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九七的冬天吧,瓜算计了一下,三年时间,省吃俭用,一共存了五千六百七十元钱,这些钱,回家娶个女人己经绰绰有余了。
他从采石场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上,准备从镇上坐车到县里,然后从县里坐车到杭州,然后坐火车到贵阳。到了贵阳,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叫河南庄的地方有汽车到他们县里,每天晚上八点半发车。晃一个晚上,就到了县城了,再坐车到镇上,再走半天山路,就可以到家了。他将路程写在一张香烟纸上,还标上了每一笔费用。他决定到贵阳之前,一直吃自己的干粮,这样,就可以省下一点钱。这笔钱就他想买一件衣服,三年以来,他没舍得买一件衣服。
他在巴掌大般的镇上转悠了一圈。他很走运,还捡到了一元钱。那一元钱在烂泥里,被踩得不成样子了。但是瓜发现了。也许,大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是低着头走路的。
他在一件黑夹克面前停了下来。他用手摸了一下,又赶紧把手收了回去,这是他看见的第一见衣裳,他的脸灼热起来,仿佛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看,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看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满意不满意,说:请……你这条衣服多少钱?他把请字拉得很长。摊主看也没看他,说:“二十八。”他犹豫了。半天,摊主以为他己经走了,他才说:少一……点,行吗?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好象别人的眼睛会吃人似的。摊主看也没看他,说:二十五,一分也不能少了。他还在犹豫,但是不知为什么,己经去掏钱了。
交了钱,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站在摊位前,摊主说:还要买裤子吗?他咽了咽口水说,请……问这衣服有没有暗袋。摊主慢吞吞地,半天挤出一个“有”字。
买完衣服,他又去了理发店,他知道街角那个歪肩膀的理发店,最便宜了。他便朝理发店走去。理以店里没什么生意,炉子上开水咝咝地响。他在门口,看到店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该等还是走。他在门口叫了一声:理发。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又叫了一声,这次的声音经上次更低了。还是没有人应。其实他本来不想剃头的,只是因为捡了那一元钱。
这是一个深冬的早晨,雾还没有散去。他向车站走去。去县里的车不是很多,他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车才来。他总是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暗袋。车来了,他最后一个上车,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上车。在他之前是一母猪般的女人,踩在了他的脚上,钻心地痛。他想喊,但有怕来不及上车,就没有喊出来。
车厢里不是很挤,很多两个人的位置只有一个坐着,这些人叉开腿,闭着眼睛,看着窗外,显然谁也不希望他坐在身边。他的脸又开始发出没出息的绯红了,好象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最头痛的是,就在这时,他还放了一个屁,屁很响,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不敢坐下来了。售票员扯着大嗓门喊:“有位置你不坐,有病啊。”他只好往车厢后面走。走到最后一排,他才不安地坐下。
他的旁边就是那个刚刚踩他的女人和女人的丈夫。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俩的鼻翼上都有一颗痣,女的长在左边,男人长在右边。
车开始在乡间公路上摇晃起来。胖女人的手放在男人的裤裆里,这里他用余光看到的。他不敢直眼看他们,刚才被女人踩过的脚,这下子开始灼痛起来。他的脚趾冰僵了,但他不敢动。好象是第一次去一个生人家做客一样。
车不停地摇晃,胖女人倒在了男人的身上,打起了鼾。女人的鼾声搅得瓜心烦,于是他从兜里摸出了烟叶,开始抽了起来。这烟发出强烈的烟草味,将胖女人惊醒了。胖鱼人朝他翻白眼。瓜不想理她,心想,你能打鼾,我为什么就不能抽烟。他故意发出嗒吧嗒吧的声音。胖女人实在受不了,就和她男人挪到前面的座位上去了。瓜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他把手伸展出去。摸到了一个东西,软绵绵的,用余光打量一下,居然……是一个钱包。在确定四周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它将钱包一点点移动过来。塞进自己的口袋时,脸又红了起来。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把钱包放在原处,但是她感觉售票员一直在看着他。他看着窗外,心跳加速。他摸了一下钱包,厚厚地,心想,应该不会少。
女人又打起了鼾。他摸了摸自己的暗袋。想起了死在采石场的同伴,那块大石头落下来时候,监工叫他们快躲开,他没有听见,所以就没有动,他的同伴听到了,拚命地跑,一跑就砸成了肉酱。更可笑的是,另一块石头,砸中了松木的防空洞,把监工也砸死了,那个监工是副乡长的弟弟。两个人,一个是因工,赔偿六万,一个是违反工作纪律,一分钱没陪。同伴被他埋在山后的一片松林里,一个小土包。
