现在,她成了我的邻居。她工作的地方离她住的地方很近,下楼二三十米就到啦。王小燕说,她在广州没有亲戚,王小燕还说,你这人倒是少有的,王小燕甚至神态暧昧地问过我,她好不好看。当然,这是在我和她已经比较熟悉之后。

我第一次见到王小燕的时候,她正斜靠在沙发上,两条腿懒散地搁在一张塑料凳上。她有一头很好的长发,这让我顿时就有了好印象,而且,她长得很细致,偏瘦,白,匀称,我留意到她的两只手,那会她正斜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手。看看手背,一会又翻成掌心,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当然,我不是因为觉得她的手指修长才选她的,我只不过觉得她长得比较细致,我才说,她行吗?

为了迎接九运会,不少发廊给关了。但大家都还要吃饭,所以把镜子拆了,把招牌刷一下,发廊就成了士多店。这种士多店的特征很明显,第一,墙上有特别干净的原来嵌着镜子的地方。第二,一家士多店有三四个或者五六个小姐看着,有时还有牌局或者麻将。第三,商品很简单,货架上一般只有洗衣粉和矿泉水。更多的没有货架,就在店门口放一个冷柜,冷柜里有红茶绿茶矿泉水和啤酒。年轻的妈咪坐在冷柜旁,看着有希望的客人,就会问,要按摩吗?

晚饭后,我带着一天的恶劣心情,在住处四周闲逛,我想把自己折腾得更疲惫些,好回家倒头就能睡着。后来,我就买了一瓶水,咕咕咕地喝下了半瓶,守着冷柜的那姑娘就问我,要不要按摩啊?

我愣了一下,这时才发现士多店内有好几个姑娘。她们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就干坐着,但是没人在聊天。按摩,好主意,我是多么需要按摩啊。那条腰,那条脆弱的腰,如果可以给它很好的照顾的话,为什么不呢,只不过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罢了。

我当然明白,那按摩不是我所要的按摩,但我想,我还是可以提出自己的请求。即便她们不是专业人士,但至少那是两只长在别人身上的手啊,毕竟,那是两只柔软的姑娘的手啊,她们的姿势将绝对比我自己的反手来得自然而且妥帖,这是毫无疑问的。

非常短暂的考虑后,我说,好吧。然后,我就看到了王小燕。王小燕对此并不热情,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去墙上取了一串钥匙。我知道,她将带我去的地方将是设施简陋的,专门用处的出租屋,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或者还有一个枕头,一筒卷纸。我已经很少去那种地方啦,所以我说,去我那吧。

王小燕这时才对我稍微重视了一点,她警惕地问,干嘛去你那呢?我说,咳咳,我习惯了。王小燕看着我,我也看着王小燕,她的鼻子很小巧,但却挺拔,她的额头挺饱满,而且光滑,王小燕问,远吗?我说,三分钟。王小燕说,那好吧。

爬上五楼,打开房门,“轰”的一下,那股热烘烘的气浪就罩得人满头满脸的。我把电扇打开了,对着王小燕,自己在她旁边坐下。我说,要不,你先去冲个凉,那会凉快些的。王小燕说,干嘛这么麻烦呢?我发现王小燕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她显然在克制着,她现在的眉毛微微拧着,我觉得这是我那闷热的房间引起的。

我坐在那,点了根烟,王小燕说,要不快点吧。王小燕把发卡小心地取了下来,搁在窗台上,转过脸来看我。我说,咳,你叫什么名呢?王小燕说,你喊我小燕就行了。小燕取下了发卡,那头长发披开来,显得比我刚才看到时更加乌黑,而且顺滑得很。我说,做过负离子吧。王小燕点了点头,然后把手反过去,我听到拉链的滑动声,小燕把裙子从头上脱了下来。小燕的裙是那种带着丝绸质感的面料,我一向觉得那是种最性感的面料。王小燕就说,你自己来吗?我点了点头,说,咳,小燕,是这样的,咳,我们能不能不做呢?王小燕不解地望着我,那你来按摩干嘛?我把T恤脱了,露出那白花花的绷带,我说,咳,小燕,我的腰扭了,我只是想找人稍微揉一下。我喊你,只是想让你帮我稍微揉一下。你明白吗?你瞧,我这样想做也做不了不是?

