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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一个嫖客的奇异遭遇
曹寇
作为一个嫖客,我来得正是时候,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画舫信摇,我急不可耐。当我终于渡过这乌油油的河水来到一座“翠”字招牌的楼下时,并没有在意冷落的门庭对一楼明亮灯火的反讽。
奇怪的是,没有人理会我;她们一起静坐在大厅里,只有“咔嚓咔嚓”的声响伴随着瓜子壳在她们的腥唇间表现着与生俱来但违背职业准则的冷淡。
我站在大厅里面对着她们的冷淡不知如何是好。她们谁也不看我一眼,而我从乡下带来了卖谷种的钱则需要计划中的播撒;我不愿意我的计划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而落空。这是荒谬的:我在一群婊子面前手足无措羞愧难当。
“喂——”我必须打破沉默,但这平平常常的一个声音竟在嗑瓜子的喧嚣中显得无比锐利,仿佛她们的瓜子全是叫它击碎在空中,纷纷落地。
她们终于停止的齿啮和咀嚼,唰地将目光同时投向我。
“嗯,我,我是说——不,我是来找人的。”
她们笑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它的愚蠢,在这样的场合,这句话缺少情理的支持,以至于在语法上好像也构成了错误。如果用插科打诨的藉口来挽回此话造成的恶劣影响,那又如同在一群绝对缺失幽默感的人面前手拿粉笔往自己的鼻子上涂抹。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我只有站在她们的审视之中等待嘲弄和责难。
“找人?是你的妻女还是你的姐妹?”有一个尖刻的婊子发问道。与此同时,她们都不笑了,每一个人都严肃地端坐在仿红木的椅子上等待我的回答,好像我的这个回答可以向她们泄露一个与她们息息相关的天大的秘密,而能使她们免于灾难。
如果她们仍然笑,我一定会上前掴那个婊子一个漂亮的耳光,但严肃而真诚的等待粉碎了一个男人起码的自尊。我已不能为我的妻女姐妹作顺乎情理的辩白。只有回答,回答她们,是的,千万不能将这种可怕的等待持续过久。
我是一个懦弱的乡下男人。
“不,请你不要用这种话来侮辱我。”我说。
“侮辱?难道你的妻女姐妹真的不会来到这里吗?是你在侮辱我们,侮辱你的妻女姐妹,而不是你受到了伤害。”
“对于你的话,我还不能十分地懂——可是,我确实是来找人的。”
气氛终于缓解了,她们再一次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发髻倾倒。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它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充满耻辱和愚蠢。
“好吧,那么你要找谁?”她们再一次等待我的回答。
“我,找翠。”
翠和我有过多次的鱼水之欢,她对一个乡下男人的谷种钱表示过极大的同情心,她使我变成一个男人之后又变成了一个男人,犹如蛹变蝴蝶,蝴蝶变蛹,永无止尽,充满诗意。
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大厅的,只留下我和翠相对着。沉默拓宽了时间之间的空间,拉长了空间之间的时间;拓宽了大厅的空荡和寂廖,拉长了物体的影子和睡意。
是的,我很瞌睡,在这么明亮的灯火之下,睡眠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说话了。
“你是谁?”
“我……”这个问题有时难以回答,因为在我们之间,姓名是无需存在的。然而事实是,如果不回答以姓名,我便无法说出自己“是谁”。
我犯了踌躇。
“那好吧,你既不回答你是谁,也没有关系,但你找我要做什么?”
“不不不——”我抢白道,“我们先要把‘我是谁’的问题弄清楚再说其他的,其实‘我是谁’不该是我自己回答的,因为你完全可以回答,因为我们早已相识。”
“你的说法是错误的,即使我们早已相识,你也必须回答你是谁,否则,我就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我们早已相识’便显得形迹可疑。”
…………
她的话使我晕头转向,再定睛看她,竟也怀疑起来了:“你真的是翠吗?”
她笑了,“当然,我是翠。”
“既然你真的是翠,就该记得我们过去的事情。”
“记得,当然记得——但这和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两码事。”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我懂了,你是说你认识我,也很熟悉,只是不知道我是谁,所以陌生,是不是?”
然而,她却说:“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这样吧,你也不必回答你是谁的问题了,还是直接一点,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结束了这段艰难的智力问答,我顿感轻松。这样的对话我是不在行的,我所在行的是在乡下种地,上事父母,下扶幼稚;有余钱的时候给我的妻女扯上几尺花布,给自己打几斤烧酒,再之就是来到这里与这个叫翠的婊子鬼混两日。现在,我终于又回到了这样的角色状态之中了,所以不再感到睡意。我变得很亢奋,说:
“我是来——”
卡住了,我被什么卡住了。天哪,当一个婊子不再主动之时,一个嫖客还能说什么呢?难道他会说“我要和你上床睡觉”“我要使用你强于或别于妻子的肉体来满足性欲”吗?不,这是荒谬的。虽然道德人伦从来都是轻飘飘的、不堪一击的,但当一个嫖客面对不再主动的婊子时它却体现着强大的制约力。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找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如果真是这样,此时也只我们两人在场,不能说吗?如果真的不能说,那么你找我又干什么!”
“不——”我已丧失理智,走上前用力攥住了她的胳膊,“难道这还要我说吗?!”
“放开!”她压低了声音向我发出警告,怒目而视。这使得她有了不可侵犯的尊严。
我只有放开。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很痛苦。
“什么为什么!我还要问你要干什么!”
痛苦已经扭曲了我的神经,没有任何力量说话了,而她仍在继续:“既然你找我有事,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就无能为力。也许你还需要好好想一想,恕我无礼,暂且告退了。”说完,她转身离开了,直至背影决绝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大厅的空荡和苍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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