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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哭泣的父亲

　文/大高　

是母亲首先发现的父亲。当时我和姐姐正在看电视。赵本山扮演的村长提起一窜鹌鹑蛋说，扯淡扯淡就是从这来的吧，这个小品在县电视台播过不知多少遍，可是我和姐姐看到这还是笑了。所以当母亲说门口好象有动静，让我出去看看的时候，我只是非常不耐烦的白了母亲一眼，姐姐却很配合，马上侧着脑袋向着窗外听起来，只是她也没有动地方。母亲见支使不动我们就放下手里的针线，自己下地了，她一只手提着棉裤，一边嘟囔着埋怨一边小心翼翼的推开里屋门，然而锈蚀的门轴还是发出了吱嘎嘎的怪响。姐姐压着嗓子责怪母亲，让她轻一点，接着又蹑手蹑脚的贴到窗户上向外察看，可是窗户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她于是把手掌贴在窗户上，小时侯我们常这么玩，要不了多大一会就能融化出一小块玻璃来。我的眼睛这个时候还是舍不得离开电视，但心思已经不能完全集中，虽然我觉得母亲和姐姐的一惊一诈非常无聊，但某种不祥的预感还是让我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但我坚持着没有动，直到母亲推开外屋门，并大声喊我的名字。

喝醉酒的父亲象死了一样趴在家门口的雪地上，要不是母亲和姐姐吃力的扯着他的胳膊，让他淌着口水的脸爆露在积雪反射的脆弱的灯光里，我冲出来看到他的时候没准真的以为他死了。我们娘三个象拖一条装满苞米的麻袋一样，好不容易才把父亲弄到外屋地，他却一下子清醒了，突然得让我不能不怀疑他刚才的不醒人事都是装出来的，他粗暴的推倒了母亲，三两下就挣脱了我和姐姐，又跌跌撞撞的跑到外面趴着去了。门上的玻璃险些被他撞碎，屋檐上的一些积雪也懒散的飘落下来。

我不知道家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让父亲如此恐惧，以至于他宁愿在冰天雪地里趴着也不肯进家门。任凭我们拼尽全力的拉扯或者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那情景就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因为父母不能满足他小小的一个愿望而躺在地上放赖，并且对关心他的人拳打脚踢，恶语相向。大人越是哄他，他就闹得越欢，也就更能得到满足。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对他大吼一声，然后他就会乖乖的站起来，小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对付我的。但是现在我却不能效仿他的做法，虽然我感觉他是在无理取闹，是故意与我们为难，甚至是在折磨他的家人。

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我们一遍遍的把父亲弄回屋里，他又一遍遍的跑出去。大冬天的，我不得不在中间回屋穿了一件棉大衣，姐姐一个劲的向手上哈着气，棉拖鞋也被踩化的积雪浸湿了。母亲则抄着袖筒，从她嘴里蹦出的对父亲的诅咒象尖利的冰瘤子一样，在寒夜里碎裂，掷地有声。她说你死不要紧，我们娘们可不能让外人骂我们狼心狗肺。要是不愿意进这个门，你就躺在半道上别回来。母亲骂着骂着，父亲呼的一下就站起来了，接着一头撞翻了母亲向大门口冲去。姐姐赶紧抱住他的腰，他拼命的想要挣脱，并且一把推倒了姐姐。但是姐姐又抓住了她的双腿，这样父亲就一个趔趄摔倒了，姐姐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姐姐乞求父亲别闹了，她都要冻感冒了，她说爸，你不是最心疼我么。父亲则摊手摊脚，仰面朝天的躺在几尺后的雪堆上，他说他的心烧得难受，躺在这凉快。他还对站在一旁的母亲说，你他妈不管我，闺女儿子还心疼他们的爸呢，他们就我这一个爸。姐姐说是呀，我们就你这一个爸，爸，快起来吧，外面凉。可是父亲看了看姐姐，从嘴里吐出一窜泡泡，接着一个翻身，又躺在地上不动了。这下姐姐也受不了了，她开始象母亲一样诅咒父亲，并且疯狂的撕扯父亲的后背直到气喘吁吁，然后满是泪水的眼睛绝望的望着站在一旁的我和母亲。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象一个傻子一样盯着地上那个丧失了所有父亲的尊严，已经不知羞耻的中年男人。突然，趴在地上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嚎叫，接着便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在那个冬天，父亲另人难以理解的添了一个怪毛病，那就是经常在喝醉酒以后又哭又闹。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在闹什么，为什么哭，只是当他在耍酒疯。他以前也耍酒疯，但大多是和别人吵架，或者回家打骂母亲，却从没见他哭，或者赖在地上不起来过。而且他哭得是那样肆无忌惮，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多年以后，当我以一个男人的角度从新回忆这一幕时，我开始理解了父亲。在那段时间里，父亲的内心世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这让他感到苦闷甚至绝望，让他难以自持同时又无法排遣，所以只能以这种近似病态的方式来发泄。