王小燕看着我的绷带,扑哧一下地就笑了,她的脸顿时生动起来,她和刚才的那副严肃模样顿时有了区别,这让我也松弛下来了。王小燕笑着说,呵呵,你这人有趣的,还真按摩了,我跟你说啊,我可不大会的哦。我说,没事没事,意思到就行啦。

王小燕早已经脱掉了鞋子,现在倚在床靠上,点了一根我的烟,她问,你这是怎么搞得啊?我说,不小心扭的。王小燕摇了摇头,骗谁!是女孩找多了吧?我说,哪有的事啊。王小燕盯着我那鼓鼓囊囊的纱布,又是摇了摇头,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啊。我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小燕说,这样吧,你先去冲个凉,呆会我给你看看。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王小燕已经把裙子又套上了,只不过比较草率,露着半边的肩膀,而电视机则开着。我湿漉漉地站到风扇前,那些水珠我故意没有抹干,这样真是能凉爽不少。你挡着我啦,王小燕说。我转了个身,瞄一眼电视里的香港剧集,爬到床上去。等我一会好吧,一会,王小燕说。没问题,我回答。除去那些腥臭的纱布,冲个凉,暂时凉爽的那几分钟,真是一天中最舒坦的时候。

电视里很快就插播广告了,王小燕摁了遥控,啪的关了。她在我身边躺下,和我一头:“老实说,怎么搞的?”我说:“打架。”“我猜也是。”王小燕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翻过身来,我看看。嚯,还不轻,背上两条血杠呢!”“那倒没事,都已经结盖了。”

王小燕把手摁在我的腰部,“疼不疼?嗯,这儿呢?对,这儿,有点,哦,知道了。那这儿呢?”我想,我的选择没有错误。虽然王小燕的手法没有任何专业技巧,但如果不做苛求的话,她做的已经着实不错了。此刻,我俯卧在床上,下巴抵着枕头,而王小燕骑在我的身上,请别胡乱猜想那个骑字,她只是坐在我的腿弯上,用她的两个手掌,在我的腰间来回左右轻轻重重地按着,捶打着,那是一种自从受伤后我潜意识里渴望了多久的抚慰啊,那是一种多么遥远来自家乡的关心啊,我闭着眼睛,我吹着风扇,我想,我都快睡着了。王小燕的手法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然后,她就拍了一下我的大腿,别睡!

我嗯了一声,王小燕说,你倒舒服啊,我都出汗了。我说,要不,你还是去冲个凉吧。王小燕说,不了,我得马上回去。我说,这么急干嘛,再帮我按会吧。王小燕说,怎么,觉得亏了?我被王小燕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只是腰真的很舒服。

王小燕再次把手放上来,再次使上了力气,我感觉这次她更熟练了,她这次也更大力了。有点疼,却又疼得那么舒服,我的嘴里因为幸福而发出叽叽歪歪的声音,“呦,疼,呦,嗯,嗯,嗯嗯呦”这时,王小燕的笑声就像爆米花一样地炸裂开来了,“哪有像你这么叫的啊,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的叫声一定又引起了歧义,但我那刻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我变本加厉的,我惟妙惟肖的,我持续不断的,我把王小燕逗得滚翻在了床上,她捂着肚子,踹着我的胳膊,她笑出了眼泪,她笑得披头散发,然后,她就过来用手捂住我的嘴,我拼命地从她的指缝间发出喊声,王小燕拼命地把所有指缝关紧,那微弱的风已经不起作用了,我身上马上又滴下汗珠来。

