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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4年,我八十岁,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这一年的初春,我二十年来我头一次允许别人为我祝寿----六十岁那年别人就要为我祝寿,我没答应----其时我正忙着退休和调整退休后的心境。七十岁,全球性学联盟发来贺信,国家性学中心的负责人甚至想在我七十大寿之际召开一次国际性的,名为“国际性心理障碍对策研讨会暨热烈庆贺国际性学大师李牧白先生七十寿辰”的大会。我给他们的回话是,研讨会可以开,至于寿辰,就没必要了。结果他们仍然以我的七十寿辰为由头开了会,我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加,借此躲过了和世界各地的同行(包括我的朋友、学生)见面时乱糟糟的场面。后来他们派出五位代表,从珠海赶到我休养的地方,举行了一次很小的生日派对。我当时就下意识地告诉他们说,等我八十岁的时候,欢迎你们再来。

生日那天,我兴致颇高,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八十年的寿命,好像一个肮脏杂乱沉重的包裹,我决定在那天把它彻底丢弃。世界各大洲的代表----其中有我的好朋友,和几个在世界性学领域建树颇高的学生早早就来到S城。当地的媒体,国内外几家性学专业报刊也派来了记者。生日酒会上,年轻的记者们提了一些很私人化的问题,我微笑着一一回答了他们----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美国国家性学研究中心的A女士,也是我的学生,由她搀着我的手臂向来宾一一致敬。A女士有些激动地向大家宣布,她这次会在中国长住一年甚至两年,一方面是为了陪护自己年轻时的导师,也就是我;另一方面,她将在这段时间里全面整理我的一生,给我写一本超凡的传记。A女士宣布完,酒会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里我不禁老泪纵横,但这泪是流在心里,表面上我只淡淡地笑笑。掌声过后,一个欧洲记者用英文提了一个问题:李牧白先生,您能大致告诉我们,您这一生治疗过多少性心理障碍病人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答案足以证实我在性学研究领域的巨大贡献和卓越成就。但我的确没统计过,也没人给我做过统计,我只能向上指指对他说,犹如天上的繁星。人们坦然笑了,我也坦然,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有资格说这句话。接着一个S城当地的年轻女记者提问,李老,您一生的成就有目共睹,我想问的是,您有没有遗憾,我是说你遇没遇到过至今还没有攻克的性学难题。我再次老泪纵横,仍然流在心里。我很想告诉她有,不但有,而且有两例。那两个病例是我一生的心病,甚至是我人生丰碑上尴尬的斑点。但我不想把这两个并非秘密的病例公之于众,他们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应该随我进入坟墓才对。我保持沉默。酒会一片沉寂,大家似乎都想知道一个光辉笼罩的大师身后到底有没有缺陷的记忆。A女士帮我打破了尴尬,说老师累了,要去贵宾室休息了,说完就搀着我走向后台。我步履蹒跚,老人斑和皱褶的面皮强行凝结住原先的微笑,但我明显感到自己的步履难以掩饰一个耄耄老者的悲哀。快要走到休息室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记者,这个21世界中叶的年轻女性,她属于那个时代,她正用一种不可质疑的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呢。我突然再次放松下来,朝她释然一笑。她也笑了,我想她应该能明白点什么。

这次生日酒会上,凌波方丈是唯一的一位我亲自请来的客人。他身着袈纱,右手捻着佛珠,始终不与任何人说话。晚宴后车子要送我回去时,A女士和凌波方丈陪我回到了住所。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想把最后的一点时间留给凌波。至于A女士,我只是要把退休后二十年来的积攒的笔记----足有20兆磁盘容量,悉数奉送给她。那其实就是我的回忆录,她不是要写传记的吗,应该够她用的了。而我不能留给凌波方丈什么,能留给他的就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的时光了。凌波方丈的寺庙就在S城城北,名大悲寺。凌波出家以前,我们就认识了,但真正成为朋友,则是他出家以后的事。50年来我们经常见面,尤其是我退休以来的这二十年里,我们每星期三见一次面。每次见面,都是我去他的禅房。他让弟子点上一炉熏香,泡上两杯他亲手烘制的大悲茶,然后摆上棋局。我们见一次面可以一句话不说,甚至很多次都不说一句话。我到钟点就走,如果棋局才进行了一半甚至一小半,就摆在那儿,等到我下次去时再下,下不完就再下次。我们最长的一盘棋下了半年,凌波方丈的入室弟子冥四说那简直可以申请基尼斯世界纪录了,结果被凌波重重地揍了三戒尺,并罚面壁七七四十九日。这之间我给冥四求情,凌波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看我们面前的棋局。那局棋下了半年,期间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凌波因为喜欢吃腌黄豆,会经常放屁,我就哈哈大笑说方丈又放屁了。凌波正襟巍坐,只是单掌立于胸前喊一声佛号,就又埋头凝思。最后定输赢的那天,凌波输后呱叽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光脑袋,好像还骂了一句妈的,为自己一步不起眼的错招懊悔不已。

我每次去凌波方丈那里,都是悄悄地出行,然后让司机把车子停进大悲寺的车库,回去时从寺院的边门开出。这件事情我没和任何外人说过,也绝不允许家人向他人提及。这是我和凌波方丈不经意地盟约,不需要任何口头言明,就像我们的相识平淡无奇而且较为保密一样。至于在八十岁生日期间把凌波请出他的寺院,并不是我要将这段友谊公之于众。我不公布,凌波也绝不会公布。更何况,别人再也没有橇开我的嘴巴得知这个秘密的机会了。

我们静静的坐在我的房间里,床外的夜来香想必开得正浓,一缕钻透肉体的香气随风闯入房间。谁也不说话,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直以来,我和凌波方丈的语言交流极其有限,几十年来说过的话用薄薄几张纸就能记录殆尽。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我正好可以去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三十四年前,我曾对凌波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能活到八十岁的话,我就会在那年自杀。我果真活到了,值得宽慰。我像迎来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斗争的胜利那样开心,该留恋的全都在斗争的过程中出现了,胜利到来之时,就是我取消一切之际。凌波方丈问一定要这样吗,我点点头。凌波的老脸无动于衷,这正是我期待的,他不应该再有任何反应。我微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磁盘,又指了指在隔壁房间陪我的子女聊天的A女士,凌波就明白了。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筒,往自己体内注入十毫升高浓度氯化钾。2001年,美国处决一名恶贯满盈的强奸杀人犯时----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用的就是这种毒药。那个犯人在十五秒钟内便无痛苦死亡。六十年后,我再次使用这种毒品让一个生命从地球上消失。据说那个犯人行刑前谈吐自如,情绪平静,心安理得地接收了死神的到来。这和我倒是颇为相似,我的确满足而幸福,像当年虞澄挽着我的胳膊步入婚姻的殿堂时一样满足而幸福。我从心底发出最后安祥的微笑,我要让这微笑挂在我死后的脸上。

夜晚的露水很浓,一道露水中的闪电照亮我的弥留之际的视野。在那一瞬间的亮光中,我看见一些非常简单的东西,首先是坐如盘钟的凌波的眼角正滚出两行树脂般透明和微黄的老泪,接着就是那个年轻女记者漂亮的面孔,她的微笑伴随着我年轻时的记忆,和闪电一起消逝。

 

凌波出家以前叫郝波。起先他只是我的一个病人。

S城,我曾有过一段较为隐秘的职业。这种隐秘一方面表现在它不为常人所知,另一方面,替病人保密是我们这个职业起码的准则。这就是我在导师刘葵昊先生创办的S城性心理诊所的工作。导师是国内著名的性学专家,早年曾留学美国,师从世界性学大师罗伯特·海恩先生。他经常向我提起海恩,那个白发老头。海恩先生的最大特点是,他所有的外部表征都衰老下去了,唯独那双眼睛。我的导师喜欢把海恩先生的眼睛比喻成婴儿的眼睛,既天真明亮,又能透彻人心,他总是用一种怀疑的和好奇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人群,然后轻而易举地指出对方的性偏好、性周期,甚至能说出他(她)少年时是否有过频繁的手淫史----海恩先生当然很少耍这种小聪明,或轻或重地说,这只能算一种无聊的事情。有一天海恩先生见到我的导师时,兴致颇高地挑起白色的眉毛说,哦,奎森(我导师的英文名),你这一周已经手淫八次了,注意身体哦。我的导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问海恩是怎样看得如此精确的,海恩笑而不答,好像那是一个天机,天机不可泄漏。

完成博士后论文,导师就回了国,受聘于S城医科大学。我是他的第三个研究生。导师对他的前两个学生----一个师兄一个师姐很失望,认为他们缺乏对性最基本的好奇心。导师曾对我说,那两个家伙对性没有责任感,他们在乎的只是尽快完成学业,混个学位,好去挣钱娶老婆或者嫁人生孩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性心理医生呢。导师认为我却具备了师兄师姐没有的条件,他之所以破格录取我(我考他的研究生时英语只有52分,其他各科也只刚刚及格),完全是因为我大学时的一篇论文。临死之前我还记得那篇得意之作,题目叫《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试论性交体位之于女性的意义》。文章一开头并不怎么好,是很恶俗地引经据典,从文化学、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了时下女性性冷淡和缺乏性高潮的原因。导师提到这篇文章时也指了出来,说做学问做到这个份上,是最没意思的。引起导师兴趣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我不但对传统的性交十八式耳熟能祥,而且还进行了大胆的假想,提出了六种新的姿势,将十八式增加到二十四式,并指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女性的阴蒂。很多女性之所以缺乏性高潮,是因为她们自身或者性交对象忽略了对女性阴蒂的刺激。文章最后的结论是,也许这新增加的六种姿势和一点,能改变很多性冷淡或缺乏高潮的女性的生活,给她们带去性爱的福音。同时我还指出,性是一个漆黑的深渊,它神秘而不可预知,但只要我们举起探索的明灯,相信不久的将来,深渊将成为明亮的性爱天堂,整个世界都会沉浸在性福的蠕动中。导师对我说,看完你的文章我笑了,尽管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没有任何性经验,那六种姿势也显得幼稚和滑稽,但你具有强奸精神,做任何学问都要有强奸精神,而这一点是很多做学问的人都不具备的。

