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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自知
中指
最近我时常想起我以前曾做过的一个梦。梦的背景应该是冬天吧,我高中复读那年。记忆中总留有那么一个印象,一大群人在操场上跑步,嘴里哈出白色的水汽……
记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没怎么学习,晚上独自到外面喝了些酒。回到寝室的时候,灯早已关了。有人在黑暗中聊天,低而清晰的话语像手电筒昏黄的光圈在我上空晃来晃去的。我反复告诫自己说不要吱声,我不是他们一伙的。后来我睡着了,不很踏实,梦中一个个场景穿插闪现……不知什么时候我从床上支起身体,看见窗外一片漆黑,李建伟正站在窗前用酒精锅煮方便面,淡蓝色的火光在他的胖脸上跳跃。看见我醒来,李建伟笑了笑说你饿了吧,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用筷子挑了挑。跟他的学习相比,他对于食物从来都有一种谦虚谨慎的品质。我的确感到饿极了,醒的这么早,别人还在睡着,寝室里飘荡着一股熟悉的隔宿烟草和脚臭相混合的气味。
我刚才看见××骑车子奔学校去了,李建伟说。我的心像火苗般突跳了一下。
她挺能学的啊,李建伟说,光我看到就有好几次。我的头有些晕了,身下的床像是漂浮在水里。透过窗户上渐化的冰花,我看到遥远的教室里昏黄的灯火,而外面天还黑着。我想我看到她了,在油灯下神情专注。那盏油灯飘荡着,忽明忽暗,她的面容也忽远忽近……
醒来时晨光清冷,宛如仍在梦中,噩梦之后的我不由得又精神恍惚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窗外的晨光让我置身于通宵达旦放纵后的情境,仿佛旷寝看了一场通宵录像。疲惫、虚无、满嘴的苦味,我从录像厅里出来,回到清冷的校园里,迎面走过几个晨读的学生……我不得不从床头的铁管里抠出一个烟头点燃,以缓解双手在胸腔上的残余压力。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不禁让我感到奇怪:李建伟是从外校转来的复习生,我的同桌,不可能认识当时远在北京的她的。是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呢?
想到北京,我的思路就岔开了,我开始坐在床上想象我考上北京某学校以后的生活。这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当时的我固执的认为北京是我实现文学梦的唯一出路。我认为我一定会考上的,当时我的同桌却很不以为然:复习生,白扯,提不了多少分,还得小生出菜。李健伟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教室外的走廊里。
被打击的我不由得猛吸了一口烟说,那你想考哪儿。我考警校,考试时挨着好人就好了。我有些发愣,想象他穿上警服的样子。只要穿上警服,李建伟恶狠狠地说,我他妈就鱼肉乡里,可劲儿搂了。李建伟这样说的时候,肥胖的脸上好像立即泛出一层油光来。我的同桌是油脂性皮肤,上课的时候,经常把纸细心地撕成碎片,一片片地擦脸。小眼睛、兔牙、浓重的东北口音,真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土匪啊!
不知他近况如何,是否还会每隔几天就喊嘴馋,补充点儿油腻?