不闹,不闹,我说,不然就白按了。王小燕也把手松开了,甩了几下,看你还怪叫!我翻身坐起来,给王小燕和我自己点了根烟,把烟灰缸摆到床中央。王小燕吐了一口烟,说,我可很少去客人家的。我说,为什么?王小燕说,谁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啊!我有个姐妹就被害过。我说,那你怎么又肯来我这的呢?王小燕说,我就住你后面那条巷子,以前见过你几次,再说,看你还不怎么像个坏人。

我点点头。王小燕用脚拨了拨我的脚,嗳,你是哪人啊?我说,江苏。王小燕说,江苏人怎么跑这来了,很少的哦。我又点点头。王小燕继续说,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喊我小许得了。王小燕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跟你说,我可很少问客人这种问题的哦!我笑了,说,我叫许晓黎,拂晓的晓,日字旁那个晓,黎明的黎,你喊我小黎也行。王小燕哼了一声,说,我叫王小燕。

王小燕告诉我,她是湖南株州人,今年23岁,她问了我的年龄,然后很肯定地对我说,你属虎。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王小燕说,她有这本事,你只要说出年岁,她就能马上报出生肖来。我说,58,王小燕说,属猴。我说,11,王小燕说,属羊。我说,153岁,王小燕愣了一下,啪地把枕头打了过来。我把头低下,不作声,不反抗,枕头、报纸、打火机、烟壳,床上的零碎物件,都被王小燕扔了过来。我皱着眉头,别闹了,太热啊!是的,真是太热了,我把电风扇端在手里,狠命地吹了好一会,才把它朝向王小燕。烟灰缸里的烟灰便突然飞扬起来,洒得满床都是。我慌不迭地掉转了电风扇的方向,低下头去,把烟灰往床边上吹。

王小燕笑着,你这人倒蛮好玩的。我还在吹着烟灰,以前就没有好玩的客人?王小燕不屑地哼一声。我把烟灰缸重新摆到床中央,盘腿坐好。便在这时,我和王小燕同时发现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在我盘着的两条腿中间,显然有的地方过于突出了点。王小燕的笑声,就如刚才那样,又在我闷热的屋子内哗地绽开,她咯咯咯地笑着,没个停歇,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匍匐在了床上。我也有点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好长久啊,王小燕的笑声才慢慢地收起来,带着点余音的,她抿着嘴,像是在克制着又一次的爆笑,说,真的不吗?我没有回答。王小燕直勾勾地看我,你还是能听出来她话里的笑意,腰坏了可不好玩啊。

我打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帮我做件事吧。我下床,松了松裤衩,跑到洗手间去,拿出那些敷药还有纱布。帮我扎一下吧,我比划了一下,喏,这个位置,对,绕到前面来打结。王小燕说,别罗嗦,我知道。她用那已经汗湿的手,贴在我的腰上,敷上了药,贴好了油纸,兜上了纱布,你摁着,摁好,王小燕转到我的前面,打出三个漂亮的白色的纱布的蝴蝶结来。

药刚敷上去,火辣辣的,马上能感觉到药性,不过很舒服。我试着扭了一下腰,那绷带不松,不紧,刚刚好好,妥妥帖帖。我第一次觉得那层纱布不再是个累赘,我第一次觉得,有那么一层纱布的呵护,是多么令人安慰啊。王小燕啊王小燕,你怎么能扎得那么好呢?王小燕啊王小燕,你怎么能改变我对绷带的一惯看法呢?如果绷带是艘船的话,王小燕你就是个舵手,如果绷带是条河的话,王小燕你就是个航标,如果绷带是场灾难的话,王小燕你就是改变这场灾难的人,如果绷带是我这闷热的房间的话,王小燕你就是我冲过凉后吹着电风扇的那几分钟。

