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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
词
鲁
敏
1、父亲突然而至的死讯让忆宁在吃惊、伤心之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倍感屈辱、谣言流传的日子也许从此要划上完美的句号。
当时正好是暑假,忆宁与几个亲戚从乡下连夜赶到南京,早到一步的母亲像石头一样还坐在医院的走廊发呆,她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亲戚们带着忆宁到太平间看人,忆宁两只眼干干的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躺在那儿的像是个陌生人,突然降临的死神之吻使得父亲保留了一种吃惊和怀疑的表情,他的两只手极其服贴地合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好像随时准备弹起向人问候。这个错觉让忆宁觉得害怕。细算起来,从忆宁出生到现在,15年的时间,除了每年春节20天左右的探亲假,父亲一直单身在南京工作,忆宁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日子合算起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对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显然不足以建立起纯正的亲情,更何况父亲还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不良经历。——忆宁原谅了自己的眼睛:哭不出来就算了。
父亲死于毫无先兆的心脏病,倒在一张快要完工的图纸上。这对一个40岁的男人来讲,的确是令人惋惜的英年早逝,哪怕他曾经犯过不可饶恕的错。厂里面问母亲:有什么要求吗?
钱一分不要,我只要留在南京照顾我女儿,我女儿今年9月份就要考到南京读书了。母亲的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厂工会主席手里面是准备了1000元抚恤金的,这已是按工伤处理的最高级别了。这一年夏天,正是忆宁中考后的第一个夏天,忆宁报考的省电力专科学校在忆宁老家只招4名学生。工会主席看看腕上的表,才7月18号,离中考放榜最起码还要一个月:这个寡妇在赌博,而且是拿喜怒无常的中考成绩。工会主席看看站在一边发傻的忆宁,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连普通话都说不出声,就这个小孩,能考到南京来?工会主席在高度怀疑之余又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他的回答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他不合时宜地爽朗一笑:好吧,如果你女儿真的考到南京来,厂里会考虑你的意见。工会主席心里其实是有谱的,像父亲那样的技术人员,夫妻分居到十年以上,国家就有政策可以把爱人户口调到南京来,再说了,四千多人的大厂子,按插一个临时工还算难事么。
两天后的追悼会上,扶着虚弱不堪的母亲,面对着父亲单位一拨拨前来悼唁的人,忆宁像个警觉的探员一样不动声色地对其中的适龄女性进行了过筛式的记忆和研究。忆宁很有把握的想:那个女人一定就在其中。来吧,出现吧,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小母猪的骚样。这是母亲经常大声咒骂的一句话。在忆宁和母亲看来,那个女人没有别的名字,也不配有别的名字,她只能叫:小母猪。就是这头浑身散发刺鼻骚味的母猪让父亲的一生沾染上了“生活腐化”的腥味,就是因为“生活腐化”,从1975年到1981年,短短的六年时间,父亲竟然被劳动教养两回。这在纯洁得近乎苍白的七十年代,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丑闻啊,父亲的事成了他们单位的一块暗疮,人人都可以在上面挠上一把以换来瞬间惬意的快感。父亲从此一蹶不振,跟他同一年工作的人有的都当了副厂长了,父亲的职称还在技术员一栏徘徊不前。
两度劳教的丑闻接着又像鲲鹏一样张开它们巨大的翅膀从南京一路飞到乡下,曾经因为在省城工作而被全家引以为傲的父亲一下子成了无法遮挡的耻辱,四邻八舍、亲姑嫡婆对忆宁全家也由原先的亦步亦趋转为望而却步。忆宁与母亲本是孤苦伶仃的受害者,但在视名誉和清白如祖传珍宝的村人们眼里,她们早被打入了同谋者的冷宫。忆宁的家像染上瘟疫的孤岛,男人女人们都自觉地无须掩饰的加以回避。连母亲所在小学的学生家长们,那些不明就里却又自以为是的家伙,也对孩子放出话来:不要到田老师家里去耍子嘔,那个婆娘真是笨呐,连男人都看不住。类似的幸灾乐祸的传言如影随形伴随着忆宁母亲的每一天。忆宁的母亲去学校时走过田头,那些埋着头淌着汗低头劳作的妇人们会直起腰身像休息一样地谈到父亲暧昧的罪恶及母亲形影相吊寂寞难耐的现状:这也许是她们劳碌而无聊的日子里最富有刺激意味的唯一调剂。母亲的背影成了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到最后,甚至有传言说母亲在半夜里跑到别人的窗下听壁聊以打发无尽的春夜。玩伴们也开始对忆宁客气且疏远起来,一些大胆的还远远地拍手乱唱:你爸不要你妈妈,抱个阿姨去睡觉,生个弟弟带回家,看你到时笑不笑……
是啊,一切的一切,全怪那只小母猪,母亲和忆宁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常常会用她们所能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女人,世上竟然会有这么下贱的女人,自己年纪轻轻的不结婚,却要勾引人家小孩都有了的男人!哪一天能碰到她,把她脸抓破,手扭断,脚打瘸!
忆宁感觉到母亲突然用力在背后扯了一下她的衣服,与此同时,忆宁也看见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周围人们脸上吃惊的表情及她带来的某种气息使忆宁意识到:就是她!她就是小母猪!这么大的胆子,竟然真来了!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个子不太高,穿了一身黑,显得很娇小,眉毛一直低低的垂着,手里捏着一块手帕。忆宁像要吃掉这个女人似的盯着她看,这个女人真是耐看,并不引人厌恶,而且没有一点被忆宁和母亲咒骂过上万次的那种骚气,最关键的是她的神情中有种难以描述的绝望和悲痛,但这绝望和悲痛又是不易觉察的,被一种超然的平静和冷淡所笼罩着,外人基本上感觉不到。她鱼目混珠地夹在人群中,从忆宁面前低着头走过去,然后绕着走了一圈看父亲的遗容。忆宁注意到她的背影,两只屁股好看地轻微摆动着,像一种隐秘的舞蹈。就是在这样的背影之中,那黑色剪影一样完美的线条之中,忆宁仍能感觉到那种带有力度和色彩的绝望。忆宁看了看母亲,母亲也在看那女人的背影,忆宁捅捅母亲,想要问她该拿这个小母猪怎么办,冲上去喊住她打一顿还是怎么说,难道就让她这样姿态优美地逃之夭夭。母亲身子一歪,突然昏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忆宁开始细细收拾父亲的房间。忆宁和母亲一样对自己的中考成绩无比自信,忆宁相信,这间小小的宿舍,将成为母女二人今后在南京的唯一据点。
在这之前,由于家庭结构的特殊性,父亲的长期在外使得母亲带着忆宁不自觉地回避了一切与男人交往的途径,除了父亲,忆宁的生活里没有别的亲近的男性,而父亲,又基本上从未进入过忆宁的世界。男人,一直是忆宁从小至今最大的陌生领地。小时候,忆宁时常看到邻居家的女孩子奔跑着扑向父亲的怀抱撒娇卖傻,并被父亲的胡须亲得咯咯直笑,这常常让忆宁看得透不过气:女儿怎么能这样贴着父亲呢!简直太那个了,他们怎么不脸红的。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忆宁渐渐接受了父女之情的那种热烈的带有性意味的表现方式,虽然父亲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形式和内容的亲近。事实上,自踏入父亲宿舍起,忆宁就意识到,这将是她这辈子与死去父亲唯一的一次深入接近。面对这间失去了自我防卫能力、完全暴露在目光之中的宿舍,母亲局促地坐在床边,像闯进了陌生人的房间,忆宁却很快找到了主人的感觉,死亡带来的悲伤已成了强弩之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期待和刺激:也许会有一笔现金,也许会发现父亲的私人信件,也许会从一两件多年前的衣物上闻到那个小母猪的骚味……忆宁下意识地悄悄嗅了嗅鼻子,一股干燥的灰尘味令忆宁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想不到父亲竟然是个相当细致和整洁的人,除了生活必需品,整个房间别无赘物,忆宁首先拉开抽屉,找到一个空信封,把工会减至200元的抚恤金放到里面交给母亲,后者就一直捏着那个信封呆呆地看着忆宁忙来忙去。
