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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现在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陆离

       小娟一看见赵刚就有些心慌。赵刚冲着她微笑,吐出一个烟圈,烟圈越变越大,赵刚伸出拳头,一下子就把它击碎了。赵刚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小娟面前,遮住了她东游西逛的视线。头顶传来赵刚的声音:“给我那本书看看。”他指指小娟身后的书架。小娟把书抽出来,递给对面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冬天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过来,在赵刚脸上敷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他的下巴紧绷,显现出成年男人的味道。赵刚摇了摇头,几粒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不是这本,旁边那本,把旁边那本给我看看。”小娟就又拿出另外一本书。赵刚盯着小娟:“我还是进来看看吧。别的书店都开架,你们这儿太不方便了。”小娟想起经理曾经叮嘱过人少时可以让顾客进去挑书,就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娟把柜台的搁板抬起来,赵刚刚巧堵在路口,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小娟也退了一步,然后两人又同时进前了一步,相持了有那么一两秒钟,最后还是小娟先把赵刚让了进来。错身时他们的衣服轻轻摩擦了一下。

下午的书店很安静,其实只有四点到七点书店才有生意,那时正值人们放学和下班的途中,学生们因为不想回家在附近游荡,一家一家小店逛过去;工作的人呢,只是为了避开下班高峰或者等人提前到了才会拐进这个不起眼的小书店,看一会儿杂志,随手翻翻书,真正买书的人寥寥无几。小娟的老板是个叫钩子的年轻人,据说是个诗人,出版过诗集,他对书店的事不怎么上心,来也就是带几本一般人根本瞧不上眼的印刷粗糙的书籍,他说那是他和他朋友们出的书。他把它们放在书店最显眼的角落,却从来没有人翻动过它们,除了营业员小娟。每天没有顾客的时候,小娟都会从摇摇欲坠的书架正中抽出它们,读上几页,即使不读,也要把书翻来翻去的。因此那几本书看上去很旧,边上都发黑了,似乎有很多人手不释卷地翻阅过。每次老板钩子来时总要叹口气,“哎,真有人喜欢我们的诗啊,就是没有人舍得掏钱。”钩子又说:“下次让我碰上,我就免费送给他,还给他签上大名。以后,他这本书可就值了钱啦。”钩子还说:“以后,我们多印点得了。如果有钱我就在街上免费分发。”有一次,钩子甚至一改爱谁谁的态度(爱谁谁是钩子的口头语),有些扭捏地问小娟究竟是哪本书喜欢的人最多。这点小娟可有点吃不准。小娟知道里面至少有一本诗集是钩子的,究竟是哪一本实在是太难猜了。钩子是个俗名,作为诗人钩子必然另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那些书的作者分别叫“岸然”“青蓝”“苇子”“邹胡”“田力男”,到底谁是她的老板钩子呢?小娟曾用过排除法,小娟认为钩子不会起个类似的名字如“苇子”做笔名,“田力男”怎么看怎么不象钩子,钩子十指瘦长苍白,是写字的手,没听说他和农村有任何联系,因此,小娟把这个她不喜欢的俗气的名字排除了。“邹胡”这个名字象姓邹的和姓胡的生的孩子,或者为了纪念姓邹姓胡的父母起的,不象。小娟把这个也排除在外。剩下的两个小娟都有些喜欢,小娟认为它们都非常有意境,“岸然”显示出一种气概,“青蓝”有一种广阔无垠的画面感,作为笔名小娟更认可前者。不管怎样,它们都比“钩子”这个名字好多了。

来应聘时,小娟怯生生地叫老板,钩子问:“什么文化程度?”

小娟如实回答:“初中毕业。老板。”

“看过什么书吗?”

“——没看过什么书。”小娟想了想,加上一句:“看过琼瑶和亦舒的。老板。”

“行。愿意来吗?”

“愿意。老板。”

“别叫老板老板的,叫我钩子吧。鱼钩的钩。”

“是。老板。”

到现在为止,小娟还没叫过他一次钩子呢?后来钩子也不纠正她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叫什么不一样呢?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倒是小娟的父母问过小娟: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余。”小娟说。

让小娟回答钩子关于哪本书读者最喜欢的问题确实太难为她了。小娟避开钩子期待的眼光,说:

“每本书都有很多人看。有一本好像是翻的人多一些。我忘了是哪本了。”

犹豫片刻,她又迎着钩子的目光逆流而上想要说出那本她喜欢的诗集,话就在嘴边了。钩子止住她的话头:

“算了算了,只要知道还有人喜欢诗我就别无他求了。”

然后钩子就怀着美好的心情例行公事去找他的女朋友艾拉了。

其实小娟心里是有答案的,小娟假设“岸然”就是她的钩子老板。岸然是一种非常有才学的人傲然挺立的样子。钩子的外表一点不岸然,瘦得跟马杆似的,但是因为他那种与众不同愤世嫉俗的气质和一头清洁而乱蓬蓬的头发,钩子在小娟心目中就有了岸然的形象。可是钩子从来不正眼看小娟,小娟总觉得是自己的初中文化程度和琼瑶亦舒把钩子吓跑了,亦舒还是小娟情急之下编的呢,谁知道钩子对亦舒是一百个的不屑,就更别提琼瑶了。原先倒是没听钩子对她有什么意见,自从《还珠格格》播放以来,钩子对小娟就横竖看不惯,张口就是:“你瞧瞧你的那个琼瑶阿姨编的破玩意儿。狗屁不如。还有那么多人捧臭脚,可悲啊,可悲!”说完就拂袖而去。好几天也不来书店。其实,小娟现在也不喜欢看琼瑶的书了,她觉得那些诗集更有意思,看上去每句话都明明白白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放在一起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比如小娟喜欢这样一句话: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