呼啦啦的,电风扇的轮罩有问题,持续不断地发出噪音,卫生间里响起了水声,因为手上沾了敷药,王小燕进去洗手了。这时,房门就被敲响了。

我说,谁啊?门外没有人应声。那个房东女人总喜欢无微不至,楼道的灯要记得关,天台的门要记得关,电视机的声音要轻些,晚上最好别再有电话进来。我随手拿了件T恤,下摆足够超过我的底裤,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两个人,两个男人,两个穿着保安服装的男人:“查暂住证的。”我愣了一下:“没有。”我说:“被偷啦。”我没有说谎,我的暂住证已经被偷了两三个月啦,连同那只揣着它的钱包。有好几次晚上回家,路口的保安都在查暂住证,但我每次都幸运地走了过去。好几次记得要去补办,但后来还是忘了。我说:“前两天刚被偷了,还没来得及补办呢。”

这时,小燕从卫生间出来了,举着湿漉漉的双手。我看到那个偏瘦些的,站在后面的,手里提了个手电筒的保安,眼里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随后他就含蓄地笑了起来。我注意到小燕的眼神也有点特别,她瞅瞅保安,又看看我,立刻显得心事重重。

瘦子对我说:“走一趟吧。”我说:“为啥?”那只手电筒就在我的脸上不轻不重地点了几下:“这是你该问的吗?”

是的,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我只需要回答就行了。

王小燕和我被带到了治安联防办公室,路上,我听到那个瘦子被叫作基哥,而瘦子则喊那个矮子阿强。基哥可能是个小组长,阿强明显对他比较尊重。

现在,基哥来到了办公室,这是他的领域,所以他就显得比较放松。他把手电筒立在了桌边上,拽了一张塑料圈椅坐下,然后点了一根烟,这才看着我们。但因为我们是站着,所以基哥就得抬着头,于是,基哥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蹲下。我犹豫了一下,一来是蹲下我的腰会疼,二来我也算是在公司做事的人。因为王小燕先蹲下了,所以基哥就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吐了一口烟,很耐心地又摆了摆右手。算了,蹲就蹲吧,我缓慢地把重心降低,蹲了下来。

基哥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我说:“知道。”基哥不说话,我说:“王小燕,湖南株州的。”基哥点点头,又去问王小燕:“你呢?”王小燕说:“认识。他是江苏的。”我说:“我们是朋友。”基哥把头转向我:“我问你了吗?”我愣了一下,不再说话。

基哥继续问小燕:“几次?”王小燕说:“什么几次?——没有啊,真的没有!”基哥说:“你当我傻的!到底几次啊?”王小燕说:“我们刚认识的,真的没有。”我蹲在王小燕的旁边,虽然基哥刚才让我收声,但这种情况不说话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说:“是啊,我们今天才认识的。”基哥的腿就在这时突然抬起了,皮鞋毫无犹豫地踹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仰倒在地,腰因为突然地吃力而发出尖锐的疼痛。

基哥说:“不需要我再说第三遍吧?”

我右胳膊支在地上,努力想从地上起来。挨打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没料到会这么快,那瞬间的愤怒让我大力地撩起了自己的T恤,我说:“你瞧啊,你瞧啊!我的腰都坏了,我怎么可能搞嘛!”

基哥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我那条绷带,那个放在桌角的手电筒就被他突然抄起,然后被狠命地砸在了绷带上。我哼都没哼一声,又倒在了地上。好一会,我才听到基哥的声音:“我都一直在好好说话,你为什么嚷呢?啊,有什么好嚷的呢?”