忆宁有条不紊地把所有的抽屉全都打开,并试图在所有的信封信纸中寻找一些只言片语,忆宁不厌其烦地把书架上的四排专业书一一打开并抖动,以期掉下一两张含义不明的纸条或发票,然而没有,尽管死亡如此突然,父亲的房间内的东西却如同一支随时准备接受公开检阅的部队那样整洁有序。这让忆宁在失望之余推断出父亲生前的谨慎和呆板,也许是两次的劳教生涯最终使得他成了一个拒绝秘密的人。忆宁的兴趣现在开始集中到物质上来,忆宁发现了一些零钱粮票布票之类,不过数目都很小,简直叫人失望,与之相比,父亲的衣服很多,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一样四季衣衫一应俱全,种类之杂完全超出了一个乡下孩子的想像力,冬天里很时新的男用毛线围脖竟然有黑、灰、蓝、白四种颜色,忆宁啧啧称奇地举起来给母亲看:妈,你什么时候给爸爸织过这么多围脖呀?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和尴尬:你瞧瞧,他在外面就这样花里胡哨的!谁有耐心给他搞这玩意儿!忆宁小心地拿在手上看了好一会儿,这一定是那只小母猪织的。用的全是上好的全毛,针脚织得很紧,像装了松紧带一样弹性特别好,忆宁犹豫了一下,挑了最喜欢的一个白围脖悄悄地摆到一边,其余的和衣服一起装进一个大袋子,准备带到乡下等到“六七”时一起烧掉。床头的小柜子里有本影集,里面插满了父亲大学时代的黑白照片,那时候的父亲看上去英姿飒爽,忆宁把影集捧过去坐在母亲旁边,很奇怪,这些照片母亲竟然也是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的父亲栩栩如生宛在眼前,母亲在悲痛之余显然感到了一丝怨恨:你爸爸呀,从来就没把我正经当自己人,你看,连这些照片都没有带回去给我看过……。
期待中的惊喜在琐碎整理的后期终于来临,在书橱下面,被书桌和凳子挡住的部分,有两扇加了锁的小柜子,忆宁把抽屉里的一长串钥匙拿来一个一个地试,却没有一个打得开,忆宁有点激动:里面有什么?母亲也歪歪地站起来,走过来帮忆宁一块儿试,还是不行。下面的工作显然是找钥匙,12平米的宿舍其实是不可能藏住什么东西的,母女二人很快在床上的席子下面发现了两把小钥匙。
左边的柜子里又是一个小小的箱子,没锁,打开一看,竟然是衣服,是一套内衣,雪白的,好像只穿过一两回。内衣下面是一条枕巾,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奥妙。忆宁和母亲都有点失望。右边的柜子终于有内容了,有一套竖版的《金瓶梅》,一本繁体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还有一个灰色的信封,打看信封,两张薄薄的纸头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呈现在忆宁面前:两张面额分别为1200元、2000元的存单,这真是超乎想象的收获,要知道,母亲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才85元呀。母亲的脸色有点发红,并且抽抽咽咽地重新哭起来。忆宁把母亲扶到床边坐下,耐心地打了水来给母亲洗脸,一边说:妈,您就别伤心了,嫁给爸这十几年来,你想想看你为他吃了多少苦头,这钱也算是我爸对你的一种弥补了……母亲果然絮絮叨叨地重新讲起这些年的不容易来。忆宁好脾气地一边做事一边听,一边悄悄地地把右边柜子里两个32开的小本子夹在书中放到自己包里。忆宁早就注意到书里有两个小本子了,不知为何,忆宁忽然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两个小本子了。凭着直觉,忆宁想这一定是父亲的笔记或日记什么的。对忆宁来说,秘密就是财富,也许只有这个32开的小本子才是父亲整个宿舍里最名副其实的遗产。
2.忆宁最近把父亲的日记带到了单位。忆宁感觉得她有必要平心静气地重读一下父亲的第二本日记。
父亲的两本日记曾经陪伴着忆宁度过漫长而羞怯的青春期。父亲的日记时间跨度虽然比较长,从他70年结婚起一直到他87年的去世,18年的时间,却只有两小本。父亲像个吝啬笔墨的书记官,在泥沙俱下的岁月中,对结婚大典、婴儿出生、亲人故去、文化大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毛主席去世、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等人生大事、政治大事他只是蜻蜒点水般地一掠而过甚至只字不提,但对个人的情感生活,父亲又像一个不谙世事、风情万种的少年一样毫无节制地大书特书,对整个事情中所有的细节不厌其烦击节三叹。在某种意义上,父亲的日记是忆宁对性对情感的全部启蒙和引领。初恋,失恋、结婚、初夜,忆宁生活里的每一件大事似乎都可以从父亲的第一本日记中找到相应的共鸣。
第二本日记,相对来说,忆宁看得就少多了,这第二本日记,从性质上来说,完全就是父亲偷情史的备忘录。在纯洁的是非分明的青春期,加之与母亲相依为命、同仇敌忾的生活背景,忆宁显然难以接受那样的内容。不过,到忆宁结婚的1997年,整个社会及人群的心态上对婚外恋已经宠辱不惊、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忠贞成了历史性的可笑名词,处处留情仿佛已是大势所趋。婚后三年,随着爱恋与激情的逐日淡薄以及对意外情感的若有所待,忆宁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当年的那段桃色往事重新充满了新鲜的兴趣。
当然,最终促使忆宁重新读一下父亲第二本日记的根本原因是崔波的那些信件。崔波是忆宁的一个熟人,相熟了很多年都忘了是怎么认识的了。反正大家差不多时候就分别谈恋爱了有房子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平常总是在电话里匆匆忙忙地聊上两句。崔波经常给忆宁所在的《电力报》副刊投稿,对于文字的兴趣使得忆宁与崔波比旁人多了一点话题,除此以外,是再平常不过的朋友关系。不过,最近,忆宁突然收到崔波的求爱信。不是一封,而是像葡萄一样一串串的接二连三地厚嘟嘟地堆到面前。在忆宁还来不及思考和回复的时候,那些信就令人不安地堆在忆宁的桌子一角,像一串真正的葡萄一样让人担心它们会因为长期暴露于空气之中而突然腐烂。
这意外的爱情让忆宁忽然有了一种饱食终日之后的惶惶不安。忆宁犹豫不决地看了几遍信,正常的思维和理智忽然不怀好意地失灵了。忆宁想起了崔波的样子、他写过的几篇随笔以及他电话里相当低沉的嗓音,不坏呀,如果真的怎么样的话。同时忆宁还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父亲的第二本日记,这让忆宁在慌乱之余感到了一丝奇特的兴奋。父亲日记里的那种越轨之情难道会像宿命论所暗示的那样在女儿身上重新上演?混乱的激动之后,忆宁最终平静下来,理智像迷途的孩子重新回到熟悉的怀抱:纵然婚姻味同嚼蜡,纵然婚外情现在已成为人群中上演出最频繁同时也是最肤浅的时髦剧,自己难道就有理由毫无主见地随波逐流?但这个从天而降的爱情有力地促使忆宁怀着说不清的情绪再次打开父亲的第二本日记。
73年8月20日
