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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一九七七年的吊死鬼

 文/度旷 

 

当那个老头背着双手站在我家屋门口朝里探头探脑的时候,爸爸随即显得惊慌失措起来。

这之前,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整个下午,爸爸抱着我坐在朝向屋门的椅子上。我的双手握着他昨天用水泥捏成的小熊猫。此刻,它完全干了,坚硬如铁。爸爸将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他温热的大手像是阳光充足的棉被。爸爸在低声地哼着一首曲子,曲调轻盈舒缓却断断续续,可能是他儿时的歌谣。哥哥正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做作业,不时回过头朝我做个鬼脸。风一层层地从屋外跑过。阳光将对面病号楼的后墙照得通体发亮。从打开的后窗望进去,一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晃来晃去。

老头像是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先是仰起头看了看屋檐下的门牌号,有了些信心。然后小心翼翼地紧走两步,将右脚跨进门槛,开始朝里张望。爸爸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差一点将我掀翻在地。

“你怎么来了?”爸爸的声调有些发颤。

老头盯着爸爸的脸看了一会,脸上舒展开了笑容。

“我刚下车,一路问过来的。这医院真不好找呀。”

“呃。”爸爸含混地答应了一下。

爸爸或许将紧张传染给了老头,他的笑意渐渐消褪,开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来看看我的两个小孙子。”老头说,但眼睛始终盯着爸爸。

我抬头望着老头的脸。他的面容很像爸爸。他们好像隔着时光与自己的影子遥遥相望。

爸爸像是泥塑一样站着发呆。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老头慢慢将目光转向我,他低下头,干瘪的脸上再一次绽开笑意。

“这是小红旗吧,都长这么大啦。”他伸出手抚向我的头顶。

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哥哥突然启动。他像麻雀那样一下蹦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因为过于突然,我的脸猛地将老头的手撞开,我感觉脸上像是挨了一耳光。

瞬间置身于户外,明晃晃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盲目地被哥哥牵着向前奔跑,有几次差点被石子拌倒,我感觉心快要跳出来了。在朝向医院大门的围墙处我们停了下来。接着是剧烈地喘气。哥哥躬着腰将双手放在两只膝盖上,像是要呕吐一样。

“干嘛拉我出来?”我边喘气边问。

“因为——因为那个人来啦。”

“他是谁呀?”

“不知道,好像是爷爷。”

“爷爷?你见过?”我问。

“没见过,是妈妈告诉我的。”

“爷爷是谁呀?”

“爷爷就是——”他晃了晃脑袋,然后大声地说:“是大地主,该镇压!”

他开始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他懂得真多。

一只灰毛老鼠从我们身边像一道光一样溜过去,哥哥眼睛一亮,迅速脱下脚上的一只布鞋,一蹦一跳地追过去,很快消失在病号楼的拐角处。

大院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躲起来了。只有充足的阳光和风环绕在我的周围。我侧过身子,看见颓败的围墙上刷有五个乳白色的大字,和我一样大,最后一个符号像是一个大头朝下的人。我沿着围墙一边向前走,一边伸出手指在字体上滑动。

我在自行车棚前的那棵老柳树下停住了。它的腰很粗,无数的柳条像瀑布一样披拂下来,有一些漫过了围墙。我看见柳条上远远近近地垂下四五只吊死鬼。连接它们的丝的另一端没入繁密的枝叶里。我不明白哥哥他们为什么叫这些小虫子是吊死鬼。我见过真正的吊死鬼,他被一些大呼小叫的人抬着风一般刮向妈妈的急诊室。与我擦肩而过时那人茄子一样的面容扭曲得让我害怕。可这些小虫子就从不让我害怕。他们躲在树皮一样的外壳里静静地垂在我的眼前,好像睡着了。我伸出指头一下一下地击打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吊死鬼的身子。我看见它在阳光与阴影里穿行,像是在荡秋千。有几次,它撞在我的脸上,有点疼。

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好奇。我想看看这样褐色外壳里的小虫子究竟长什么样。我随即捏住它的身子,用另一只手扯断了它头上的丝。然后我开始一点一点地撕着包裹着它的外壳。外壳像树皮一样的坚硬。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纸一样的薄膜。最终我看见了里面的内容。我失望了。吊死鬼真正的身体黑得如同蚯蚓。冰凉而黏湿。可能早已经死了。我屈起中指,把它弹入了阴影里。

柳树庞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围墙上的时候,我感觉风一下子变凉了。我对身边的哥哥说:

“我要回家,我饿了。”

“不许回家!”哥哥说。

“我要哭啦!”