这是“岸然”,小娟心目中的钩子写的。

小娟计算着,已经是第三天了,钩子还没露面。

赵刚在书架那边转了很长时间,那个营业员在想什么心事,半靠在书架上,透过门帘看着过往的行人,一只脚跟无所事事地一下一下磕着水泥地。她的脸很光洁饱满,结实的肌肉几乎要把透明的肌肤撑破,纤细的淡兰色的血管在漂浮的阳光下安静地伸展着。那还是个小姑娘,眼睫毛不自觉地颤动着,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做着起飞前的准备。赵刚觉得自己看不进去书了,他的眼角的余光随着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划破稀薄的空气如同飞机尾翼喷射出的青烟描绘出纷乱的线条。还是很久以前,他的心脏有现在的感觉,那也是一个初冬的傍晚,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个女孩穿着一件很旧的大毛衣,一看就是手编的,毛衣的下脚磨破了,一截绿色的线头在空中飘荡着,赵刚的心一下子随着那截线头荡在半空中。女孩的手缩在毛衣的袖管里,放在嘴边,向外呵着一团团的白色的冷气。赵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害怕旁人听见,挪到人少的地方,这样女孩就远离了他,在人群的深处沉浮起来,偶尔让赵刚看见一个背影。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女孩的脸,女孩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浮光掠影般的印象,她踏上了西去的公共汽车,从此消失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从那以后赵刚开始对城市的西区向往起来。西区是这个城市的文化中心,坐落着几十所名牌大学,从赵刚家的东区到这里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来,在大学的操场上闲逛,希冀遇见那个让他心悸的女孩。当然他没有遇到。后来,他的生活变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总是滞留在东区。这次他偶然来到西区,生活却给了他一个惊奇,小娟补充了那个背影的正面形象,这两个形象在赵刚的内心颠簸了几年后终于合二为一了。赵刚喜出望外。他后悔自己刚才的冒失,那些习惯性的对姑娘的亲密暧昧的举动。此刻,脸庞饱满光洁的书店营业员小娟让他体会到一丝羞愧。他体内的某种秘密的植物复苏了。

赵刚手里拿着几本书,他不能确定是此时就付款还是再磨蹭一会儿,他希望能有几个顾客走进来,削弱一些他的窘迫,当然,下午的书店,除了他这样的闲人,没有人走进来。人们安然地在稀疏的阳光和蒙着灰尘的光秃树干边走过,不可能对这么一个颓败的小门脸儿感到丝毫兴趣。这个小书店是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笑话:一个无聊诗人开的书店,每月靠女人倒贴才能维持下去;一个无知的女孩被幽闭在里面,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捎带着对小娟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然,小娟并不知道这些。今天小娟有一点莫名的担忧,这种担忧就象鸡蛋的薄壳,里面隐约有一个充满生命的东西蠢蠢欲动,这个东西和蛋壳并不相干,它耐心地等待着有朝一日啄破蛋壳感受阳光,这种冲出去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连并不敏感的小娟也知道阻挡是无用的。顺其自然吧。况且她拿那些凭空担忧着的事没有什么办法。况且那个男人并不让她讨厌。阳光晒得小娟眯起眼睛,她甚至打了一个呵欠,用手背轻轻地掩在嘴前。

小娟注意到那个男人在书架旁游移不定,他的手指顶端结着老茧,好像一个常年从事某种体力活的工人,只是他的辫子——黑色橡皮筋扎的马尾辫流露出不协调的信息,还有他在下午这个时辰消磨时光的慷慨表示他是小娟不曾了解的一类人。

男人把手伸向钩子和他朋友们的诗集,抽出其中一本,重新低下头去。

赵刚在这本简陋的薄薄诗集里读到一首短诗,只有两句: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赵刚又默念了一遍。

这回,赵刚把关注重新投射到书店营业员小娟的身上,朝她坚定地走过去。他的羽绒服摩擦着,发出“呲嚓”的声响。小娟看到“岸然”的诗集在赵刚手中熠熠闪光,她满怀激情又有些紧张地问:“你喜欢这本诗集吗?”

