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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找       人  

葛红兵

  找啊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大家都是好朋友。

一、赵甲科之歌

  你能告诉我吗?路易莎,人的一生能走多少路呢?在路上,他会找到多少东西,又会丢掉多少东西呢?现在,我是32岁了,我一路走一路丢了很多东西?有些再也不会回来了。路易莎,比如一只水壶,它跟随我已经很久,但是,有一天突然被我扔出窗外,你说它有什么过错呢?它什么过错都没有!此后在我的生活中,我再也不能用那种水壶了,见到那种水壶,我就会感到羞愧,哪怕是在商店的橱窗里望上它一眼,我都会落荒而逃。路易莎,你看我在那个路口,也随意的把你给丢了,我就是这样不可救药了。那天,我在霍普金斯中心周围转悠,路边,小妖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人。我转一圈,她问一遍,每次的语调都不一样,她的问话很有逻辑,很性感,让我不能不回答,但是,我的回答永远是“找人”,“找人”,“找人”。

  是啊,有的人用一生在找人,有的时候他是在找朋友,有的时候他是在找领导,有的时候他是在找上帝,有的时候他什么别的人也不找,他只是在找自己。

  但是,路易莎,你是知道的,我其实是在欺骗小妖,如果说我在找什么的话,我是在找一个虚无,因为你已经不在了,一年前就不在了。霍普金斯中心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中心了,你的房间里住了一个小个子黑人,这简直就是对你的侮辱。我对小个子黑人说:“你是一个侮辱。”小个子黑人礼貌地笑笑:“对不起!‘侮辱’是什么?”她把门开得很大,像是女人岔开的大腿。

  路易莎,你看,我是在找人,我哪有时间向她解释什么是“侮辱”呢?然而,不向她解释,我又能干什么呢?这会儿,我除了找人,并没有其他事要干。难道我要像小妖一样在街上永远地呆下去吗?路易莎,你知道吗?一个人一生能丢掉多少人?又能把多少他丢掉的人找回来呢?如果找不回那个丢掉的人,没法想的时候,能不能随便拽一个人当道具,然后对着舞台下面黑暗地方说:“你们看,我终于找到了,我找的就是她。”现在,我对这小个子黑人身后的虚空说:“我,我找的就是你。”

  她说:“啊!啊!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说着她顺手理了一下肩膀上的胸罩带子,似乎在提醒我注意我的眼神,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不够礼貌,我正盯着她的乳房看呢!但是,路易莎,我不盯着她的乳房看,又能看什么地方呢?她的乳房是那么巨大,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视线,不是我要看,而是我必须看,此刻在我的视线中只有乳房。路易莎,你是知道我的毛病的,如果小妖不在场,我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更何况,这间房间的每一样家具我都是那样熟悉,地毯上、椅子上、桌子上到处都是我们爱的痕迹,我都看出来啦,小个子黑人,她是个懒惰的人,她连这些痕迹都没有打扫掉呢。

  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她说:“哦!不,这不是我要的。”我说行啦,当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啦,我在街上转悠了一整个晚上,我这是在找谁啊?我找的人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呀。我的手告诉我她没有穿内裤,这是一个习惯于裸睡的人呢,这是你的习惯呀!她是和你一样的呢?

  “路易莎,你找的就是路易莎。”我的朋友韩二说,“想一想吧,没有路易莎的时候,晚上你能干什么呢?你在大街上荒唐地转悠。现在,你该有个新的路易莎了。”

 

  是啊,我的一生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找人上了,我在楚城找,在江南府找,在东京找,在霍普金斯中心找,我找谁呢?

  路易莎,你得有智商,你得猜出我在找谁,这样,你才能让我觉得找你是对的;你得有抵抗,不能让我一下子找到,否则,我就没有激情了,但是你也不能让我找不到,如果找不到,我就没有耐心了,我会在路边随便什么地方坐下来,把一根草衔在嘴里,然后说,呸呸!我不走了,就是这儿了,这样我会对自己失望的,你呢?也会失望的,你会发现我不如小妖那么坚强。就如同那天,你拽住黄瓜不让我动,你说,我们不能老是这样,我们得有新的,那会儿,我突然停止了,并且萎顿下去,我充分表现了我的软弱;就如同那天我知道了你和小高的事,我的内心犹如刀割一般,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说我要走了,是啊,“我要走了”,后来我也的确在你前面离开了蝉城,可是“我要走了”,这是什么意思呢?除了“逃避”以外,它什么别的意思都没有。

  我对自己没有信心,路易莎,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实话,要知道,在你面前,我是多么自卑啊,我的视线只能到你的大腿那儿,它此来没有超越过那里,就连你的腰部都没有到达过,我怎么能不自卑呢?看起来你像个巨人,而我则是个侏儒。如果上述视觉效果不是因为我的两脚站在泥澡里,或者你的两脚站在高高的凳子上,那么一定是这样的了。我能从泥澡里出来吗?你能从凳子上下来吗?不能,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谁叫我们那个时候还年轻呢?我们那个时候能站着做任何事情。

  你说:“哦!哦!”

  我说:“哦!哦!”

  这就是生活,我们能对生活说什么呢?

  要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英语词汇只够用来发一些具有戏剧效果的声音。但是,这并没有妨碍我们交流,甚至我们的交流更有成效,它充满了真理,并且意韵无穷!虽然这真理很快就变成了谬误,它让我们彼此都找错了。

  你后来说:“不对,不对,让我们重新来一遍,亲爱的,乘我还有力气,让我们重新来一遍,我会拽住你的,我不会让你从我的手中脱掉。”

  我说:“哦――!哦――!”那个时候,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我泣不成声。我伸出手试图拽住你,可是你的手冰凉,怎么会这样?

  我把你从我的身边推开就是为了再一次找你吗?就是为了今天在霍普金斯中心门口转悠吗?就是为了看你从空中飞走,而把自己一个人留下吗?或者,只是因为刚刚那个言辞?那会儿,我们是在黄山天都峰,我们刚刚像亲人一样互相祝福,刚刚把一把锁锁在了链子上,相约10年以后再来看这把锁。那会儿,我们还刚刚接完最后一个吻,刚刚用掉最后一点儿感情,刚刚彼此擦过最后一回眼泪。

 

  愚愚手批:

  看起来赵甲科这人不错,这年月还有谁会怀念呢?没准前脚送你走,后脚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呢!还有谁会把时间花在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故人身上呢?用了找新人还来不及呢?不过,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吧,已经找到的,就不认为是好的,找不到的,或者是丢了的,往往就被认为是好的了。人类在这方面悲剧可不少,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维特等等都是如此,找着找着就把自己的小命给弄丢了。

  俺也不是这样吗?爱俺的,俺不爱,不爱俺的,俺偏偏爱得要死,也许人的一辈子就是要这样在爱和不爱之间找来找去,男人用一辈子找女人,女人用一辈子找男人。

  俺不想虚伪,俺这些年在人生的道路上露脸的事儿干的不比别人少,16岁就上大学了,去年还在交大整了个生物学博士学位,可说实话,18岁上开始,俺的正经事儿主要就是找女人了,俺想干什么呢?拿俺爹的话是“找个大腚女人生个儿子回来算你小子出息”,拿城里人的话是叫谈恋爱,俺爹没文化说话实在,可俺觉得那话实际上和城里人的话是一个意思,城里人都像赵甲科,喜欢用文绉绉的词儿。但是,这可不好找,俺从大山里出来,长得黑,小时候俺老师就瞧不起我,说我脸黑得跟屁腚一样,城里女人看不上俺,俺爹说他要给俺作主在家里找一个,他说城里女人不结实,不经用,长得白顶个屁,歇了灯还不是一样?可俺是受了教育的人,哪能那么没追求,俺要追求爱情呢!俺说了,俺宁可把自己阉了,也不要俺爹给俺找的,俺要自个儿找。俺宁可这样找一辈子,也决不屈服。找女人,在俺们那旮沓是人生最大的事儿,俺得自己把它操持好。俺有这信心,俺至少还能活50年呢!50年,干这一件事儿,还有干不成的理儿?