车厢摇晃,瓜想睡一会,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把目光注视着窗外。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车走走停停,有人上,有人下,瓜希望那个女人能早一点下车,可是她还在发出响亮的鼾声。
小冬瓜每次做梦,都梦见自家门前的那个场院,场院前面就是一座山,山外面是山,山那边还是山,这山,看得都让人疲倦。这次回家,他没有给家里写信,他想给家里一个惊喜。想着想着,他的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意。又能吃到小米粑了,又能尝到折耳根炒腊肉了,又能围着炉子烤土豆了……他这样想着,仿佛自己已经到了家了,推开虚掩的门,就会看到熟悉的一切。
车开得很慢,发出破铁桶的声音。
天阴沉沉的,好象要下雪的样子。车子到了一个马沿的小镇,停住了,小冬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叫马沿的小镇,车站在农机厂的旁边,厂里传来铁床的声音,和铁器低沉而咸腥的气味。胖女人被她的男人推醒,下了车。小冬瓜看着他们离开,每走一步,他心里都要轻松了,他甚至想哼一支山歌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站,站前卖桔子的和卖烤红薯的都得将手缩在衣袖里。车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出发了。他下意识摸了摸钱包,鼓鼓的,内心抑制不住地窃喜。到了县城,他决定好好地吃一顿。再到集市上转转,给娘买上几米布,给妹妹买一盒化妆品……他脸上的灿烂与这阴沉沉的天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开始仔细打量起车厢里的一切,皮套上有人用圆珠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有用小刀划破的口子,里面的海绵被掏了出来。从前面往后面数,第八个窗口的的裂了一条缝,没头没脑的风从那里钻进来。车顶上,发出橙色的光亮,角落里有一些霉迹。他看到地上有一张报纸,报纸上有油迹和脚印,他将它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兴致盎然地读了起来,他读了一遍,觉得有趣,又读了一遍。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姐妹两个居然换老公。这样的事,拿到村子里面去说,打死也没人会相信。呵。还,一个女贼来偷东西,居然给男主人强奸,他开始想着那个男主人是自己了,怎样搂住女贼,怎样褪去衣衫,怎样……他感到身体的灼热。
他将报纸折叠起来,塞进包里,心想,如果,我说了,他们不相信,我可以拿报纸给他们看。他折报纸时,弄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故意要让别人听到似的。他的心里有说也说不出的灿烂。
天比先前又阴沉了许多。灰棉絮般的乌云,仿佛就贴在窗口。河流里有薄薄的冰,一切都死气沉沉的,这样的天气,更像一个葬礼。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丫里穿过刀子般的风。车厢里相对温暖,再经过不停地摇晃,小冬瓜开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车突然停住了,是一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小冬瓜没有在意,选择一种更舒服的方式,继续睡……
车门打开了,上来两个,一个男人上了车跟售票员说了几句话,售票员好象不太高兴,这时一个女人拿上来,就是那个胖女人。她要驾驶员把车开到派出所去,说有人偷了她的钱包,她要挨个搜身。
车厢里已经闹成了一片。小冬瓜,依旧迷迷糊糊。那胖女人指着小东瓜说:一定是他。然后,下面又上来两个男人,将小冬瓜死死地扣住。女人开始搜身,翻暗袋时,突然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喜悦,这喜悦来得太突然了。她向男人递个眼神,男人在看车厢里。一个面若桃花的女人,并没有注意他。
她很快就搜到了他的钱包。然后,狠狠地抽了小冬瓜一个巴掌。说:老娘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脸长得跟乌鱼似的。小冬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太突然了,他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木然。车厢里忽然安静下来,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那几个男人,揪着小冬瓜的头发,住车厢外面拖。小乐瓜的脸上留着胖女人的巴掌印,象两片树叶。他们拉着小冬瓜,象拉着一条狗。要下车时,小冬瓜巴着门沿,胖女人在他屁股上揣了一脚,小东瓜象冬瓜一样滚了下去,女人的高跟鞋也飞了出去。
车又开动了,有人把小冬瓜的行李从车厢里扔了出来。小冬瓜躺在十二月冰凉的地上,鼻孔里淌出了血。他的手一直护着暗袋。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接着,男人们开始在他身上撒尿。他已经昏过去了。在他的不远处是他的行李。
天开始下起雪来。
空气里弥漫着吉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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