我大受鼓舞,尽管我不同意导师用强奸这个词形容我的好奇和探索,也不完全同意他对我师兄和师姐的看法。尤其是师姐虞澄,她并不像导师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她做过大量调查和笔谈记录,我曾借阅过,非常详实和生动,笔录旁边还有许多密密麻麻地小字,都是她随手写下来的。虞澄将那些笔记视为宝物。同时虞澄还是一个美人儿,一个现代女性,谁见了都会认为她是一个能让对方尽兴她自己也会尽兴的人。再说俗点吧,我很多时候都是拿师姐虞澄进行美妙想象的,当然也想过和她进行实际练习,但仅仅是想想而已。就是这样一个人,导师却在一次交谈中不经意地说她是个性冷淡。说叶玉卿是性冷淡,我说不定认为那很有可能,说虞澄是,我不信-----尽管后来的事实严酷地证实了我的错误认识。

我读研第二年,导师就创办了这家性心理咨询诊所。那时虞澄已将近毕业,正在赶写硕士论文,再加上导师不喜欢她的关系,我顺理成章地成了诊所的一员。导师做主任医师,我胸前挂的小牌牌上写的则是主治医师(相当于讲师或中级职称,这真是抬举了我)。我之所以没留在导师身边继续攻读博士,完全是因为师姐虞澄的关系。读完硕士我就无可置疑地去寻找虞澄了----两年以后的事情先搁一搁,还是先说说身边的人,说说他们的故事吧。

诊所面积不大,完全按照中高收入家庭的家居标准进行装修,导师说这是套用美国的模式。一进诊所是一间小的接待室,或者叫候诊室,有专门负责接待的护士。推开护士办公桌前面的门进去,是我和导师的办公室。卢玮身后是一个走廊,走廊的左边是敞开式的衣帽柜和卫生间,右边推门进去就是诊室了。诊室向阳的一面是落地阳台,橙黄色落地窗帘恰如其分地挥散着阳光之暖。靠里的墙壁上打了一排书橱,木格子玻璃书橱里摆满了精装或简装的书,看上去都很新。其他两面墙上挂了两幅油画,一盏小提琴造型墙灯,简洁大方。地面上铺的是贵妃红复合地板,一张棕色的沙发式躺椅安静地恭候在落地窗户一米远处,躺在那上面,你就能看见S城南郊郁郁葱葱的松林,一条宽敞的大河泛着阳光的鳞片,绕过松林,安静地注入大海。落地窗帘可以随意调节,遮挡过于强烈的光线,这样可以缓解躺椅上的人的心情,让紧张的不在紧张,焦虑的不再焦虑。导师或者我的工作就是搬把椅子,选一个适当的位置坐下来,向前来咨诊的人----他会被告诉躺到躺椅上,询问一些问题。

 

郝波认为那不是一把好椅子。一躺到那上面,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就确立了,那样会阻碍他的交待。郝波约我到街对过的常青藤茶楼喝茶,一连约了好几次,我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郝波说,在茶楼里我们就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了,而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既然是平等,他就可以接收我为朋友,并将向他的朋友渐渐打开自己的世界。郝波为自己找到了一种适合于自己的治疗形式,我又何必点破他呢,我要做的只是了解他的病情----就这么简单。

长久以来,郝波经受着恐惧和兴奋的双重折磨。二十八岁了,他还没有结婚,他害怕结婚,总是担心自己无法进入婚姻的状态。十四岁以来,整整十四年时间了,他无法估算自己的身体在这十四年时间里积累了多少重量的恐惧。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身体就像一个不能排出大便的粪坑,长久的积累使那些石化的粪便足有五十斤重----这当然可怕。而粪石症患者只要开刀取出恶臭的石块,将排泄系统重新疏导就可以了,这比起他身体里积累的恐惧是多么简单和轻便----没有医生能通过开刀的方法取走他身体里的石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弄清那恐惧和自己的欲望紧密相连,并且不是简单的物理疾病。走进我在的那家诊所之前,郝波已经在楼下的大街上徘徊了三个月,他一次次抬头仰望我们诊所所在的楼层,就是下定不了决心迈进大楼,跨上电梯。有那么三次,他跨进电梯,但马上就心惊肉跳起来,赶忙按下去十楼或者二十二楼的电梯钮,而不是按下十六楼诊所所在的楼层。他对我说第三次我在电梯里看见了你,穿着白大褂,我立马就感觉到你可能就是诊所的医生。你当时下楼买了包香烟,因为我看见你在电梯里掏出一包未拆封的香烟,是老刀牌的,并拆了开来。我很紧张,同时很想和你搭讪,可就是无法开口。我站在你身后,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厉害。你果真在十六楼下了电梯,我紧跟着探出脑袋,看你快速拐进了诊所。电梯继续上行,我重新按下十六楼的按钮,准备电梯门一开就果断地走进诊所,然后很自然地跟你打个招呼:呵呵,刚才我们在电梯里见过面的。可我又失败了,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楞在了那里,根本就忘记了我应该走出电梯,好像是十六楼的乘客按的按钮,而不是我按的。我为自己的踌躇懊丧致极,都要痛恨自己了。你说我有什么好踌躇的,你们是专门看这病的,我是这样的病人,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走进诊所呢。

每一个病人向我们坦言以前都要有个心理的适应期,要充分地放松,要默认自己和医生的关系。郝波和他们的不同处在于,他就想找个人说说,十八年来他将自己禁锢在绝对隐秘的恐惧的兴奋中,已经到达崩溃的临界,如果再不倒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会走到哪一步----但那个人,他必须有所选择。他说看见我很亲切,就像见到自己的弟弟,尽管他没有弟弟,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弟弟。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恍若隔世,出于对专业的热情,我接受了他的看法。他并不企求我能治好他的疾病,他觉得自己就是太缺少朋友,不管是同性的还是异性的。他请我原谅他找我喝茶谈心的冒失,我说这不算冒失,何况是你出茶钱。郝波笑了,放松地说了起来----

你说我这个人吧,毛病怪吓人的。二十八了,还是有很多男孩有的那种毛病,你知道的。我看过书,知道那是正常的反应,对身体没多大危害。单单那样当然没什么,可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那个。每当那个的时候我就要想着吃肉,否则就没有快感,没有高潮,甚至没有一点点感觉,简直就像在撸弄一截树棍。你肯定没见过我这样的病例吧。我要想着吃自己的手,吃自己的胳膊,清蒸了吃,红烧了吃,或者烤了吃。我那个的时候想着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先洗干净,然后入锅,用红烧猪蹄或者清炖老母鸡的方法烹制,大火文火都要用,煮到一定时间,就可以出锅了。我被煮熟的手冒着热气,我认为那一定喷香喷香的。我开心地撕咬下一块肉,像啃鸡爪那样,味道不错,甚至比鸡爪要好吃得多。肯手的过程中,我就会到达高潮,感到无限满足。事情严重在我得到满足以后,会感到害怕,太害怕了。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是一种罪恶,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罪恶;是恶魔挟持了我的意志,那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我害怕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到处都是我被煮熟的爪子。这时我的那儿就又会勃起。我试图抗争,不让自己再碰到那儿,可我无法抵挡那个恶魔的力量。它太强大了,在它面前我软弱无能,听凭它摆布。很多时候我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和哭声,直到高潮再次来临,直到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我想也许大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可睡不着。我经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是迷迷糊糊地,经常做恶梦,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在极度的疲倦中等待天亮。我强迫自己起床,尽管浑身疲乏、肌肉酸痛,我害怕在床上无助地躺着。我的身体因此虚弱异常。我试过各种方法,比如睡前用温水泡脚,安静地阅读,听听音乐,熄灯后将拇指轻轻地握在掌心。所有的方法都是徒劳的,即使服用安定,只要晚上不那样,只要不一边那样一边想着吃自己的大腿、胳膊,我心里就会慌慌的,没个着落。最多的一次我吞了六片安定,六片都没用,我在半昏迷地状态下仍然做了那事。我痛恨,可我放弃不了。我是不是真的着了魔。我不信鬼神,那我到底是被什么缠了身。我认真研究了弗洛伊德,罗伯特·海恩,还有金赛性学报告,可我找不到和自己相同的病例。我以为能找到可以借鉴的经验呢,以便独自医治好自己,可最后我发现那根本就不可能。