提起那一段经历,也许可以用下乡插队来形容。刚复习那会儿,我是作为一个插班生在小班出现的。教室里一如既往充满了喧闹,说话,唱歌,几个混子在打“红十”,前后桌的女生在观战。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静学习,感到心满意足。后来由于插班生越来越多,教室里一度十分拥挤,班主任和小生们渐有怨言。学校决定将我们调出去,单成立一个复习班。我当然不满意这种结果,坐在他们中间,心情会很自然地悲惨起来,似乎生活也沦落到他们的地步。他们大多是外校的农村学生,你可以想象在不景气的年头,他们的父母观望庄稼时的悲哀神情。他们穿着土气,年龄普遍偏大(有一个少白头的老考生,额头前凸,一脸苦相,像极了大教育家孔子),生活的恒久的等级使他们面对城里学生时,很容易就流露出胆怯和萎琐来。最初,李建伟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的班主任通过对我以前的了解,委任我为语文课代表,这意味着我得经常在黑板上抄写大量的习题。
每次我站在讲台上,都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好像在感叹字写得如何如何之好。我不会写板书,当我在座位上审视着黑板上的涂鸦时,心中充满了羞愧。同桌李建伟却很羡慕我的笔迹,一再问我练什么字帖。我的字总也练不好,李建伟苦恼地对我说,答文科卷时肯定拉分。李建伟开始对着我的草纸,在习题卷子上乱划了。任科老师不会为他的卷面生气的,因为他的卷子从来不交。经常,在我答卷的时候,耳边响起他的酣声,口水遗落在卷面上。当我快答完的时候,他伸伸懒腰起来,打出一长串大大小小的嗝。我向他指出他的嗝里有粮食的气息,他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子把脸凑过来,低声告诉我,只要他一趴桌子睡觉,肚子就会涨气。
李建伟会抽烟,这很出乎我的意料。间操跑步的时候,我把李建伟领到楼外的厕所旁,在冷风和烟雾的刺激下频频吐痰。厕所与体育场只隔着一行铁栏杆,抽完了一根烟,我们可以慢慢地从栏杆的一个大洞钻过去,汇入气喘吁吁的班集体中,以应付后面的检查。这是一个秘密,我乐意和他分享。
有时候我还会按捺不住地向他讲起我的文学梦,作为交换,他告诉我现在农村开始翻地了,或者家里又杀猪了,他大吃了一顿。而女人,则永远是我们共同的话题。那时我们都倾慕小班里一个长相清纯的女生,而对自己班里的农村老娘们(李建伟语)不屑一顾。小生们却未必那样想。比如老高就经常趴在我班教室的后门上,一手抚胸,表情痛苦地冲我喊道:“韩越啊,我他妈想吃奶啊。”他指的是我班的波霸刘曼丽——身材矮胖,发长过臀,可是她的胸部怎么能那么壮观呢?
“操,还不是那些男的捏鼓的。”李建伟说。他与刘曼丽是一个学校过来的,他甚至了解刘曼丽左乳上那颗痔的位置,就好像他看过似的,虽然他很想亲眼证明一下。
“你是没戏了,我还有点机会。”
“就你?体格吧,不把你抽干喽?”
我没有反驳,心里却寻思,这个波霸搞不准还真对我有点意思。有几次我到教室后面去,她主动和我搭话,把我搞得疑神疑鬼。(惭愧,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跟波霸说话的时候我很拘谨,在面对我不喜欢的异性时竟然会脸红,真不可原谅。我以这样的理论来宽慰自己,像李建伟那样放松也不好,只有性压抑才是适合高考复习的,我以为。
大概从初中开始吧,我就陷于渴望异性的焦虑之中。这使我在长久地憧憬爱情的同时,也越来越恐惧与她们的接触。与之相伴随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漠。不断地更换单恋对象使我越来越挑剔(越胆怯?)。
经常是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就足以使我断然否定对方的一切,怎么能这样呢,说什么也不行了。我十分清楚这是自恋。我嘲笑这一点,可是没有办法。
复习时我的自恋(自闭)更加严重了。我穿着旧军大衣低头进班,目不斜视,看起来跟那些农村复习生没什么两样,但他们要比我活跃多了。在班级我很少跟其他人来往,跟绝大多数女生整整一年的说话都不会超过五句。我乐于向别人也向自己扮演一个孤傲古怪的苦行僧的形象。放学的路上,我竖起军大衣的衣领,双手拢在袖中,虽然感到外面的寒冷,但胸口却是暖烘烘的。
那时我曾和理科班的一个女生眉来眼去了一阵子。她长的还算漂亮,鼻梁高了点,别致的小辫给她增添了几分纯朴可爱之气。好几次我都想和她搭话,但事到临头我发现,这太损伤我脆弱的心脏。我责备自己:韩越啊韩越,你他妈怎么还想扯这淡呢,是不是有点记吃不记打呀!
