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姐睁开眼睛,天似乎就亮了。冬天的早晨总是这么安静的。她本来想捅捅老张,告诉他打牛奶的时间到了,但是听着他的鼾声,就有点不忍心。人上了岁数,不服老是不行的,比如老张,年轻时打鼾声又脆又响,有时半夜醒来,她睡不着,就凝神听他的熟睡声,然后她会把耳朵轻柔地贴住他满是腱子肉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砰砰”蹦跳,象68年欢送他当兵时喜气洋洋地锣鼓声。现在他的鼾声是那种缓慢、悠长的,气若游丝的,仿佛家里的那只老猫生病时的呼噜声。壁虎,墙上竟然有只壁虎,周姐疑心花了眼,可那真的是一只壁虎,纤小,灰色的,卷着细长尾巴,在墙壁上连动也不动。从窗帘里透射的冬天的阳光恍惚着笼罩住它。一只混蛋壁虎,她想,这么冷的天,它不去冬眠,还爬在墙上做什么。混蛋的壁虎。
电话就是这时候响的。她现在有些怕电话铃的响声,她总是把那种尖锐的、急促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和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声音联系到一起。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喜欢听到电话铃的声响,不管传递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喜欢把电话握在手里,听对方各种各样的声音,她甚至能通过他们的声音判断出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兴奋的、平淡的、抑或忧伤的。“电话!”老张迷迷糊糊喊道,“耳朵聋了?没听到电话响啊?”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是樱桃家吗?!啊!是我啊!”声音嘈杂,仿佛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间或夹杂着拖拉机和马车冷清的滚动声。她已经习惯他们这样大声的喊叫,他们平时很少打电话,他们认为,通过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讲话,对方一定听不清他们的嗓音,所以总是把平日里打架的那种气势掺和进来。“我们一会就到了!啊!不去你们家了!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她开始麻利地穿衣服。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已经快七点了。她刷牙的时候,那些白色的泡沫弄了一手,她不喜欢冬天,什么都凉嗖嗖的。连水都这么冰牙。小芹怎么又要离婚了?真是个让父母操一辈子心的丫头。小芹长着两颗大板牙。也许是她的牙齿生的不好,周姐想,也许那个算命的先生说的没错,长着一嘴歪牙齿的女人,命里注定是要离三次婚。
2
点半了,大姐他们还没有来。周姐开始后悔来早了,早知道他们这么蘑菇,她还不如把牛奶打好,温好了放在锅里,等老张睡醒了,可以省不少的事。老张的脾气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高血压180了,还天天和那些老板下馆子喝酒,喝就喝吧,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偏要喝的连吐带泄,躺在床上折腾的跟离了水的鱼似的。她唠叨他的时候,他竟吼了她一嗓子,用不着你管!死不死和你没有关系……他竟然说这样的话,她想,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如今在家里也不大说话,闷得象酱缸里的咸菜疙瘩。晚上时只守着电视,一守就到凌晨一点。他专挑那些革命电影看,基本上全是黑白的,那些戴着军帽、手握刺刀的八路军喊着激昂的革命口号冲锋陷阵,或者被敌人的大炮炸得血肉模糊…….有时半夜醒来,老张还托着腮帮子盯着屏幕,眼珠动也不动。昨天晚上,当女共产党员挺着胸膛和她的恋人在刑场上举行婚礼时,五十岁的老张竟然淌出了泪,屏幕上热烈局促的木棉花朵衬的老张的脸红彤彤的,都有些陌生了……他越来越象个孩子。是的,孩子。