于是郝波决定寻求援助。他从报纸上看到S城有了第一家性心理咨询中心的消息,便从城郊的家里赶来,抱着摆脱畸形性偏好的希望。郝波把我拉到茶楼的厕所里,褪下裤子,让我看他肿大的下体。他那里的前半截明显比根部粗壮----即使在疲软的状态下,这是经常撸弄和充血造成的后果。郝波好像特别容易勃起,他看着自己的那里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多像一根棒球棍。我对他的那里当然没有兴趣,建议他穿上裤子,回到座位上去。这个家伙却很热爱自己的命根,看了又看,还通过收缩会阴让那里抖动了几下。我恨不得扇他那儿一掌,好让他快速恢复常态,跟我回到座位。在这种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郝波仍然可以进行他那种习以为常的想象。他让我先回到座位,自己则要在厕所里呆上一会。我惊愕于他的这种惯性,不置可否,只好先走出厕所。我在座位上等他出来,平心静气地喝茶,享受茶馆暧昧的灯光和轻缓的音乐。我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略带苦味的绿茶,即使想象到他在厕所里反锁上厕门,坐在便器上痴迷地撸弄他那根棒球棍似的东西,我仍能平心静气地吹去茶杯的水面上浮起的茶叶末。一小截茶叶茎塞进我的牙缝,我用小拇指的指甲将其挖出,弹到身后的地上。等闻到一阵肉香从厕所的方向飘过来,我知道郝波又在想象蒸胳膊炖大腿呢,他吃得多么贪婪,一块肉皮挂在他的嘴角,一缕油脂顺着他的下巴滚落到地上。人肉的香味飘满茶楼,人们却无动于衷,没有人觉察到他们身后正藏着一个性欲的囚徒。这时我忽然思念起师姐虞澄,她毕业后就去了南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三个月前,还是我为她到车站送行的。我帮他把行李放到货架上,然后站在她的卧铺前,不知道要说什么。虞澄笑了,说你快下去吧,车要开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表,说早着呢,还有五分钟呢。虞澄用他特别的眼睛看着我,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淡淡地笑。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感到脸上滚烫,幸好车厢里有冷气,否则我肯定会像吃了湖南菜那样满头大汗。我就站在她跟前,像个手足无措的白痴。虞澄最后说你再不下火车真的要开了,我只好下车。我决定找机会和虞澄取得联系,以便把没来得奉还的笔记还给她-----或者这仅仅是一个理由。等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在厕所里迸发,我才放下手里的茶杯,停止了对虞澄的思念,将目光定在厕所的出口。人们当然听不到这声毛骨悚然的嘶吼,但那的确是一只铁链捆绑的困兽的吼叫。从郝波的声音里我能听出来,这头野兽无时无刻不想逃掉,但那似乎又意味着他将丧失用以裹腹的肉,它的那声嘶吼似乎就是在绝望地询问,到底是困守还是脱逃。郝波勒着头坐到我对面,表情沮丧,脸上蒙着一层灰青的阴气。我递给他一张面纸,让他擦去高潮期间淌出的恐惧的泪水,擦去嘴角残留的炖人肉的油渍。郝波完全丧失了刚才的轻佻、从容和勇气,他勒着头,像个失败的儿童。我隔着茶桌拍拍他的肩膀,内心充满怜悯。他真是太可怜了。

 

按照临别前虞澄留下的地址,我写了一封信。起先我只担心虞澄能不能收到,把信封塞进邮筒后,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在那封信里表现的相当差劲,或者说过于浅薄和天真,我像一个孤独的囚犯向天空倾吐他对自由的向往那样,向虞澄抛出了自己苦闷的灵魂。虞澄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肉麻和小男人气呢,这是我所担心的----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隐隐觉察到自己的孤独感和郝波有关。自从这个在我看来并不神秘但却特别的家伙进入我的视野,他就像一种害虫身上的硬刺,刺入我的身体。大多数时候你可以不理会那种微弱的痛楚,但它却会不时发作,让你感到很不舒服,好像身体的某个通道被关闭了。你想拔除那根硬刺几乎不可能,因为它实在太小了,用肉眼无法看到,更别说像在浑水里摸鱼那样抓住它了。甚至有时候你都无法圈定它到底在身体的那个部位,也许它扎在你的屁股上,但却会让你的腮帮子麻木。郝波对我来说当然只是一个索然无味的病人,但他封闭在恐惧里的孤独生活却吸引了我,我很羡慕。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孤独的,也有可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一定要我给这个秘密一个交待,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虞澄。

虞澄回信说笔记就不用还给她了,就让那些笔记留在你的身边吧。我很感动,紧接着又发出了第二封、第三封信。虞澄按照常规回信,我却陷入了非常规的魔圈。我一封又一封地写信给她,刚上来每一封都投寄出去,但后来我觉得那样很不好,也许会让对方感到尴尬,于是就不在投寄了,而只把回她来信的那封投寄出去。那些不投寄的,我照样一一封好信口,写上虞澄的邮编,地址,姓名,然后把它们扔进我腾出来的一只巨大的空衣箱。我从来不再关心那些信件,而且不用多久我就忘了那些没发出的信和信的内容,好像它们根本就不在我身边了,而是通过漫长的邮路辗转反复递交到了虞澄手里。想到虞澄每天要花许多时间阅读我的那些信件,我就感到无比欢欣。无论她在上班时抽出信签匆匆扫一眼,然后将信塞进抽屉,还是晚上冲了身子躺到床上,拧开床头灯,在局部的光线里展阅我的声音,并且偶尔恬美地一笑,然后将信件塞到枕头下熄灯安睡,我都会感到欢欣。在这种欢欣的鼓舞下,我对写信这件事情充满了热情甚至激情,有时写到动情处我自己都忍不住发出笑声,甚或握笔的手激动得发抖,手关节抽筋。我宿舍的床头,诊所的办公桌上,和我随身携带的包里,信纸随处可见。一旦脑子里产生自以为闪光的想法,我立马想到的不是这一想法所产生的根源、所指认的事件,而是应该把这个想法写到信里面,于是抓过纸笔就写。有一次我在大街上产生了一个非常有趣而且冲动的想法,赶忙打开挎包,天哪,里面居然没有信纸。我立即变得焦灼起来,并且非常痛恨自己,为忘了往包里补充信纸懊悔不已。我四处看了看,车流穿梭的大街上怎么可能有信纸呢。但我却固执的认为大街上应该有信纸,信纸这玩艺儿,太普通,太常见了,一个城市的大街上怎么可能没有信纸呢。我极目四望,用心搜索,最后眼睛看得又酸又涨,就要我绝望得都快要发疯地时候,一张带有凸凹感的白纸突然从正前方向我面前飘来。我高兴得都要喊出来了,直奔那张白纸扑了过去。大街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张白纸那么清晰,夺目。我下意识地还感到奇怪呢,那张白纸飘动的时候居然还一颠一颠的,有两处凸起,反射着阳光。我扬了一下手,半空里做了一个虚拟的抓白纸的动作,没有抓住,但我意识到如果抓那张白纸凸起的地方就一定能抓得到。白纸飘到我跟前,眼看就要从我身边溜过去了,我可不能放过它。我闪电般地伸手一抓,速度绝不亚于古龙小说里小李飞刀的飞刀,力量堪与金庸的降龙十八掌媲美。我确信自己抓到了那张白纸,我打算一抓到它就蹲到街边写信,赶快把那个美妙的念头记录下来,以便让远方的虞澄一起分享。这时我耳朵里钻入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叫声离我太近了,几乎震裂我的耳膜。紧接着我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又是啪的一声炸响,清脆而短促。我觉得自己的左腮帮子也裂开了,好像一枚火力十足的小鞭炮在那上面爆炸过一样。我终于惊醒,这才看清自己抓了一个少妇的胸部-----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汗衫。他怨毒地骂了一句流氓,又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一甩头发,剧烈地颠动着丰满的屁股走开了。我暗自庆幸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引起周围市民的注意,否则非被扭送到派出所不可。我抹掉脸上那个少妇的唾沫,灰溜溜地往回赶。我要赶快回到自己的地方,那里有我需要的信纸,要多少有多少呢。我把那个念头和整个事件的过程都写了下来,我认为那是一封非常精彩的信,虞澄看了一定会开心得大笑,并会在回信的开头说你真可爱,结尾再骂我是个傻瓜之类的话。信完成了,我打开衣箱,掀开一条缝,把信封投进去,再啪地合上衣箱,上锁。我已经将那只衣箱视为自己的邮电局了,以致于我等了好久仍然不见虞澄的回信,又等了好久终于收到虞澄的信时,她却绝口未提我那封精彩的信件,只是责怪我是不是找了女朋友就把她这个师姐忘了,好几个月也不给她去信。我回信解释说我写信了呀,而且写得老长老长的,大概是邮路出了问题吧。操他妈的邮路。

前面说过了,虞澄比我高一届,是刘葵昊先生的第二个研究生。为了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研究工作,导师每年只招收一个研究生,我是第三个,上面有一个大师兄,一个二师姐。平时我和大师兄二师姐一块上课,也就是说我和虞澄修的是大师兄研三的课程,但那对我来说就是研一的课程,对虞澄来说就是研二的课程。如此循环往复,反正只有三个学生跟在导师的屁股后面学东西,课程不需要递进性的层次或者秩序。我上研一时,我们三人加导师一共四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和四人帮的组合一致。我小时候就知道四人帮的四个人都不是好东西,知道他们狼狈为奸,祸国殃民,而且对那首广泛流传的顺口溜背得滚瓜烂熟----王洪文,把风;张春桥,拉灯;姚文元,日江青。我的童年时光几乎就是在唱着这首顺口溜的岁月中度过的。我们这个四人组合当然做不出祸国殃民的事情,我们都是积极上进和爱国的公民,但话又说回来,好公民他也是人嘛。于是我就把我们看成了那首顺口溜中的四人帮,虞澄扮演的无疑是江青的角色,但我、大师兄、导师三个男人,谁会幸运地成为姚文元的扮演者呢。理论上讲,这个角色顺理成章地应该分配给导师刘葵昊先生,但自从导师在我面前表示过对虞澄的失望,并且不经意地说虞澄是个性冷淡者之后,我就断定导师并没有什么机会。大师兄更不可能,他读研以前就有了女朋友,女朋友一有空就来到他身边。这时候我就只好把二人宿舍留给他们用,自己到同学或朋友那里凑合几天。女朋友走时,大师兄的脸色总是阴青阴青的,好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等恢复过来了,他女朋友就又来了。所以我说,大师兄也没有扮演姚文元的可能。