刚考上大学那年,我听说了李健伟又复习一年的消息。一次回家以后,我心血来潮,去母校看他。九点过五,快到间操时间了,但还没有下课。我走出楼门,一圈,又一圈,开始了在校园内无目的的闲逛。新建起一个科技楼,操场上铺上了沥青,被阳光晒得有些粘脚。就连厕所也翻建了。只是那个体育场没有变。
体育场就在我们教学楼的对面,跑道上铺着煤渣,隔着栏杆,里面是两行苍老、低矮的柳树。多少次,我们在两节晚自习的课间,或是某次酒醉后,解开裤子冲着体育场上锻炼的同学们小便。在泛着亮色的傍晚,我们模仿着跑道上女同学们的喘息声——那是一段癫狂的岁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纷乱、重叠的光影。
我无力也不愿触及它们,随着生活状态和价值观的改变与之相伴生的不仅是怀疑,还有仇恨。曾经怀有的强烈情感那么轻易就挥发了,没有补偿,只留下一片记忆的黑洞,任我在边缘处徒劳往返。就像脚下这被尿渍反复浸染的黑土,不生青草,只冒出星星点点的苔藓。
那天,我又约出了她,在我得知我高考成绩还不够投档线的时候。我是故意这么做的。看看,我带来了什么,一把匕首,用它来刺伤我吧。她的头发长了,分头变成荷叶头,灶坑门似的。我的爱人站在柳树下冲我微笑着,容光焕发,等待我就像等待她的披肩发时代。她不会为将来惊慌失措的,她已为此准备三年了。“挺好的?”“还凑合吧,你呢?”
似曾相识的感觉渐渐升起(多么可笑),她推着车子,我们在校园里走走停停。一只蜜蜂嘤嘤地飞来,在花坛上徘徊,似乎在疑惑这片绿色里怎么连一朵花都没有。校园里驻留着很多等待成绩的考生,几个我们认识的女生走过去了,神秘地冲她笑笑。我扭头看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我有些焦躁,她跟我谈的都是些什么呀!某某台演了什么节目,她喜欢吃苹果,前天她大姑来了……
“哎……我跟你说,说真的,我真挺喜欢你的。”
我伸手搂住她——不更事的少年绝望的动作。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变得僵硬。她的脸红了。
“快松开,别人看见。”
“看见能他妈咋地?”我的左手也搭上了车把,她的鼻息急促地喷在我脸上。我不顾她的躲避,把脸贴上去。我们就这么歪歪扭扭地走了一段。她的脸煞白。
后来我松开了,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她停下跟张春红说话,夸张地笑着。成绩下来了,张春红说,告诉她打了多少分。我早就知道了,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过了重点线了。
“真的呀,我马上去。”她冲张春红笑,居然没忘了也冲我笑笑,就这样逃掉了,像一只他妈的兔子。我坐上慢悠悠的公交回家,欣赏着车窗外的景物。我想我应该准备复习了,值得庆祝吗,我明白我终于结束了这段感情。
后来我才得知其实她并没有考上北京,而是去了长春,听说还处了个对象,老乡,一个普通人。“两个人在机房唠嗑,叽叽喳喳的。”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朋友不怀好意地跟我说。一个旁听的女同学急忙捅了捅他的胳膊,我觉得很有意思。
去年在家乡的一家商场里,我想我又遇见了她。熙攘的人流中,她从楼梯口上来,梳着披肩发,眼神茫然,朝着一个和我不相干的方向,好像电影里的一个特写。很有趣是吗?我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很庆幸她装作没看见我。我觉得这也很有意思,回到学校拿它跟同学说笑。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伤感起来了。这并不说明什么,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没心没肺了呢?
下课的铃声响了,把我从回忆中惊醒。几个男生怪叫着冲了出来,直奔操场拐角的厕所而去。更多的学生在旗杆下按班级排好队,哦,我想起来了,星期一是升旗仪式。红旗在国歌声中缓慢而坚定地上升,看来这个升旗的学生比较老练,如果稍快一点就更好了。但依然是缓慢而坚定地,大家都焦急地仰着脖子,再快,再快一点。依然是缓慢,而坚定地,终于在国歌停止的一刻,红旗像溺水的人一样手忙脚乱地窜了上去,引起了看台下轻松的哄笑。
我犹豫了一下,没人能管得着我,但我还是把长长的一截烟掐灭了,在人群后慢慢地逡巡。对了,应该就是这个位置。我拽住后排的一个男生问:“你们是文科班吧?”
他疑惑地点了点头,几个人回过头来看我们,有一个女生好像挺漂亮。
“那你们班有叫李建伟的吗?上届的,复习生。”
“没有……女生倒是有一个,叫侯敏。”
“侯敏?”我有些吃惊。然后我就看见了她。没错,花马甲,牛仔裤,站在斜排离我不远的地方,侧着头。她看见了我吗?她在倾听我们说话吗?