她勒了勒围巾。戴着手套的手指僵硬得几乎不能伸曲。小芹算上这一次,正好是离三回婚,也许以后她就不折腾了。前两次都是小芹提出离婚的,男方没意见,就这么着“过家家”似的办了手续,这次还是小芹提出来的,也许手续会比前两次简单,这次她只和男方领了结婚证,洞房还没入呢,也就涉及不到财产纠纷的问题。她总是记不起这些外甥女的模样,她的5个姐姐为她生了二十一个外甥女。她们在周姐的印象中,仿佛一朵朵猪圈上的倭瓜花,全是粉红的脸蛋,眉眼细小,皮肤干迸粗糙,瞳孔里盛满了他们周家人独特的狐疑和乖戾,另外,这些外甥女们还长着一张嘴唇肥硕的大嘴巴和不规则的碎牙齿。小芹为什么老离婚呢?小芹好象并不比那些外甥女长的漂亮,也许比她们还要丑陋一些,她喜欢秋天时围着那种俄罗斯女人的披肩去镇里赶集,专门买那些腐烂的酸梨和香蕉,除此只外,周姐对这个命运不济的外甥女一无所知。>对面的那两个人也是来民政局办事情的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神情抑郁的中年人。那个小伙子脸色苍白,套着件皮甲克,很秀气的模样。他在抽烟,他没戴手套,他的手捏着烟头,机械地抖着烟灰。也许他们在等人,等人的时候都是心耐不烦的。“如果小芹将来还离婚,我保证不来凑这个热闹了,”她嘘哈着想,“人家民政局的同志会笑话我的,天天没事,闲得带着外甥女打离婚。可是我不带他们来,谁帮他们呢?连个中用的人也没有。他们这辈子就指望着我呢。”
“大姐,几点了?”对面的那个小伙子走过来问。他好象没洗脸,头发油腻,鼻孔里伸着两根黑毛。
“差几分钟8点了。”周姐说,“你没看到民政局的人,都来上班了吗?”
小伙子拘谨地笑笑,“谢谢你啊大姐。”
“你是来领结婚证的吧?”周姐说,“你多大了?”
她没听清小伙子的话。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可是她仍没听清他在讲些什么。他和儿子的年纪差不多呢。也许比儿子还年轻些,但是没有大卫长的好看,男人如果长的漂亮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应该是这个道理。大卫都28岁了,婚事还没完没了地拖着,她总认为,他该和那些走马观灯般换来换去的女朋友结婚了,可他总让她失望。他从小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他什么时候能让她产生小卫那样的安全感,他就真正长大了。小卫结婚半年,媳妇的肚子已蠢蠢地挺着,眼瞅着就生了。
“他们来了。”小伙子有点紧张地自言自语道,“我操她妈的。”
周姐有点吃惊。她瞅了瞅身后,大姐、姐夫和小芹正从三马子往下迈。她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没有猜错,刚才和她说话的小伙子就是小芹的对象。小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小伙子人是人,个是个,哪里比不上她?
他们缩手缩脚地鸟悄着晃过来。小芹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裹在里面,单只露出一张黄脸,小眼睛田鼠一样机敏地转着,粗着嗓子嚷,“老姨!老姨!”
3
民政局办离婚的同志是个女的,显然她对这一行人没有太大的好感,“你们,”她指指小伙子问,“你的介绍信带来了吗?”又指着小芹问,“你的财礼钱带来了吗?”
两个人相互瞥了眼,都点点头。大姐缩在周姐身后,蚊子似地说,“樱桃啊,我们昨天来过一趟了,没敢劳烦你,可这女人说手续不全。哎,在城里办事,要是没有门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周姐笑了笑。她的这些亲戚经常不定期地来打扰她。当他们有个头疼脑热上医院,或者隔三差五打个小官司,甚至来县城买过年的鞋袜和鞭炮时,总忘不了她。另外她都快五十来岁的人了,该当奶奶了,姐姐还喊她的乳名。她没生气,爸妈死了后,只有老张和大姐这么着私下里唤她。
小芹先掏的钱。小芹吃饺子和彩礼钱共收了男方一万三。周姐看到外甥女把军大衣脱了,然后开始脱裤子,她还来不及阻拦,小芹已经把裤子褪下来,露出一条花棉裤。然后小芹把手伸进裤裆里,左抻右摸的,从里面鼓捣出个黑色的包裹。“这里边有10000,”小芹说,“老姨,你先点点。”周姐接过钱,小芹又盯着她爸说,“你怀里还有3000,还楞着干吗?”于是大姐夫扣扣这兜,扣扣那兜,最后手里攥着一大把毛票子。
小伙子看小芹把钱掏出来,板着脸将介绍信递给办事员。他的左手捏着一支香烟,办事员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伸脚把烟踩了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怎么用圆珠笔写的啊?”那个女办事员挑着嗓子问,“你过来,自己瞅瞅!谁让你用圆珠笔写介绍信?你不知道离婚是件严肃的事情吗?”