“喜欢。”赵刚说。

“我喜欢极了。”赵刚强调。

“现在开始吧。”赵刚又自言自语道。

 

当天晚上小娟跟着赵刚来到了城市的东区。和安详的西区相比,东区的夜晚充斥着妖媚的女人和不羁的男人,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水狐臭和咄咄逼人的气质,使得东区的夜色蒙上一层诡异的使人放纵的力量。小娟第一次由一个男人带着外出,兴奋之外,她更多地感到自卑。她没有漂亮的衣服,从没有进过那些昂贵的神秘的场所,如果不是身边这个男人,她无论如何不会来这种地方。那个男人,他说自己叫赵刚,很亲切地关照着她,问她愿意到那里吃饭。他们经过无数霓虹闪耀的地方,每次赵刚都要问问她,小娟总是摇头,她拿不定主意,希望由他来定夺。或者只是走走,她想,只是走走也满足了。他们并排走在树影里。小娟的眼珠好奇而不安地转来转去,而赵刚对这周围的一切却好像视若无睹,只是一气儿地走着。

有一刻赵刚几乎产生了错觉,他好像一个人在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疾步行走,他突然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或者很久以前才有过的活力,一种向上的感觉。它来源于身边的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她的光洁饱满的脸在树的阴影里闪烁,使得大街上成群走来的妖冶作态的女人暗淡无光。她的脚步轻快又带着一些好奇,春天的小树一般生机勃勃,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赵刚终于找到了“开始”的感觉。这些日子,他被一种无名的东西烦扰,半年以后就是他的三十岁生日,突然有一天他丧失了信心,好像以前的日子都是靠着一股旺盛的心气,这股心气在三十这个数字前突然胆怯起来。因为他走到了一个年轻时他曾经鄙夷的年龄,他曾经梦想在这个年龄拥有想要的一切,也梦想就此在这个衰老得让人厌烦的年龄亲手结束一切。拥有又放弃,享受一种“千金一掷”的挥霍之感。可是突然有一天,赵刚发现他只是在不停地挥霍,什么都没有得到就提前把一切挥霍了个干净。如果他不再拥有点什么,那么总有一天他一无所有。一旦意识到自己实际并不拥有什么,挥霍成了即将发展成癌症的恶性肿瘤,赵刚无法不因此惴惴不安。现在他走路总要绕开花圈店寿衣店,那个词时常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梦中骚扰他。前几年,有个朋友,比他还要年轻一些,骑摩托出了事故,一个生龙活虎的躯体一旦被黑边的相框框住,那是多么悲哀的事。赵刚情绪低沉了好一阵。他和那个人并不相熟,他们只是在一起喝过酒,在彼此的演出中露过面,平时也就是点头之交。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精力都特别旺盛,活跃在午夜,吵得城市不得安宁,谁想到说走就走了。还有一个最近肝出了毛病,处在生死挣扎的阶段。他是赵刚心绪不佳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吧。只有身边的叫小娟的女孩依然对世界充满了信心,好像一朵还缀着露珠的花骨朵在晨风中摇曳。赵刚体会着和小娟相处的愉悦。

正走着一圈人挡在前面,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争相朝里看。也有人就站在街道对面,素不相识的人之间交流着什么,因为幸灾乐祸脸部肌肉出现横向发展的趋向。圈子里面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就看见人群呼啦闪开一条缝,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冲了进去。

“你敢欺侮她(他),我剁了你。”

“不——”又传来女人的喊声,那声音象一根粗糙而不结实的渔线,疙里疙瘩的,被女人奋力向上甩出去。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女人带着高亢的哭腔重复着。

刚才人群闪开时,小娟看见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垂手立着,一个高大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抹眼泪。小娟不明白“你”到底是谁。

小娟问赵刚。

赵刚迅速做出了以下假设:

一.矮小男人是女人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他欺侮了女人,冲进人群的是她哥哥或者前夫。

二.矮小男人是女人的情夫,冲进人群的是她丈夫。

三.矮小男人是女人的男朋友或者丈夫或者情夫,女人欺侮了他或者耍了他,冲进人群的是男人的兄弟。

……

赵刚还要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小娟发现了秘密,她指着远处的摄影机说:“我想是他们谁和谁都没关系,他们是在拍电影呢。”

赵刚和小娟继续向前走去,赵刚沉默下来,不再饶有兴趣地和小娟聊天,问她想在哪里吃饭。小娟有点明白又有点莫名其妙。一对一对的情侣迎着他们走过来,他们都要瞥上小娟一眼。她可是饿了呀。小娟不能满足于只是走走了。“咱们在这儿吃饭吧。”小娟索性停住了脚步。

小娟这才留意到她站在一家小而热闹的饭馆前面,饭馆门上脏兮兮的手写海报以京东肉饼和棒馇粥招徕生意。小娟失望地竟有些生起气来,她为什么看都没看就停在这里了呢?她想去的是一家高档的象模象样的餐厅。每个人的膝盖上铺着洁白的餐巾,吃饭前先用热毛巾擦手。她很多次透过餐厅的玻璃窗贪婪地朝里张望。赵刚冲饭馆扭过头来,她知道决定已经不可能改变了。赵刚带头步入了那家小饭馆。