二、韩二心慌

  我们打的是一种叫“找朋友”的牌,主家在出牌之前叫牌,比如红桃A,谁有红桃A谁就可能是他的朋友,但是主家叫的牌可能有两张,这样谁是朋友就很难说了,一般我们都不想先确定自己的身份,如果主家打得好我们就争着做他的朋友,如果他打得不好,我们就落井下石。这种打法竟然叫找朋友实在是他妈的很有意思。

  不过这种打法倒是富有象征意义,不是吗?“朋友”在生活中的意思是什么呢?为什么春风得意的时候,一个人的朋友总是很多,而失意落魄的时候,一个人的朋友总是很少?“朋友”就是你不需要的时候到处都是,你需要的时候却一个都找不着的那种人。那天,赵甲科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现在还有谁记得那久远的友谊?还有谁会为了友谊牺牲自己呢?你看现在,路易莎失业了,赵甲科便像路易莎的工作一样从路易莎身边消失了,这不是一个证明吗?我靠!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蔑视赵甲科的意思,实际上,赵甲科是我有生以来最铁的朋友,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来有谁和我更好了。

  这会儿,我们像商量好了一样,闭口不谈路易莎失业的事情,霍普金斯中心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她就像垃圾一样被扔到大街上了,谁不知道?但是谁也不能说。谁愿意往一个朋友,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心窝里捅刀子呢?谁也不忍心啊。路易莎也不谈,她只是不断地发出一种声音“挤济摸积极鸦”(自己摸自己呀),谁都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反正她平时说的话,有一大半我们都是听不懂的,这又有什么呢?就让她说吧,她需要的就是一些耳朵,朋友在这个时候就是要充当耳朵的角色的,就当自己是耳朵,把自己杵这儿吧。

  鲁漪涟模仿着路易莎,不过这女人叫得很有创造性,她在“挤济摸积极鸦”之前加上了“德娃莉西”,她叫:“德娃莉西,挤济摸积极鸦。”叫声中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你这个‘德娃莉西’,还不快摸。”小高也叫起来。

  鲁漪涟在小高的大腿上摸摩挲着:“我这不是在摸吗?”

   小高又叫:“该你摸?而不是我摸,不过如果你要,我也可以摸,而且会摸得很好。”

“去你的,老冒!没见过世面!”鲁漪涟收回手,一边理牌一边旁若无人地哼哼:“革命的摸已经胜利完成,而反革命的摸还没有露头,只要革命的摸能抓住中心点,反革命的摸就会不摸自倒,现在,反革命的摸躲在暗处,处心积虑地想摸清革命的摸的难点、疑点,只要革命的摸保护好自己的薄点、弱点,反革命的摸就不会得手。”

  小高伸过头,眼睛盯着鲁漪涟高耸的胸脯,也哼哼道:“不摸才是摸的最高境界,我要以不摸来摸;手的摸只是摸的初级阶段,眼的摸才是摸的高级阶段;手的摸是功利的摸,眼的摸才是审美的摸。”小高摘下眼镜儿,用眼镜儿腿在鲁漪涟的手上轻轻地划着,“无形的摸胜过有形的摸,呦!这哪是手啊!这简直就是诗,美妙的诗。”

  这个时候,路易莎转过脸来:“韩二,你呢?你摸不摸?” 路易莎看我神不守舍的样子,不满地质问道:“你到底摸不摸?轮到你了!”

  我喘了一口气,道:“摸。”

  我说:“你要原谅一个中国人,他必须坚持有中华特色的摸,这摸和你们外国的摸不一样。”

  我注意到路易莎的眼睛,那像一湾湖泊一样淡蓝色的眼睛,还有她白皙的手指。那些手指柔软地轻握着透明的果汁杯,慢慢地上下、上下地掠着,掠到杯沿的时候就轻轻地张开了,指尖离开了杯壁只让指肚与杯子靠着,有一小会儿手指停在杯沿上,这个时候仿佛手指是不动的,但是透过手臂上小小的肌肉颤动,你可以感觉到那手其实是在悄悄地有节律的把握着杯子,仿佛是在试着杯子的硬度,接着那些手指像是对杯子的硬度已经了然于胸,缓慢地滑落下来,但它们是紧紧地贴着杯壁一路下滑的,滑到杯脚的时候,它们便自然地合拢了,合成了一个圈。就这样那些纤细的手指反复地抚摸着一只杯子……

  昆德拉在小说中说:“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使她生活在不断的晕眩状态中。”软弱和晕眩中的特丽莎如何独自面对自己的软弱呢?她抓住了托马斯的手,说道:“我希望你变得虚弱一些,与我一样虚弱。”晕眩中的她的语言竟是如此,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她可以盼望托马斯更强壮,这样托马斯就可以拉着她一起飞升了,但,她不,她知道软弱是不可克服的,因而她不是希望身边的人强壮,而是希望身边的人软弱,和她一样陷入晕眩之中,所以昆德拉说:“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后,决定宁可屈从而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前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那么这会儿的路易莎呢?她希望的是什么呢?我慢慢地咽下玻璃杯中最后一点儿果汁,心里想:“韩二啊,韩二,你可不能没有出息,这可是赵甲科的女朋友,你必须塑造好自己的形象,不能背叛了赵甲科,你和赵甲科是十多年的朋友了。”

  我叫道:挤济末积极鸦德娃莉西。小高:德娃莉西鸦。鲁漪涟:我的德娃莉西啊啊。再下一轮我们就只叫“德娃莉西”了。

  路易莎也跟着我们如法炮制,但是一会儿她就不快起来:“你们这群人!你们怎么这样叫德娃莉西?”接着她对鲁漪涟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出牌?你不是笨吗?你看我手上多好的牌!多好的牌!你看啊!你看啊!”

  鲁漪涟说:“我又不是你的朋友!我和你不是一路的!我当然要这样走了!”

  路易莎说:“你还嘴硬!你说你打的是什么臭牌吧?你怎么好意思这样打?你这个笨蛋!我就要回国了,我再也不来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工作工作,除了工作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活得像猪一样。”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路易莎只是心情不好,她并不是想伤害我们,但是,当路易莎对着我也这样吼叫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路易莎实在是太过分啦,她有什么权利把她的痛苦强加给我们呢?她痛苦就有理由也叫我们痛苦吗?

  但是,我们没有人发火,我们的路易莎实在是太痛苦了,她受不住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的痛苦可以让她觉得好受一点儿,我们应当勇敢地承受啊,不应当抱怨。什么是朋友呢?朋友的意思就是分享痛苦,路易莎恐怕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和我们分享她得痛苦吧。

  我们忍辱负重地打着牌,直到鲁漪涟说她老公扣她回去,我们一致认为鲁漪涟的老公在家里正在看三级片,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鲁漪涟鲁漪涟你回去一定会很惨,但是鲁漪涟还是先走了,再就是小高,小高说我要上厕所结果他一去不回头。

  回到家,我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鲁漪涟打来电话,鲁漪涟说:“我以后再也不见路易莎了!我已经下过好几次决心了,可是只要她一个电话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出来见她,我已经很久不能体验和路易莎在一起的快感了,我和她在一起不快乐,我真的帮了她很多忙,都是为她白做事,可是她从来不知道照顾别人从来不会小心地对待你。”

  我说,别这么说,我们都是朋友,我们不是出来见朋友的吗,我们都需要朋友,路易莎是我们的朋友,这就够了,谁叫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我们找到她做朋友是她的福气,她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造化,再说了,路易莎,失业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失了业能怎么办呢?她又不愿意回国,她那个酒鬼父亲怎么对她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为她担心,她能去哪儿呢?电话那头,鲁漪涟打着哈欠似乎在问我又似乎在问自己。

 

  愚愚手批:

  有事儿,找朋友,没事儿,也找朋友,这是俺们国人的传统,当初,燕太子丹受着秦王欺压,他想怎么呢?他想找朋友帮忙,这一找就找到了荆轲。实际上荆轲也算不得是他的什么朋友,但是这中间引荐的人田光却是了得。田光把荆轲引荐给太子丹之后,按照三人不能守密、两人谋事一人当殉的原则,自己首先抹了脖子,弄得荆轲不干也不行了,接着太子丹又给荆轲弄来很多靓妞、美酒,荆轲是个爱美人又爱美酒的人,他哪受得了这个,一下子就晕了,这一晕就是好几个月,把太子丹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太子丹没法子,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敦促,最后荆轲大概是被太子丹搞烦了,跑到易水边,狠狠地说:这易水这么冷,我再也不回来了(风萧萧兮易水酣,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荆轲,腰里别着亡命秦将樊於期的首级,怀里揣着燕国的地图,地图里包着一把蘸了毒的匕首,终于往秦国去了,结局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再也没回来。他死了。想一想,太子丹就这样把一个朋友送上了绝路。事实上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太子丹不仅是把荆轲送上了绝路,也把荆轲的朋友高渐离送上了绝路,朋友死了,为了义气,不能不为他报仇吧?高渐离于是也学着荆轲的样子去刺杀秦王了,当然这也是条死路。真是想不透,高渐离怎么就没有觉得是太子丹把他的朋友害死的呢?怎么就没有找太子丹报仇呢?不过,话说回来,我对这些人还真是佩服的,到底是英雄,视死如归,那气概不是现代人能有的。

  要是照着那阵势,韩二真应该卷上一把匕首,找路易莎的领导拼命去,或者现代一点儿,抱个煤气罐,拧开阀门,点上一支烟,铿锵有力地扔下一句话,“要么留用路易莎,要么大家玩完。”路易莎呢?美人爱英雄,先是投怀送抱,以表感激,再呢?韩二事败之后,全身缟素,大义凛然地来到法院,为韩二辩护,坚决表示:“韩二无辜,一切责任全在小女子,小女子愿代为受过。”

  可现代人哪有这气势,韩二充其量也就是代赵甲科陪着路易莎,陪着么!不能什么都干,又不能什么都不干,哭鼻子、喝酒、杀人、做爱、骂人、擤鼻涕?韩二不行!韩二是有教养的现代知识分子,那就打牌吧,这打牌实在是无事、无聊的,怎么打得好,所以也就只好让它稀里哗啦地演变成一场打情骂俏、一场无名邪火,这韩二的难处也的确够大了,陪着一个悲痛欲绝的人,真是有点儿难。路易莎刚刚被霍普金斯中心开除了,心里窝着火,正想找谁发泄一下呢。这节骨眼上,韩二只能勉为其难了,不能和她不亲热,又不能太亲热,只能在心里别扭,这哪是人干的活?照着俺的性格,要是自己不愉快了,决不找朋友消气,那是糟践朋友,对朋友不公平。你说,在别处受了气不敢撒,拿到朋友那里去撒,这是为友之道吗?路易莎有什么权利这样对待韩二啊?不过韩二似乎没这么想,他还觉着忍受一朋友施虐,自己就特高尚!他说什么来着?“路易莎是我们的朋友,这就够了。”这是什么话?

  这让俺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当初,上大学的时候俺成绩可好啦,可成绩好顶个屁用啊,比不上有个好老子,要是没有好老子,有个好户口也成啊,毕业分配的时候,没有后门的俺,二话没有,一杆子被打回了老家,我被分到俺乡里的中学当老师啦,那天我背着四年前离家时俺爹给俺置备的行李,行行重行行,一路无话,也就到了家门口啦,可俺没脸回家啊,4年前,俺爹送我大学那会儿,俺爹说了:“你小子要有出息,就别回来了,这地儿不是人呆的,连口水都没得喝,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可是,4年过去了,俺又背着4年前的行李回来了,这行李还让俺给用旧了,你说这算那门子事儿啊!俺心里这个痛啊,就别提了。我在老家房后抹眼泪,抹了半天,最后还是俺姥姥看见我了,她老人家二话没说,一把把我拉进了屋:“孙子!给你爷爷磕个头吧。回来守着老祖宗过,姥姥高兴。”我就这样留下了,可俺心里不甘,凭什么俺就该一辈子呆这儿?人又不是石头,人该是动物,能动的啊。于是,俺冬练三九,夏练五服,每天都点上豆油灯,俺要像当初考取大学一样,再考出去,俺要读研究生呢!要说,俺爹没后门,什么都帮不了我,可俺爹待俺不薄,他给了俺一个好脑袋瓜子,结果俺还真的考取了。可是,考取了,俺们中学那校长也不放俺走啊,他说:“有我在,你就走不成。”

  怎么办?刺杀他?不行,俺从小身体孱弱,说不定没把他咋的,自己倒先挂彩了。向他行贿?不行,俺没钱,俺爹一场病,家里啥钱都不剩啦。我只好找人,托关系。你别说,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俺找到了,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的姨姐夫的姐夫是俺们县的副县长,那天,俺奋发勤学的事迹把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感动得一个劲儿地抹泪,她颤颤巍巍地那出一块锅巴,说孩子吃吧,你的事儿三表姑婆一定管,说着她便带着俺和俺二姨父到镇上找他的二女婿了,他的二女婿可也是个好人啊,不仅拍巴掌说,这事儿他得帮忙,还让俺和俺二姨父在馆子里吃了一顿好饭,当天下午,俺们,俺、俺二姨父、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就往县上赶,那会儿可不像现在,山路难走啊,俺们一行都是大老爷们儿,脚劲儿都大,可紧赶慢赶,到了县上天也黑了,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在一个大车店门前把肩上背的野山药、黄鼠狼皮、蜂蜜卸下来,直了直腰,说:“娃!俺们今天晚上再去,先把肚子填饱了。”说着,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对着店小二喊道:“三碗羊肉泡馍!”那羊肉泡馍真是好吃啊,辣得够味,鲜得够味,芫荽、芝麻、辣椒油、酱油……样样佐料都有,可俺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不下啊,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大概是看出我心思重了,他说:“娃!吉人自有天相,上学的事儿不难办!”吃完,俺们又在大车店门口的石头上坐了两小时,一来是歇歇脚,二来呢,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说:“城里人不比咱乡下人,他们都爱看个新闻联播,要到7点半以后,才歇下来,接待客人呢!”

  天已经黑得对面看不见人影了,俺们才匆匆地又赶路,到了俺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的姨姐夫家,不巧姨姐夫不在家,出差去了,要半个多月才能回呢,可是俺们把话儿跟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的姨姐说了,二姨父的三表姑婆的二女婿的姨姐当下说:“没问题,明天带我直接到县政府办公室去找‘他姐夫’去。”她要俺第二天早上8点,在政府门口等她,并且说:“你明天啥话也不用说,就说要读书,另外,我说你是我的嫡亲侄子,记住了,到时候喊我姨。”

  ……

  唉!不说了,说起来,一夜也说不完,说了读者您还以为俺是在编故事呢!可这完全是真的。

  后来,俺得出了一结论,这中国文化也不是没有优点,比如重视亲情、重视血缘关系,俺要是没有这根血缘的线索,可不,到现在还该在山洼里教书呢!俺不是说在山洼里教书有啥丢人的,更何况那是俺的家乡啊!谁不爱家乡呢!可是,人总得往高处走不是?所以俺说,遇着事儿,还是找亲戚保险,怎么着,这也是有血缘关系做保证的,这种关系可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可以比的。

三、同志抒情

  我和小高是晚上来到虞城的,在星星和月光的陪伴中我们走进虞城西北角的洛葭山,据说,路易莎就住在山上,我想主任交给我的任务终于可以完成了。这是深秋,夜风中飘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我们还可以看到山下的水光,山下是大片大片的湖泊,我们的同事路易莎竟然会躲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这里的门牌都没有号码,我们在一幢又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之间来回寻找,一条一条的小路被冬青树包裹着将我们带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角落。小高来过一次,但是,他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幢了,小高说路易莎租的那幢楼与这里的每一幢都似是而非无从判断。开始,我想也许可以找一个散步的人或者路过的人问一问,可是足足兜了半个小时,依然见不到一个人。这时候小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说这个路易莎,失掉一个工作就这样,还得了?这么难找?不如找这地方先睡一觉再说。他说他累了,我只好让他做在一张石凳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兜着圈子。最后我不得不就近敲开一家大门。门很轻易地就开了,他出现在门框里面象一副画,他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进了屋。我只得跟着他也进屋。

  他说:“你看你又迟到了,饭已经凉了。”

  我说:“不,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路易莎,她叫路易莎,一个外国人,女人,也许你能告诉我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转过脸来,说:“你看!你又想骗我了!你又想变成另外的人了!你是来吃饭的!你现在就坐下来。”说着他将我摁在一张椅子里,他的手冰凉,将象一块湿布搭在我的肩上,但是那是一块会滑动的湿布,它在我的肩膀上蠕动。

  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盲人,我看到他空洞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里面搜寻,他是在寻找我吗?