没想到她竟然在还我的书中夹了一张纸条。这是小说中的情节吧。怪不得她临走时用那样充满含义的眼神盯着我。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吧:星期六晚上七点钟,玄武湖北大门见。天哪,是哪根神经的跳动促使这个姑娘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我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可爱而天真的姑娘,虽然她跟在我后面实习才两个月,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可是有什么用呢,好感对生活本身有实际意义吗,我小孩都快一岁了。我越发慈祥起来,我像个真正的老资格的技术员那样对她居高临下却又不失亲切的说起工作上的事。我平静地回应着她热情敏感的眼神,我坚定地直视她的眼睛,像在锻炼自己的意志和控制力一样不断强化我与她永远不可逾越的距离。
窗外有风轻轻地刮过。春天来了,这是多么寂寞的春天。我感到我需要爱情,就像花儿需要开放。可是我已经开过了,并且还结出了一枚果子:乡下我初生的女儿就快要满一岁了。
去还是不去?答案是不容置疑的。
傻姑娘你不会真的等我吧。你知道是不可能的,你别以为借了我几本外国小说就可以像书中所写的那样真的与我一起开始那有悖常情的浪漫幽会。
8月23日
快要七点了,我简直无法安静地坐在房中干任何一件事情。我焦急不安地盯着窗外,希望有天使能够突然降临,替我赶赴那不可能的约会。
黄昏如期而至,这是个少见的凉爽夏夜。我的姑娘,你不会像等待黑夜一样的等待我吧。我是个怯弱的人。瞧瞧我的这双脚吧,它们根本没有勇气跨出这间房子。
我知道你在等我,你的眼情是什么颜色?算了吧,你快回去吧。即使你知道我真的很想飞奔过去紧紧地抱着你把头埋进你清凉的发丝。
巨大的理智充满着父亲的字里行间。好几年没有看这本日记了,陌生的语气让忆宁看得有些吃惊:显然父亲一开始并不是人们向来所认为的那样是个天生的“生活腐化”分子。不知为何,忆宁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甚至有点轻微的失望。忆宁看看崔波的那些信,信里面与爱有关的词语和句子就像破堤而出的春水一样肆意横流,与父亲相比,崔波对期望中的婚外恋似乎抱有一种轰轰烈烈、理直气壮的气势,这对忆宁来说,是应该觉得幸运还是不幸呢。算了算了,难道真的想要干什么。像父亲一开始那样,对外界激动人心的信号置之不理吧,像一个孤陋寡闻的贤妻良母那样远离偷情。
《电力报》本来要在今天校对的,但印刷厂临时来电话通知延迟了。忆宁决定提前回家。王刚昨天出差了,忆宁经常利用王刚出差的机会提前回家与母亲聊天解闷。凭着小学教师的耐心和谨慎,母亲最终在父亲厂里得到了仓库保管员的差事,半年前,母亲以一名保管员的身份光荣退休,从而进入了人生中最无所事事的阶段,还好,长期的独身生活使得母亲具备了较强的自我排遣能力,她很快为自已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爱好:看小报小刊。母亲对报刊上的那些半黄半白的肉色社会新闻趣味盎然,经常会绘声绘色的说给忆宁听,比如《女记者卧底二奶村》、《一个女人的悲情肉欲史》之类,母亲对一个女人与多个男人发生关系的这类社会新闻特别情有独钟,她像个记忆力非凡的学生那样对这类胡编乱造的花边故事过目不忘,并对其中某些关键的人物和细节了如指掌倒背如流,当然,母亲的立意并不是简单的好奇和无聊,母亲之所以那么认真地对待每一个情节曲折、内容离奇的偷情故事,最终目的是为了对其中的女人公进行一针见血的批判,母亲经常会情绪激动地脱口而出地骂出一长串带有卫道色彩的词,诸如不守妇道、伤风败俗、天性淫荡、水性杨花、勾搭成奸、该遭天打雷劈之类,看着母亲真实的愤怒,忆宁怀疑她把对小白兔的痛恨之情全部转移这些完全陌生的女人身上了,并在连篇累犊的咒骂中获得了心理的快慰。总的来说,忆宁还是很孝顺的,不仅在婚后坚持要与母亲住在一起,而且还会根据母亲的兴趣买来一摞一摞的街头书报,并对母亲的津津乐道及其后的长篇批判随声附和几句。
忆宁拨出钥匙进了客厅,想像中母亲惊喜的快步迎接却被一张震惊与慌乱的脸取而代之。忆宁装作不在意,一边解释提前回家的原因一边大步进门,同时眼睛锐利地在客厅四处搜寻。沙发平平整整,家俱按部就班,除了VCD的一个红色信号灯表明了它的工作,窗帘一反常态地低垂着。电视却是关的。
母亲从厨房给忆宁拿来西瓜,同时恢复了她的平常一贯镇静和坚定的表情。忆宁有效地遏制了自己想要追根问底的冲动:不管母亲在干什么,如果她不说,女儿就应当装着不知道。忆宁对母亲说:我买了两斤龙虾,您先搞头,我马上来刷尾巴。
忆宁的故作平静似乎反而让母亲恼怒起来,母亲把手中的西瓜重重摆在桌子上,同时先发制人地对忆宁吼起来:你看看你那样子,像没事人似的,真不像话,我还一直不知道,你居然在家里面放着十几盘那种碟子!要不是我今天收拾阁楼,还全蒙在鼓里呢,你怎么能看那种碟子!这哪里像我的女儿!怪不得我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忆宁的脸红起来,母亲怎么会发现阁楼上的那些黄碟子的。那十几盘碟子还是结婚以前与王刚像做贼似的从小碟屋买来的,忆宁和王刚都是第一次看这种碟子,直看得两人眼睛都不敢对视,到最后索性把灯一关在黑暗中尝起禁果来。真正结了婚,性就成了家常便饭,加上又是与母亲同住,两人都没有兴趣也没有机会再看这些碟子了,没想到它们被塞到阁楼里最起码三年之久后,又被母亲像考古一样给发掘出来。
母亲审视的目光像苍蝇一样盯在脸上挥之不去。想到那些肉体横陈的画面,忆宁没办法再故作镇定了。不过,几乎就在同时,忆宁忽然发现了问题的破绽:母亲怎么知道它们是黄碟子的呢?当年为了自欺欺人,忆宁和王刚可是一拿到碟子就把外面的封套给撕了,难道就凭碟片上的《春楼写真》或者《女人街》,母亲就会这般大发雷霆么?忽然想到刚进家门时看到的VCD红声信号灯,忆宁心头一亮,终于找到了脱离尴尬的绿色通道了。忆宁意味深长地大胆看着母亲同时因为快意而口不择言:是啊,我这么有伤风化的女儿那儿配得上你样圣洁的伟大母亲,你看你,为了批评我,自己还忍辱负重地也看了一遍黄碟子是吧,真是叫人感动呀,就像法官为了更好地断案而去尝试杀人一样……
忆宁说完就昂着头摔门而出。这是婚后母女俩的第二次争吵,很巧,第一次也是这样,是因为一件无法向外人言说的小事。那时忆宁与王刚才结婚两个月,两人都不想要孩子,因而避孕套就用得特别快,常常是快要上床了才想起来上次已经用完了。有一天王刚下班,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垃圾袋郑重地交给忆宁叫她收好,忆宁到房内打看一看,是两大盒避孕套,一数,足足一百二十个,忆宁忍住笑,把垃圾袋藏到衣橱一角。没想到母亲对王刚带回来的那个神秘黑包一直耿耿于怀,认为忆宁和王刚有什么事瞒着她,终于有一天,她爆发出来,对着忆宁又哭又喊,闹着要搬出去一个人住。害得忆宁只得肿头胀脸地向母亲原原本本本从头到来。
——长年累月的孝心像一块放置太久的蛋糕,上面长出了一层淡绿的霉点,这霉点,带着窥视的阴影像蛇一样在脖后发凉。
忆宁很快地走在街上,试图通过快速的走动来摆脱脑中一连串不快的想法。忆宁想起父亲笔下的母亲,在父亲的日记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母亲。母亲本身的性格和命运也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70年1月22日
今天回家又见到她了,这是我继暑假之后与她的第四次见面,前后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10句。而在三天之后我就将与之结婚。多么可笑的不敢令人置信的事。这个寒假过后,我,一名大学生,竟然就将成为一个丈夫。
她美吗,我无法判断,就像一个人对端到面前的菜失去了判断其咸淡的兴趣似的,咸了怎样,淡了又怎样,反正都是要吃下去的。不过听媒人说她是高中毕业,马上就要做小学教师了。这样也好,说不定总会有点共同语言吧。她对这桩婚事满意吗,而三天之后,我就会与她同床共枕了……
1月29日
真是把我给忙坏了。又是回门又是拜礼。我一直没有时间写日记,不过我不得不记。古人云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一大喜事的,应该写一下的吧。
怎么说呢,可能万事开头难吧,冬天太冷,她又好像很不配合,开始了之后她也只是没有一声一息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是不是就应该这样呢。我想跟她多说点话再来一次,她却说:你父母在东屋哩,再说明天要一大早起来做甜汤呢。她的嘴里有股我不喜欢的味道。我给她备了一套牙具的,难道她没看到。我的味口一下子坏了。
…………
8月12日
总是在这样热的暑天回老家。下半年就工作了,不过真好,我分的那个单位在南京是数一数二的大厂。我把消息告诉她听,她好像没什么表情,她没有意识到这将造成我们俩人长期的分居吗?
