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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死亡叙述

 文/曹寇 

 

男人

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但不睁开眼又怎么干活呢。那就眯着眼,汗水还是流进了进来,又酸又疼。就是眯着眼也没办法阻止这刀剑般的阳光。这样下去迟早一天是要被它刺瞎的。瞎就瞎吧,妈的。

好在活就要干完了,干完了,我就轻松了,就好干下一个活了,下一个活干完了,又可以干下下一个活了……可是他们这时候却来喊我,叫我回去,难道他们没看到我这活就差一点点功夫就可以干完吗?难道他们没有看到我整理的地是这样的整齐漂亮吗?瞧,我积的地垄是多么地漂亮,都在一条直线上,而每一条线又绝对地平行,这是没有人能干出来的漂亮活,只有我,你能吗?可他们却在这时候跑来喊我,叫我回去。妈的,只要再给我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也就够了,绝对够了,我敢保证,我可以把剩下的那点活干得和这些一样漂亮,如果谁不相信,我可以发誓,不把这些活干成最漂亮的,我他妈就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行。其实他们谁他妈又敢说我干不漂亮呢,我吗,谁不知道,还要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子那样发誓?这真是笑话!可是他们就是不给我时间,像商量好了的一样跑来操蛋,他们说,你还是回去吧。说着他们还抬头看看天。这我倒是要佩服他们的,因为他们敢看天,我不敢,他们不怕让太阳刺瞎眼睛,我怕。可是他们看天干什么,天上会有什么呢,除了太阳,他们还能看到什么呢,他们总是这样的装腔作势,搞得一个个像个伤感的婊子似的。他们看天,料到我不敢所以才看天的。妈的,我不敢?我偏要看。

我敢看天,说我不敢的那是龟儿子。天上有什么?没什么,太阳太阳太阳。我才不像他们那样还把手在眉毛前搭一个雨篷,像戏里面的孙悟空,孙悟空是猴子,所以他们看起来就像猴子,简直就是那些可笑的猴子。人家说人是猴子变来的,看来说的没错,不过这是他们,我才不是猴子变的呢,我就是我,我不是猴子。所以我就睁大眼睛去看,原来也没什么。太阳又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看其他的东西,可天上除了太阳就没有东西了,怎么办呢,我就看没有东西的天,真蓝,不,不对,发黑,天原来是黑的,这只有像我这样仔细看的才能发现。

可是,他们连什么也没有只是黑的天都不给我看,他们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一回他们没搭雨篷了,他们是怕我说他们是猴子才拗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做的,以为这样就不是猴子了,其实他们不这样做还是猴子,猴子就是猴子,无论做什么还是猴子。

有一个猴子从我手里抢走了铁锹,妈的,他凭什么抢我的铁锹?那可是我的铁锹,是我在张记铁匠铺里叫他打的,那个老铁匠真他妈不是东西,他就光着脊梁肩上搭一条脏毛巾坐在那儿不说话,除非我答应他出的价,他也是个猴子,瘦得肋骨像搓衣板,谁能相信他能抡动那么重的锤子。锹柄是我在老坟滩找的一棵细桑树,刨了皮,上了榫,多漂亮的一把锹,那是我的,我的锹。这个该死的猴子,他凭什么抢我的锹,他竟敢抢我的锹!我看他是不想活了,不狠狠揍他他是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就算他们这群猴子一起上,老子也不抖。妈的,竟敢跟老子作对。

我走到那个猴子面前,我想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再不主动地把锹还我,我就一拳打碎他的脑袋。可他却说你还不回去!你他妈还不回去!你有种就永远别回去!