“知道啊。”小伙子说,“谁说离婚是闹着玩呢?”
女办事员哼了声说,“你们结婚证领了才一个月。你以为我们闲的慌,天天为你们免费服务?昨天女方不带财礼钱,你不带结婚证,今天你们村开的介绍信又用圆珠笔写的,我看你们是诚心不办事的,回去吧,今天算了。不办了!”
周姐笑了笑。她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正是什么事情都不遂心的年纪,所以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心平气和,毕恭毕敬,让对方感受到慈禧太后般的荣耀和尊重。周姐是个好读书的人,读过不少优秀的文学杂志,比如《家庭与婚姻》、《知音》、《女友》什么的。人家书上说,女人的这段时期称为“更年期”。而内分泌失调的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歇斯底里,焦灼和“对生活的厌倦和恐惧感”。当然,周姐的更年期和旁的女人不同,倒是安生的很。也许她那段时间的精力被大卫折磨得麻木了。大卫生来便是和她这个当妈的做敌人来的。老天给了她这么个儿子,不知道是福分还是不幸。大卫最让她恼火的一件事情发生在91年,大卫刚上高一,上的好好的,还是班里的班长,不知道怎么着有天就离家出走了。她还记得10月12日的大卫,早晨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刷牙洗脸,往脸上拼命涂抹大宝增白粉蜜,吃饭的时候喝了三碗大米粥。等中午时没回家,晚上也没回,她和老张根本没上心,这孩子经常夜不归宿,人家是班长,忙些是正常的,单位的经理局长什么的不都这样嘛,班长和局长起码是一个级别的。第二天中午,班主任打电话,问张大卫是不是病了,怎么没去上课。老张立马就蒙了,周姐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老张,心话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倒是一点章程没有。她先吃了个苹果,然后挨个给五个姐姐家打电话,姐姐们都扯着尖锐的嗓子喊,大卫除了春节回去过一趟,至今没摸到他的影子呢。周姐这才着急了,催促着老张到公安局报了案。周姐觉得那段日子是最揪心的。她盯着女办事员,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没准这个女人也遇到了大卫那样的儿女,或者,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现在这世道,四十岁的男人是最危险的。包二奶养金死鸟的糗事,不都是这个年龄的男人喜欢的家常便饭吗?还说什么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狗屁。
“别介啊妹子,”周姐柔和地对女办事员说,“他们一大早跑了20多里地,冷冷的天,要是不诚心办,到这里搅和什么呢?你举手之劳,帮他们办利索了,也了却了他们的一桩心事,眼瞅着就过年了,谁不想过个舒坦点的年呢?是吧大妹子?”
女办事员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那好,我等着你们好了。那个小伙子先回家重新写证明,记住了,用钢笔写。”
周姐去看小伙子,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稳重。“你先回去吧。我们等你。”
小伙子的嘴唇动了动,周姐没容他说话,继续说,“你是哪个村子的呢?”
“夏庄的。”
“哦,夏庄,是周庙乡的啊。”周姐想了想说,“你认识乡里的周立新吗?”