到处是热气在蒸腾。他们在屋角发现一张极小的桌子,两人对面坐几乎会碰着鼻子。上面摊开着饭馆的记帐簿之类的东西,服务员通红的双手挪开了本子,“你们坐这儿吧。”服务员热情地招呼道。桌上还残留着一些油污,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小娟讨好地冲赵刚笑,赵刚也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快,这个饭馆和他童年记忆中的一家十分相象,红色的门楣,门口略窄,里面渐宽,桌椅是磨得发亮的褐色。如果不是地点不同,赵刚几乎要怀疑是同一家。在赵刚脑海浮出水面的记忆中,小学同学王雷偷了父母的五块钱,他们就在这样一个饭馆把五块钱痛快地消耗掉了。周围有一些吆五喝六划着拳红着眼的酒徒,还有人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埋着头吸溜着烫粥,额头上挂着大滴的汗珠,多么的生机勃勃的一番景象啊。他们没有西装领带皮鞋,所以也用不着保持仪态,他们的姿态象一口袋带着泥的土豆或者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鸭梨,随意而新鲜,衣服上有许多自然的褶皱。其它的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来这样的地方的啊。

小娟的失望被这个男人高昂起来的兴致压了下去。男人问她:“你要喝点啤酒吗?”小娟点了点头。她盘算着怎么和妈妈扯谎,说太累了,就睡在书店里了?她的心里有些打鼓,如果妈妈提到钩子呢?她怎么没有正当理由在男老板开的书店里睡觉呢?小娟念头一闪,说艾拉和钩子吵架,要她陪呢?小娟连艾拉还没见过呢。在小娟的想象里她是个丰腴的女人,会高声说笑,弥补钩子的阴郁沉闷。她会象妈妈一样安慰钩子。也许她比钩子要大一些。

       小娟见赵刚向她举起酒杯,金黄色的液体上白色的泡沫迅速地破碎着聚合着,她的脸在杯子上浮动。小娟抿了一小口,这种液体蛇一样蜿蜒进她的喉咙,她的食管,盘踞在她的温暖的胃袋里,接着从胃里升起一股冰凉的气流环绕了她的全身。饭馆的喧嚣云朵样地停留在半空中,云朵的下面安静得发空。赵刚微笑着抽着烟,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就象他刚刚踏进书店的一刹那,一丝相仿的心慌的感觉抓住了小娟,她偷眼看赵刚,正遇上赵刚的目光,他们四目相接。小娟低下头去扒拉盘子里的炸肉串。

赵刚很高兴看到小娟吃了很多,小娟也喝了不少,整整一瓶,他甚至担心她喝得太多了。有一个问题赵刚始终想知道,他终于在这个使人忘乎所以的小饭馆问了出来:

       “小娟,你有多大?”

这也是小娟怯于回答的问题,小娟想了想说:

“十八。”

听到这个答案赵刚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那个女孩清澈的眼神预示了更小的年龄。当然如果小娟回答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数字,赵刚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心安理得欣赏小娟微醺的样子。

赵刚沉吟了一下,告诉小娟他要去厕所。

厕所在十米远处胡同的深处。赵刚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刺鼻的味道挺进。还好,厕所里居然有灯。现在他熟练地掏出了黑色发亮的家伙,灯光斜映过来,照亮了灰红色的顶端,一柱浑浊臊气的液体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掉落在粪坑的深处,发出空旷的声响。如果在饭馆的白炽灯下,那液体几乎和啤酒一样的色泽。他喝下去,顷刻之间又排泄出来,多么畅快!赵刚注视着被尿液撑起来的尿道口,那里还能喷出别的东西来呢。赵刚想。他用食指颠掉顶端残留的尿液,然后把那截百无聊赖的东西塞进裤子里。

赵刚回到饭馆。

依旧是嘈杂得如同市场的饭馆,刺激的生蒜生葱味呛得空气火辣辣的。小娟正在哧哧笑,她的脸红扑扑的,象农村姑娘因常年接受日晒在两颊上呈现块状的红晕。赵刚问怎么了?她说,对面的两个男人盯着她看,还说赵刚走了不回来了,要是她陪他们喝点酒,他们就帮她结帐。小娟好像还在回味那件可笑的事。时不时还越过赵刚的肩膀偷看那两个男人一眼。结帐吧,赵刚招呼服务员。去哪儿?小娟拿起书包。她好像满不在乎,任他把她带到哪里。

他们俩再次走在树的阴影里,一个即将三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他们沉浮在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偶尔说几句话,互相看上两眼。他们离东区那条尽人皆知的酒吧街越来越近。空气的味道有了轻微的变化,他们在靠近东区的核心,一个时髦青年,前卫艺术家和社会杂碎狂欢的场所。这时,赵刚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

小娟犹豫着,她的口气仿佛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或者她并不急于想知道。

“真的不知道?”赵刚还想继续卖卖关子,他不相信她能猜得出来。或许她能够给我一个有趣的答案。赵刚这样想道。

小娟也沉浸在她的思绪之中。她觉得赵刚,不管他是干什么的,这个从破旧书店把她领走的人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的和女人打交道的不由分说的方式,他的脑袋后面桀骜不逊的辫子,还有他手指上神秘的茧子,他的散漫的态度……这些都是不同寻常的,独立在小娟十几年的生活经历所积累起来的想象之外。此时在小饭馆吃饭的失望早已被新的希望取代。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的衣着明显和小娟日常所见的不同,没有冬日的臃肿,很多女孩穿着裙子和皮靴,她们走路的样子很神气,挺着胸脯,似乎在接受检阅。小娟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寒伧。她低头走在赵刚的影子里。