  豁丑

我去王兵家喊他,他还在睡午觉,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妈常骂我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从他家水瓶里倒了半茶缸水把王兵烫醒了,他啊啊的叫,就真跟杀猪一样。其实我又不是傻子,我能真用开水烫人吗,做这种事,是要抓到公安局被电棒电的,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还做出被电棒电的样子,一蹦一蹦的,就像吃了老鼠药的老鼠,看着就想吐。

王兵从凉床上跳起来,由于汗把他和凉床粘了起来,所以他跳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咝的一声响,就像剥皮或撕纸一样。

他说你他妈的干什么,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我说就干这个,烫死你小鸡巴。他冲上来就捣了我一拳,但不疼。我知道,这是在他家,还要给他点面子,不跟他计较,如果是在外面,给他十个卵子他也不敢跟我犯武,因为在这一带,我是小鸡巴们的老大,他们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提到我豁丑的大名就什么都解决了。

我看着他涨红着脸粗声喘气的样子,知道他是被我吓很了,就笑一笑,说,你他妈还有心思坐这生起床气啊,还不快走。他说到哪儿去呀,样子真是傻得可爱,看来他一直在睡觉,确实什么也不晓得。我说,去看死人呀!谁又死了?怎么“又”了,好像你家天天死人似的,是二饼死了。什么,哪个二饼啊?你说还有哪个二饼!

我们这里管戴眼镜的人叫二饼,因为看着像麻将里的二饼。我所说的二饼就是陈家的那个大学生,全大队就他一个人是二饼,王兵这头猪竟然还问我是哪个二饼。——我之所以学习不好,就是不愿被小鸡巴们叫做二饼,这一点是和我妈的看法完全相反的,因为她一直要我向这个死二饼学习,也就是不反对我被小鸡巴们叫做二饼。这下可好——听说死二饼快毕业了,跟我们一样放暑假在家里呢,二饼不愧是二饼,整日也没看到过他的影子,一下河就死了的死了,真是日鬼了。

我跟我妈讲一声。王兵就这个鸟样,他妈也这个鸟样,一秒钟看不到人,就站在门口像鬼一样叫。我说你妈才不像你这个样子呆呢,她早就跑去看热闹了。果然不出所料,王兵屋前屋后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他妈,这才兴冲冲地跟我往死二饼家跑。

  修云

我略略向门里站着,不敢靠近。

他妈妈已经哭不出声音了,瘫在地上瞪着眼睛,没有一个人能将她拉起来。

好像真的有什么预兆似的,为什么我正好回娘家正好就遇见了这件事了呢。偏偏是早不回晚不回正好赶上,而且我还正打算要回去。

人真多,不少都是其他村子的,他们就喜欢像赶集一样看人家的热闹,好事跑,坏事也跑,天上下刀子跑,下火也跑。这么热的天他们也不怕中暑再热死两个,如果真这样,大概他们更来劲。他们都不进来,只站在屋子外面,把路都堵了起来,好像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正好把路过的人堵下来一道看热闹。这些人分得很清楚,男人们围成一大圈蹲着抽烟,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站着讲话。有的还虚情假意地抹抹眼泪,有的呢讲得津津有味,可能是与今天发生类似的事,也可能讲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听到他死了简直就不敢相信,我早上从婆家回来的时候还在路上看见他的,我问他到哪儿去,他不好意思地说去菜场买些菜,还开玩笑说什么老是吃茄子、韭菜,厌了。他以为这样说自己就好意思了。吃过饭我替我妈到水跳板上去洗碗,他正好也在,在洗一双旅游鞋,他看到我,脸就会红,搞得我也挺紧张的。他洗鞋,我只有等他完了,河里水干净了才能洗碗,他要让我,我当然知道先来后到。我说你现在洗这种鞋子干什么,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回学校参加一个什么活动。也就讲这么多话,他就洗好了,我知道他是急躁,看到鞋子根本就没洗干净,可我也没说什么。他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还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红着脸,细皮嫩肉,很可怜的样子。

他每次看到我都脸红,我知道他心虚,其实他不必要,那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因为我也从没跟人家说起过,即使我的亲妈。也就是前年吧,也是这个时候,夏天,我还没结婚。晚上,我在家里洗澡,由于看电视,洗得也晚,天又热,所以洗的时候就没拉窗帘了,老好也能窜进一些凉风的。澡洗了一大半,听到窗子外面有声音,不大,吁吁的吧,我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我开始还没想到是人,我天生胆小,就怕听到老年人讲什么鬼啊怪的,听到就要跑。但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没叫出来,大概是想叫也没用吧,尖叫好像比鬼还吓人;而且自己还是一丝不挂,把人叫来了还不丑死人,毕竟是个大姑娘啊。也正是我想到了这一点,才突然醒悟到自己没拉窗帘,也就是说我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鬼了,而是一个人,一个不要脸的男人。这时候我的反应就是猛的向窗外看去,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两片亮光一闪,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还会有两片亮光呢,不是他还是谁,那是眼镜在反光,眼镜反光就像眼睛在放光,简直令人毛骨耸然。