小伙子冷笑了声说:“不认识,我们这样在地里翻土疙瘩的,从不出家门,谁也不认识的,走后门更不用说了。”
周姐说:“上民政局来的,都是协议离婚,还用走后门?我们档次低点,走后门的话得要上法院了。”
小伙子不吭声。这时那个和小伙子一起来的中年男人说话了,“小满你先回,我在这里侯着。”他转身对小芹说,“你把钱先给我。”
小芹说:“给你?不成。你虽是媒人,但和他是一个庄的。这钱要是先给你,他要是不离婚了怎么办?我可不傻,我聪明着呢。”
周姐看着那个媒人很面熟。她发现经常对某些陌生人有种很熟悉的亲切感,另外,有时她对那些天天和她打交道的面孔则非常陌生。也许人老了都这样,她总是安慰自己。比如单位里的张明。她和他在财务科面对面地坐了11年了,她把他从一个当兵转业、满脸稚气的小毛孩看成到一个大腹便便、有些秃顶的男人。前些天单位搞招聘,定了15个下岗名额,公司要求民主投票,她得了3票,她很得意,那些下岗的人都比她年轻呢。在帮人事科的人唱票时,她看到了有张纸条上写着她的名字,当时她就发晕乎,有人投她的票是正常的,谁保准一辈子不得罪仨俩的人呢?关键是,她发觉这张纸条是张明的。她对他的字再熟悉不过,当年张明的字还是和她学的呢。她的字是瘦金体,张明刚转业时,是她老师一样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不然,他的蜘蛛网一样字体怎么才能记帐呢?年岁越大,对人心叵测之处倒是越淡然,不然,依着周姐年轻时的脾气,早让他张明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个媒人好象有点上火,叫小满的小伙子说:“我们走吧,叔。今天不办了。让他们侯着吧。他们家的人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更不会说人话。”
周姐觉得小芹使形势变的严峻起来,对这个喜欢离婚的外甥女,她有点难以忍受。她听到小芹对办事员说,“妹子,这钱你先保管吧。我们信任你。”
办事员说:“我不要!我又不是保管!哦,天天侯着给你们打离婚,还义务保管钱财啊?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情呢?”
周姐琢磨了会儿说:“小芹,你把钱先给媒人!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难道还会诳你不成?给他。”
小芹瞅她妈,她妈瞅周姐,然后她妈点点头,小芹就把钱搁到媒人面前的桌子上。几个人于是干瞪着眼睛,看着桌子上坟丘般的一堆钱。周姐拉着小满走出来说,“大侄子,你稍等,我去给你租辆车。出租的钱我来付。”小满说不用了,周姐说,“姨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肯定心里不好受。你稳定稳定情绪,等着好了。”小满盯着周姐,半晌说,“姨你是个痛快人。”然后他转身对小芹说,“今天照着姨的面子,什么都好办。你们家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
周姐在民政局外面寻了辆出租车。这个开出租的长着一张长年酗酒的脸,呼出的哈气搅拌着大蒜辛辣的味道。“看到没有?”她对司机说,“就那个瘦高瘦高的小伙子,瞅准了,你把他拉回家,然后无论如何,再把他给我拉回来。反正我是信服你了。大兄弟,我把钱先给你,喏,拿好了。”
那个司机咧着大嘴说:“我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好,我要是不把他拉回来,我他妈今天就不喝酒了!”
周姐说:“你把他拉回来后,我再给你一瓶的酒钱。”
司机把小满招呼过来,小满踌躇着上了车,三马子呼啸着离开了。
4
“你咋先把钱给司机了呢?”大姐埋怨她说,“现在的世道,大鬼糊弄小鬼,小鬼糊弄好人。他要是不把小满拉回来,你上哪找人啊。再说你咋不和他讲价钱呢?哪能用得着十块钱啊,给他三块就算便宜他了。你们城里人,办什么事情都是大手大脚的。”
周姐没吭声。她注意到对面的媒人站起身,呼啦着把桌子上的钱揣进一个军用绿书包。他没在乎别人,单只盯着周姐说:“我去趟厕所。你们稍等。”周姐冷冷地说:“上厕所啊?我陪你一块去。”
媒人的脸红了,说:“还不信服我啊?”