“你快点儿。”赵刚喊了一句。小娟紧跟了两步。

“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赵刚继续充满兴趣地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儿。随便猜。”赵刚用几乎是年长的哥哥对小妹妹的语气诱导着她。

“——你,你是一个诗人。”小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

赵刚扑哧笑出来。这个女孩很机灵,几乎就猜对了。他倒是希望女孩说自己是拉板车的,理发的,卖菜的或者其它的随便什么。

“差不多吧。”赵刚说。“我就是一个诗人。”

 

赵刚和小娟走进白色之上酒吧,他们来得早了点,没有几桌客人,赵刚示意她在舞台边上的桌边坐下,他去吧台拿了一罐可乐,一瓶矿泉水。小娟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可是幽暗的灯光和低迷的音乐立即让她感到安慰,如果不是其它桌子的客人以不客气的眼光打量她的话,她几乎可以天衣无缝地弥合到隐蔽的黑暗中。桌子很光滑,发出来自地底的岩浆般暗红色的光芒,小娟想它原本兴许是黑色的。还有另外一些说不清颜色的光芒如同潜伏在黑色草丛中的蠢蠢欲动的爬行动物的鳞片时隐时现。小娟喝了一口可乐。这样的空间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在电视里也许瞥到过,可是那是平面的,在小娟的头脑里淡漠得象一张几乎被擦掉的铅笔淡彩。只有当小娟置身于某种情景之下,那种情景才会立体起来,活跃起来,真实起来。此时的真实带着那么一丁点儿惬意的虚幻,她愿意融化,融化成为流淌着的糖浆,没完没了地在黑巧克力色的空间流淌下去。和这种真实相比,她每天托着下巴发呆的书店反而虚晃起来。她看见一个女孩,比自己要年轻,要纯真和不谙世事,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生活就是在柜台后面守着布满尘埃的书籍,那些多少年前的人写的东西,发黄的纸张,永远纹丝不动的文字。她忽然觉得自己象一个看坟的人,一本书就是一具尸体,或者至少是一颗已经死去的种子,她还园丁一样呵护着它们。坟地冒出咝咝的凉气,舔舐着她的热量,她的青春里许多原本该爆炸该辉煌的气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挥发掉了。想起钩子,她甚至有些恨他,他给她在纸窗户上捅开一个洞,却用身体遮住了它,而小娟呢错把钩子当成窗外的风景了。

赵刚起身走到台球桌边,打了几个球,有人在旁边冲他挥手打招呼,他对着一些举起的手回应着。小娟似乎并不介意他离开,她好像沉陷在什么东西当中,她微曲着背坐着,双手握着玻璃杯发呆。

 

今天赵刚在外面逛了一整天。他没有象往常一样中午才起,五点钟,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三个钟头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了半天决定出去逛逛。自从告别学校,赵刚就没这么早起过。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享受地把它们吞了下去。路上是匆匆赶着上班上学的人们,还有一些生活有规律的老年人,几十年来他们每天早起,现在他们正如上班一样走在去公园锻炼或者去早市买菜的路上。赵刚跟在他们后面。他习惯了走自己的路,今天他却要毫无原则地跟着别人走,看看别人的生活。他挑中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也许她是一名中学教师。赵刚这样想。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了一辈子,她的学生都长大成人过上了另外的生活,她却依然保持着多年的生活方式,和家庭妇女一样到走到两站地外的早市买菜。赵刚就跟在了她的后面。

老太太的腿脚不太灵便,走路缓慢,右手拎着一只尼龙包。她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几口气,赵刚只需在她两次停步后走大步流星跟上几步即可。这使赵刚有工夫观察大街上往来的行人。有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现在正在慢悠悠地闲逛,他逆着人流,滚圆的脑袋在人们的腰部晃来晃去。他常常被枝头的小鸟吸引,专注地看上一会儿,直到小鸟倏而远去。他又低头看脚下,每一步都跨在灰色方砖地的格子里。赵刚看不出这是一个走向学校的孩子。另外一些孩子就很朝气蓬勃,他们结伴行走,唧唧喳喳,比着昨天作业的成绩。行人的大多数还是上班的人们,眼皮浮肿着,脸颊残留着枕巾印子。有个姑娘的口红不小心在嘴唇外挑出一道红色的线,好像老师画的对勾。学校,学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赵刚发现这些年过去他对于学校的憎恨令人痛心地丧失了。那时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黑板报的批评栏里。他的成绩还可以,但是他总是没有来由地和老师顶嘴,令老师愤怒不已。还算慈祥的谢老师对他说:“你这是青春期综合症。以后你会明白的。”赵刚回过头去看看过去的自己,他已经对青春期的心境有些隔膜了,那时总有一些跃跃欲试的渴望。试过了当然就不想再试了。

赵刚执着地跟着老太太。他看见她没有等绿灯就横穿马路,被不肯相让的车子堵在街中央。只有她一个人。两辆公共汽车相向而过,把她吞没了很长时间。又是一些接踵而至的车辆阻碍着她的前行,她被围困在奔流不息的车河里,白色的发丝在空中飘扬。赵刚瞅空跟上去,站在老太太边上。老太太对赵刚的跟踪完全没有感觉,她的头绝望地偏向一边注视着急驰而来的车辆。终于她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他们并肩过了马路。