我问她,你会想我吗?她马上说,女人哪会想男人的!像在做一种清廉的表白,这可是我们俩人在说私房话呀。她的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很别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样缺乏柔情。
天这么热了,她睡觉时还穿着那么多衣服,就是我们在一起,她也穿着圆领的的确良套衫,她的胸应该还算丰满,可是她总是不能让我尽兴抚摸,我一碰她的胸她就会表现出一种羞耻和忍耐的表情。真奇怪,她就那样把腿张得大大的迎接着我,难道她觉得下面可以随我所欲而上面反而是禁限之地?本来以为小别可以胜新婚,可是却让我觉得越来越扫兴。书上不是这样写的呀。女的应该也觉得舒服的,她为什么就那样裹着上衣无声无息地像睡着了一样?真叫人失望。
3、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崔波到忆宁的办公室来了。崔波不是第一次来,同事们都习以为常地低头做事。崔波不顾忆宁的眼色,同样习以为常地坐到忆宁对面,崔波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站起来:今天找你还真是有事请你帮忙的,怎么样,中午请你吃饭。走吧。
忆宁只得跟了崔波出来。崔波胸有成竹地把忆宁带到一家简餐馆。坐定之后,两人的表情才真正名副其实起来。忆宁做出思维简单心无城府的样子:怎么想起来写那些东西的?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吓死了,有这样开玩笑的吗。
快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摘掉假面,承认心中的呼唤和欲望吧。忆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真的没感觉到一点友情之外的东西吗?
崔波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真诚,仿佛发自肺腑,但这种恰到好处的表白不知为何反让忆宁听上去觉得很不对劲。一对认识了很久的男女突然这样实质性地谈到感情也许是太突兀了些,忆宁没吱声,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你应该看过渡边淳一的书吧。他有个很有名的情人理论:所有的男人、女人其实都应该在婚姻之外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情人关系。崔波很有勇气地继续往下说。
所有的理论你都要付之实现吗?
崔波忽然有点黯然和疲倦的样子:算了,不要讨论了。忆宁,我心中真的很苦闷,工作、家庭、老婆、孩子,各种说不出的压力,我想要找个能让我完全释放的地方。我需要一个心智成熟、能与我对话和交流的异性。忆宁,我是鼓了很大勇气才写出那些信的。迈出了这步我就不想回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也许衰老很快就要来临,别犹豫了,婚姻之外还有很多可能的对不对?承认吧,你也想要的,是吧,沉默就是最好的认定,是不是?
崔波拉起忆宁放在桌上的手,他的这个动作是如此浑然天成,看上去简直是两只手同时拉到了一起。桌边的侍者像盲人一样视而不见的放下果盘。邻座的女人发出轻佻的笑声。临街的玻璃窗外走过匆匆的人群。没有人对这张餐桌上的一个动作感兴趣,所有的人都那么无动于衷地对待映入眼帘的事物。
忆宁的理智虽然足够使她认识到崔波对婚外恋的急功近利和形而上学。但忆宁从来就不是个煞风景的人。忆宁的手配合地停留在另一只手里,用一个轻轻的挠动做了似是而非的回答。就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某种奇妙的失望却如洪水般漫过心间。
73年9月20日
从她的表情我看不出真正的喜怒哀乐。她没有提到那天我的失约,我们平淡地相互注视着,好像心灵中从未发生过激烈的风暴。她当着她实习同学的面,大大方方的拿给我一本书,果然,跟我猜得一样:里面又有一张纸条。
“从明天起,每天晚上七点,玄武湖东大门,我都在等你。直到你来。“
纸条上的这句话让我紧张极了,这紧张显然还伴随着一种陌生的激动。是的,看来是没办法了,我得去了。我是被逼着去的。我不去那是要出事的。我真的是没办法才去的。好姑娘,我真怕我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来了呀。
9月25日
她不准我叫她的名字,她让我喊她小兔子,我就傻乎乎的就真的叫她小兔子。我跟小兔子到现在连手都没有碰过,我们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人那样没完没了地问对方各种各样的问题,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对方了解个透。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有谈到过未来。小兔子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我开不了口,只要我能够在她的身边,听她谈话,看她在房间里走动,她好像就心满意足得别无所求。至于将来的发展,看上去她好像压根没有想到这个致命的问题。再说我也是不配与她谈到这个问题的——或者是不敢。
10月30日
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吗?真的要把我醉倒了。一天不见她我就要寂寞死了,跟别的人说话都没有意义。我做着每一样事情都会想到小白兔,刚才我在房间里扫地,看到地上有小白兔的头发,我高兴极了,如获至宝的捡起来,夹到我最喜欢的书里去。小白兔,将来谁会娶你呢,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这么好的福气一定活不长吧,哦,我也应该活不长吧,竟然跟你相亲相爱得这样疯狂!小白兔,我就怕好景不长,我总是提心吊胆,好像灾难随时都会降临。
11月2日
昨天,在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的一片小树林里,我吻了小白兔,也不知道谁是主动的了,反正我们是吸在一起了。终于尝到在小说里看过多次的吻了,比书里面描写的还要美妙一万倍。啊在这之前,我什么时候吻过呀,老家的那个人,只会扭过头去躲避,而且她的嘴中有那种不洁的味道,叫我如何去吻?这世上,我只能吻小白兔了,我一辈子只会吻她一个人。昨天的那片林子真好,基本上看不到人,我们在草地上说了多少话呀,她的头发散了,我用手做梳子帮她梳起来,我可爱的姑娘竟然激动得吻起我的手指。我抑制住我巨大的冲动,我真想死在她的唇上,死在她的手心,死在她的怀里,死在她的身上……,啊不能,小心啊,我不能害了我心爱的姑娘,记好,一定要记住,我比她大9岁呢,我都结婚了呢,我都有小孩了呢。
74年1月27日
小兔子叫我春节不要回去。我黯然地说:我是有家有小的人,过大年的怎么能不回去?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我已经结婚的这个事实。