基哥很冷静地瞥着我,又点了根烟,示意一直在旁边的阿强搬个凳子过来,然后对我说:“你既然腰不好,那就坐着吧。”

我躺在地上,拿不定主意。基哥说:“要不要我扶你啊。”我挣扎着起来,来到凳子前,这时,基哥发现了那只滚在地上的手电筒,于是他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让我捡起来。我走到墙角,蹲下去,拾起手电筒又回来,正考虑着是把他交还给基哥呢还是放在那个桌角,基哥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手。他把电筒接过去,那上面好像沾了点灰,于是基哥把手电筒在我的T恤上刮了刮,搁到自己大腿上。

基哥把脸转了过去,不再理我:“王小燕啊,我再问你,你是不是鸡?”

王小燕刚才一直蹲在一旁,现在她蹲得更厉害了。我的意思是说,她蹲得更下了,身体前倾,那头长发从两边散开,我都看不到她的脸啦。

见王小燕没有说话,基哥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本来是很舒坦地陷在圈椅里的,两条腿搁在刚才阿强搬来的那只凳子上。现在,他直了直腰,把腿放下来,然后插到小燕那披散开来的头发里,找到了王小燕的下巴,将它抬了起来。

王小燕现在面对着基哥了,她不敢挪开基哥放在她下巴下的皮鞋,又不敢往后退,于是她的发音就有点怪:“基哥,基哥,帮帮忙吧,都这么熟了……”

王小燕没有把话说完,基哥的皮鞋往上一滑,就盖住小燕的嘴啦。基哥说:“我跟你熟?我什么时候跟你熟了?”

基哥把腿放了下来,点在地上,王小燕的下巴没了依托,所以头又低了下来。“抬头抬头!”基哥不耐烦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鸡?”王小燕不说话,她的头现在不得不高昂着,但眼神空洞,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王小燕似乎在沉思。基哥那只点在地上的皮鞋则开始转圈了,脚尖为圆心,脚踝带动小腿游走,不过,基哥的声音依然显得很克制:“最后一遍啊——你是鸡吗?”

虽然外面街上很吵,但我还是听到了王小燕低低的声音:“是。”基哥的耳朵很好,他也听到了,所以他满意地停住了皮鞋的晃动,就在他重新想架到那张凳子上时,基哥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我:“你不坐吗?”我说:“不坐不坐,我坐着腰疼。”

基哥点了点头。他把腿搁上凳子,可能觉得不太舒服,他把凳子勾近了一点,搁安稳了,才说道:“快点解决,好吗?”我说:“好。”基哥笑了笑,很宽慰的样子,然后他说:“你瞧,王小燕是鸡,这没错吧?王小燕是鸡,她在你的房间里,而且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呢,穿着裤衩,王小燕呢,披着头发,穿着拖鞋,这说明了什么呢?”

我说:“我们是朋友啊。”

基哥的逻辑非常清楚:“你说你们是朋友,可你刚才又说你们才认识,那么,你们刚才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不得不承认基哥的话无懈可击。我沉默着,事实上,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在考虑怎么把事情说清楚,可直到现在,我唯一能想到的还是那根救命稻草。腰啊,我的腰啊!我说:“基哥啊,我的腰坏了啊,你瞧,我总不可能裹着这么圈东西做吧?!”基哥的涵养很好,他用刚才那样的眼神又注视着我的腰,我想了想,还是把T恤放了下来。

基哥开始盖棺定论:“算你五次吧。一次五百,总共两千五,行吗?我都没算你暂住证的罚金呢。”

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啊!”然后,我就又栽到地上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阿强从基哥的背后绕到了我的背后,他的腿比起基哥来要更为有力,他的准头比起基哥来也更为精确。我的脸贴着热烘烘的水泥地,腰那儿,有成千上万支小箭头在拼命地钻出来,横的,竖的,斜的,扭曲拐弯的,来回折返的,我觉得我的腰已经完完全全地和身体分割开了,仿佛一截被人遗弃的、孤零零的、爆晒在阳光下的臭猪肉,在那汹涌澎湃却又无比虚空地疼着------

 