周姐知道他这是想开溜,万一小满不回来,他无疑是想揣着财礼钱回家。“大哥,圣人也有三急呢,你要真是去厕所,先把钱放这,民政局的同志在这,你我都放心。”
媒人点着根香烟。周姐说:“咱们都是为了他们俩好,你是媒人,我们本来应该感激你,可是现在亲戚不成,仁义还在啊,都给对方留个好念相吧。”
>这个媒人还真的有点眼熟,周姐想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在哪里见过他呢?真就是一点想不起了。她突然想给老张打个电话,告诉他中午的时候回家来吃饭。看情形,把事情办完好歹也得中午,要留大姐姐夫吃中饭的。让老张从集贸市场买点菜吧。老张是税务局的所长,从小商小贩那里买东西便宜。现在的钱不好挣,可是好花,能省就省吧。二儿子媳妇眼看着生了,二儿子没工作,凭他老婆那俩钱,能够周转吗?不还得要她打点周济。大卫也到娶媳妇的岁数了,明年他要是不结,她就对他施加高压政策。她自信对付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干吗总是让她不放心?那年他离家出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她不再对他报什么温存的想法了。那次大卫是一个月后回的。她一个月没上班,就该疯了。她躺在床上,听到门响,然后有人挑门帘走了进来,那个她上辈子欠了债的人站在她跟前说:“妈,我好累,我想吃碗炸酱面。”他竟然说他想吃碗炸酱面,这个该千刀杀的。
“老姨你出来下。你不舒服吗?”小芹捅捅她,“我有话和你说呢。”
民政局真是个热闹的地方,不断有喜气洋洋的人在身边涌动。“我知道你肯定冤我没心没肺,”小芹说,“可我也不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啊。”周姐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又黄又干。“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他挺好的,不喝不赌的,我都离了两次婚了,找个这么老实可靠的人,也心满意足了。处了4个月就把结婚证领了。可是……”小芹哭了起来。周姐说:“姨知道你心里也委屈,人穷点也没什么。都有两只手,折腾着过呗。谁不是折腾着过日子呢?”
小芹呜咽着说:“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他有癫痫病啊。领了结婚证我们家才知道的。”
周姐一时语塞。小芹又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是个要强的人呐。”
外甥女的话让她有点哭笑不得。小芹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呢,男人能办成的事情,你也能办成。我听我妈说你18岁就当了公社的妇女主任呢。她还说,串联的时候,你领着一帮红卫兵去天安门。我姨夫那时候也是你手下的兵,是么?”小芹突然高兴起来,“你真的和毛主席握过手吗?”
周姐突然有点心烦。她再次摸了摸外甥女的额头。她没有发烧。“他们回来了,”小芹激动地说,“老姨,小满和那个司机来了。”
那个开三马子的男人很骄傲地和她握了握手,“我把他带回来了!”他说,“我可是个讲信用的人呢!”周姐又要掏酒钱,司机说,“免了免了。大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下次坐车了,还招呼我就是了。”
小满这回带的介绍信是用钢笔写的,可是却忘记了盖公章。女办事员似乎也没耐心和这些乡下人计较了。她只是把介绍信摔到办公桌上。周姐刚想说两句,小满倒是说话了:“看来今天的事情是办不妥了。我们改天再来吧。”
周姐把小满拉出来说:“咱们娘俩认识有两个小时吗?我对你这个孩子很有好感。农村淳朴能干的一个好孩子啊。从自身条件讲,人是人个是个,比小芹优越。从人品来看,你没离过婚,她都离两次了。事情到这一步上好说好商量啊。强扭的瓜不甜呢!这可是真理,知道什么是真理吗?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通俗点讲,真理就是雷打不动水冲不走的道理啊。千万不能和真理治气。你这么年轻,条件也不赖,你继续找,找什么样的不比小芹强?你别气馁,姨相信你能在年底前找个更好的。姨也为你高兴呢,盼着吃到你的喜糖。”
小满似乎快哭的样子,“姨,今天啥事我都照着你的意思办。你是明白人,说的是明白话。不过外人不知道内情,我可以和你唠叨唠叨。我和小芹处了这么长时间,秋天的时候我给他们家拉白菜,一车一车的拉,他们家种麦子的时候,我们家的没料理,先帮他们家耕了十四亩地。我连房子也盖好了,家具也打好了,喜帖都发了,小芹她又悔婚。你说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啊?在庄里我还能抬头做人吗?”