我转身缓缓走到厕所那边,点着了一支烟。我差点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和李建伟一样,侯敏也是从外校来的复习生。据说她本已考上了一所大学,因为不理想而让她姐姐冒名顶替。这么说,她又……队伍解散了,学生们涌到厕所这边。照旧是男生们的抽烟、吐痰、解开裤子小便,有人对我说,大哥,借个火。
是否应该等到上课再从原路回去呢,那样也许会在校门口被她堵个正着吧。又过了一会儿,我从栏杆的缺口钻到体育场里,踩着凸出的墙砖翻墙而过。大墙被加高了,我差点扭断了我倒霉的脚脖子。
在枯燥的复习阶段,文学和女人一样起到调剂的作用。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因此分心,但我书桌里的文学书还是渐渐多了起来。同学也开始据此传言我的文采很好。这时我发现,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看书。每每吃完午饭回到班级,我就会看见一个叫侯敏的女生坐在我的位子上,手捧着我的一本书。看见我来了,她就冲我一笑,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想和我说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慢慢踱到教室后面,跟同学说上几句客套话,不时地看看前面她走了没有。说真的,我不喜欢这样。文学是我的一个秘密,除了亲近的人,我甚至都无法容忍别人对我的恭维。
这还不算完。那时我们很流行串座。上自习的时候,我斜倚着凳子坐在后面的空座上背书,感到轻松惬意,主要也是为了躲避李建伟的口臭。可是我的位置很快便被别人侵占了。侯敏开始拿着椅垫到我那儿串门了,到后来干脆就常驻不走了。于是我常常无家可归,在后面紧张地监视候敏对我精神世界的调查。她居然帮我收拾桌堂,像一个主妇那样充满了照料男人的责任心。在处理我的内务的同时,侯敏不忘和邻里打好关系。很快,她便和我前桌的女生姐妹相称,李建伟也因为吃到她的零食开始和她有说有笑起来(她有鼻炎吗?)。到后来他们开始主动邀请她了,似乎已默认了我和侯敏的奇特关系,可是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啊!
局面的打开是因为一盘磁带,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偶然买到的。看完歌词后我很兴奋,四处借录音机而不得。蒋伟说侯敏有,我只犹豫了一小会儿,有什么比在摇滚里发现一位诗人更让人激动呢?不出意料,侯敏对我的请求非常热情,于是到了下午,我的书桌上便出现了一个随身听。是那种柔软的带小泡的塑料封套,可是那股香气实在太浓烈了,我觉得里面会夹着一张纸条吧。剥去封套,香气更变本加厉了,肯定是新掸的香水。她在后面注视我吗?这么一想我甚至都有点慌张了。
一下课我就把随身听还了回去,侯敏说她不急着要,问我还听不听了。我说不用了,我已经借着了。我这么做是生怕她有什么误会。第二天在走廊,侯敏又朝我借书。
“把你的《个人的体验》借我看看好吗?我拿书跟你换,《呼啸山庄》。”
鉴于《围城》里关于男女借书的警示,我拒绝了《呼啸山庄》、《飘》以及王朔的《纯情卷》。出于礼貌,我答应借她《个人的体验》。不过还的时候直接扔到我书桌堂里就可以了。我想我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了,何况我一直阴着脸。从这一点可以想象,侯敏肯定不漂亮,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全部。有很多感觉是说不清的。上午出操的时候,看到侯敏在我前面有板有眼、柔媚夸张的动作,这加深了我对她的判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侯敏开始和波霸在一起,也许她以为刘曼丽代表着女人味吧。先是把营养不良的黄毛染黑,接着是突出曲线的牛仔裤、马甲、高跟鞋。到后来口红和眼影也有了。侯敏像大一女生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急速蜕皮。只不过因为她的相对孤单而格外显得引人注目。直到现在,我一直不喜欢过分强调性别特征的女性。打个比方说,假如你是女性,一个男人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咄咄逼人的腱子肉(男性的性感)靠近你时,那种心理的热度肯定会使你下意识地躲避吧。道理是一样的,可她怎么能知道这些呢?