  我说:“你知道一个叫路易莎的女人吗?她住在这里,我是在找她。是我们领导叫我来的,我们领导已经决定聘她为办公室一等秘书啦,解聘她的消息完全是个谣言。你看,真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个机会献忠心,她就要做我的领导啦。我得找到她。”

  他把脸朝向我:“我好象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梦见过她,她就叫路易莎,可是我不记得她住在哪里了,那象是一幢很大很大的屋子,里面有一股湿气,院子里面种了槐树我可以闻到槐花的香味,你不用着急,你吃饭以后也许她就来了。”

  我说:“不,我还是得找她。”说完,我便走了出来。

  在我的身后,他说:“你看你又不吃饭了,但是你终归会回来。”

 

  “喂!你找谁?”

  谢天谢地,这回是别人主动问我了。我问:你们这里怎么没有门牌号码?你们这里的住屋是按什么顺序排的?

  他在黑暗中上下打量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你犯不着问我这些问题,难道你以为我是小偷?

  是的我就是以为你是小偷。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不在门口登记?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只是来找一个人,只是问一下路?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陌生人?门口并没有人要我登记啊。

  没有人要你登记你就不登记了吗?就象你拜访一个人,如果没有邀请你能上门?如果他家门开着,家里没有人,你能自己就进去吗?

  就这样我们吵了起来,这时附近几家住户走拢来。我大声对他们说你们看看我和这个人谁更象一个小偷?有我这样的小偷吗?公然地向别人问路?

  那些住户都不说话,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在黑暗中他们人多势众,他们甚至用不着和我说话,他们的沉默就能把我击倒。最终他们中有一个人说你也不能证明你就不是一个小偷啊,你也是有错误的。

  是啊,我怎么能证明我不是一个小偷?我怎么能证明我没有偷过东西,或者我即使能证明我以往没有偷过东西,我又怎么能证明今天我来到这里就一定没有偷东西的动机?

  路易莎呢?她在哪里?她是不是就躲在这些人的身后注视着我,隐而不露。我知道路易莎已经不像当初刚刚来中国的时候那么纯洁了……

  我真的从人群中看到了路易莎,路易莎在人群中侧着身子,她的身体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光线之外,我看到了她的阴阳两面,我说:你们看那就是路易莎,我要找的就是她,她可以证明我。

  然而路易莎并不理会我的话。她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路易莎,我的未来领导,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在我对她进行了一个夏天的寻找之后,在我带着小高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识我了,要知道,仅仅是在3个月前我们还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我们的办公桌紧紧地挨着,像是两个亲密的朋友,她会把她烤的一种小小的煎饼带给我吃,我呢?常常会到她那里过夜,我们在她那张硕大无比的床上度过了很多叽叽喳喳的夜晚……

  这时我的对手叫了起来,他说看来我对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你看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告诉你吧,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路易莎,她甚至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是一个哑巴,你知道了吧?她是个哑巴?哑巴!你知道了吧,她是不会说话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有什么目的?

  当我回到小高坐的地方,我看到小高正和一个姑娘谈得火热,那个姑娘见我来了,对我点点头,把屁股挪挪,像是让我坐,在夜色里我看到她涂了指甲油的指甲闪动着幽蓝的光,它们静静地扒在她的膝盖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还闻到了她身上奇怪的味道,一种让人恍惚的气味。小高说我们不需要什么路易莎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路易莎,你看多好的货色。小高用手指在她的大腿上戳了一下:你看弹性多好!她是最好的,我们的同事就是她了,也许我们该找的就是她,今晚我们就到她家去。她向我转过身,眼睛睁得很大,似乎看着我又似乎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然后她轻轻地点头,样子象是证实小高的话。那一刻我看到她牙齿从嘴唇里面白惨惨地伸出来,我听到她的口水滴在小高手背上的声音。

  我拉着小高赶紧离开,身后她正吱吱地将口水吸回嘴巴里去。

   

  愚愚手批:

  俺这回真是看不明白了,路易莎干吗要躲起来呢?失业有什么丑的?要是每个失业者都要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猫起来,那风景区不都成失业收容所啦?俺家乡那旮沓,谁都还不是成天在家闲着?冬天躺墙根儿上,晒晒太阳,夏天眯在树荫里,睡睡大觉,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儿。这“虞城西北角的洛葭山”也够邪乎的,像是个麻疯村。路易莎也真是找对了地方,她藏在这里,可谓是绝地,她选这绝地,是不是想他日东山再起呢?中国不是有古话云:“绝处逢生”吗?中国古代文人,也就是现今俺们常说的知识分子,想找王公大臣交结,让皇上看重,给个什么官做做,一般都是拿了自己的诗文骈赋一家家地奔走,像杜甫者就是如此,不过这种方法实在是等而下之的,你看杜甫空有诗圣之名,却仕途坎坷,在长安呆了10来年,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倒是等白了少年头。那等而上之的呢?和杜甫相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吟诗、弹琴,实在闲得荒了,就到水边钓钓鱼,就像姜太公那样,弄个没有鱼钩的钓竿做做样子也好,俺自个儿和自个儿玩,没官做、没事做,还能当着俺自个儿找一乐不成?或者到河边洗洗耳朵,就像许由做的那样,坚决不让那听不得的话弄脏了俺的耳朵,俺不做官可以,但是不能没有志气。一般小官小吏的约见,不应,有的时候皇上亲自约见也不见,要皇上急了,三番五次地来求,实在推托不了了,才勉勉强强地应了,像诸葛孔明就是如此,要刘备三顾茅庐才肯出来。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些人,千百年来俺们知识分子才有了些脸面,没有让那些巴结豪门权贵的文人给败光了名声。

  这路易莎是个外国人,但是却比俺中国人还懂这道理,你看这不是?竞聘岗位不成,败局已定,没有什么希望了,她没有找领导哭哭啼啼,苦苦哀求――这样做就没有志气了;她反其道而行之,索性来他个“一走了之”,失踪啦,这回主任果然着急啦,立即派了手下两员大将四处打探,一定要把她找出来不可。由此,我想到当今许多知识分子,他们对诸葛孔明的精神做了现代主义的发挥,常常在工资嫌少、职位嫌低、职称评不上的时候来个“撂挑子走人”,实在不给俺,俺就走人,俺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要说这也是当今社会进步了,相当初俺爹年轻那会儿,可没这福分,真理让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去了就不能后悔,什么工资、待遇都不能谈,你就是螺丝钉,把你钉那儿,你就得在那儿发挥效用,直到你锈了,成了一堆烂渣,你也是那个钉眼里的烂渣。

  不过从故事的发展来说,路易莎不出现也没什么。一个人消失一个星期,大伙儿不觉得,一个人消失一个月,大伙儿恐怕就会犯嘀咕,这小子跑哪儿去了?可一个人要是消失半年,那大伙儿可就把他忘了。路易莎实在不想回来,那就继续消失吧,读者是不惮于把一个小说的主人公忘了的。

  要说消失,俺也玩过一回。那是去年12月,博士毕业后,俺到一所国家级实验室做助理研究员,本来俺以为在那里,至少可以继续俺的科研,把俺的题目做完,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所谓国家级实验室,也就是几个假模假式的人在那里装蒜而已,实验室主任是个戴假发套的,一激动就会扯下他的发套,用他的秃脑门撞墙,副主任是个戴假牙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把他的假牙咬得嘎吱嘎吱响,要命的是每天他到实验室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洗刷他的假牙,他一会儿用牙刷刷,一会儿用双氧水泡,一会儿用自来水冲,到最后还要拿到阳光底下晒,实验室的实验员是个戴假肢的,她每天总是早早地来了,然后义无反顾地坐在皮圈椅上,除了上厕所就再也不动了,如果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非动不可了,她会尖着嗓子喊:“你们把你们的臭脸转过去,我要动身子啦。”就在那个实验室,俺捂着鼻子做人,总算熬了三个月,等到合同签了,保险上了,俺也实在忍受不了了,俺要走人,俺要走人,终于,俺像路易莎一样走了人,俺到了现在这家美国人开的公司,才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看秃头、假牙和假肢了……