而在当时，也许我们都误会父亲了。就象那个晚上，他最需要的也许恰恰不是我们的关心。他可能已经在心里有了某些计划，能够改变他的生活处境和心态的计划，如果他的家人最后失去了耐心，听凭他一意孤行而置之不理，狠心的把他一个人关在门外，也许他就能达到目的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做出某些决定了。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让他得逞。比如说我自己，虽然对躺在雪地上受罪的父亲一点也不心疼，甚至是那样厌烦和鄙视他哭哭咧咧的模样，但人性当中基本的良知迫使我象母亲和姐姐一样，自始至终，坚持站在门外，陪着父亲挨冷受冻。当然最后，我们胜利了。

不过还没有完，因为没过几天，父亲就把母亲痛打了一顿，而且扬言要离家出走。他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了自己退伍时带回来的军大衣，把一个存折和同样是从部队带回来的军用匕首揣进大衣口袋。然后他便开始刮胡子，给平时只有出门才穿的皮鞋打油。他那股细致的劲头象极了几年后的我，在准备和某个姑娘约会时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那个时候我和姐姐跪在屋地中央，妈妈坐在炕上织那件仿佛永远都织不完的毛衣。起初我们谁也没有吱声，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了吧。因为每次父亲和母亲吵架，都是父亲把挨打受骂的母亲赶出家门，这次父亲却自己要离开，多少让我们有些吃惊。

这很可能和女人有关，在那两年时间里，父亲和母亲的每一次吵架几乎都是因为女人。据母亲讲，父亲后来也亲口承认，他那次离家出走，确实是为了和一个女人私奔。作为小学教师的母亲，面对我声讨父亲的罪行时，的确是使用了私奔这个词。这不是小说和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浪漫故事么，怎么竟然会发生在我那农民父亲的身上。

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而且是海军。他说和母亲相对象就是在军舰上。父亲转业回家后在人民公社做了几年干部，后来又到工厂里当管理员。关于他最后回家种地，父亲和母亲有不同的解释。父亲说是因为母亲总到单位告状，说父亲打媳妇，而且还搞破鞋。他说不管自己到哪工作，用不了多长时间，母亲准会说他和某个女人不正常，还经常去单位闹，搞得影响很不好，领导自然不满意，所以只能回家种地。而母亲则说是因为父亲总和领导对着干，厂长和书记都被他骂过，得罪当官的能有好下场么。当然母亲也没忘了强调父亲搞破鞋的事，说父亲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我和姐姐曾经埋怨母亲太多疑，母亲就不服气，她说她有证据，她还说奶奶曾经亲口告诉她，父亲是趴着出生的，接生婆拍着他的屁股对奶奶说，这小子，长大了准出去跑骚。