一天下午刚打上课铃的时候,侯敏和刘曼丽双双走进教室,刺鼻的香气吸引得闷头学习的人也抬起头来。两人的浓妆艳抹在教室里掀起了一阵小小波澜。一阵香风扑来,刘曼丽飘扬着过臀的奇异长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又是一阵香风,这次是侯敏了。在眼角的余光中,侯敏低着头,散乱的披肩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庞。她犹豫着,胆怯而不无矜持地,有些趔趄的扭着,这一幕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同学们注视了一会,又纷纷低下头去,毕竟时日不多了,还有什么值得分散精力呢?
高考复习一天天地紧张起来,寒假只放了过年的几天,初五就返校了。我租了个房子,独自起伙,每天起早去学校学习,然后再回来做饭,眼瞅着两次模拟考试过后,脚下的星光渐渐变成曦光。我的成绩每次只提高十几分,牛车一样不依不饶,丝毫不顾及我焦灼的鞭子。李建伟则不同了,当他听说家里所托的省教委干部调离了以后,他越发地自暴自弃。像失恋的女生一样,李建伟开始用吃来遗忘烦恼了,终于有一天拎着肥肠出现在我家门口。在我开始洗肠子的时候,李建伟已吃完我的一大块榨菜,正对付我的咸鸭蛋。好在蒋伟烧了一手好菜,正是在那时,我学会了鸡、鱼、排骨的基本做法。我还从他那学会了一个秘诀,那就是多搁豆油。油搁足了,树叶子炒起来都是香的,李建伟告诉我说。
吃过午饭,我还要躺在床上背一会单词,一般十分钟以后我就会昏昏欲睡。我会挣扎着让自己在坚持二十分钟。重读这一年使我学会重视任何微小的时间,往往在上厕所的时候都拿着一本书,利用香烟和臭味来驱散我恹恹的困意。上学放学的路上是我最轻松的时刻,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迫使我在这时还想着书本的事,陪伴我的,只有张楚。长时间的辨别和推敲之后,我才确认,十首歌中《冷暖自知》是我最喜欢的。
甚至可以说,我是按照这首歌的节奏走完我的复读生涯的——“天空的飞鸟总让我张望,它只感到冷暖没有重量”——每当唱到这一句,我总下意识地仰头看天。当然没有什么飞鸟,天空高而湛蓝,我意识到,夏天快到了。
与此同时,侯敏性格中疯狂而执拗的的一面也开始显现在我面前。夏天般的火热使我常常有吃不消的感觉,也许她和我一样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或者更早),侯敏就等候在教学楼三楼大厅的窗口。从这里她可以俯视我走进校门的全过程,然后便是侧头等待。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中,我的脚步是否特殊得可以分辨呢?当我在楼梯口出现后,她便冲我一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来,
让我跟着她一前一后的走进班级。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使我莫名其妙地对下午上学有了某种期待。往往,看到她的背影消失了以后,我会走到窗前吸上一支烟,尽量拖延着时间,以免班级里的同学有什么误会。
而且我也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这样我也处在被动的一方。如果她再站在班级门口等我,我就无计可施了。形势严峻,在这场微妙的拉锯战中,似乎我与她先后进班所隔时间的长短,已经成为评判我们胜负的依据。如此这般有一个多月,我不禁沮丧的想,这也太荒唐了吧。
一个周末。我拎着包袱,在等车回家的人群中意外地发现了侯敏,双手空空,和同学说笑着。她是来送我的。我有意站到离她较远的地方,在人群之外感受着背后她灼热的视线。公交车启动了,我重新汇入到人群之中,剩下侯敏一个人站在原地,隔着车窗寻找我的位置。我忍不住回过头来,迎向她的视线。同一时空下,两个点越来越远,终于毫无关系。对她来说,这一幕应该是感人至深吧?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来使我们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事隔多年以后,我对于侯敏不免有愧疚之心。如果我不那么自闭一些,如果再有经验一些,如果我能把对自己命运的关心分给他人一些,可能侯敏也不至于陷得如此之深。我想我应该找她谈谈,但我怀疑这么做伤害是避免不了的。在高考的压力之下,相对于一线希望,也许彻底绝望更加糟糕。而且说到底,别人的死活与我有何关系。以某种怜悯的举动来自我感动,我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我十分清楚,这件事无论放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结果并无不同。总是这样的,事到临头,你懒得选择。