四、路易莎独白

  我知道我的敌人生活在我无法摆脱的一个又一个莫名的日子的内部,我的敌人在我的生活中一遍又一遍地兴风作浪,直到一片一片将我撕成迎风飘摆的碎片,他随意地摆弄着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手指、我的胸膛,我就像是他在街上顺手买来的玩具,听任他的粗重的鼻音在我的耳膜上隆隆作响,听任他淫糜的眼光在我的肌肤上来回逡巡,看着他蠢笨的手掌在我的身体上呼啸着滑过,可是我却无法找到他,无法抓住他,哪怕是在他躺倒在我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的时候,哪怕是在他忘乎所以无所防范的时候,这就是敌人的真正的让人望而生畏的涵义。

  你只要探出你的头,不经意地往下看一眼,你就会看到了,我就是这样被我的敌人踢出了霍普金斯中心,在霍普金斯中心的门廊外像孤魂一样游荡,独自领受着自己本不该如此却事实上的确如此了的命运,要知道我已经在这里整整干了六年,我的身体和青春已经完全习惯了那些桌椅、门窗、人脸、语调以及室内的昏黄的发散着柔情蜜意的光线,我把我的青春和对青春的怀念都给这个中心啦,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中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也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中心了,这个中心的某种种子已经在我的体内开花结果,将自己深深地植入到了我的神经和血液中。

  有谁会对我这样一个因为对本土文化失去了信心而离开了自己的国家的人这样呢?你们不会想到谁会对我这么不友好?在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玛莎和小高弄进中心工作之后的第二年,我开始收获我为朋友们所做的一切的反面后果,那些后果其实早已经悬挂在霍普金斯中心的枝头了,只是因为沉浸在友谊和对友谊的想象中因而看起来像是忙碌不堪的我,没有抬头看看它们,把它们摘下来罢了。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包括朋友们给我带来的果实,一个我在布朗的同窗,一个和这个同窗一同出现的据说是出色作家的人,有一段时间,他们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甚至成了我生活的意义的最重要的部分,我们每天都热烈的像一家人一样地相聚,可是这些聚会给了我什么呢?

  那天《北方有嘉木》杂志编辑Yomi Braester来了,他把我请到机电大厦吃饭,席间玛莎和小高也在座,玛莎穿得象个小女人,起先坐在位置上不说话,大家没怎么在意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小说家关人和吵了起来,她认为关人和不应该在语言上蔑视女性的存在,接着她熟练地点了一支烟,再接着她说为了出席这个酒会她选了一件5年前的衣服,她吐着烟圈,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但是从头到尾她都在为捍卫她的女权主义喋喋不休。这就是玛莎。不过她给我的印象不错,真的不错,她竟然也是从Brown毕业的,我们是校友,要知道这是在中国,碰到一个校友多让人兴奋啊。玛莎是一个神经质的人,长着一张受辱的脸,可是她却是一个好人,那个时候我的确这么认为。

  四个月后,在我的安排下,玛莎和小高便有了第二次蝉城之旅。那天我和赵甲科在九头鸟海鲜城为他们俩接风洗尘,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的餐桌上有一盘炒苦瓜,为什么我会点那盘菜呢?我不喜欢吃有苦味的东西呀!要么是赵甲科点的?事情那会儿就已经出现了某种征兆,某个苦果正在酝酿,而我却一无所知,但是当时我没有对这种征兆加以细心的品味,当时的我对赵甲科和我的关系丝毫没有怀疑,他为什么对玛莎这么感兴趣?小高为什么和玛莎双进双出却决不和玛莎正面谈话?这些我都没有细想,赵甲科是我的朋友,玛莎、小高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朋友,这就够了,我对朋友从远方到来这样的事件有一种莫名的简单到极限的感动,我要把我的朋友引荐到霍普金斯中心来,这是我当时所想的。

  但是第二天鲁漪涟就打来电话,她在电话的那一头问昨晚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她说你这家伙你不能把你的艳遇和我们分享一下吗?你知道吗你的艳遇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艳遇?你不能独吞。我说我没有什么艳遇啊。鲁漪涟说,赵甲科刚才跟我说啦,昨天他在九头鸟海鲜城认识了一个叫玛莎的漂亮女孩,同时在座的还有新锐小说家小高,那个小高可是著名的俊男啊!

  我真的不知道鲁漪涟的话是什么意思,赵甲科又为什么要那样在鲁漪涟的面前赞美玛莎?当时,我对赵甲科太自信了,我觉得赵甲科是爱我的,没有对鲁漪涟的话细细追究。现在想起来,赵甲科就是那天被玛莎缠上的,或者是他主动缠上了玛莎。赵甲科只是想和我做爱,而我却以为他爱我,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蠢的女人了,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错觉了,是因为赵甲科和我做爱的时候总是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爱你,我要你”吗?赵甲科有一次开玩笑地说,我是个听觉型的女人,只要男人对着我甜言蜜语我马上就会上钩的。是啊,那个时候赵甲科就已经抓住了我的弱点,而我却还蒙在鼓里,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昏天黑地。

  接着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我听到了关于玛莎、小高来蝉城工作的不同版本的说法。

  传言一:玛莎到蝉城是为了搞定著名编辑赵甲科,赵甲科在玛莎到来之前就以他训练有素的鼻子嗅出了危险的信号,于是赵甲科安排了美国人霍普金斯中心秘书路易莎和新锐小说家小高一同出场,结果小高将路易莎搞定,而玛莎和赵甲科打了个平手。

  传言二:小高的蝉城之旅是因为路易莎的邀请,他的英俊与绝代才华让美国人路易莎一见倾心,路易莎盛情邀请小高来霍普金斯中心做住校作家。小高在来蝉城之前就已经倾心于玛莎,并且发誓要做玛莎的终身情人,但是,因为小高接受路易莎的邀请准备到蝉城工作,玛莎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不过,为了纪念他们那永久的友谊,在他们双双出现于蝉城,露脸于九头鸟海鲜城之前,他们在蝉城西郊的一个农舍里悄悄地生活了一个月。新锐小说家小高在蝉城西郊的农舍里和玛莎一起回忆了他们共同练习射门技术、寻找真理的思想和实践之旅,并且继续实践了几种他们刚刚发明的射门技术,以至于后来,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在西郊农舍里的秘密居住仿佛就是为了做射门实验。在小高后来的叙述中,当初他们的确是立志要将蝉城艺术家联合体的射门技术推上一个新的台阶,同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也想通过转让射门技术而快速致富。但是,他们的射门实验被编辑家赵甲科的一次无意造访击中而在精神上中断了,他们不得不回到蝉城的社交中来,于是出现了九头鸟海鲜城的聚会,聚会的结果对编辑家赵甲科极为有利,赵甲科谈笑风生,羽扇纶巾,利用他新发明的世妇会系列、荒岛系列、母牛系列、革命老区系列轻而易举地战胜了玛莎并同时击败了小高。

  传言三:在这个传说中路易莎依然以霍普金斯中心秘书的名义出现,不同的是玛莎由中文爱好者变成了久富盛名的诗人,她的地位上升了,而小高则由新锐小说家变成了三流通俗言情小说家,小高以及编辑家赵甲科共同参与和玛莎的作战,结果胜负不分,而路易莎因为受到冷落当场大发雌威,使九头鸟海鲜城的聚会不欢而散。

  作为上述第三个传言的余波我在一年以后的今天,也就是在昨天傍晚从我的朋友程军那里听说了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中作战的依然是四个人,但是女主角变成了鲁漪涟,可怜的鲁漪涟在这场战斗中英勇负伤,并成为小高和赵甲科的双重俘虏。程军说:“‘四人比赛’是较为确定的传说元素。”如果没有这个元素那这个传说就不成立了,在这个传说中出现了“我”也是确定的,但是另外两个人已经在流传中失去了根据,已经变得不可考证,程军在向我转述这个版本的时候极为认真,他作出极力思考的样子,神态很象一个历史学家。

  传言四:小高不仅带来了玛莎还同时带来了妖精,她们是在一天的子夜乘坐火车进入蝉城的,他们一下火车就因为他们的打扮太南方化不合蝉城精神文明委员会的最新规定而受到蝉城精神文明工作办公室第三九科的羁押,蝉城精神文明工作办公室第三九科在对她们进行了为期四个小时的精神疏导之后,确信她们对蝉城的精神文明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便决定将她们放了,但是要求她们将衣服换成蝉城可以接受的样式,结果她们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而被迫在踏上蝉城四个小时之后离开了蝉城。