那么只有我了。

可是我扮演姚文元了吗。

我没有。

有一次大师兄的女朋友来,我实在没地方去,就找到虞澄闲扯。我把小时候的顺口溜背给她听,并告诉他我们的四人帮里只有我有可能扮演姚文元,二师姐扭着我的耳朵说你这条癞蛤蟆,整天就想着那事情,小心我拿刀把你骟喽。我吓得直吐舌头,再也不敢在二师姐面前提及四人帮。

不过在虞澄面前,我的确一直觉得自己是只癞蛤蟆。虞澄总是飘在一定的高度,我蹦起来也够不着。我像一只癞蛤蟆那样匍匐在地上,瞪大眼睛昂视漂亮迷人的二师姐。我时常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癞蛤蟆猛地飞出长长的舌头黏住眼前飞过的昆虫那样去亲吻虞澄的脸蛋,可是距离太远。即使我猛地一个蹦跳,同时飞出舌头,也抓不到那只在半空悠然飞舞的天鹅,最多舔到她的脚底。

 

中午饭和晚饭,母亲都会做一份肉。郝波不喜肉,从小就不喜欢,所以脸总是黄巴巴的,让人怀疑他凸起的肋骨都是灰黄色的。家里以为他有什么病,带到医院检查,一切正常;又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气,请远近闻名的一个巫师一看,巫师大吃一惊。巫师告诉郝波的母亲,说郝波本属空门中人,他现在只是把肉体寄居在你们夫妇身上。结果母亲把那个巫师骂了一通,说你这不是咒我们郝家断子绝孙吗,郝波的爸爸老郝听说了也要去砸巫师的招牌,结果被挡住了。从此老郝夫妇变得焦虑起来,对巫师的话不愿全信,又不敢不信。他们常常开着灯,彻夜不眠,讨论这孩子的出路问题。最后他们想出一个办法,你巫师不是说他当和尚的命吗,咱就偏不让他过和尚的生活。他们开始强迫郝波吃肉,如果不吃,母亲手中的筷子就会砸到郝波头上。父亲则破口大骂,用筷子夹起一块肥肉强行塞进郝波的嘴里。郝波流着眼泪,抽噎着咬嚼倒胃的肉块。眼泪、鼻涕被吸进口腔,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冲出去呕吐一番。郝波无法接受各种肉类浓烈的骚臭味和土腥气,即使母亲将肉做成苹果或青菜,他也能一口辨别出那欺骗----何况母亲不能。但他每天必须颤抖着伸出竹筷,搛起腥臊的肉块送进嘴里,并要使出百般地勇气才能启动牙齿。下咽的过程尤其艰难,郝波看见那些被杀死的鸡鸭、猪牛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它们被放血的躯体在尘土里扑打,致命的疼痛早已使它们流泪、拉屎拉尿。而他似乎要将这些一齐咽下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郝波亲眼目睹了作为屠户的父亲杀死一只猪的全过程。猪先被四蹄捆绑,然后被一条沾满猪血猪屎猪尿的铁链吊到同样肮脏的木架上。猪知道自己要死了,悬在半空拼命地挣扎和嚎叫。这时父亲纠着一只猪耳,右手持一尺半长的尖刀用力捅进猪的喉咙。郝波的喉咙处不由得一紧,像塞了一团蔫呼呼的东西时呕了一声。父亲用力将尖刀往里捅了几下,直至刀刃浸没方才拔出,然后抓紧两只猪耳,让哗哗响的猪血流进下面的桶里。猪进行最后的挣扎,大片的鲜血喷溅到父亲身上,干硬发紫的血衣再次蒙上一层血浆。其中有一滴猪血飞溅而出,长了翅膀似的,飞进郝波因惊吓张开的小嘴里。郝波还来不及收缩喉咙,猪血已钻进他肚里。郝波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好像那头猪的魂魄钻进了他的身体,并用中刀时振聋发聩地嚎叫声质问着他什么。郝波惊怵地发现那一滴猪血竟然在成长,很快就由一颗杏子那么大的猪长成了一头和父亲杀死的同样大小的猪。一头三百斤的猪在郝波幼小的身体里狂奔,嚎叫,郝波感到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郝波想制止父亲,但他动弹不得。等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那头猪剖腹开膛,取出冒着热气的猪内脏时,就昏死了过去。

从此郝波的身体里就住进了一头猪。它有时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打呼噜,颇为享受和幸福,醒来之后就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和郝波对视,好像在做一种哑谜游戏;有时则发疯似的东奔西跑,使郝波因此感到精疲力竭,难以忍受;更多的时候,它的喉咙处捅着一把尖刀,只有刀柄露在外头,鲜血正顺着刀柄飞快地流淌着。它有流不完的血,所以无法死去,即使被剖腹开膛后取走了内脏,它仍然在嚎叫,在诅咒、在质问。

童年时代,郝波就不知做了多少恶梦,每次醒来都汗湿衣衫。郝波不思饮食,尤其是肉食,他害怕每吃下一块肉身体里就会长出一头猪来,或者一头更大的水牛。

十四岁那年,郝波记得非常清楚,他已不大在意身体里的鸡飞狗跳猪跑羊叫的喧嚣了。可能是年龄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点的缘故吧----他这样解释。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声带的变调,粉刺的出现。当然,这些都不足以使他记住那个年龄段,使他记住的是一种蹊跷快感的降临。

夏天的一个晚上,母亲照例迫他吃肉,郝波生平第一次发出了反抗的声音。他声嘶力竭地哭诉这些年来自己承受的委屈、恐慌,和无数的恶梦,并郑重宣布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有选择吃什么的权力。母亲先是惊呆了,接着就悲伤地哭了起来。但他没有告诉郝波那个巫师的预言,作为一个母亲,当然不愿把孩子养大成人就失去他。母亲哭泣不止,上了岁数的父亲也不会再把肉块强行塞进郝波嘴里,只坐在饭桌边闷头抽烟,卷曲在巫师的预言带给他们的多年来无法搁下的痛苦里。郝波当然不知道父母何以如此在乎自己的挑食行为,只知道自己太瘦弱,父母迫他吃肉,无非是想让他长胖点。郝波觉得自己过分了,就说我把肉端进屋里,做完作业再吃掉还不行吗。母亲忙不迭地把肉端进郝波的屋子,放到书桌的一侧,叮嘱了好几遍才转身出去。

在腥臊地肉香中,郝波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做完了作业,感到轻松了些。他脱掉长裤,坐到床沿边上,盯着台灯下狰狞地肉块发呆。他恨那些肉块,也恨起自己来。肉块让他难受,而他又因为吃不下肉让父母伤心,他认为到自己应该在肉块和父母之间做一个选择。答案很容易找到,他决定吃下那些肉块。他搛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嚼着,尽量不让舌头沾到肉味。他的下身有点痒,就腾出一只手挠了挠。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使他下身起了变化,并把他带进了一个神秘而令人无法抗拒的世界。

他嚼着肉块,在那个世界里东奔西窜。

他狼吞虎咽,在那个世界里就像一头发情期的小公猪。

他吃完了所有的肉,带着一点不意觉察的疲倦,带着惊奇、快慰、激动等复杂的心情,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

他认定吃肉和那个世界有着密切地联系,尽管他吃完肉就狂吐了一通,但他的意识还停留在那一阵快感中,所以暂时忘记了肉的腥臊味。

 

我正准备出发,突然下起雷暴雨。我将简单的行囊放在地上,躲避在一门楼下,等待大雨停歇好继续赶路。雷电喝闪着,从乌云中吐出幽蓝灿亮的火苗,这是什么样的征兆呢。我就要去南方了----当爱情来袭,谁能回避。虞澄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单位,和她同事,我将在这雷电和暴雨中踏上爱情的路程。导师刘葵昊先生作了简单的挽留,希望我能留在他身边工作,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我直言相告,已和虞澄约定了婚期,我还是去南方吧。导师漠然,没再说什么。

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郝波。一年来,我和导师想尽办法,终不得医治好他。相反我和他的兄弟情谊却健康地生长起来,真的令人难以割舍。郝波坦然送我出发,说并不在乎我去遥远的南方,说来日方长,相聚的时日还多着呢。我抱着郝波痛哭,告之我不会放弃研究他的疾病----我没想到这会成为我一生治学生涯中隐秘地耻辱。

另一隐秘的耻辱发生在我的爱妻虞澄身上。

到南方又过了一年,我和虞澄结婚了。虞澄的父母均在羊城,有他们照应,结婚进行得很顺利。知道的人们都羡慕我得到一个美丽的妻子,我的心情自不必说。新婚之夜,我毫不费力地把虞澄抱到床上,问她可不可以让我这只癞蛤蟆开吃天鹅肉。虞澄这才知道我已暗恋她多年,撇嘴一笑,指了指窗外说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我哪有心思看月亮,一门心思地要和虞澄做爱,就把她按倒在床上。我们热吻了一会,等要去解脱她的衣服时,虞澄一把推开我说有点胸闷,不如我们去阳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我只好软下来,陪她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看月亮。看月亮的时候我又硬起来,我从后面抱住虞澄,小心地爱抚她。虞澄说有点热,我去冲个凉,说着就返回屋子,钻进盥洗间。我只好再次软下来,平躺到床上,将床头灯调到柔和的光线。我美滋滋地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一切,欲望再次腾起。我支棱在床上,都有点酸痛了虞澄才出来。我看了看虞澄,睡衣将她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粉白的脖颈。虞澄说我想睡了,说完就背对我闭上眼睛。我没有多想,继续磨蹭她,要和她做爱。新婚之夜,我要做爱,我要完成我们的第一次,这难道有什么好非议的吗。虞澄终于禁不住我的磨蹭,答应了。我要脱掉她的睡衣,她没同意。她的手远远地避开我们的身体,好像会被扎伤似的。虞澄的眼睛尽量不往下看,而是盯着床头墙壁上的一幅油画,目不转睛。我仍然没有多想,女人的第一次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可能,没什么好多想的。就是我想把她的睡衣多往上撩起一些,以使我们的皮肤能更多的接触,她仍然坚持要完全遮盖着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多想。