老太太蹒跚着。赵刚认准了老太太行进的方向,在再次跟上之前他还有片刻闲暇,赵刚拐进了路边的一家24小时药房。

这会儿可能正是药房最冷清的时辰,空中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和西药混合而成的味道,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营业员,恹恹欲睡,赵刚的到来也没有让他警醒。赵刚信步走到在成人用品专柜前面,里面陈列着一系列橡胶阳具,由大到小排列着,展示着人类对阳刚威猛的需要。他记得和前女友叶莓去药店买药时曾开玩笑要送给叶莓一个做生日礼物。他问叶莓:

“你要什么尺寸的?”

叶莓想了半天,

“越大越好。”叶莓说。

在橱窗不起眼的角落里还陈列着一些男性用品,标牌上写着“兔女郎”“虞美人”什么的。营业员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他:“先生您买点什么?”

赵刚摇摇头,重新回到清晨明亮的光线中。

天很蓝,蓝得清爽,老太太缓慢地移动在赵刚的视线里,她拐入了早市拥挤的街道,小心翼翼地避开易让人滑倒的烂菜叶子。看来老太太是个严谨的人,她挨个菜摊问着价钱,然后选定一个价廉物美的。买完后又掏出弹簧称来对斤两。老太太不满意鱼贩子缺了她整整半斤。

“啧啧,半斤是三块钱啊。”老太太伸出三个指头。

鱼贩子辩驳道:“那我卖得还比别人便宜呢。你不要算了。不卖了。不卖了。”鱼贩子把鱼扔回水里,在裤子上擦了把手。

“我的鱼呢?我的鱼呢?”老太太始终盯着那条恢复了生机游来游去的草鱼,以免它混杂到其它的鱼当中。老太太嚷嚷道:“就看中了这条,这条大小适中。刚才还给我称分量呢,为什么又不卖给我了?”

“就是不卖了。”

“你讲不讲道理?”

“我的鱼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你已经给我称了。我辛辛苦苦挑好的。那就是我的。”老太太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那条鱼。

“反正我不卖了。”

“我的鱼。”老太太伸手到黄绿色的水里抓她的鱼。

鱼贩子去阻拦。老太太一急大半个身子探到水面上,脸离水面只有十公分近,后面不知谁踏过三轮车,轻轻碰了老太太一下,老太太象个不倒翁晃了晃,好像站住了却没有站住,一头栽在鱼池里。

赵刚和鱼贩子合力把老太太扶起来,踏三轮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老太太半身湿透了,在风中打着冷战。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衰草般在瑟缩着。

老太太继续顽强地问:“你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这条鱼。”

“给你。”鱼贩子不屑地说着,一把抓住那条鱼,利落地开膛破肚收拾好了,放在塑料袋里,递给老太太。并补充道:“按你说的斤两。”

赵刚告别了湿漉漉的老太太,整个早晨湿漉漉起来,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站着许多打车的人,有几位依稀刚才就站在那里,他们不停地举起手,等待一辆空车越过许多另外的打车的手滑翔到他们身边。几乎所有的车里都有人。他们不会注意到一个手插兜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前几天赵刚收到高中同学的妹儿,说要建立一个通讯录,希望他能提供详细的联系方法。这封信同时发给好多同学,赵刚耐心地用拼音拼着他们的名字,有些一望便知,有些听上去十分生疏。赵刚甚至怀疑那些人是否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通讯录,通讯录有什么意思,赵刚想,无非是纠集一帮人以怀旧之名攀比。在告别了学校十多年以后,他们的生活拉开了差距,终于有人认为自己有了值得炫耀的资本,这就是同学聚会的全部意义。赵刚选定同学来信,用DEL键把它删除了。

赵刚决定去医院看看。附近有一家据说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人们从各地赶赴那里,在深更半夜排队排到一里地以外。多年来,他从来不去医院。小时侯医生护士和针给他留下了白晃晃的尖利的匕首一般的印象。他站在医院的大厅中央,发现医院比记忆中井然有序也温和得多。玻璃窗擦得发亮,挂号交费取药都一目了然,不再是从前的小木头门,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的半张脸在后面晃动。赵刚在挂号处排队,买了一个号,在内科转了一圈。长椅上坐着一些面无表情的患者,看不出他们是否痛苦,每个人在被叫到号后钻进诊室,把他们的疾苦全权交付给大夫。透过门缝赵刚看见某个患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病情,大夫一边在处方上飞快地写一边机械点头,然后把处方递给病人,长出了口气。医院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消毒水的味道,这股味道容易让人联想到不洁。赵刚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在台阶上抽了一根烟。然后他围着整个医院的大楼信步走起来。楼周围栽着一圈冬青,一贯的暗绿色,四季不变。正遇上一辆灵车从地下的太平间驶出,车里传来隐约的哭声,不细听好像一段喘息或者低声的歌唱。赵刚顺着甬道走了下去。一个披着军大衣的老头儿上前阻拦他,“你是谁的家属?”“苏必。”赵刚随口说了个名字。那人就放行了。在很多格抽屉前又有人问他:“你是谁的家属?”“苏必。”赵刚又说。那人指着某一格抽屉,问道:“今天就烧了呀?”赵刚看到“苏必”两个大字赫然写在那里。赵刚逃一样又回到冬日温情的阳光里。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一个叫“苏必”的人。他回到挂号处,把号塞给一个咳嗽着的老头儿,“送给你了。”赵刚含糊地说。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一天赵刚偏离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很早起床,在反射着太阳白光的街上踽踽独行。他的影子在向西区靠近的过程中逐渐变短。下午他来到西区南边一条肮脏的小马路上。在饭馆和杂货店的中间,赵刚注意到一个只比一扇木门大一丁点的门脸,匾额上书“我的书店”,油漆已经很斑驳了。