  作为上述传言的另一个版本,据说他们的被羁押不是因为衣服样式,而是因为妖精在车站一不小心露出了她的魔法,她走过的地方发光发香,她的身体一会儿透明一会儿不透明,她使得火车站上等车的上万名乘客都失去了知觉:他们为妖精的身体而发狂发痴发福发抖发汗发颤,有鉴于此,蝉城精神文明工作办公室不得不将她们立即驱逐出境,从她们下火车到重新被送上火车前后只用了1小时28分36秒,而不是4个小时,关于这个故事我在去年6月21日《蝉城晚报》上得到了证实,《蝉城晚报》上说蝉城精神文明办公室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前后只用了多少时间云云,将隐患消除于未发之际云云,但是《蝉城晚报》没有具体地透露隐患的类型、数量、重量、体积、形状、质量以及消除隐患的时候隐患已经发展到什么环节,我翻遍了那张报纸也没有看到上面有关于此事件的图片。

  显然这个传言不够精密,因为它没有照顾到小高和玛莎最后的确是在蝉城定居了的事实,在叙述上没有前后照应,这是缺乏叙述基本功的表现,所以这个版本在蝉城没有什么地盘,我是在一次到四川的旅行中,从一个路人的嘴里听说的,此后便再也没有人向我提起。

 

  在某一天的一个梦境里我得知赵甲科正在蝉城。我对这个梦深信不疑,这个让我身心交瘁的梦在之后的数天一直折磨着我的神经,这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梦对我是个严重的打击。赵甲科是整个事件中最可疑的人,他用他的甜言蜜语欺骗了我,得到了我的信任,又在我的面前大肆宣扬玛莎和小高的优点,他的技术是那么高明,以至于我还以为是我认为玛莎和小高非常好,非得把他们请到霍普金斯中心来工作不可,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主意悄悄地植入我的脑袋,又没有被我发现的呢?现在想起来,赵甲科实际上喜欢的是玛莎,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让小高勾引我,然后自己和玛莎双双沐浴爱河。

  三个月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甲科喝得醉醺醺的来到我的房间,一边熟练地脱我的胸罩,一边在我耳边说:“路易莎,路易莎,我就要离开你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说,他受同事的排挤,没法在这个地方呆了,他要到北京工作。我说,你能不能不走,我需要你。此后,望着呼呼大睡的赵甲科,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流泪,我说,上帝呀!怎么会是这样?而赵甲科呢?对于我的眼泪,他一无所知,他不断地打着鼾,口水打湿了我的枕头。

  从那以后,赵甲科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有的时候我非常奇怪,一个人怎么能消失得这样彻底呢?他不仅把自己带走了,还把他存在过的痕迹也带走了。

  多少次,我到他的单位去,我问:“赵甲科在吗?”

  我得到的答复永远是:“他不在。”

  “他调到外地工作了吗?”

  “不知道,他的事儿没谁知道。”

  那时,我才知道赵甲科在他们单位人缘有多差,他通过把自己搞臭消灭别人对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没有放弃寻找赵甲科的努力,我知道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定会发现什么线索,一定会找到他的,然而,真的是这样,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我突然发现三年的交往,赵甲科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办公室电话号码,一个手机号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张出游的照片,一份小小的生日礼物,或者是他不经意间遗忘在我这里的一条毛巾、一件内衣都没有。

  现在赵甲科在哪里对我来说是一个迷,而设想他就在我的身边就在蝉城的某个地方隐居更对我是一个精神折磨。关于赵甲科的消息很少,我避免和周围的人谈论他,周围的人,特别是玛莎和小高似乎也同样避免和我谈到他。但是我在另一个事件里还是知道了赵甲科在去年的玛莎和小高到蝉城之后曾经有一次和玛莎偷偷地去了周庄,那次赵甲科和玛莎的周庄之旅极为隐秘(或许仅仅是对我来说是极为隐秘的,当我知道赵甲科曾去过周庄的时候事件已经过去了又一个半年)。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有一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现在我开始向人们打听赵甲科,但是我周围的人们对此缄默不语,我的消息极为模糊,在我的脑海里,关于赵甲科的意象由当初的那个温馨的夜晚以及凉爽的躯体、手感,变成了人们的沉默、回想以及摇头,赵甲科正一片一片地从我的身体里剥离,他就要离开我的记忆了。

   但是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这个梦由诗人榆树叶突然到蝉城定居造成。白天的时候榆树叶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在蝉城定居了,榆树叶在电话里详细地为我描述了他的新居,他说在他的住所的脚下就是蝉城的明代城墙,他每天对着城墙上的爬山虎写作,城墙上情人们的呓语使他诗兴勃发,他说,他为我带来了老朋友赵甲科的消息,接着在电话里他还为我朗诵了他最近的新作:他说雨后的吻象死去的鱼雨后的昏睡象老女人的器官……放下榆树叶的电话以后我就立即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榆树叶说的地方,我在城墙上徘徊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榆树叶为我描述的那个家,我怀疑这又是一个传说,也许刚刚给我打电话的人不是诗人榆树叶,或者他的名字也叫榆树叶,但是他不是诗人,我很后悔没有将他的电话记下来,榆树叶象一条鱼一样突然浮出海面,又转眼之间潜入了深渊,我失去了抓住他的机会,或者我又被我的精神上的榆树叶戏弄了。我站在榆树叶为我描述的地方,看到下方竟然是一个湖,湖水幽幽地放着暗色的光,湖水是蓝的,波动是很轻的。这种感觉很象那个夜晚以及那个夜晚中赵甲科的身体。

 

  关于梦我就只能讲这么多了。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诗人榆树叶以及他为我带来了赵甲科消息的电话声,我对我的导师吴剑教授说诗人榆树叶来到蝉城了,他在蝉城定居了,我说我接到了榆树叶给我的电话,榆树叶就居住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西郊在有明代城墙的地方,城墙上有爬山虎还有情人们的呓语。可是我的导师吴剑教授却说诗人榆树叶最近到美国讲学了,他正在美国和他的大屁股妞练习英语演讲,为美国妇女协会朗诵诗歌,他这会儿正在赚取美金,他绝对不会隐居在蝉城,他绝对不会在写作,尤其不会写诗,诗人榆树叶已经改写小说和散文了,说着我的导师吴剑教授拿出一本榆树叶的小说集给我,他指着小说集上榆树叶的照片说你看你看这是榆树叶最近在欧克拉候马照的……

  关于榆树叶,到底是我的脑子出现了问题,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的朋友们合伙在欺骗我。榆树叶这个敌人他曾经在北京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使我不得不离开了北京大学,现在,他又出现了,他想干什么呢?他是赵甲科的信使?还是,当初的赵甲科是他的信使?那时,我带着榆树叶给赵甲科的信来蝉城定居,当我把榆树叶的信交给赵甲科的时候,赵甲科说:“好啊!榆树叶终于出现了,你是他的信使,那么也请你做一下我的信使,请你告诉榆树叶,我会很好。”现在,一切关系都反过来了,榆树叶成了赵甲科的信使,他带来了赵甲科的消息。榆树叶,他使我产生赵甲科依然生活在蝉城的幻觉。

  那天我在导师的房间里为我的幻觉又一次感到心力交瘁。我的导师说你不要再写什么东西了,也不要再上班了。吴老师是个好人,他总以为我的苦恼是因为他给了我太大的压力,他总觉得我一边在霍普金斯中心工作,一边读中国文学,实在是压力太大了,他哪里知道我已经把霍普金斯中心的工作给弄丢了呢!他说,你也不要再思考什么问题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纯洁的,没有什么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犯不着为那些于世无补的东西搅尽脑汁。你应该找个地方隐居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我说:如果我们不思考我们又该干什么呢?我们会更空虚我们无法打发自己。