潦草结束后,虞澄就爬下床,钻进盥洗间。我想搂着她入睡,可是她时时不出来,我就打开盥洗间的门。虞澄正在清洗,看见我开门,慌忙推我出去,将门上了锁。我摇头傻笑,仍然没有多想。我睡着的时候,虞澄还没出来。

短时间内,得到一个漂亮妻子的幸福和自豪感,会压倒很多应该想到的东西,这是我所面临的。但这不会长久。蜜月期一过,我没有像同事们想象的那样萎靡不振地回到岗位。我依然经精力满,面色红润。同事们更加羡慕我了,说一结婚老婆就那么疼你,没把你收拾得东倒西歪真是不容易。我佯装出明朗的笑容,其实内心正被一道阴暗的冷风吹痛。一个蜜月三十天,按照我的意思,我们应该天天做爱,至少每天一次。可这只是个幻想。蜜月里我和虞澄一共做爱四次,包括新婚之夜的那次。此后每十天一次,蜜月即告结束的前一天,我强烈要求来第五次。虞澄终于不再像前面几次那么勉强地笑道,我来例假了。

对一个新婚男人,对两个爱意缠绵的新婚夫妻,蜜月期间一共才做爱四次,这事件背后肯定藏着不可言说的苦楚。每次我都对虞澄说,亲爱的,让我们把衣服都脱了吧。虞澄巧妙地拒绝,并让我也不要脱去烦人的睡衣。我说这怎么进行的下去,你这不就等于让我捧着西瓜却不准吃进肚里吗。虞澄笑着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人类的身体都是肮脏的,我们每天要刷牙、洗澡、排泄,才得以保持身体的清洁,而性行为只会把我们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亲爱的,我们保持干净都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主动糟蹋我们的身体呢。没道理,我们的性行为建立在合法、纯洁、爱的基础上,怎么可以说是肮脏的呢,你这不是在否定我们的爱情吗;再说了,就是性行为有点脏,可这也是全人类共同面对并且要解决的脏,人家都不怕脏,为什么单单我们要怕,要拒绝这赃呢。哦,你也承认脏了,我就是不喜欢那赃;亲爱的,你没有理由怀疑我们的爱情,那是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天哪,亲爱的那让我们来吧,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那属于我们性福。不,亲爱的你不能投换概念,幸福的幸是幸运的幸,而不是性交的性;你看,这个性字和牲口的牲多么相近,我讨厌这个字。

我总是说不过虞澄,这个聪明美丽的女人是一个严重的性洁癖患者。做爱的时候,她只允许我将她的睡衣撩起到大腿根,而我也不能坦胸露背。她巴不得我穿着完全封闭的袋式睡衣,只要在下面开一个能让我钻出来的小出口就行了。她会及时地帮我穿好避孕套,然后满意地说这下没关系了,亲爱的,你可以来了。她拒绝我的手指触碰到她脖子以下和的和膝盖骨以上的任何部位,更别说其他的性爱方式了。

我不能不承认,我和妻子虞澄有性生活,但按照我对性生活的定义,我只能给这样的性生活打五十六分,离及格都还有一小段距离。做爱结束后,虞澄就会不厌其烦地清洗,乐此不疲。清洗的过程和结果都令她满意,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个漂亮妻子应有的妩媚和温柔的微笑----这些在我们做爱全过程中都是难得见到的。除了保持自身的清洁,虞澄也不允许家中有一丝秽迹。地板每天擦一次,每顿饭后碗筷必须消毒,茶杯定期清洗,洗干净的衣物先要全面检索一遍,看有没有沾着毛发。每天早起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上、被子上掉落的毛发拣起来,然后抱着被子到阳台上抖索一番,将肉眼看不到的皮屑抖落。有一次她跪在地上擦地板,我从后面看着她圆润宽大的臀部,在紧身的牛仔裤下是那样令人冲动。我冲过去,抱住她的美臀爱不释手。我想和她在地板上做爱,他脸一沉说你有没有弄错,地板上多脏呀。他又举起一个弯曲的毛发,举到我面前,说你以后注意点,发现这些东西要顺手拣起来,记住了吗亲爱的。我一下子就软了,比哭更伤神地笑了笑。她可以把所以的时间、精力倾注于居室的卫生,做这些的时候她是那么细致,快乐,完全是一个满足于所有生活内容的常性女人----你甚至会以为,这是一个性福无比的女人。她会播放一些经典的曲目,和居室里详和的光线、洁净的器皿一起沉醉。她买来初绽的鲜花,插进意大利花瓶,每天换一次水。当第一枚花瓣开始凋谢,她就扔掉整束馥郁的玫瑰,好不让自己看到烂掉的或蔫了的痕迹。她担当起所有的家务,从来不让丈夫伸手。当她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她就会躺在地板上或沙发里,抬起粉白的小腿,在半掩的窗帘投射近来的阳光里微笑着观察自己的半透明的肌肤和脚丫。或者翻开一本书,比如《挪威的森林》,《在北京奔跑》,吃饭的时候和老公谈论书中精彩的章节。

对这样一个妻子,我能说什么呢。

 

郝波更瘦了。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吃下一碗猪肉、羊肉或牛肉后,他不但会把肉全部吐出来,其他的食物也被吐了出来。他除了变得更瘦,气色也大不如前,精力涣散,注意力难以集中。他想隐瞒睡觉前的一次次呕吐,呕吐带来的不适和吃肉过程中的完美的享受一比,简直算不上什么。母亲以为儿子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吃肉的,甚是感动,但一次次的呕吐更让她不安。她快要绝望了,儿子的命运掌握在上天手中,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除了屈从,除了让他健康的生活在自己身边----尽管她不知道儿子还会在自己身边多久,她还能做什么呢。儿子好像无故走失了,已经不在她的视野里了,她怀着这样的悲哀中断了郝波肉食的供给。郝波大为光火,说我要吃肉,你们不是要我吃肉的吗。母亲含着眼泪说你不能再吃了,你会死掉的。郝波勒着饭桌说我好好的,我要吃肉,我不吃肉才会死掉呢。

母亲巴不得郝波吃得下肉,能吃肉就意味着他不会离开他们,不会应验巫师的预言。第二天她炖了一大锅红烧肉,一碗装不下,就装了两碗。吃晚饭的时候,郝波看都不看一眼。母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要吃肉的吗,怎么不见动筷子。郝波嗫嚅着说我待会儿吃,做完作业再吃。母亲笑了,说你看我多糊涂,你都是做完作业才吃肉的。她把一碗肉放进锅里温着,并烧了柱香,祈求神保佑儿子不要再有任何反应。

好几天没吃肉的郝波根本没心思做作业,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吃肉时的快感。他心神不宁,精力四溢,少年的意志在快感的诱惑面前,犹如狂风中的一只小鸟,被吹得东倒西歪。他趴在台灯下,双手迷乱地摆弄着圆珠笔。台灯的热量烤疼了郝波的手,他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忽然看见自己的双手成了两只烤猪蹄。他坐在凳子上吃起烤猪蹄,当然,这猪蹄是飘浮在他脑海里的。当他目睹着自己将两只烤猪蹄啃成一小堆骨头,郝波快慰极了。

这一次的经验,使郝波为自己总结出两条值得珍视的建议。一、不能每天吃肉。这样自己就可以保持充沛的精力,积聚饱满的体能,从而获得更大的快感和释放。二、在想象中吃肉。这既可以避免不断擦拭滴落的油脂这类烦人的、和高潮毫无关系的麻烦----甚至会影响到快感,同时避免了吃肉之后呕吐的痛苦,胃部的饥饿、疼痛等不适。郝波为自己总结出这两条教训宽慰之极,这对于改变自己将来的生活无疑是必要的,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当母亲端来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时,郝波胜利地一笑说我已经吃过了。母亲惊讶地说可是我没见你吃呀。郝波反问母亲,你难道没觉得这碗里的肉少了一些吗,我只吃了几块。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肉碗,笑着说哦那也是好的,总比不吃和吃得太多都吐出来强。

从此郝波过上了人肉大餐的幸福生活,一直到他三十一岁,也就是我去南方的第四年,和虞澄结婚的第三个年头。结婚第二年虞澄就为我生了个女儿,取名李小雨,那时她已经满一周岁了。

我和虞澄头一年的婚姻生活用两个字就可以形容:操蛋。除了虞澄算准日期,决定为我生个孩子那一次的性生活,她没让我戴安全套,其余所有性生活中,我都必须戴安全套。我不反对安全套,不是吗,那玩意儿保险、卫生,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我完全可以接受它的。可是我憎恨那玩意儿,它对于我,完全失去了本来的价值和意义,它根本就是一种令我感到耻辱、愤怒的怪物。每次佩戴之前,我的心里都会奔涌出屈辱的泪水,甚至流血。有时我看着虞澄理所当然地取出安全套,我恨不得一把抢过来把那玩意儿撕了,撕不动我就吃了它,把那玩意儿吞进肚里。而我马上也会意识到,即使把那玩意儿吞进肚里也没用的,虞澄可以放弃。她随时都可以放弃,她的性生活纯粹是应付。而且即使是应付,也不能脏,必须干净,必须佩戴安全套,否则就不干。许多次我干脆主动放弃,而这正中虞澄下怀。虞澄啊虞澄,你有没有想过,这会给我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我会丧失性能力的呀----而这更是中了虞澄下怀。我敢和你打赌,如果我阳痿了,虞澄一定会开心得疯掉,她会高兴得泪流满面,会向全世界宣布她的丈夫阳痿了,并将视之为有生以来最大的成绩。当然,她会更加爱我。她的丈夫阳痿了,所以她更加爱她;她更加爱自己的丈夫,因为他阳痿了。如果打赌我肯定是赢家,否则老子愿意把两个火力充沛的肾脏割给你,让你有四个肾。你说说,这难道不是操蛋的婚姻,不是操蛋的生活吗。