事后,我确实一直很恨他,原来还以为他堂堂一个大学生是正人君子呢,谁会想到也是卑鄙小人,竟干出这样无耻下流的勾当。大概事情过去的时间长了,加上后来我结婚了,所以也就把这事给淡了,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把脸红得跟猪肝似的,我想我大概就把这事给忘了。或者讲,我没忘——怎么可能忘呢——而是原谅了他,人啊,都这么回事情。

如果说这两件事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的话,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了。我知道他,而他是不知道我的。他不知道我知道他,更不知道我心里还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那就是我一直都喜欢他,他是绝对不会想到的——他可能还一直以为我在瞧不起他呢——这可能才是我能原谅他的真正原因。我们从小就在一块玩,他装新郎,也都是我装新娘的。但是我读书不聪明。我初中毕业后就下来了,他到县中读高中,然后又到省城读大学,这么大的差距放在那里还能怎么样呢。从十五岁开始,我做的梦没有一次不是他的,只有近两年才好一些。但还是让我觉得对不住我丈夫,我丈夫是好人,自己吃再大的苦也不叫我伸一回手。可我还是有的时候会想到他,越是这样,越觉得自己有罪,越是觉得有罪越是这样,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想,就是去年信了耶酥教也不行。现在呢,他死了,真的死了,就躺在那块门板上,任凭人家的摆布,连衣服都要靠人家脱人家穿,而且看来他们很吃力,因为他都冷了硬了,才几个钟头前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还这么热的天,都硬了。天啊,主啊,这真是叫人难受啊。

听到他死到现在,我的眼睛就没干过,可是,可是我现在好像总觉得什么重的东西落了下去,好像今天哭完了,从此以后就——轻松了。

  三爷

他们来喊我我还真不愿意来,你别看这么个小秀才现在是不动不讲话了,讲起话来还真他妈怄人。上回替孙家办事,他狗日的讲老子迷信,真是狗日的。现在还不是要老子来?!老子还真他妈不想来。

没有老子,他们什么鸟事也办不成。

他们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往家抬,居然要从大门进,这能吗?这可是恶鬼啊,只能从后门进,而且要让头先进,是脚先进那不是说让恶鬼走进家门了吗!这群笨蛋。

把他抬进来,他们又什么鸟事都不干了,拢着手一个个哭丧着个脸傻站着,好像死的不是秀才而是他们似的,真是不能急了。这还就算了,我说,天这么凉快,还不赶快找电风扇,他们就找了一台,我说你们以为是脸对着屁眼——图个风啊,他们这才去左邻右舍借了三台电风扇,一共四台。你看看,他们这纯粹是嫌人家死一个人不过瘾,还要来个好事成双啊,妈的逼。最后,电风扇是找了五台,他们又他妈不知道干什么了,连个湿衣服都没人给他换,结果搞到他都冷掉了,硬了,没一个人能穿上去了,还要靠老子亲自动手。

老子只有亲自动手了。

这小秀才也真是个小气鬼,死了还狠狠抓着个毛巾,像哪个没见过毛巾的非要跟他抢似的。我说,李四,你劲大,先帮我把他手里的毛巾拿下来。你就看那个李四吧,他那一身槽头肉也不晓得是怎么长的,和死人拉拉扯扯半天还像有讲不完的心里话,那架式不到天黑也分不了手。我说你他妈劲呢!他回头看我一眼,这才攒了一股子猪劲把小秀才的手分开。咔嚓的一声,大家都听到了,却是一起看着我,我操,我说,又不是我干的,看你祖宗干什么?