小兔子抬起头拿一双眼睛看着我:那你在走之前答应我一件事。
4、忆宁的生活一向是极有规律的,早出晚归,两点一线。崔波为此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他终于在忆宁单位附近找到一个不起眼但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旅馆。崔波在电话里像特工一样闪闪烁烁地对忆宁说:大福街往里走第二条巷子往右拐,仙客来旅馆。中午十一点半,你直接到205来,不用敲门。
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除了纸张的翻动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一次计划中的偷情就这样通过纤细的电话线布置下来。忆宁觉得戏谑和好笑,崔波的那些信及全部的表白大概就是为了在205房间中可能发生的一切吧。忆宁倍感无聊地轻轻的笑了一笑,同时像一个专注的情人那样准确地记住了联络地点及方式。
该来的就来吧。没有人真的会在意这些事情。甚至连王刚都不会在意吧。王刚是一家电缆厂的地区经理,数不清的应酬使得王刚长年保持着一种头重脚轻的半醉状态,忆宁与他谈话的主要内容就是明天晚上是否回来吃饭、今天晚上少喝点酒或者类似的细支末节。早出晚归的潦草生活使得夫妻早已失去了互相欣赏的兴趣和时间,长谈、亲吻、拥抱、爱抚等等都是可笑的不可想象的举动吧。看看现在夫妻间都平淡到什么程度了,昨天看电视时,忆宁的腿无意中搁到王刚的腿上,后者马上毫不掩饰的用双手推开。——对方的肉体在各自的眼里已失去了起码的吸引力。性生活中可怕的重复、令人厌倦的模式、知根知底的开始和接踵而至的结尾。好吧,如果非要有点什么意外,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精神既然已经没人能够顾及,肉体的忠贞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与崔波牵强附会一次吧,就当是真的有爱情在婚外翩然降临吧。也许这种随兴所至的偶然倒会真的带来一点生活的汁水和风味。
74年2月3日
小白兔要在我宿舍里过夜!——这就是她一定要我答应的事。
我们第一次吵起来,我激动得无法说清楚我的意思。我不想把我的爱降级到占有的地步。虽然我渴望那样做,但那样做了我会一辈子永无宁日的!我流着眼泪恳求小白兔,成全我的良心,成全我的爱吧。别让我们的爱背上世俗的负疚的阴影!可是可怜的小白兔比我哭得还凶,她泣不成声地死命往我怀里钻,她说她不要未来不要婚姻,就要跟我融成一个人,哪怕变成泥土变成水变成沙子变成灰……
最后我们都有点筋疲力尽了,我想我真了不起,我最终战胜了小白兔战胜了我自己。这是我最伟大的一天。
2月5日
没想到,我还是输在小白兔手下,可怜的姑娘,你为什么要一定要赢呢?
一来,小白兔就说她胃疼,我可是真急坏了,她昏乎乎地倒在我的床上,她要喝水,我倒水给她,她嫌太苦,请我去帮她去买点红糖。我急急忙忙冲到服务部,称了半斤糖。没想到回来后,小白兔又喊身子冷,她口齿不清地求我抱抱她,用身体捂捂她,我隔着被子抱紧她,我心疼得泪都要流出来了。突然我发现不对,小白兔身上的被子滑下来了,小白兔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套白色内衣像树叶一样地贴到我身上。小白兔狠狠地吸起我的舌头,同时脱起我的衣服,小白兔,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呀,我受不了啦,让我下地狱吧。我比小白兔还要凶狠地亲起她的嘴,她的肩,她的胸脯,她的肚子,她的……
我知道我前面的二十九年生命全是虚度。我知道我最后将死于非命。我得到太多,我已没有理智,我被爱与欲彻底征服。
小白兔是第一次,她其实紧张极了,她用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蒙住眼睛,整齐的小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我把小白兔的一套白色的睡衣留了下来,这睡衣的质地大概是棉布之类,摸上去轻轻软软的。还有枕巾,上面沾着小兔子的几根头发。我从此不会再用这条枕巾,这就是我对她初夜的纪念,笨拙了点儿吧。要是气味也能装在瓶子里收藏那该多好,小兔子身上的那股味道多么好闻哪。每次一闻到她的体香,我就禁不住心醉神迷。我想我现在真的已经变成个坏人了。我不知道周围的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异常,别的事情现在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就盼望着天黑,我就盼望着抱住小兔子闻她身上的香味,我就盼望着在小兔子身上飞向天堂。没有几天了,还有五天就是大年二十八,那是我回老家的最后期限。
……
2月20日
我经常会想起这次春节在乡下呆的十天时间,十天,尽我最大的努力,我与她一共才在一起两次。——有了与小白兔在一起的记忆,她好像让我更加不可忍受了。老家的人一到冬天就很少洗澡,她自然也是这样,头好像也很长时间没洗,散放出一股陈旧的油哈气,叫人情绪低落。我在老家长到18岁,以前怎么没意识到这种习惯的可怕?我想她其实还是很好的,很能干,也会做人,周围的的邻居都说她很好。可为什么我连抱她的冲动也没有?她好像比我还麻木,滚在被窝一角也不说话。我在黑暗中靠着回忆小白兔的体香而勉强入睡,。我知道我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坏分子了。我对不起睡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这是我从未想像过的罪恶。这罪恶披露之日就是我的终结之时。
5、205房间的光线混暗不明。崔波只打开了门灯及两只脚灯。忆宁走进去,崔波马上关紧门。空气里充满着显而易见的紧张而暧昧的味道。崔波转过身,像溺水的人那样极度渴望地抱住忆宁,并呢喃着发出低沉的呼唤。崔波的唇很烫,好像真的被某种激情点燃了似的。穿过崔波的肩头,忆宁看到床头放着的一束鲜红的玫瑰,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多么恰如其分令人沉湎的气氛啊。这屋里,除了没有爱,别的都齐了。忆宁觉得她近三十年的理智和修养在这时已飞身而去,只剩下空虚的躯体在按照合理的情节和细节循序渐进地迈入约定俗成的轨道。
从事情的发展上来看,开始的第一次是具有性质之分的,在第一次之前,事情还是白的,第一次之后,就变色了。而有了第一次,再往下走到第二次第三次就没有什么质上的区分了,最多只是循序渐进的量变而已。午间的旅馆约会很快成了生活中极有规律的点缀。忆宁承认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安之若素。崔波是个好的伙伴,智慧,诙谐,有突如其来的情激,忆宁和他在一起,同样获得了某种心灵上的放松,甚至因此而对婚姻本身增加了一点宽容和好感。生活像漏进了一线阳光的小屋,笑容和轻松会时不时的浮现在忆宁的脸上。