我为此大闹过几场,虞澄总是能以柔克刚,从不吱声,决不争辩----她还不如和我干一场,那样我兴许能舒服些。决定生孩子那次的前一个月,我提出离婚,我要和这个性生活之外无与伦比的妻子离婚。结果可想而知,所有认识我和了解虞澄的人都说我是幸福得昏了头了,都将我视为卑鄙的小丑,可恶的混蛋,愚蠢的臭男人。虞澄委屈地哭了,眼睛哭得肿起老高。她说我有什么不好,你要我就给你,我拒绝过你吗;我怕脏,我不就怕脏吗,可我在你面前表示过不高兴吗;相反,我从来都是迁就你,可是你迁就过我吗,你从我的角度为我想过吗。嘿,你看,虞澄说的多么有理又有力,好像我再闹下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愚蠢的臭男人了。远在北方的父母也急匆匆地赶到南方,气急败坏地父亲一见面就朝我脸上啐了口涂抹,哆嗦着手说你个孽障,我们家祖宗八代修的福都修到你身上,才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你竟然要离婚,我看你敢。因为难以言明的原因,我无法和父母争辩,我相信如果说出闹离婚的真正原因,父亲一定会说出类似那我把你骟喽,俺李家就是断子绝孙也不准你离婚这样的话来。

闹离婚没成功,我只好将这次闹腾解释为对虞澄的治疗手段。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虞澄有着极端的性心理障碍,这是我没料到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奉劝自己积极面对两个人的生活,我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可以治愈虞澄。我先搬出先人的古训,说亲爱的你应该明白吃饭和性交是一样平常的事情。虞澄莞尔一笑说亲爱的,难道你没注意,如果感到我们面前的食物有一点点不洁净,不是看到,哪怕只是感到了,我都要把它倒掉的。我说可是你就是吃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干净的东西就真的干净吗。虞澄说那没关系,只要我以为干净就行了,而且我不相信我以为干净的别人会以为不干净。你这是假干净,知道什么是假干净吗,就是走极端,你知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极端;我告诉你,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干净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这一点,你应该不难理解。不管我如何循循善诱,虞澄就是转不过来弯,她的方式就犹如她的头发、她的表皮,不可能因为观念的渗透而改变颜色。她的方式更像一枚臭鸡蛋,你手捧着臭鸡蛋说你不应该是臭的,你应该是清洌的蛋清和鲜艳的蛋黄的组合体,你这样说,能有什么用。我于是采取以毒攻毒的办法。有一个星期我常常抽空跑到一些偏僻的小巷或者人群混杂的路口,终于心惊肉跳地买到了三盘淫秽光盘。我先躲在家里浏览了一遍,挑出一盘最好看的,打算和虞澄一块儿看。那天晚饭前后我大献殷勤,在虞澄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不断嗅她身上的香味,并发出赞叹。我主动帮虞澄洗碗,虞澄抢过洗碗布说还是我来吧,你怎么可能洗得干净。我有一点点不快,但这不算什么。我从后面抱着虞澄的腰说亲爱的,今天晚上我想要。虞澄说你身上都是汗臭味,去洗澡吧。我说今天晚上我想要,今天晚上我想要。虞澄说你也太贪了,上个星期才要过这又要,你还是去洗澡吧。我有一点点不快,但为了满足自己,我必须压制那一点点不快。我洗了澡,早早上床,打开电视和VCD机。哼,我就不信,虞澄看了那东西会不觉得刺激。她如果觉得刺激,那就说明她还有救,我也还有救,我们的生活也还有救。虞澄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马上嚷着要把电视关了。她抓过遥控器,我赶忙抢过来,嬉皮笑脸地说看看吧,很好玩。虞澄白了我一眼说你现在怎么这样了,难以理解。我有点火,但你明白,我要压制住那一点火气。我装出心不在焉地样子,对电视里的画面进行着漫不经心地点评,以使自己和虞澄保持一个平等的位置----你不稀罕,那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稀罕,不就是看着玩吗;反正是看着完,你又何必摆出一幅纯洁的样子,我们都不是纯洁的。虞澄将头蒙在被子里,唧唧咕咕地抱怨着,你真烦,吵死了,无聊,我想睡了,看什么不行,放那么大声音干吗。我真有点火了,我他妈真有点火了,但我又强迫自己压制住了怒火。我关掉电视,钻进被窝里,咬着虞澄的耳朵说亲爱的我想要。虞澄背过身,推开我说恶心死了,你快放开我。我耐着性子嬉笑说不恶心呀,我觉得挺好看的,亲爱的我现在很想要。虞澄说还不恶心呀,简直就是牲口,看了那样的画面我会觉得我们再做爱也和牲口一样了。我哈哈大笑说牲口就牲口呗,人做爱的时候本来就和牲口无二,亲爱的,我现在就要当一头公牲口。我说着就用力撕扯虞澄的衣服,虞澄发出一声惊呼,双手用力地拍打我。我再也嬉笑不起来了,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真正地笑过。我喝了一声,一脚踹到虞澄的屁股上,差点儿把她从床上踹到地上。

 

我没想到虞澄这么难于医治。在我们四年之久的婚姻生活中,我从来没放弃过对她的治疗,和对郝波病情的研究。四年的南方工作,我治愈了不下百余例性心理障碍患者,其中不乏患病深重的女性。比如W女士,她和爱人过性生活时有咬手指的习惯,后来就严重到时刻咬着手指,看上去相当不妥。他丈夫走投无路,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我了解了病情,诊断为性高潮期迷恋怔,重怔患者。W女士的丈夫非常恼火,将唾沫啐到地上说你迷恋什么不行,怎么偏偏就迷恋那一会儿呢,你迷恋就迷恋是了,老是咬着个手指头干什么。我笑着劝W女士的丈夫不要发火,并拿来拖把,拖干净了被他啐脏的地面。我和他们夫妇二人站立着,闲聊着一些无关性生活的题外话,比如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孩子多大了,聊着聊着我突然以迅不及防的速度弯腰去拉W女士的裙子。我当然不是真的要拉下她的裙子。W女士惊呼一声,赶忙伸手去拽自己的裙子。W女士的丈夫的脸登时就紫了,他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眼珠子瞪得老圆,说你干什么。我微微一笑,轻轻掰开他的手说你再看看自己的夫人。他转脸看W女士,她的手已经恢复了自由,正娇羞地捏着自己的裙交。W女士的丈夫更糊涂了,憨熊似的直挠头。我让他们回去,说如果W女士再咬手指的话,我愿自掏腰包返还他们的医疗费。后来他们果真双双来了一次,不过不是来讨还医疗费的,而是送来了一面锦旗,上书四个大字;妙手回春。再比如Y小姐,一个典型的性受虐狂。她娇小玲珑,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是个典型的小家碧玉。可她偏要嫁给一个五大三粗的煤矿工人,对方一只手都能把她拎起来。Y小姐强迫丈夫对她实施各种各样的虐待,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她因此获得了畸形的幸福。那个煤矿工人却倍受折磨,再也无法忍受妻子种种过分的要求,于是提出离婚。离婚以前,他抱着侥幸心理来到我这儿咨询,我只给他开了个处方,回去一试,Y小姐就彻底变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他们还是离婚了,原因是Y小姐突然发现,那个煤矿工人配不上她。

我把所有成功的经验都试图用在虞澄身上,但都无济于事。我痛恨自己,更加痛恨使虞澄患上这种疾病的个中原因。我作过调查,从虞澄的小学一直调查到大学,但所有的结果都在说明虞澄是个优秀的女人,没有和她的疾病相关的痕迹,没有什么经历可以解释她的疾病。我只能怀疑的虞澄的上辈子,要不是个青楼名妓,一生经历了太多肮脏的交易,要不就是个道行高深的尼姑,投胎转世后还保留着前生的习性。对找到了病情发展轨迹的郝波都没有办法,我对虞澄还能抱什么希望。我太遭殃了,这两个病例像两道耻辱的鞭痕,将我记忆的脊髓抽得遍体鳞伤。尽管后来郝波一再劝说我,不要因为他的疾病为自己增加负累,人身最大的目标应该是不断地寻求解脱,你又何必为这些事情苦恼呢。说是这么说,可我做不到,像所有人都不可能回避恶梦一样。

郝波还是改不了老毛病,甚至病情有日益严重的趋势。当他看到一个小孩的手,他脑子里就会这样的概念:嗯,如果清蒸了吃,味道应该不错;或者红烧,或是抹上油料放在壁炉里烤了吃,味道又会是怎样的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会兴奋起来,他真想冲过去,把那个孩子抓走,剁吧剁吧吃下他。他时常沉浸在想象着吃人肉的全过程中,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嘴巴,每一个毛孔都往外吐着骨头。