周姐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世上没有能难倒年轻人的事情呢。别愁,这事办妥了,姨帮你找一个黄花大闺女。”
女办事员后来凑合着盖了章,手续算是办理妥当。眼瞅着晌午了,周姐忙给老张打手机,老张的手机没开。呼他,也没回。周姐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小满说:“咱们先去吃饭吧,我请请媒人,也请请我姨!”他没说请小芹他们,周姐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我请你们吧。好合好散。你们辛辛苦苦从村里跑到县城,理应我请你们。”
于是一帮人进了一家火锅城。周姐说:“服务员,拿两瓶白酒。”酒上了,周姐说:“这酒我给小满倒一杯,媒人一杯,我姐夫一杯,我一杯。小芹和小满,虽然没有同船渡,也算是一百年的缘分吧。”
这时那个媒人突然说:“周姐,你倒还是年轻时候的气量呢。”
周姐有点发楞,那个媒人就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呢。”
周姐说是么。媒人说:“是啊。你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村里蹲点。我们家还给你派过饭呢。你那时候喜欢吃红薯粥。”
半杯酒喝下后,周姐的头有点晕,她想也许真的老了,才这么口酒,就不中用了。那个媒人几杯酒下肚后,话开始也拉拉谷撒尿似地多将起来。他说周姐年轻的时候比现在漂亮,穿着的确良的衬衣,带领一帮女民兵搞文艺汇演,她们最拿手的是一出自编自演的样板戏,叫《公社里的女积肥员》,姑娘们挑着粪桶,踮着脚尖旋转在红绒布映衬的舞台上。然后这个舌头有点大的男人滔滔不绝地描述周姐英姿飒爽的神态,他竟然还记得周姐在公社时跳“忠字舞”,他说周姐率领着一帮姑娘,穿着绿色的军装、扎着那种一扎宽的腰带,在那个简陋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他竟然用了翩翩起舞这个词,周姐想,这个男人是真的喝多了。她没有心思去想他在描述什么。也许真的是酒量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老张在部队时,那些当兵的不怕老张,就怕她周姐,她一个人能灌倒三个兵嘎子。“你是有福分的人呢,你们一家都进了城,过着城里人的日子,”媒人说,“你们老张也是有福分的人呢。想当年,他在你手底下当个喽罗,谁料到蔫萝卜似的他把周姐娶走了啊……”这个没出席的男人真的喝大了,说话已经没把手了……还有人念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呢……老张….老张。老张现在喝醉时象只猫。老张竟然自己看《刑场上的婚礼》时哭了,这多么不可思议啊。那年大卫失踪时他也没哭。那一个月里都是他做饭。他说大卫会乖乖回来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点出格的想法呢?年轻时没有出格的想法就不是年轻人了,老张这样安慰她。可她还是病了一个月。大卫回来后她有两个月没有搭理他,反倒是老张和儿子有说有笑,儿子不说去了哪里,他也不询问。他们爷俩象没事似的去公安局销案。后来还是老张偷偷告诉她,儿子是去上海了。天,上海,上海离他们这个小镇有四千里地。那里没有亲戚朋友,这个千刀杀的跑上海做什么呢?那时她寻思,儿子八成是和某个女孩子谈恋爱了。只有失恋的毛头青才会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她抽眼看桌子上的人,那个媒人又要了一瓶酒。而且给小芹也倒了满满一杯,如果眼睛没花,她看到小芹竟然也喝起白酒了,这一切显得那么荒诞和不真实,小芹还举起杯子和小满喝了一大口。不知内情的人,还会误以为这是新婚甜蜜的小两口呢。小满的脸红红的,那种灰色的皮肤似乎消失了,变成了那种健康朝气的颜色。他长真的有点象大卫呢,如果他的眼睛再大一些,鼻梁再挺拔一些,嘴巴再小一些,牙齿再白一些的话。可大卫跑到上海去做什么呢?老张偷着告诉他,大卫坐了3天3夜的火车去上海,竟然是为了买一个滑翔板!狗屁滑翔板!他要滑翔板做什么用呢!她始终不相信,大卫这么愚蠢……愚蠢的墙上的壁虎……这一点不象是她的儿子,也许他象老张。老张年轻时就不爱讲话,整天不知道酝酿着什么歪点子。她和老张是在火车上好上的。