不知是因为日记还是因为荷尔蒙,忆宁这段时间会经常想到父亲和小白兔。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忆宁似乎一直拿父亲在做参照物,并下意识地从遗传学的角度审度自己是否真的一路秉承了父亲的灵肉特质,忆宁常常会在崔波的身下开小差,想到若干年前的父亲与小白兔,是否一样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并在紧张、羞愧、感恩、激动的复杂心情中迎接高潮的到来。这种荒诞的联想有效地夸大了忆宁的感觉,忆宁像受了强有力的催眠一样地对崔波柔情似水,俯仰迎承。无数个中午,忆宁都在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跨越了少年时期对父亲的那种单纯的怨恨,相反,忆宁觉得自己现在已与父亲处在同一个看不见的战壕,忆宁正在不顾一切地用行动试着为父亲诠释并平反。看哪,多么奇妙的感觉呀,那么多年的恨和屈辱不在了,竞技性的快感充满心田,父亲,我们谁更有破坏力呀,谁更有创造性呀,谁更能够战胜虚无赢得永恒呀。
忆宁对王刚的隐瞒简直是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和手段的,因为两人真正面对的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王刚也没有关注忆宁白天生活的习惯,王刚甚至觉察不到忆宁变得愉快和宽容起来了的状态。面对一个粗枝大叶的丈夫,缺点和优点好像都是显而易见的,这让忆宁有了一个足以自豪的事实:她从来没有对王刚撒过谎。
唯一需要提防的倒是母亲。自从上次的黄碟事件之后,母亲因为恼怒和激愤而对忆宁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敌对态度,母亲对忆宁私生活的关注好像再一次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这种关注已超过了正常的母女关系。这使得忆宁现在越来越不习惯与母亲对视了,无法掩饰的隔阂和疏远在最近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忆宁怀疑母亲是否发现了自己的什么蛛丝马迹,母亲老是会用一种探究和观察的目光看着忆宁,对忆宁的每一套衣服,母亲都会饶有兴致地评头论足,并且追根刨底地询问忆宁关于这套衣服的购买地点、价格等细节,好像在检验一下忆宁是否在一个男性的陪同下购物;当忆宁穿上一套得体的套装光彩照人地准备上班时,母亲会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无声微笑,她总会言外有意地说:忆宁,你最近越来越漂亮了。忆宁,你上班化这么精致的妆干什么?尤其是下班回来,母亲不再像以往那样简单地问候一声然后就去厨房给忆宁搞吃的,相反,母亲会更近的走到忆宁身边,多此一举地帮忆宁拈去肩上的头发,同时嗅嗅忆宁的头发:你要洗头了,一股子什么味儿?怪得很。最要命的是母亲还会不经意地翻看忆宁的包,通讯录及手机等。母亲总会一边唠叨一边极自然地查点忆宁的东西:唉,一天闷在家里,就像个孩子似的,老盼着你回来带点什么新鲜玩意呢。手机又换壳子啦。咦,这个号码是谁呀,怎么会老打你的手机呢,这多浪费钱呀……以忆宁的智力和想像力,随便怎样的问话总会勉强支唔过去,但可厌的是相似的场面和问答还会一次一次的重演。最荒唐的是有一次,母亲竟然观察起了忆宁的内衣,母亲带着一种重大发现般的兴奋和成就感冲着忆宁问:嗳,真奇怪,忆宁,我记得你早上出去穿的是带肩带的胸罩的,怎么现在成了没带子的了?忆宁,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上班,这内衣怎么会少两根带子的呢?忆宁想起来中午时分崔波鲁莽的那一拉,从而导致吊带的断裂,忆宁只得将计就计,把另外一根吊带也拆掉了。没想到这么小的变化竟然也未能逃过母亲明察秋毫的法眼,忆宁心中有点异样起来,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把母亲前一阵子种种言行视着更年期的反常表现了,不是,现在母亲成了她明处的敌人了。忆宁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中午我到商场试裙子来着,两根吊子露出来不太方便就拿掉了,怎么,你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吗?
6、冬天来了,忆宁围起了父亲的那条奶白色的围脖。从式样上看,这个围脖是太过时了,不过忆宁的脖子很长,加上她一贯得体的穿着,没有人认为她是因为对父亲的回忆而围上这条怪怪的围脖的。办公室的同事甚至认为这条围脖要比丝巾更有魅力,尤其是配上忆宁那件草绿色的薄棉袄,有股说不出的清新之感。母亲显然也注意到这条围脖了,她明智地没有开口作任何评价。
父亲的围脖就这样紧贴着忆宁的脖子复活了,带着遥远的气息和体温。这个围脖使得忆宁在一整个冬天都分外伤感和多疑。崔波是最早发现忆宁的这种情绪的,崔波把这归结于忆宁道德感的回归,因而更加殷勤和卖力起来,无数个中午,在那间熟悉得像家一样的旅馆客房,忆宁从高潮中一再流下热泪,直至泣不成声。忆宁想我要是像父亲爱着小白兔那样爱着崔波就好了,那这所发生的一切看上去还比较恰如其分表里如一,最悲哀的是忆宁发觉自己失去爱的能力了。崔波也差不多,他对忆宁小女儿态般地讨论爱情反应冷淡,崔波的挡箭牌是:爱情不需要语言。完了,这是人类的共同退化:大家都不会爱了。只会做爱。
75年的秋季,父亲的日记突然出现了一年半的空白,大概是被搞“进去”了吧。空白之后,父亲对小兔子的深情竟然还是一如既往。
76年3月12日
又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领导新分配的工作是在九车间搞车模,这是最基层的活儿,我穿着肮脏的沾满铁屑的深蓝色工作服,像一粒灰尘一样散落在人群中。他们对我的态度还算好吧,但可以看出所有人的自然都是故意装出来的,没有人真正理解我心中的痛苦。也许他们认为我这样的人连痛苦都不配有吧。事实上我也不愿意跟他们多说一句话,我无法忘记一年半前那耻辱的一幕:他们那样凶猛莽断地砸开我的宿舍门,脸上带着六亲不认的兴奋和愤怒,把我和小白兔从床上揪出来,幸而那天我们还穿着衣服呢,可是看到小白兔被他们拎起来的那个动作,我的心就像玻璃一样啪的碎了,冲着我来吧,放过她吧……
小白兔现在在哪里呢,没有人会主动告诉我,我也不可能问任何人。4000号人的厂子,我们偶然相遇的机会有多少?不过我自有我的办法,我会想方设法在水房、食堂、小卖部、录相厅、储蓄所这些公共场所多呆一会儿时间,我想上天会给我一个与她再见面的机会吧,
我实在无法忘掉她。我想她一定也一样,我们那天连话都没有说到一句就那么在众人遣责嘲笑的眼光中互相看不见了……
3月17日
才上班一个星期,厂里先让我回老家探亲,是的,厂里这样的安排是最正确的。应该回去了,家中的她大概要被仇恨和委屈给淹没了吧。……可是小白兔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再见到她?