即使回家种地，由母亲揭发的父亲的风流韵事也从未间断过，为了这，他们一次次的争吵，甚至闹离婚。父亲曾一度想用他粗暴的拳脚让母亲俯首帖耳，可是母亲以她惊人的毅力和耐心顽强的斗争着。无论父亲的拳打脚踢让她一度怎样连声求饶，但事后，只要她发现父亲任何的蛛丝马迹，仍然还会不顾一切的去干涉和阻止，甚至和那些她心目中的婊子破鞋们大打出手，宁肯冒着再一次遍体鳞伤的风险也绝不屈服。我记忆当中最残酷的一次，父亲举着赶老牛用的皮鞭抽打母亲，在场院上，母亲抱着脑袋不住的翻滚和哀号，全身上下粘满了鸡屎和牛粪。而至尽回想起来仍让我心有余悸的一次则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当我和姐姐追上脚前脚后跑出家门的父母时，父亲正骑在母亲身上，他一边揪住母亲的头发向地上按，一边不停的向母亲身上扬土，并咬牙切齿的说要活埋了母亲。掐着母亲的脖子，他一遍遍的骂着，我上辈子杀大牛了咋的，找了你这么一个属猪的，记吃不记打。

父亲离家出走那天，姐姐和他简直就象是生离死别。她说爸，你别走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呐。她可怜巴巴的爬到父亲的脚下，一边抹眼泪一边摇晃着父亲的胳膊说，爸，看在我和弟弟的份上，别走了。我跟以往一样，每到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和怎么做，只是在地上跪着发呆。长久以来，作为这个家庭唯一的儿子我知道自己是可耻的，因为我从没有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过，我甚至认为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很早以前我就想过，与其父亲和母亲这么隔三差五的吵架，又打又闹，让村里人看笑话，还不如他们早点离婚呢？可是，这个婚，他们似乎这辈子也离不了了。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姐姐那么不愿意父亲离开，就象我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一样，她宁肯挨打受骂，也要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也要维持这个家的完整，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我们。在父亲母亲长达二十几年的家庭战争中，我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大人们总是在背后怂恿我和姐姐说，过去快过去，给爸爸妈妈跪下，求求他们不要离婚，不然你们就没有家了。然后我的父亲母亲就为了自己的孩子又厚着脸皮堂而皇之的过起了日子。

现在父亲终于要离开了。他一边拽哭哭啼啼的姐姐起来，一边指着母亲说，我这辈子，都让你们这个妈给毁了，我不走，迟早有一天会宰了她，那时侯咱们就真的家破人亡了。然后他擤了一把鼻涕，步满血丝的眼睛刹那间浑浊起来，父亲又哭了，他的样子看上去比刚才挨他拳脚时母亲哭得还委屈，还让人触目惊心。他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我说闺女，以后要照顾好你弟弟，有朝一日，爸在外面混好了就回来接你们。要是混不好，我就是扛麻袋，去偷去抢也不回来了。他接着对母亲说，钱我只拿了一少半，剩下的和房子都留给你和孩子。母亲对眼前的生离死别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自始至终没看父亲一眼，也没接父亲一句话茬。

    母亲实在是太了解父亲了，从一开始，她就认为父亲不会真的离开。即使在父亲走出家门，消失了身影之后她也坚持对我和姐姐说，过不了一天他就会回来。一想到今后可能再也看不到父亲了，自己这回真的没有爸了，我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并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一言不发，也许多求求他就留下来了。随着父亲的离去，母亲始终如一的无动于衷开始让我和姐姐感到了厌烦，虽然一直以来，我和姐姐都是母亲面对父亲时最值得信赖的战略伙伴。我们第一次发现，在我们眼中一直懦弱无能的母亲，原来有着这样冥顽不化，冷酷无情的一面。但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她才是真正洞悉了生活秘密的人，也只有她才最了解父亲。因为当天夜里父亲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自言自语，说忘记带身份证了，没法住旅店，然后他就翻箱倒柜的找身份证，地下找完了又上炕找，找着找着，他就把被铺在炕稍睡觉了。