从北京返回的火车上,他们很失望,他们到北京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红卫兵都已撤离了天安门广场,他们谁也没见到伟大的舵手和领袖。在火车上他们耷拉着头,象群伤心的马蜂。老张那时候头发黑黑的,眼睛亮的象贼,不住盯着她看,她渴的厉害,可是火车上连凉水都没有了,火车上只有一颗颗萝卜缨子似的孩子们的脑袋。她只有不停的舔着嘴唇,12个小时的火车旅行让她的嘴唇皲裂成一曾白白的挣扎的碎皮。17岁的老张就是这时蹑手蹑脚过来的。他偷偷塞她裤兜里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什么都没说。她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她跑到厕所,把它从裤兜里拽出来。是个红富士苹果。她眼睛涩涩地盯着苹果,苹果里全是老张冷静的眼神。老张的眼神全镶嵌到苹果肉里去了……老张如今老了,他也快退休了。那天他们吵架后老张走过来,他紧张地攥着她的手,对她说,“樱桃……你别生气,我现在是更年期了。”呵呵,他用了“更年期”这个词,一点没错,更年期。
周姐不停地跟小满和媒人碰杯。他们呼出的气息扩散着,脸上冒着油腻的汗。她去结帐的时候,收银台的漂亮小姐客气暧昧地笑着,于是她问可不可以用下酒店的电话。收银员沉默了会说,好吧,但是不要时间太长。她先给公司打的电话,她想再请半天假,她这个模样是上不了班了。电话“嗡嗡”地响了半天,没有人接。她突然想打老张的手机。老张一定也在哪个饭店里喝酒呢。她想和他说,要是他想喝醉的话,她不会阻拦他的。因为她现在也喝多了。她还想告诉他,她今天早晨本来要打牛奶的,不仅想打牛奶,还想把牛奶热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能喝上她亲自给他煮的早餐了。
那边马上传来老张的声音:“你在哪里啊?”老张的口吻有点紧张,“你喝酒了?我不是不让你喝酒吗?你忘了你肾脏不好吗?”
周姐呵呵地笑起来。收银台上镶嵌着一面镜子。她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正朝着她傻笑。那个女人的头发黑黑的,明显是用那种廉价的“一抹黑”锔油膏染的。女人的脖子还戴着一条紫色的沙巾,特别抢人的眼睛。女人的腰板挺的很直,如果光从她干瘪的胸部来看,已经判断不出她的性别。可女人还是笑着。她一辈子就是这么笑着过来的。
“我上午去你们单位了。”老张说,“他们上午打电话找你。”
周姐能闻到自己的酒气,她想她还没有喝多,人真正醉了的时候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的,“他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老张沉吟了半晌,周姐开始不耐烦起来,“你个蔫萝卜!倒是吭声啊!”
老张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他嗫嗫地说,“我告诉你,你别生气……你们单位这次裁员的名额又多了10个人……你在名单里头…..你们经理上午给我打电话了……”
后来老张还说了什么周姐已经记不清楚了。等她姐姐委琐着凑过身,问花了多少钱的时候,姐姐看到妹妹靠着收银台发愣。她摇晃了一下妹妹的身体说:“樱桃,你没事吧?”妹妹没有搭理她,“你逞什么强呢?”她说,“你都五十岁的人了,和一帮乡下男人喝那么多酒,还喝那么凶,多掉链子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周姐转过身子,朝她姐姐笑了下说:“没什么啊姐。”大姐有点顾不及妹妹了,她看到小芹和小满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小芹的脖子歪歪着,头发似乎都倒立起来了,媒人和她老爷们呆呆地窥视着她,而小满正把胳膊抡成一条完美的弧线,酒杯“啪”地一声摔到水泥地面上。“别摔杯子!要赔钱的!”她扯着嗓子嚷道,“要赔的话从财礼钱里出!”等她想去扶妹妹时,妹妹已经踉跄着出了酒店。她小跑着追上去,看到妹妹正在门口擦眼睛,“樱桃?喝醉了吧?你一喝醉就哭,哎。都当奶奶的人了啊。”
张楚于2001年10月3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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