3月28日
真是奇怪,乡下女人竟然这么善于忍耐。她竟然什么也没对我说,这反而让我感到更别扭。天黑了,我们进了自己的房。她默默的铺开被子,然后一声不响地钻到被窝里去。我于是也上床了,我吃惊的发现她竟然只穿了一条内裤。她觉察到我的惊讶,很快把头埋进被子里。可怜的女人,多年的空房独守终于使她的性意识开始觉醒了吧,我心中这才真正开始内疚起来,然而真不幸,这个晚上我怎么都不行。劳教以来的一年多时间,我还是第一次碰女人呢,为什么就是不行。她没有再让我试,她无声地哭起来,她说:你还在想着她。
……
4月12日
好了,又回到南京了,都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见到她。她知道我回家探亲吗,她会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呢。也许她就在某个角落,撅起嘴唇故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我的机会,也许她离我只有几百米远,可是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那么长的路,我怎么样才能看到她,与她说句话呢——任何别的人都看不见我们。
4月14日
我就知道我的小白兔是世界上最聪明勇敢的姑娘。今天中午,我收到落款为中医院的一封信,奇怪,我在中医院不认识人哪,可是一看上面的字,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好姑娘,你真聪明,我简直是世上最笨却又最幸福的人。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后天晚上九点,我拿着这张电影票坐到建邺电影院里去。在电影开场之前的微弱光线中,在一年零七个月之后,我们将再次见到对方。我感到我的身体像快要烧起来似的。
7、从前天起,忆宁就总是感觉到后面有个人在跟着她。这种感觉当然是极其荒谬的,大白天的会有什么人跟着自己呢。忆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敏了,母亲还不至于这样吧。然而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到最后忆宁几乎一走上街头,就会神经质地不断回头张望。
今天忆宁又戴起了父亲的那个奶白色围脖。忆宁走在北京西路的树荫下,这是她每天下班都要经过的一条林荫道,树隙间跳跃的阳光使得她的脸上呈现出透明的色泽。忆宁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路,终于停下来,等后面的那个女人走到身边。
“你找我有事?”。虽然只在十三年见过她一面,但忆宁还是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小白兔好像还是那样,从追悼会到现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时间在她这里打了个盹,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饶有风致,举手投足间有股说不清的魅力。她看着忆宁,眼里带着陌生人间初次见面的那种客气和研究的神态。也许她没认出忆宁来,当年的忆宁,瘦小黝黑,衣服土里土气,浑身散发着乡下孩子的粗拙和胆怯。
果然,“小白兔”有点吃不准似的开口了:“呃,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脖子里的那条围脖,挺特别的,很像……,你能告诉我你从哪儿买的吗?”
“我死去爸爸的遗物。”忆宁根本没有转弯磨角的心情。
“……看来我真的没看错,我一看见就认出来了。这么说你……应该是忆宁了。忆宁你好,我是……”
“我们见过面。你可能忘了,不过我记得。你是爸爸的‘小白兔’吧。”
“小白兔”苍白的脸短暂的红了一下,随后散发出更深的悲哀来。“我前天就碰到你一次,但又觉得不太像。想不到你真他女儿,你像母亲吧。……你,你和母亲还好吧。”
与她相比,母亲老得多么可怕呀!看看她那种悲痛和隐忍的表情,好像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似的!陈旧的伤痛慢慢清晰起来,忆宁的语气听上去带着嘲讽:“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不是,来,我们坐到路边上聊聊吧。”“小白兔”带着忆宁坐到路边的木凳上。“……我跟你爸,想起来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时是真不知天高地厚啊,爱上了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你不知道你爸多有魅力,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他那种气质的男人,会拉小提琴,会烧一手好菜,还会帮我梳头呢……不说了,你别那样看着我,这些话我还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呢……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分了,是的,对你和你母亲来说,我一直是太过分了。可是忆宁,我还是要继续过分地求你两件事,要不行就算,但我一定要说出来,可能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求别人的事了。第一,是这围脖,你要是不喜欢了,能不能送给我,这是我认识他的第二年冬天给他织的,我一共织了四条,随便哪一条,你送一条给我吧。这样,好歹还有个东西在呢,你不知道,他当时围上这条白色的看上去多精神多干净哪……第二,那年你们在收拾他的房间时,有没有发现日记笔记什么的?我听他说过他一直写日记的。不过他从来没给我看过,他说他在日记里还写到我们俩的事哩,你看过没有?我一直想看看的,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不会把它送给我的吧?其实放在我这儿也不错的……呃,就是这两个想法。别的没有了。”
多么贪心的女人哪,简直像被爱烧坏了脑子。“小白兔”急急忙忙像快要忘了台词的演员那样颠三倒四地一口气说完,然后厚颜无耻地盯着忆宁等她表态。忆宁被她看得紧张起来,于是别过脸去看路上的行人。过了一会儿,忆宁才想出一句恰当的话:“你这么隆重的要保存我爸的东西,不怕你家里人说你?”
“哪有什么家里人,现在我一个人过。你应该知道,你爸第一次出来后,我们又好上了,那时我们就像是疯了,什么都不顾,在一起多一秒钟都是好的,哪怕下一秒就死去。一年不到,又被别的人揭发出来了,于是你爸又进去了一次。第二次出来,他主动要求调到外地的分厂去。我们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面。像我这样本来是嫁不掉人的,谁都知道我的故事。只有一个人忍着所有人的嘲笑肯向我求婚。我就与他结了。后来才知道,你爸的两次劳动教养都是由于他的英明揭发。他其实是非常喜欢我的,但心里终归不平衡,一没事就要查问我与你爸的交往细节,不讲的话他会爆跳如雷说我还惦记着你爸,讲的话他又万般妒忌,然后对我百般羞辱。不久你爸又回到南京厂本部,我丈夫这下更紧张了,整天疑神疑鬼,一会儿对我凶神恶煞,一会儿对我痛哭流涕。其实他永远不会理解我与你爸的那份感情……对我们来说,在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还能在一个城市里共同呼吸着,就已是无上的幸运的了……不过我觉得你爸第二次出来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人比较平静,对我的热情不再毫不掩饰的呼应,并且从来不肯答应与我见面,每一次通电话,也都是我打过去找他,在电话中我从来听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也许他是希望我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可是这种充满怀疑和隔阂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直到你爸突然去世,我说我要去参加追悼会,我丈夫这下子彻底不干了,他说你去去看,你只要跨出这门一步我们就离婚!……离就离吧,离婚算什么,婚姻对我从来就没有一点意义……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爸爸,我们前后有十年没有见过面呢,这最后一面我不能不见,哪怕全世界上的人都来指责我嘲笑我,我也会拚死去见见你爸爸的,对你爸的死,我相信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绝望:我们不在一个天空下了……”“小白兔”说不下去了,头微微的低下去,不让忆宁看到她的眼睛。
忆宁的手机忽然响了,忆宁看了看号码,是崔波的。忆宁决定当着“小白兔”的面听电话,明天崔波要出差,原定的约会取消了。忆宁关掉电话:“你猜刚才我在跟谁通电话?他是我丈夫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我们明天中午的幽会推迟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不知道,不见得非要有什么理由吧。你瞧瞧,这事儿搁现在,找人管也没人爱烦这事儿呢。你们也真是生不逢时,那个时代,谈什么爱呀,害人害已,你看我爸爸这下半辈子过得,还有我妈……算了,现在说再多也是白说,受都受过了,死都死掉了。”忆宁奇怪地油嘴滑舌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掩饰自已的真实想法。
“那么你……们是原谅我了。那两件事……怎么样?”
“原谅?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真正的爱情那样。那两件事么……先说坏消息,日记不行,好歹也算是我爸留给我的遗产吧,你不太适合拿的。再说,里面还有我爸新婚时写我妈的内容呢,你看了会妒忌死的。围脖么,还给你算了,手艺不错,可惜世上就剩这一条了,别的都给烧了。”
忆宁的脖子忽然空出了一大截,冬天的风就那么毫无遮挡地亲吻上来。
8.“小白兔”的出现忽然让忆宁失去了继续阅读父亲日记的兴趣。再说忆宁现在要集中全部的力量来对付母亲。
那天晚上,还是从围脖起的事。母亲当着王刚的面用她一贯沉着有力的腔调问忆宁:“你脖子里的白围脖呢,这可是你父亲的东西呀,你白天干什么了,怎么会把围脖都搞丢了呢?”