“嘿嘿,这回我可不怕你了,”哥哥笑嘻嘻地抽了抽鼻子,“是妈妈叫我这么做的。”

妈妈的声影在前方水泥路面上闪现时,我开始哭了。妈妈立即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冲着哥哥大声喝斥:“要死呀你,现在把他带出来,感冒了怎么办!”

哥哥得意地仰起脸,背着双手像老干部似的踱到妈妈身边,响亮地说:

“爷爷来啦!正和爸爸在屋里呢!”

妈妈立即紧张起来,她迅速朝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说:

“小点声!”

哥哥失望的表情让我很开心。我止住了哭泣。

“还在吗?”妈妈轻声问。

“在。”哥哥委屈地小声答道。

妈妈随即弯腰抱起我,对哥哥说:“去我那里。”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她走得很快,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我们。我回头望去,后面空无一物。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妈妈托着一瓷缸冒着热气的包子走进来。

“我要玩听诊器!”哥哥双腿跪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大叫一声。

“过来洗洗手,吃完了再玩。”妈妈一边洗手一边对哥哥说。接着她倒了一杯水,抱着我一口一口地喂我吃包子。包子很甜,有种宝塔糖的味道。

后来妈妈将我抱到里屋一排药柜前的小床上,给我盖好毯子后,悄悄地走出去了。屋里寂静无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我将右手从毯子里抽出,举起来一下一下地绕圈。我忽然看见了那根丝。确切地说是吊死鬼的丝,此刻,它正缠绕在我右手的食指上。伸在外面的那部分正轻轻飘动。可屋里并没有风。我注意到靠墙的桌子上有一只白瓷托盘,里面摆满了乳白色的塑料小药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那个下巴上有颗痣的老人正朝我微笑,慈眉善目的。我和他对视了一会,不多久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正抱着我走出办公室。我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走廊里弥漫着苹果与来苏水混合的气息。病房门口的痰盂盖上长长的把手如同一棵棵树桩。走下大厅的台阶时,我听见风把花坛前的冬青树叶弄得哗哗作响。我随即打了两个喷嚏。妈妈用毯子将我的头全部裹住。我轻轻地撩开毯子的一角,向外张望。在病号楼的拐角处,妈妈站住了,将走在前面的哥哥喊回来,小声吩咐道:

“去看看,走了没有。”

 没多久,哥哥欢快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他边往回跑边兴奋地大喊:

“走啦!走啦!只有爸爸一个人在。”

“小心声!”妈妈厉声喝斥道。

此刻,我家房门洞开,连窗户也一反常态地大敞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敷在窗台和门槛上。从窗口望进去,爸爸正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他躬着腰如同一截衰朽的树干。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的侧影真的很像下午来的那个人。

妈妈出现的事实将爸爸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爸爸站起身时显得神色慌乱。

“走了?”妈妈小声问。脸色平静。

“恩。”爸爸含混地答应着,“走了。”

接下来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只有哥哥在小声抱怨:

“这么晚才回来,作业还没做完,我都困啦。”

妈妈开始往洗脸盆里倒热水,准备给我洗脸。洗脸过程中,爸爸站在旁边,不时用眼神偷看妈妈的面容。他几次想上前帮忙,却最终忍住了。我发现这时候的爸爸与哥哥犯错时的表情一样。

洗完脚之后,妈妈将我抱到小床上,重新给我盖上了被子。他们都不说话,屋里显得很安静。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五年以后,爸爸接到了老家他爸爸病故的电报。爸爸仍旧坐在床沿,长时间地盯着电报,好象那里面有很多字。接着他开始失声痛哭。他的哭泣如同沉闷的雷声在小屋里滚动。他说他是个孤儿了。那一刻,我觉得爸爸比我还小。 

 

200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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