谁也看不出来,郝波这样一个面皮白净高大文弱的男人,有着比野兽还残暴的臆想----好在只是臆想。由于心理压力和无法抑制的情欲,郝波的身体从来没健康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城市上面的天空,肮脏、混沌,阴云交错。每遇到阴雨天,郝波都会感到胸闷,尤其是下雨的前夜,气压一变低,他就会感到胸闷,就会失眠。包括整个阴雨过程,郝波像一只遇到灾荒的老鼠那样焦躁不安,无所适从。他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不是他的病症之一,这些我都无从说起。在难得的神清气爽的状态中,郝波发现人的身体有时犹如一片蓝天,清风徐徐,明亮而通顺。但这对郝波来说实在太难得了,无以复加的情欲,一夜之间就能将他身体的晴朗覆盖,将他打入病恹恹的监牢。郝波试图改变自己的这种状况,就到游泳馆去,但只去了一个星期,就再也不去那里了。因为他去游泳馆的那几天里夜夜做梦,到处都是上下翻飞的胳膊、大腿,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有的粗糙多毛,有的细嫩光滑。那些细嫩光滑的胳膊大腿会让郝波流很多诞水,濡湿一大片枕头。郝波在梦里大啖人肉,并发生梦遗现象----这就好比常人做了一场性梦。郝波最后总是被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吓醒,醒来之后感到虚脱,脑子里还萦绕着各种口味的人肉大餐。郝波就去打篮球,只一个人打。这样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郝波的情绪和身体都大为好转。他发现,身体好的状态下幻想着吃人肉,远比不好的状态下来得痛快,且不再因为虚弱而害怕,情绪稳定了许多。郝波窃喜,更加热衷于篮球运动,以便在自己的身体里造出更多的能量和精力。这些新鲜的能量和精力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他惊喜于那些力量带给他的痛快淋漓,山崩地裂的感受,而不是以前的气若游丝,为情欲诱惑而被动承受的高潮。也就是说,以前的郝波幻想着啃两只红烧人手,或者一条烤人腿,就可以完成整个释放过程,而现在要幻想着吃四只红烧人手,或者两条烤人腿,才能获得满足。他的精力增加了,时间就会拉长----这一点,所有过着正常性生活的人们,你,你,他,还有他,都不难理解。唯独我,不能感同身受。

我不得不向郝波承认,我甚至都快要羡慕他了。郝波吓一大跳,怀疑自己有魔鬼般的魔力,会把他周围的人也拽进地狱。我说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你获得过满足,而我呢,我从来没有。郝波叹了口气,勒下头去,好像极为悲伤。等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里转动着些微的泪光。我说这是怎么了,我正难过着,你怎么突然比我还要难过起来了。郝波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直到一行眼泪从左边的眼眶先行滚落,才说了出来,“我害怕结婚,我甚至担心自己根本不适合结婚”,说着,右眼眶里的泪水也滚落出来。

卢玮和郝波恋爱三年了,两人感情甚好,这些我都知道。郝波都快三十了,早该结婚,两家老人就催他快把婚事办了。郝波迟疑不决,总是避免和家人正面谈及婚事,或者寻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卢玮是个好女孩,从来不催促郝波,说反正我这辈子就跟你了,随便你什么时候想结婚。郝波说那,要是我永远都不想结婚呢。卢玮笑着说不结就不结呗,我们不照样在一起生活吗。郝波说不结婚怎么在一起生活呢。卢玮说你真是死脑子,现在不结婚就在一起的人多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郝波有点着急,他曲折地暗示卢玮,自己对她可能无法发挥一个男人的作用。他反问卢玮,我们都恋爱三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呢。他是在反问卢玮,卢玮却无法窥察男友真正的意图,她笑着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郝波并不是不想亲近卢玮,他是无法忍受自己。当他看见卢玮在夏天裸露出美好的四肢,当卢玮用四肢将他缠绕,他感受到的不是爱情的力量,而是一顿丰盛的人肉餐飨。当他看见卢玮在淋浴房水雾中朦胧的身段,他体内首先升腾起来的不是情欲,而是一具挟裹着他情欲的清蒸全人。郝波痛苦难当,他无法容忍卢玮在自己幻想世界的命运。他痛恨,可他无法摆脱。他甚至相信,如果真的和卢玮发生关系,进入实质性的婚姻生活,不是他无法挺举,就是早晚有一天,卢玮真的会被他剁吧剁吧,蒸了煮了,或者烤了吃掉的。

 

我真的挺喜欢卢玮的,可是我不能害了她呀。郝波摸去眼泪,无助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低下头,用沉默回答了郝波,并用沉默向他道歉,用沉默痛击我多年来对他的病情进行潜心研究而终究没有丝毫进展的失败。郝波拍拍我的肩膀,算是对我的谅解和安慰。接着郝波又安慰我说快了,这一段时间他总有种隐隐的感觉,问题就快要解决了。

等我从南方重新回到S城,回到导师身边继续攻读博士,郝波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是S城一个普通的居民,不在是他母亲和父亲的儿子,不在是卢玮的男朋友。少年时候那个巫师的预言果真灵验,郝波出家了,剃光头发,去做了和尚。郝波起了个法号,叫凌波。凌波和尚的名字里取了他尘世间名子的一个字,算是对他三十多年尘世生活的纪念,但同时更是为了忘记。要忘记,就必须忍受忘记的痛苦,所以他以惩罚之心为自己的法号保留了原名中的一个字。这个字是考查凌波和尚出家以前事迹的唯一线索,而名字本身又是空的,所以当郝波出家后,他出家前的事迹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考查的意义了。

我不是要考查,而是存留,在我的案头有一本关于郝波的记事簿。我是不甘心哪,即使郝波做了和尚,我也没放弃对他的观察和病情的研究。在郝波身上,究竟是简单的疾病把他的心,把他生活的步履导入清净如悟的玄关,还是其他什么更大的力量。这是不可知的,早已大大超越我研究的领域。恰恰是因为这样的超越,使我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认识了郝波,也使我看清了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说作用。郝波三十一岁那年,前面说过了,也就是我去南方的第四个年头,我和虞澄的女儿李小雨满一周岁那年,我们的生活都遭遇了巨大的变故,或者说,都回到了无。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交待时间,这其中是不是有着潜藏的奥妙。我认定是有的,而且关乎我和郝波后来几十年的交往。

先说郝波----

年迈的母亲整天眼巴巴的盯着郝波的背影,忧虑地阴翳已经在她的瞳仁深处飘浮几十年了。她无时不刻都在担心,都沉浸在丧子的悲伤之中----尽管郝波一直呆在她的身边,但郝波的反常更加重了她的忧虑。瞳仁深处的阴翳早已扩散到她的脸上,头发上,扩散在她全身的各个关节、器官。她的脸上充满皱纹,头发白光了,行动笨拙而迟缓,胃、脾脏、心脏都有不同程度的疾病或者说损伤。她提前衰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一年,郝波最爱的母亲无疾而终,先前没什么征兆。即使她愿意承受,她的身心可能已经崩溃了,无法承受了。

三十一年来,郝波不止一次的看到别人的死亡,别人的悲哀,他当然也感到死亡的恐惧和无奈,但都没那么深刻。而母亲的死亡着实重重撞击了他。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郝波不是懵,而是感到脑子里多年来一直有一小片模糊的地方突然间清晰了。他的注意力周游在那一小片清晰里,因而表情极其木讷,再也不会笑,不会变化。那成了另外一张脸孔。人们都说郝波这是过度悲伤的缘故,尽量不去惊扰他。而郝波的心情并不悲恸,他甚至感到多少年来一直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在母亲的殡期里,郝波闲来无事,将家里所有属于自己的物件都搜索出来,包括婴儿期间父亲给他雕刻的那把桃木避邪剑,长有二寸,他少年时候自制的一把火柴枪。甚至掉落在墙旮旯里的一条内裤也被他搜罗出来。因为沾满了郝波不止一次喷射在那上面的精液,内裤早已变成一件僵硬而枯黄的布饼,并散发出一股朽腐的气味。郝波抖抖手中的布饼,只抖落了厚重的尘灰和毛絮。有多少年了,郝波忘了这条内裤掉到墙角旮旯里多少年了,总之有一些年头了。郝波没有扔掉它,而是将之和桃木避邪剑、火柴枪等统统拿到到自己的房间。他将桌子收拾干净,将那些东西一一摆放,桌子放不下了,就摆到地上、床上。他最后被挤到屋子的一角。郝波蹲在屋角,像个街边靠扔圆圈套东西赚钱谋生的地摊的小摊主,内心既有期待,又有惘然和疼痛。卢玮进去的时候,看到这些不禁流泪。她要将赃兮兮地布饼扔了,郝波坚决不同意,卢玮只好顺着他。

直到母亲的殡期结束,那些东西还满满地堆放在屋子里。卢玮担心这些和郝波木讷的表情有关系,就趁他不在的时候收了起来,除了扔掉了那块布饼,其他的都收进一只大袋子,藏到郝波不易发现的地方。郝波回到家里,没看到自己的东西,就打电话问卢玮。卢玮央求他不要再要那些东西了,郝波没吱声,保持着沉默。卢玮不安了,只好告诉他袋子藏匿的地方。郝波赶快把袋子翻出来,将袋中的物件重新一一摆好,又摆了满满一屋子。他很快就发现布饼不见了。他有些着急,袋子已经掏空了,再也掏不出什么。他到藏匿袋子的地方搜寻,并将可能藏匿的墙角、旮旯、抽屉、垃圾袋都搜索了一遍,依然无所获。他变得焦躁,坐立不安,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脑子里盘旋着那快硬梆梆的布饼,旋即想起多年前数个可能的夜晚,自己手淫时吃肉肯骨头的情景,以及将精液喷射到那条内裤上时酣畅淋漓的场面。郝波叽咕了一声,肯定是让她给扔了。郝波咬着牙,卢玮冲进他的脑海里,尤其是她白晃晃的胳膊和大腿,让他一阵遏制不住的冲动、晕厥。他抓起电话,拨通卢玮的号码,要卢玮到他家里来。卢玮说都十点了,该睡觉了,你早点休息吧好不好。郝波说不行,你一定要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过去。我要你,郝波这样说,说得干脆利落,不容推卸。卢玮答应了。郝波放下电话,坐到床沿,心跳得厉害。他异常地兴奋,为即将到来的卢玮狂躁而不可抑制。他已经看到了赤裸着的卢玮,她的身体没什么异样,只有她的手,她胳膊和大腿的颜色和原来的颜色,和她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迥异----那是一种红烧猪蹄的颜色。