王刚也从报纸中抬起头来,不过从他的神色来看,他更多的是被母亲的语气所吸引,而没有真正意识到围脖消失的这个事实。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忆宁脖子里竟然有条不合时宜的白围脖吧。
忆宁对王刚的在场一点都不胆怯,再说,今天中午本来就没什么事。但忆宁还是沉吟起来,考虑着要不要把“小白兔”的索取如实告诉母亲,还是临时编一个理由先糊弄过去。
母亲继续不依不饶地哼哼起来:“要想这么长时间,别又是瞎编什么事来骗咱们吧。”母亲把王刚拉到“咱们”里了。
忆宁看到母亲在灯下闪烁发光的白发,那个“小白兔”的头发怎么还漆黑如夜呢。不知为何忆宁心中掠过一丝悲悯,斗志陡地矮下去。“在商场试衣服时弄丢了。”忆宁漫不经心地说。
“哈!又是试衣服,你也不费心编个像样点的理由!”母亲尖促地笑了一声,表示她的怀疑,同时口下留情地点到即止。
王刚表情淡漠地看看她们两人,低下头去继续看他永远看不完的股票。
是应该跟母亲好好聊聊了。忆宁下午特地请了假提前回家。看母亲这个趋势,是迟早要把事掀出来给王刚看。这就大大背离忆宁的初衷了,忆宁从来没想伤害过王刚,当然,忆宁现在恐怕也伤害不了王刚了,两个没有爱的人就像是没了刺的玫瑰,已无法使对方疼痛了。但如果母亲这样契而不舍地在中间跳来跳去,就难保王刚不会采取一些过激行动了。不行,忆宁可从来没想过让婚姻出现什么变故。一定要找找母亲谈谈,就不相信母亲对婚外恋的憎恨会超过二十八年的母女情份。
临近家门,忆宁忽然想起上次提前回家的经历,头脑中的另一根神经突然醒了一样,就不敲门,看看你又在干什么,就当我是在报复好了。
母亲抱着一本厚厚的电话号码本在查电话,像在找地址,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看见忆宁回来动也不动,母亲摘下老花镜冷淡地看着忆宁:这么早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也不喊我开门,搞什么名堂?
忆宁坐到沙发上,尽量靠母亲近一点,“妈,我们好好聊聊吧。”
“聊什么,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你们俩个好呀,一个炒股,一个约会,谁理会我呀,我是一辈子规规矩矩,从没给自己找点乐子。你想想,我与你父亲从一结婚就分居两地,整整捱了16年,你爸死了也一样,还是一个人,一直把你养到结婚,回过头来看看,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一辈子就是在守寡,我尝过好滋味没有,我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没有,真没想到,生出个女儿倒会这样不要脸皮,做母亲的明里暗里的一再点拨,女儿到最后倒恨老娘了!好在我也老了,没几天活的了,可以少看见你的这些恶心事儿了。”
“火气这么大干什么,我还一句话没说呢,你看你昨天晚上那样,成心要我好看似的,你好好说说看,就当我是在外面有点小故事吧,我也没错呀,这又不会改变什么。你看王刚跟我一个月都说不到十句话!就这种婚姻质量,大家心里有数,要没婚外恋点缀点缀,早破了。你瞎掺和什么呢,非要让大家脸上下不来你才高兴!”
“你看看你的逻辑,简直跟你爸一个样,王刚跟你话不多你就可以在外面跟别人乱来啦!那别人的老婆怎么办,你想想看,那个人的老婆跟我当时可是一个角色!我一想到我的女儿竟然也成了个狐狸精,与结了婚的男人乱来,我心中就特别的堵特别的不自在,忆宁,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害人家老婆呀,到最后,让人家就跟我似的,守活寡,然后说老就老了……总之,你答应我,从今天起把那事给断了,让别人家夫妻像个夫妻,你自己家夫妻也像个夫妻,你能不能答应我?”
母亲义正辞严的一通话让忆宁一时还找不到话来反驳。忆宁怔怔地看着她,母亲笔直的坐在沙发上,像正义和忠贞的化身似的。
“再说吧妈,你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反正我跟王刚谁也不在乎谁的。要是他在外面养小蜜我保证不来气,只怕他还没那个能耐呢。我的这事呢,你也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于我,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对我来说,婚外恋绝对是使婚姻更加稳定的润滑剂,你不要好心办坏事。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除了自己,我谁都不爱。”
谈话就那样不了了之。忆宁感到母亲与她在意识和想法上相距甚远。她不可能赢得母亲的同盟。母亲是一辈子没有爱过的人,她也许永远无法想像父亲与小白兔之间的情感,就像她无法平静对待忆宁与崔波的关系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世上,不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有绝对的错误和绝对的正确。
9、王刚给忆宁打了个电话,除非有什么急事,否则王刚从来不在上班时打忆宁的电话,王刚的理论是,天天在一张床上见面还打什么电话呀,骄情!
但今天他打了。忆宁于是态度也很郑重。
“我晚上去郑州,那儿有个办事处,有一阵子不回来。跟你说一声。”
“怎么没听你说呀,这么急的。”
“你妈把你的事告诉我了。”
“……”忆宁抽一口气,手心不由自主的就出了一层汗,“我的什么事?”
“好了,别绕了。忆宁,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不大愿意去想。要知道你本来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你的状态和心事别人其实很容易看出来的。我或许还在你妈之前就有数了呢。你知道吗,你说的梦话太清楚啦,梦里都在接崔波的电话。”
“你要怎么样?”
“没怎么样,别搞得像港台剧的台词似的。我觉得回家跟你谈这事不太方便,还是打个电话算了。从丈母娘嘴里听说这样的坏消息,自然是不太愉快的。你完全可以跟我开诚布公嘛,大家都成熟得很的,又不会像小年轻那样闹着离婚什么的。不过有一点我倒觉得不错,以后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对你说:我累了,我不想陪你上床了,你另找别人吧。”
“下流!”忆宁啪地挂了电话。
忆宁气得满脸通红,想也不想就冲下楼找到一个磁卡电话往家里挂电话。密封的袋子被提前撕破了,危险和不安像毒气一样地散发出来。
“好了好了,这下你开心了,终于让我不得安宁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王刚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他到武汉长驻了。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母亲啊!”
“忆宁,你嚷什么,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告诉你,多少像我这样的母亲都丢下儿女重新嫁人去过好日子,当年你爸分在南京就有人上门劝我离婚的!我就是太死心眼,我就是太舍不得你才会一直苦守着你把你带大,好了,这样的母亲倒成了你的仇人了!陈忆宁,你别以为我拆散了你的美满露水缘,你还不知道你那露水缘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让我来告诉你!我今天可找到崔波家了,找了好几天了,终于见到他爱人了……”
“妈,你别是疯了吧,还到别人家里面去瞎说八道了!”
“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疯了。你猜崔波他爱人对我说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别人没把你轰走算是客气的了。”
“真是没想到呀,忆宁,我都替你不值,她竟然会那么说,她笑容满面地看着我,让我喝口水,她慢声慢调像唱歌一样的说,‘大妈,这事还确实不能怪你家女儿,我家崔波呢,我是不想管,你不知道,我家崔波这是在报复我呢。他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现在我们俩是旗鼓相当了。你倒要劝劝你女儿,别太当真,要是我这边在外头断了,崔波他一准也与你女儿掰。’好了,宝贝女儿,你现在听清了吧,你还起劲得跟什么似的,人崔波是在跟老婆赌气呢,没你什么事儿,最多拿你当枚子儿在跟老婆下战棋呢……”
忆宁把电话狠狠地砸向亭子,高质量的硬管话筒线却以同样的力量迅速弹到忆宁的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忽然像黑暗一样兜头压下来。忆宁好像又回到了摆着父亲的那间太平间,十三年前的泪水如暴雨突至,忆宁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爸爸,我想你。
字数:22060
2001年7月21日于虎踞北路
鲁敏联系电话:
025-3797018/3797048(办) 8777778(宅)
通联地址:(邮编:210003) 南京市电信器材工业公司
成阳 收转(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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