父亲回来后我和姐姐都很高兴，我们又有爸了。母亲也表现的十分宽容，没有什么冷言冷语刺激父亲，可能是她不敢吧，也可能她见到父亲真的回来已经心满意足，我们又胜利了。只是这胜利带来的喜悦象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长久。父亲没几天又犯病了，在接下来爆发的那场战争中，我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勇敢，并最终给了父亲致命一击。

那天晚上，我几乎是视死如归般的横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并朝父亲的胸口狠狠的推了一把。我这个举动显然让父亲所料不及，他先是愣愣的看着我，接着就疯狂的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逃跑，任凭他的拳头打在我的脸上，之后是左右开弓的耳光，不管他怎样如狼似虎，我都没有退缩，并挣大眼睛盯着他。但是母亲和姐姐吓坏了，她们先是跪在地上乞求父亲，然后又冲上来挡在我和父亲中间，她们转而求我赶紧跑，我当时真的是豁出去了，但我实在不忍心看母亲和姐姐哭天抹泪的，所以在父亲叫嚷着去厨房拿菜刀时，我就拽着母亲跑出了家门。

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母亲问我去哪，我说随便哪都行，反正咱们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母亲说你姐姐还在屋里呢？我说没事的，今天他主要是生我的气，不会对姐姐怎么样的。母亲开始埋怨起来，她说你真不应该冲上来，让他打我两下不就得了。我说你一辈子挨打，还没够咋的。母亲说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摊上了呢？你别以为能为我撑腰，你看你姐说他两句没事，你要是和他对着干他可就受不了。母亲边说边上来摸我的脸，她说疼吧。我不耐烦的挡开了她。事实上也的确没什么，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挨打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可怕，至少在当时我没有一丁点疼痛的感觉。

已经能看见城市里的微弱的灯光了，我突然发现后面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虽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但月光照射下的厚厚的积雪的亮光还是让我看到那个人好象是父亲。于是我赶紧拽着母亲跳进了公路两侧的深坑，我的鞋窝和裤腿一下子被雪灌满了，但我已经顾不了太多，拼命的示意母亲蹲下。那个人快骑到我们跟前时，正好有一辆卡车驶过，汽车灯象两个大大的手电筒一样照亮路面，那个人不是父亲。

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的逃亡之夜，时至今日想起来依然让我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再一次和母亲置身于茫茫雪野，有家不能回。那天在我的坚持下，母亲没有象往常一样在躲过了眼前的灾难后马上回到村子里，而是打出租车去了小姨家。又是在我的坚持下，母亲和我一直等到父亲来小姨家接我们，才风光的回家过年。至于父亲在决定接我们回家之前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又胜利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和母亲回到家的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父亲和我象两个仇人一样拼命撕打，直到现实中睡在我旁边的父亲把气喘吁吁的我唤醒为止。这是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做的一个梦，因为在电影电视中经常看到孩子在梦中高喊，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了。这之后孩子的父母就受到了教育，决心为了孩子再也不吵了。遗憾的是我在这个梦中并没有喊出那句话。但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还是哭了。是母亲先发现的，她略带嘲讽的笑话父亲说，快看看你爸呀，在那一个人憋屈憋屈的干嘛呢。我抬头一看，父亲这个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说对不起我，害得我直做噩梦。他说其实那天他没使劲打我，拿刀也只是吓唬我。我说知道啊，再说昨天晚上我做梦也不是和你吵架啊。

这一次我仔细的观察了父亲哭泣时的模样，浑浊的泪水在他脸上的皱纹里流淌到上嘴角，和悬挂在鼻头下方的水一样的鼻涕一起，被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掌和手背擦掉，又抹在他的裤子上。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看着自己一向剽悍的父亲在你面前哭哭啼啼的承认错误更让人不知所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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