脱湿衣服就用剪子剪了,这是我给胡七的轻松差事。但他手抖得厉害,只好让他兄弟胡鬼干,胡鬼还真不错,干的干净利索。干完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三爷,我怕晚上要做梦。我说干么?他说我觉得自己不是剪衣服是在剪他的皮啊。我就指着光着身的小秀才安慰他说,你看,他皮不是好好的吗,雪白粉嫩的。

胡鬼原来也是没出息的,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三爷我先回家一趟。

胡鬼回家了,我说,胡七再给你一次机会,打我的下手,给他穿衣。胡七胆小归胆小,还算听话。

还是先把裤子穿起来吧,给小秀才一点面子,毕竟是吃屎分子嘛。胡七扶着他的肩膀,我给他穿。裤子穿上一半的时候,我禁不住仔细看了看小秀才的鸡巴,几根稀稀拉拉的毛一点也不亮,弯在那儿就像僵死的蚯蚓。命根子呢,看上去软沓沓的,用手背蹭一下,倒是挺硬的,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说实话,这还是第一回在意。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候我抬头看看站在门边的马家大姑娘修云,心里感到有点不是滋味。

胡七满头大汗,我知道他快撑不住了,但还没想到他这么快,也不打个招呼就突然松了手,把个小秀才掼得不轻,头砸在门板上,咚的还弹了一弹。没用的胡七说了一个“愁”或“丑”字就往外跑,才跑到门槛就一口将肚子里的那点杂碎呕了出来……

我也是满头大汗,五台电风扇也不起作用,确实是老了,哎。

终于把衣服穿了上去。我左、右、远、近、正、斜、一个眼、两个眼地看了一遍,发现问题就纠正一下,把衣服拽拽平整。嗯,我对站在身后的李四说,我们干得还不错,你发表发表意见呢。李四没说话,从人腿缝里钻出个小鸡巴倒是声音叫得响:他的二饼怎么没了!

小鸡巴讲得还真是有道理,但不容老子想了,因为这时候外面有哪个混帐东西放起了炮竹。妈的逼,现在是放炮竹的时候吗?这些狗日的什么都不懂,看来这两天老子是要泡在这事上了,后面的事还多呢,出殡、下葬、酒席什么的,他们什么都不懂,全靠老子。老子死了看他们怎么办,妈的逼!

男人

我就往家走,但我老是走不动,走两步就要歇个喘,也好像后面有人在拉我,我想主要是我把我那把锹给弄丢了。我真想回去狠狠揍那个抢我锹的猴子。

地里都没人,他们这群懒鬼,为什么不下地?搞得好像就老子是穷光蛋,他们都是百万富翁。要么就是他们喝西北风也长肉,就老子要用钱就老子缺钱。

你瞧这条灌溉渠,前一段时间干了,只有我把自己地头的灌溉渠挖宽挖深了,一场透雨下下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碧绿碧绿,岸上的树长得都比人家的大,真想下去洗一把。天,太热了。他们不抗旱,地里的瓜秧子枯黄枯黄,这还能指望结出什么好果子吗!要想出人头地就要干,拼命地干,种田也好,干什么都一样。出人头地了还怕没肉吃吗?还怕没个自己的房间吗?还怕找不到好女人吗?如果还我二十年,我什么干不成?没有干不成的!但我没有这个二十年了,你晓得吗?

头有些昏,太阳啊,你他妈的就不能不毒吗?你太毒了,你是多么的毒啊!

我要瞎了,我肯定是要瞎了,我看不见路了。路呢?怎么可能呢,我天天从你身上走,走成比所有路都宽都结实的路怎么不在了呢?你是躲起来了,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不是,不是你不在了,也不是你躲起来了,是我瞎了,被这个毒太阳刺瞎了。我看不见你,可是你还在,一定在,不可能不在啊!你怎么会好好的就不在了呢?!

瞎了,瞎了,瞎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能看见一点点,还能听见。我看见有一个人在草堆后面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一样扭身跑了,他边跑边喊,二饼他爸爸回来了。然后我听见炮竹的声音——不过,这么大热的天还有谁家在做喜事呢?我走到家门前,炮竹还在响,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烟雾里向我跑过来,看样子很高兴,嘴张着像在说着什么。她说什么呢,她大概什么也没说。她跑到我面前,带着硝烟的香味,头上身上落满了炮竹的碎片,你别说,还真他妈像一个新娘子。

20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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