好啦,痛苦的事情放在一边,让我们还是来谈谈王小燕吧。

王小燕有些积蓄,具体数目我当然不知道。我跟她算过一笔帐,一天算三个,一个算一百,就算一个月有好几天休息,这也能称得上高薪了。王小燕花在衣服上的钱不多,基本上都是地摊货,她其他的消费也不是很高,她的房租甚至比我还要低,所以我觉得,王小燕应该是有些积蓄的。不过,比较重大的损失我后来亲见过两回。一次是王小燕生了场病,医院黑得很,让王小燕损失不小。一次是有了积蓄的王小燕踌躇满志地准备做老板了,她盘了个档口,本来也是打算做发廊的,不过后来被人搅翻了。

我和王小燕出去宵夜,一般是我掏钱,不过那也算不了什么,她最爱吃的麻辣烫之类的,价钱都不是很高。王小燕说,她很喜欢和我在一块,是因为觉得我说话比较好玩,这是连我都比较纳闷的一点,怎么自己以前没有发现呢。

那天,我绞尽脑汁,想起一个朋友来,然后给他打了个电话。朋友送来了两千块钱,算是把事情了了。王小燕也罚了点钱,不过不多,因为发廊的老板娘后来也来了。王小燕事后告诉我,这村里所有的小姐基哥都认识,他和老板娘的关系甚至还不错。基哥的主要目标是我,要不然,他是不会难为王小燕的。

最初的几天,我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任何细微的翻身都会牵动那条无比脆弱的腰,我平躺在那,还是觉得腰部像是有着特别强大的地心引力,狠命地往下坠去。稍微好点了,我小便还是得站得笔直,一只手兜着那东西,一只手撑在墙上,颈部僵直,只能用余光打量位置。更好点了,我上下楼梯就像在做慢镜头回放,抬起右腿,放下,放下,然后再抬起左腿,再放下,放下。喜人的变化是一点一点出现的,这中间,王小燕帮了我一点忙。她的绷带扎得真是有水平,她让我充分认识到,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和我之间的差距。

上面还是身体状况方面的改变,我的心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一度我非常忧虑,因为我觉得这次腰伤得太重了,肯定得留下点东西。不是像我父亲那样,从此不能抗重物,就是会落个坐骨神经之类的东西,我还悲观地想到了肾功能,所以我又挣扎着去了两回正骨医院。医生还是那句话,没有内伤,但要注意。恢复是缓慢的,尤其是腰。医生还说了这句话,它也有助于我放弃了急功近利的想法。

整个夏天,我打着那条厚厚的绷带,缓慢地出没于那座城中村。整个夏天,我经历了没有腰伤也会经历的一些事情,以及因为腰伤而衍发出的一些事情。整个夏天,我爱护我的那条腰,犹如女孩们爱护她们最娇嫩的东西。整个夏天,我为那条腰所拖累,以致没有一次口角,没有一次游泳,没有一次跑步,哪怕只是快走。

这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情,因为恢复的缓慢,某些心理的影响似乎永远地留了下来,哪怕是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我蹲下身去,我就会下意识地放慢速度提着腰,我站起身来,我总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克制住别再用手撑腰的想法。我几乎不和人吵架了,我怕万一动手的话,又会伤害到那脆弱的所在,我也很少运动了,不是担心运动扭伤,而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恢复到以前的速度。我不敢快跑,不敢急停,不敢突然转身,不敢连跳两级台阶。简单地说,我已经提不起那口真气了!而原因一半是腰伤的阴影总会在最合适的时候显现,狠狠地咬我一口,而另一半则是因为经过那个漫长的夏季,我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我已经习惯于认为,自己是个腰坏了的人。

包括,包括现在我每次在下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王小燕。她把她的头发散开了,发稍常会刺到我的脖子,说:“你的腰还没好透呢,还是让我来吧。”整个过程都是,她不让我起来,她始终坐在我的上面,不肯让我起来。她说:“你别动,让我来。”整个过程都是。

   广州  扬箕村

2001/10/3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