  你可以做别的什么事情,他说,我最近发现了很多事情都比写作、爱情什么的好,比如游泳,比如发豆芽。

  说着他打开了浴室的门。在他的浴室里,我看到了一片豆芽。我的导师吴剑教授的秘密豆芽。他每天都藏在家里,就是为了这一片葱绿的豆芽。我坐在他家浴室的座便器上,研究他的豆芽。那些豆芽英姿勃发,它们一根挨一根井然有序地生长着,它们细细的身躯洁白透明,在浴室白色的背景中显得无比纯净,它们组成整齐的方阵静悄悄地象一片森林,透过森林的边缘我可以看到林中一片空地以及空地中想象的阳光,我大口地呼吸着,我感到这片森林发出的带有负离子的清新的空气……

  是啊,也许发豆芽要比谈恋爱、上班好。

   

  愚愚手批:

  想来想去,这个故事里,路易莎最让俺同情了。没到交大读博士之前,俺一直以为外国人比中国人聪明,也就比中国人狡猾,他们没心没肺的,比中国人经得住打击,因而也更愿意打击别人。到了交大,和洋老师、洋同学在一起处着,才发现洋人其实比咱中国人老实,他们没心眼。后来一想,也的确,中国人口密集度多高啊,折合一平方米100个心眼,外国人呢?特别是美国人、欧洲人,人家人口密集度多低呢?折合一平方米也就一、两个而已,这方面他们是比不上咱们的。你看,路易莎被赵甲科给甩了,可是呢?她还死心塌地地找赵甲科呢!这种人叫什么?上海话叫“戆蠹”。要是碰到中国妞,当初赵甲科来告别的时候就该一把拽住赵甲科,让赵甲科给个说法了,给不出说法就让他先吃两个巴掌再说,当然,外国人也不是没有心眼,路易莎也有自己的原则,不过我看她的原则要比俺们中国的要透明一些。

  不过,赵甲科这人的性格,俺可实在看不懂了,说他花花肠子,好像不对,说他是个大正经人儿,好像也不对,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永远在寻找”,但是,他又没有个定性,常常是找着谁算谁,路易莎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还把路易莎转手给了韩二,等到路易莎真的走了,他不知那根经拧住了,伤怀起来又回头来找路易莎,还到故人路易莎窗下周游,但是,伤着伤着,就不对劲儿了,竟然一头扎进了一个黑妞的怀里。没治了,你能拿这样的人怎样呢?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呢?说不定赵甲科有什么其他隐情呢!

  感情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呢?说得清的是理智,说不清的才是感情,也许正因为如此,路易莎才是真爱赵甲科的。当初,俺爱师姐的时候不也是如此么?师姐当着俺的面奚落俺,喊俺非洲鼹鼠,俺都不生气,师姐要俺给她写博士论文,俺乐得跟什么似的,花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把自己的实验成果写出来交给了她,结果呢?朋友们都说俺傻,可俺自己心里美得很,俺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傻,后来,师姐就凭着那篇论文到加拿大开会,又被多伦多大学的皮埃尔教授看中,到多伦多大学做博士后啦,俺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那是俺心爱的人啊。

  可是,俺师姐去多伦多之前,办告别宴大宴各路宾朋,俺的好多师兄弟都去了,唯独俺没有接到请柬,那时侯,俺每天都去系里拿信,俺不信师姐不请俺,可是,一直到师姐的宴会已经开始,俺的信箱里还是空空如也……

  爱,是多么地不可信啊,特别是在你爱别人,而别人不爱你的时候,去找一个不爱你的人,就等于自找苦吃、自取其辱。

五、群言无忌

  路易莎:

  我说我对男人终于又恢复了感觉,证明就是当我看到比较好看的男人的时候我会感觉砰然心跳,以前赵甲科在的时候我总是对男人不屑一顾,我不屑于抬眼看他们。可是赵甲科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确地离开了我。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在电话中出场了,但是我分明地感到同时出场的还有另一个女人。电话的那一头一定同时有一个人,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他使我的赵甲科再也不是我的赵甲科了,他成了另一个人。那个和我疯狂做爱的赵甲科,那个有着丰满的手掌、凌厉的臀部的赵甲科,他去了哪里?赵甲科说他再也不能见我了,他爱上了另一个人。

  而我呢?我能爱谁?也许,我可以找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赵甲科:

  那天,就像往常一样,我在深夜的时候离开家,穿过蝉城的东湖路。我骑在我的自行车上,也就是说那天我是骑车去的我的朋友小高的家,就象往常一样。

  我用力捶门。像往常一样小高并不来开门,他只是在屋里喊:狗日的,要进来就进来,敲什么门!

  我只好拉开防盗门走进去,我看到我的朋友小高刚好站了起来,我听到他说你来了?喝酒吧!说完他又坐了下去。我还看到他身边两个人眼睛红红地对我眨了两下,其中一个把一只马扎让给我。

  他妈的,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高说,这是五蛇酒利害着呢,是我从武夷山泡回来的,保准你喝了马上见效。他旁边一个人说是啊我已经见效了今晚回家我老婆一定会感激我了。我说你老婆不会感激你她会感激小高。那个人又点头说是啊感激小高感激小高。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小高的书架上多了那一对蜡烛,一对精致的巴洛克风格的陶罐,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一定是荔枝肉一样透明的蜡和红色的象血迹一样的烛芯。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路易莎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但是我的书桌上多了一对蜡烛──现在我在我的朋友小高的书架上又看到了这对蜡烛,一对有着巴洛克风格的陶罐血迹一样的烛芯的蜡烛。

  我对小高说,你最近见到路易莎了吧?

  小高说,我没有见到她,我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过。先前我对她印象顶好的,但是大大卷说你和她比较好我就想不参合了。

  我说,那对蜡烛我见过。一对一模一样的蜡烛,我曾经见过。

  小高转过脸,似乎在看那对蜡烛,不说话,一口把酒喝下去。

  那天早晨,我们躺在黎明的微光中,我再次醒来,路易莎已经不在了,连同所有关于她的气息:扔在地上的纸,印着口红印的酒杯,她的手袋,甚至她呼吸过的空气……我看到窗户已经打开了,地板似乎擦过了一遍。可是在我的书桌上多了一堆蜡烛,一对有着巴洛克风格的陶罐、血迹一样的烛芯的蜡烛,我知道,那是路易莎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了,路易莎,路易莎,你真的很细心。就这样,一对有着巴洛克风格的陶罐、血迹一样的烛芯的蜡烛,它们静静地站在窗外透进来的光里,和我一起生活到现在。

  可是,这会儿我在我的朋友小高的房间里又一次看到了那对长得一模一样的蜡烛。那次她留在我的书桌上的蜡烛。然后小小的蜡烛又从小高的书橱上突现了出来,在我记忆的阳台上。并且横亘在了我和我的朋友小高之间。我们的某个经历在这对蜡烛中相逢,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一处,冲突的一处。成了我们的一个陷井。

  我说,那对蜡烛,我见过,我也有一对,也放在书桌上。

  小高站起身走到书橱边,用两根手指把那对蜡烛夹了起来,把蜡烛扔到垃圾筒里。直到我们分手,我们没有再谈到那对蜡烛,我们仿佛已经将那对蜡烛忘记了一样。蜡烛仿佛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仿佛将它驱逐了。

  后来小高送我离开,一直送到小区的大门口,而我的朋友小高以前是从不送我的,我知道他这样是为了强调什么,强调我们的友谊吧。我在我的朋友的友谊中告别离去,一种突然变得必须加以强调的友谊。问题出在哪里?我们突然,有了一样东西──比如蜡烛──我们不能再谈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变得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谈。

  那天,我第一次想到我要离开蝉城,离开路易莎,离开我认识和熟悉的一切。

 

  小高:

  路易莎握住我。我说:外面的风又刮起来了。知道了吗?我摸着她的头,她跪在地毯上,我说你的窗帘,在大桥上有人站岗,知道了吗?她把湿漉漉的手指插到我的嘴里:总是会有人站岗的,站岗,我要你说要我?我说,外面的风已经刮起来了,汽车的声音。我进入她的身体,我在她的身体里,风停了,汽车无法开过来。她说,用劲啊,一直是有风的,我会一直在风里飘。我停住了,我说我得停住了,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她湿漉漉地淌下来,滴在我的肋骨上。接着我成了一堆废墟。我的废墟在风中又一次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她说:你们用我做交易,你们牺牲我。

  我说:路上会有风的。

  她说:你和赵甲科说了些什么?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我说:你的那件黑风衣带了吗?