卢玮打车赶到郝波的住处,已经深夜了。卢玮捧着面红耳燥的郝波的脑袋亲了一下,笑着问他,你想通了。郝波不置可否地盯着卢玮裸露的双肩,又看了看短裙之外的大腿。卢玮倒进郝波怀里,对害羞的男友直摇头。她要主动脱自己的衣服,被郝波攥住了手。卢玮激动地笑了笑。郝波蹲到地上,开始吻卢玮的小腿。那其实不是吻,而是舔,郝波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卢玮的小腿,好像一个食客开始吃红烧猪蹄以前,先陶醉地舔了几下那上面的浆汁。郝波还不时用牙齿轻轻咬了咬----这个食客很挑剔,他想看看面前的猪蹄烧得是否烂,如果不烂,那又该怎么办。看来郝波觉得面前的红烧肉是烂的,他张开牙齿,切住一个地方,比较不需要用力地咬了下去。奇怪,他的牙齿没能切进喷香的肉皮。卢玮倒是叫了一声,慌忙掰开郝波的脑袋说,你别咬人家呀。郝波没看她,仍然盯着卢玮的小腿。卢玮笑着说看你那小色样,怪吓人的,不准咬我了呵。卢玮说着就恢复了轻松。郝波又伸出舌头舔了几下,突然猛地向卢玮的小腿肚上咬去,格吱一口。这一回牙齿好像切进去了一点,但不多,看来这肉烧得一点也不烂,令郝波非常不满意。卢玮尖叫一声,本能地逃到两尺外的距离,并顺势推了一把,将郝波推倒,重重地坐在地上。卢玮看来一眼自己小腿肚上两排鲜红的牙印,疼得眼泪流了出来,她哭着说你神经病呀。郝波很奇怪,自己从来没吃过居然会逃跑的红烧人腿,而且一点都不烂。他的欲望受到了一点点挫伤,尽管一点点,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也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他好像没听见卢玮的哭喊,或者说,面前的卢玮已经不再是卢玮了。他凑上去,想再次下口。卢玮慌忙躲开,郝波就再上前,卢玮再躲开。郝波每逼进一点,卢玮就哭喊着退索两点。她早已泪流满面,因为惊吓面色惨白。但她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她已经被逼到了床和墙连着的墙角。她哭喊着,手脚并用,试图驱赶红了眼的郝波。郝波纠住卢玮的胳膊,用布条捆住她的手腕,往床头凸出的支柱上一挂。卢玮的动作大大受到了限制,但要对付她拼命挣扎的双腿并不容易。为此郝波费了好大劲,淌了一身大汗,终于捆住了卢玮的双脚。卢玮实在累了,惊恐和挣扎的汗水早已湿透额前的头发、短袖汗衫和裙腰。她绝望而悲凄地看着郝波,既有憎恨,又有哀求。她的胸脯和小腹,因为害怕和挣扎而剧烈的起伏着,泪水不断线地流出来,从两边的眼角流到床上。大概郝波的欲望之火被双方的汗水,以及卢玮的泪水扑灭了,他惊醒过来。郝波扇了自己一巴掌,裂开大嘴,吩咝吩咝地哭着,松开了捆绑卢玮的绳子。卢玮一跃身,看也没看郝波一眼就跑了。

 

再说我----

我守着一个合法的女人美好的身体,却无福消受,至少是不能完全消受。有什么事情能比在这件事情上无法进行得彻底一点,痛快一点而让人窝心。好在虞澄怀孕了。她倒不是迫切地想要孩子,她怀孕的目的极其简单,就是为了避免我在性方面的纠缠。我只好罢手,尽管妊娠四个月到六个月期间是可以的,只要不插入太深,不要太猛烈,但我不再提出要求。要了也白要,她不会给我的,有一次我想亲吻她的乳房,她都不让亲。实在憋不住时,我就躲进卫生间,自己弄出来了事。虞澄倒是开心,整天笑眯眯的,精心哺育着她腹中的胎儿。

虞澄从小到大一直爱干净,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二,虞澄干了七年卫生委员。当卫生委员的孩子一般都比较早熟,因为他们比较卫生,尤其是身体的卫生。初二那年,他们有了生理卫生课。有那么一节课,刚一开始上课,生理卫生老师就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谁能说出,人体的哪个部位在什么时间能变大六倍”。老师先让虞澄回答,老师微笑着说,“你是卫生委员,你先来说说看”。虞澄一下子就脸红了,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气咻咻地说老师你的思想真肮脏,我不回答这么肮脏的问题,我还要把这件事情反映给爸爸妈妈,让他们去给校长反映。生理卫生老师仍然微笑着点点头,让虞澄先坐下,又让班长回答这个问题。班长一下子就回答出来了,说是瞳孔。生理卫生老师夸奖了班长,接着又对虞澄说,“虞澄同学,我现在要对你说两点,一是你的思想才是肮脏的,二是,你长大之后,肯定会大大的失望。好了,我们接着上课,今天就讲人体的眼睛这一节”。 这件事情后,虞澄说什么也不愿意当卫生委员了,班主任就撤了她的职务。

大学期间,虞澄甚至养成了使用酒精棉球的习惯。他们经常要上解剖课,有时要到医院见习.每次扔下手术刀,脱掉橡胶手套,虞澄仍然觉得自己的手非常脏。她就用酒精棉球一遍一遍地擦拭,直到自己认为干净了为止。这种洁癖渗入她的性观念,成了虞澄性生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这恐怕是她本人都没想到的。我就多次发现她躲在卫生间里,用酒精棉球擦拭下体。怀上李小雨那一次的性交,她整整扔了一便纸桶卫生棉球,我气得差点儿吐血。我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至于吗,难道我的东西就那么赃吗。因为我刚刚闹过离婚没多久,虞澄也没有和我理论。但那以后,我再也没门接近她的身体了。等我再一次要求做爱,并且不带套的时候,虞澄面无表情地说,我怀孕了。我一楞,然后就全明白了。要孩子这么大的事,她不吱不吭地就决定了?她倒是聪明,为了避免性生活,甘愿让我不带套,忍受一次肮脏的性交,却可以换来充分拒绝我的理由和长久的清净。

我有个小小的愿望,生下孩子后,虞澄也许会变得好点。

可李小雨出生后的结果是,我决定和虞澄分居。你不是不愿意离婚吗,那好,咱分居。按照法律规定,夫妻分居两年,婚姻关系就可以自然解除。孩子出生后,虞澄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起来,直到分娩四个月后,她才允许我带套进行了一次,以后每个月也就一次。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过。李小雨八个月的时候我搬了出去。我在城郊接合部租了间简易的平房,偷偷搬了过去。这样一来,虞澄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她要么痛改前非,要么和我离婚。

三个月后,已经是初冬了。下了班,天已经黑下来。我在街边小店吃了点东西,买了几本书,准备回到城郊的小平房里看。我住的那一带乱糟糟、赃兮兮的,大多是低矮的民房。黯淡的路灯使得周围的景物影影绰绰,分辨不清。快要走到小平房时,一个女人拦住我,问我要不要到上面坐坐。她说着指了指路边一幢两层民房二楼亮灯的房间。借着黯淡的光线,我看见面前的女子浓妆艳抹,她身上挥发出来的那股劣质的香水味,尤其让我无法忍受。我摇摇头,叹惜了一声。女子拉住我的胳膊再三纠缠,我往前走,她也跟着往前走。她说你不就住前面的那间平房里吗,一个人,多寂寞呀。我说请你放尊重点,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女子咯咯笑了,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听起来怪别扭的。女人要到我房子里去,我说不行,她仍然跟着我,甩是甩不掉了。我忽然想哭,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尽管丑陋,却并不那么可憎。如果虞澄有人家二分之一的热情,我还会搬到这里来吗,我还会忍受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吗,我还会丧失人性地离开刚刚出生的李小雨吗。我是多么地爱她们,我本来可以幸福地亲吻她们,搂抱她们。可现在的事实是,寒冷降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炉火燃烧,却不能靠近它,暖一暖冰冷的手,冰冷的心。我掏出门钥匙,掰开女子的手说你回去吧,我没那心情。女子并不罢休,一定要搞定这份生意似的纠缠着我。直到虞澄闪现在我们近前,并咳嗽了一声,女子才悻悻离去。我把虞澄让进屋里。她穿着风衣,脸蛋还是那么美,甚至比以往多了一层冷傲。她的手始终插在风衣的大口袋里,好几次无意识地要抽出来,又都有意地缩了回去。虞澄显然是强行让自己的手缩在风衣口袋里的,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点紧张和僵硬。她认真而快速将屋子巡视了一遍,似乎担心我会趁她不注意掩藏什么。

虞澄显然以为我在外边搞了女人,她一遍一遍地追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我没吱声,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没吱声。虞澄变得更加僵硬,你倒是说呀,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几乎哭喊起来。她哭着说,难道你就不能不要吗,如果你不要了,不就没这些事了吗。她说着就抽出了风衣口袋里的手,快速地往我下身一捅。我幸好闪躲得快,但大腿还是被狠狠地扎了一刀,鲜血直流。虞澄怔在那里,颤抖地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200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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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黄梵  吴晨骏    本期主编:黄梵   本站站长:瘦叟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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