“那是谁的书店?”赵刚吃面条时问走过身边的老板娘。

“谁的书店?我的呗。”老板娘象突然被捅了胳肢窝似的咯咯地笑起来,胳膊上的肉在紧身毛衣后面颤动。

赵刚奇怪地看了看她。她正色道:“还有谁的?神经病的呗。”

“神经病?”赵刚感兴趣起来。

“书店的老板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怎么开书店?”

“什么事都不做,写狗屁不通的东西,净是大白话,不是神经病是什么?我都会写。”老板娘愤愤不平地说道。

于是在一个饱嗝之后赵刚走进了那家书店。出乎赵刚的意料,他料想遇见的神经病老板不在,只有一张女孩子光洁饱满的脸闪动在高耸的书架前。她使他充盈。

 

这会儿在酒吧里赵刚想起问问小娟书店老板的事。
      
“谁是你老板呢,小娟?”

“钩子。”小娟看到一个女人抬腿间不经意露出了红色的内裤。

“你老板叫钩子?”

“恩。”

那个女人敲起二郎腿,把那抹刺眼的红色隐藏进双腿的交叉之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诗人。”小娟的琥珀色的瞳仁亮了一下。

乐队的人陆续来了,他们在赵刚周围坐下,聊几句,然后又走开去坐在别的桌旁聊上几句。他们好像对小娟熟视无睹。小娟注视着这些她无法了解的人,他们变化多端,身上没有一根不能流动的线条;他们若无其事,好像对什么都不在话下;他们松松垮垮地走过来走过去,仿佛随时在走向一张床。他们发出一些貌似普通的音节,这些音节构成了他们之间的问候。这戏谑的问候“早上好。”“活着呢?”有如黑暗中划过的一根火柴,照亮了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使人在重新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后浮想联翩。小娟咬着嘴唇,用低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问赵刚: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什么的?我的职业?生活状态?填满时间空隙的所作所为?突然,赵刚感到自己被自己问过的这个问题困惑了。

赵刚凝视着对面的这个女孩,这个偏居城市一隅被不安和惶恐折磨着的书店营业员小娟,她的脸庞依然光洁饱满,跳动的眼光里却流露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虑。也许这是他带给她的。他长她十几岁,始终行走在锯齿状的边缘,今天却不堪忍受寂寞把她也拉下了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愿望和忧虑。也许从今往后她会开始她的另外一段生活,这全是因为他向她展示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她将退回到她安逸的小巢,蛰居在她的没有人访问的书店,任时光流转到某个命定的不可抗拒时刻,然后开始她颠沛流离的一生。也许她原本就该如此安静如此超然,并一如既往地如此下去。他们生活在相同的时代,可是彼此间横亘着一道多么宽广的沟壑啊!在幻想里赵刚始终心存纵身跃过去的渴望。而此时,在现实的空间里,赵刚只是如实回答小娟的问题,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弹琴唱歌的。一会儿我们在这儿演出。”

小娟没有说话。

她早就作好准备接受一个她不可能预知的答案。眼前一阵虚幻的白雾消逝之后,身旁的舞台变幻莫测起来,她刚刚知道她可以离舞台这么近。这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半天之前他们还不认识,这个男人给她崭新的观念,原来她,竟可以离舞台这么近!小娟偷眼观看了四周,每个人都很平静,她却总觉得他们的打量象虫子一样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他们一定在揣测她的身份,那些刚才过来搭话的人他们暗自在琢磨这个小女孩。小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中心,因为自卑,这个中心就成了众矢之的——她站在无人空旷的原野上,任凭风飒飒地俯身掠过。她在椅子上坐直,成年人般郑重地看了赵刚一会儿,她面前的男人不住地在压抑某种使他焦虑的东西,他东张西望,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他的眼袋松懈,一些皱纹在额头上显示长久以来的隐忧,他不停地咽着唾液,喉头上下移动着,他的嘴唇干涩,不时需要矿泉水浸润。他把烟放在唇边,吐出消失得了无踪影的烟圈。这一瞬间,小娟认为赵刚是个衰弱的男人。

随着清凉的空气荡进来一串笑声,赵刚的眼睛机械地挪到门口,高大的玛丽踩着高跟鞋“笃笃”地摇进来,她一下发现了赵刚和小娟,向他们走过去。“来呀,赵刚,拥抱我一下。”她伸出丰腴的双臂,亲热地和赵刚贴了一下脸。给不知所措的小娟留给她一个扭动腰肢的背影。