  她说:你知道吗?你们是狗屎。一堆狗屎。狗屎。踩烂了的狗屎。你们牺牲女人。你们的狗屎友谊真的比我更重要吗?你们假仁假义。

  我说:风衣,穿起来吧。你总是穿那件衣服比较好。

 

  韩二:

  在夜幕的掩护中,我们来到蝉城的大街上。对于我们来说女人是和夜幕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女人都只能在夜里出现。白天大街上的女人和我们毫无联系,那些在夜晚的时候被窗帘、防盗门、电视机还有丈夫、父亲收藏的女人都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女人在夜晚的大街上。

  我们开着车沿着蝉城的中山路一直走,一家舞厅接着一家舞厅地找。在玫瑰舞厅的门口,我们看到了她。我说她不错。赵甲科说还可以吧。

  “小姐,你等人啊!”

  她看看我,不置可否。

  “小姐,我们可以请你喝茶吗?”

  我决定给赵甲科找个女人,现在赵甲科的问题是做爱,一个女人拒绝和他做爱,他就会感到这个女人是在羞辱他,可是一个女人如果和他做爱他又会感到这个女人不正常,怎么这么随便地和人做爱,而且是和他这样的人做爱。我说:“赵甲科,你得学会和女孩子相处,你得学会上下都爱她们,你长这么大脑袋,不光是用来做编辑的,还是用来爱女人的。路易莎不爱你了,还有其他人吗!别绝望。”赵甲科说:“我没有绝望,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我要离开了,拜托你照顾一下路易莎,她也要离开了,但是,我不能送她了。”

  我说:“你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拜托我照顾什么路易莎,而是女人,你得有一个女人来治疗你的伤口。”

  赵甲科把车泊了过来,我拉住她的手,进了车。赵甲科调转车头,一会儿车子就上了高速公路,车子在夏夜迷人的风中飞驰。我们也有女人啦,而且就在我们的身边。

  赵甲科来了个急刹车,车子晃了两晃,旋转了180度,倒着停了下来,赵甲科说:“到了。就是这里了,小姐,你看这里只有远山的影子和近树的芳踪,萤火虫在草地上舞蹈,星星和月亮在天空中悄无声息。”

  她说:在这里喝茶?

  赵甲科说:“不,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我们是送你到这里来参观的,在这样的大自然中你难道没有感到心旷神怡吗?”

  说着,赵甲科打开车门,小姐疑疑惑惑地下了车,就在这个时候,赵甲科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又射上了高速公路,看着被扔在旷野中的小姐,我喊道:你这混蛋,你发疯了?一桩好事让你给毁了!

  赵甲科头也不回:你要是再喊,把你也扔下。

 

  玛莎:

  自从4月霍普金斯中心搞职称评聘改革以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先是赵甲科突然不见了,据说是去了北京,接着是路易莎,有人说她从内部得到了自己被解聘的消息后便自动离开了,中心主任派办公室黄秘书和小高到处找她,最终也没有找到,再后来又有消息说,有人看见她和赵甲科手挽手出现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他们双双到了北京,在北京结婚了,又有消息说,路易莎已经回国,而赵甲科却去了南非,总之,各种各样的消息层出不穷,但是没有一样能够证实。

  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到小高的家了,我看到小高的家凌乱不堪,厨房里一堆土豆已经发芽了。穿着睡衣来开门的小高显然有点儿惊讶:“是你啊!玛莎!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看看你,我们已经很久没聚聚了。

  他迟疑着,把我让到客厅里:你到客厅里坐,我给你泡咖啡。

  我说:小高,你忘了,我从来不喝咖啡的,我的胃不好。

  他说:是的,是的,你看我把这都忘了。不过,今天你一定要喝一点儿咖啡,这是我一个朋友特别从巴西带来的呢!

  我说:那我就喝一杯吧。

  我听到小高开冰箱的声音,我说:小高,你开冰箱干什么,难道你的咖啡放在冰箱里面吗?

  小高端着咖啡走进客厅说:我拿一点糖,糖不放冰箱就化了。

  我看到小高手里的咖啡杯是红色的,而托盘却是白色的,里面有一支金色的小勺。小高将杯子放在我的面前,拿起勺子在杯里轻轻地搅动着,勺子和杯子发出晶莹的触碰声。

  我说小高,你的杯子呢?你不喝吗?

  小高说:我的杯子在厨房里我这就去拿。说着小高走了出去,我看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沙发上的那只女式手袋,那只手袋我认识,那是路易莎的手袋!我赶紧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出小高家,一到大街上,我就开始呕吐了,此后我就一直处于呕吐之中。

 

  作者:

  在赵甲科、玛莎、路易莎、韩二、小高、诗人榆树叶、霍普金斯中心主任……这些人中间,到底是谁在充当着真正的主人公呢?在这个世界上,在天、地之间,到底是谁在充当着真正的主宰呢?是这些人本身还是这些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如果是这些人本身,那么是他们的身体还是灵魂呢?在他们之间的交往中到底是身体在起主导作用还是灵魂在起主导作用呢?如果是这些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在主宰着这个世界,那么什么关系是最本质的呢?猜忌的关系?同事的关系?朋友的关系?是爱的关系更本质,还是恨的关系、欲的关系更本质呢?也许谁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爱,是恨,还是欲?也许什么都有。生活在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出现了这样的结局,生活在现实中的我们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样?

  也许世界就是这样让人“搞不清”的,你永远只能依据那一点点可怜的信息,你周围的人告诉你的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换句话说,即使他心里想告诉你事情,他真的就知道事情吗?再说了,你能保证你的眼睛是雪亮的吗?你能保证你能看透这一切吗?

  我们对我们身边的人到底了解多少呢?他们到底是爱我们呢?还是恨我们呢?他们到底是出于对我们的真挚感情才和我们交往,还是仅仅出于情欲和物欲的目的呢?他们在和我们交往的时候,着意向我们展示的那一面是他们本质的一面吗?或者他们是戴着某种假面来和我们交往,看起来一场交往就是为了验证他们的假面是否管用?他们这会儿带着这样的面目和我们在一起,谁能猜得出过会儿他们会带着什么别的面目和其他人在一起呢?谁能保证刚刚还在你的耳边念叨“我爱你”的恋人过了一会儿不会躺倒在别人的怀里撒娇呢?谁能保证刚刚还在对你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的人过了一会儿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你的坏话呢?也许上帝能保证,但是,他愿意为言而无信、乱七八糟、错综复杂、信口开河的人做这种劳心劳神、吃力不讨好的保证吗?

  可是这又如何?我们能从这些叫做人的人身边走开吗?我们不能,我们只能生活在这些叫做人的人中间,谁叫我们也要做人呢!

  也许人的一生其使命就是寻找,他注定要不断地找下去,有的时候他是在寻找某个物,比如一把饭勺、一台电脑、一张椅子,有的时候他是在找人,比如恋人、情人、亲人什么的。但是,他永远也找不完。有的时候他想:“只要这次让我找到,我就再也不找了,我要彻底满足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总是会把那些身边的人和物给弄丢,它们就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悄悄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从他的身边跑开了,这个时候,他又开始寻找了。

 

  愚愚手批:

  俺娘就是这样,60岁以后,除了找人、找东西,俺娘就什么也不干了,她总是在家里找来找去,有的时候她找俺爹,有的时候她找俺,有的时候她找20年前用过的一把菜刀,有的时候她找小时候丢掉的一把蒜,有的时候她刚刚想着要找什么,可走出两步又把要找的东西给忘了,这个时候她索性坐下来慢慢地想,你会看到她终于安静下来,再也不四处转悠了东找西找了,可是,这只是外部表象,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正急速地运转着,思维的火车在她的脑海里风驰电掣,四处搜寻着可以寻找的任何东西记忆之链。有的时候,面对俺娘,俺会产生幻觉,俺娘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了,仿佛有记忆以来俺娘就一直这样四处转悠着,她在毫无联系的各种事物之间、各种人之间来回寻找着,俺有没有见她停过呢?俺似乎真没有见她停过。

  有一天,俺也会像俺娘一样找来找去,每天都把时间花在寻找上。在找来找去的转悠中度过一生也许是幸福的,虽然俺至今依然两手空空,但是,俺知道俺会的,俺会像俺娘一样找起来,一直找到夜幕降临,大街上空无一人,一直找到地老天荒,前后不见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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