玛丽是赵刚男人生涯里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他不介意她四处招摇,和一个又一个彼此熟识的男人上床。他认为自己丝毫不介意。他欣赏她结实上翘的屁股和精湛的技艺。玛丽的屁股每天晚上晃动在不同男人的家里。“她不是放荡。这是她的生理需要。她天生是一台性机器。”赵刚听“摧毁”乐队的鼓手这样评价玛丽。也许有十来次吧,赵刚把乳白色冒着热气的液体喷进玛丽的嘴里,玛丽终于停止了疯狂的尖叫,她闭着眼睛把它们统统咽下去,然后她会笑着说:“我操你妈赵刚。”或者“你丫挺的赵刚。”这时赵刚觉得玛丽蛮可爱的。但她终究是个破鞋,并且是被自己穿烂的破鞋。他从不和玛丽过夜,以免睡梦沾染上不洁的气息。每次上完床赵刚就赶玛丽走,玛丽一边骂一边悻悻地穿上裤子,她叉腰站在门边,“我操你大爷,赵刚。”她恶狠狠地说。赵刚通常是无动于衷地说:“滚蛋!婊子。”玛丽有时会咬牙切齿地回敬道:“你他妈的滚。你他妈的还午夜牛郎呢。”他们互相切肤地憎恨,这使他们更快地回到一张床上。他们在床上发泄他们的仇视和报复,并把作爱上升到战争的高度,他们互相撕咬,防守和进攻,这增加了他们睡觉的乐趣。玛丽私下和朋友曾表示:“还是赵刚最爽。”然后,她又眨眨眼,故做神秘地说:“这个,你们不懂。”她和赵刚维护着对对方的不屑和痛恨,以使他们更快更投入地交媾。对此他们从不提及,保守着这个最高级数的秘密。

奇怪的是最近玛丽无法引起赵刚的憎恨了,他对她的性欲莫名其妙地减退下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谁都不恨。恨她呢。怪累的。赵刚这样想。这使他打不起精神来和玛丽睡觉。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和悦月玩情调,也打不起精神来勾引面呈仰慕之色的摇滚爱好女郎。还有意欲和他破镜重圆的叶莓,还有很多很多。他的生殖器已经清净了两个月了,每天他仔细把它洗干净,近来它显得很安详,有些倦怠。他有些害怕它会从此一蹶不振。

酒吧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娟看看表,十点了。

十点,东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染着五彩头发的美丽女人们款款地走来,脱掉大衣,露出穿着露脐装吊带裙的性感肢体。在这里没有季节的分别。没有克制和欲望的分别。没有事实和假设的分别。男人和女人依偎着拥抱着调笑着,酒精使他们沉着,暗示使他们亢奋。这就是小娟不能了解的了。她想象着父母着急的样子,多年来她循规蹈矩,没有让他们操一点心。她准时回家,木头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步入家门,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遵循一套刻板的程序。今天她却偏偏不去挂这个电话,她要让她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有点变化,在窒息的空间加一些琢磨不定的因素。当然她最希望的就是就此从过去的生活中蒸发,开始冒险家的旅程,没有过去,只有无尽的未知的飘摇的将来。这个身边的男人就是她和未来联系的一条绳索,她不想放弃他,她不能够放弃他。她知道有些事情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这使得她多少显得有些傻气,在这个人影幢幢的酒吧里势单力孤。她只要跨过一道门槛生活就会向她招手。这么大了,她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上学,放学,做作业,听家长和老师的训斥,上班,下班……钩子是她唯一通往外界的桥梁,却对她立起了行人止步的牌子。只有赵刚,他带她散步,他带她吃饭,他带她来自己唱歌的酒吧,这些都表明他就是那个人,领她走出茫然无知的境界,给她一股眩晕的冲击的力。她是多么渴望啊!

就在这时小娟的手感到自己的手被握到了赵刚的宽大的手中。

这双小手是如此地冰凉。哀婉动人。赵刚紧紧地握住了它,恍惚间像是在无比真挚地握紧自己的手。他又暗中更用了一些力。让小娟给他一些力量吧!他希望演出后可以带小娟回家,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聊天,赵刚会给她讲一些童年的趣事,只求能够握着她冰凉的小手。赵刚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乐队的人提醒赵刚要开始演出了,他们的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才分开。赵刚觉得好像刚刚做完一次爱一样虚脱。他汗水淋淋地走向舞台。赵刚的手的陡然一松让小娟无所适从,无所依托,人们的脸在四周飞快地旋转起来,甩出微酸的汗味和刺鼻的香水味,人们的呼吸叠加着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重新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孩,一张空空的年轻的躯壳,面对着两杯喝干了的饮料。她悄悄地起身去洗手间,用凉水敷面,听厕所门在她身后匡当匡当地关上。十分钟后,她把头发向后掠去抬起尖细的下巴,看见酒吧斑驳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女人的面孔。

因此,当“来吧”乐队主唱赵刚朝台下看去时,那个刚才还晃动着他俩身影的桌旁现在空无一人。

 

2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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