我依稀记得那个昏沉沉的夏夜,李建伟在酒后把侯敏领到了我的小屋。在酒精的刺激下,李建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好像是班里的一些事。侯敏低着头不说话,双手合十,夹在大腿中间。只是当李建伟从兜里掏烟的时候,她突然把烟从他的手里抢过来,叼在自己嘴上。如果她长得再好看一些,她的样子应该是可爱的。当时他们坐在椅子上,我盘腿坐在床上,棉布的蚊帐似乎把李建伟的话语和蚊子一起挡在了外面。我的脑子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膀子。我套上一件T恤下了床。李建伟果断地说:“好吧,就这样,我先走了。”
“哎,你先别走。”我追到屋外:“你走了,侯敏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么,她要找你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紧张起来了。
“谈谈嘛,谈谈。你他妈的,对人家应该负起责任来。”李建伟很不高兴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了。
我定了定神,进屋就看见侯敏正站在门口瞪大双眼看着我,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我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你喝酒了?不多,就一瓶……我还能喝。说着,侯敏竟然像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来,瓶中还有残酒。在争夺酒瓶的过程中,我感到侯敏瘦小的身躯里潜伏着惊人的力量,而这个酒瓶无疑是一枚引爆她的炸弹。终于,我左手扶在她的腋窝下,腾出右手把酒瓶扔出屋外。我说我送你回寝吧,你应该回去睡一觉。我死也不回去,侯敏说,我真痛苦,我真痛苦呀。她倒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胸部挨着我的胳膊,让我意识到,如果我想,她就是我的。但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呢?我想到李建威所说的“责任”,这个词使整个夜晚显得荒诞起来。侯敏开始弯腰呕吐了,在屋里吐了一滩后,
她挣扎着要到外面去,说别弄脏了我家。我感到又困又累,生气地说,如果你能动弹就回寝去。侯敏推开了我走了,但方向却是相反的。我追上去,拽着她奔寝室而去,一边喊:你他妈就折腾吧,一年一年地折腾吧,我可不想陪着。侯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几个路人诧异地看着我们。我只得好说歹说地把侯敏哄到我家,服侍她躺在床上。递毛巾,倒水,清理地上的污秽。忙完了这一切,我点上了一支烟,现在我也不困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我主要说明了两点:一,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样做是害人害己;二,“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说我也我失过恋,过去的恋人给我造成很大伤害,暂时我还不想考虑这些事。在此期间,我的叙述一直伴随着侯敏的呻吟,以及她在床上翻滚的声音。我谈及我
不幸的个人经历,由此阐发出一些深刻的议论。比如谈到高考时,我不免现身说法,证明早
恋的危害,而谈到失恋时,我又愤愤不平高考对人性的桎梏。有那么一会儿,我纠缠于我恋爱经历的点滴细节,这使我的叙述带上了回忆的伤感的调子。在感动之余我不禁感慨,丰富的阅历真的能使人变得成熟进而通情达理呀!这时我发现,侯敏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她在我自觉关键的时刻睡着了,我走到她的床前,真想把她叫醒。
那一夜后来的情况是,我趴着桌子睡去,应该是后半夜的时候,侯敏悄悄地走了。我站在门口对着浓重的夜色骂了一句,重新爬到了舒服的床上。
自此以后,侯敏就在班级里消失了,只是在添志愿的时候出现过。除了我,没有人意识到这有多么不正常。那时离高考不到两个月,教师引导的复习早已结束了两轮,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作卷子,所以有些人就经常性的缺课,到外面找个凉快的树荫背书。而对于侯敏,大家都认为她理所当然地在家复习,传言的来源是班主任崔老师。“这个侯敏,”他边说边摇头:“总自个搞自个的那一套,吃老本不跟着老师是不行的,这是多少复习生的教训。”在我们的班主任看来,侯敏显然属于那种人小鬼大,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类型。
我的志愿一律添的是中文系,而且不服从调剂。提前录取东北师大,第二志愿××师院截至,底下是空白。为此遭到了我的班主任和家长的强烈反对。我父亲认为这样不稳妥,崔老师干脆就说我报高了。“以你的成绩,××师院是一大关。”崔老师说。对待他们的压力,我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做法。如果连××师院我都考不上,那我还搞什么文学了,念不念大学也没什么意思了。事已至此,我的父亲只好学着去信任我的判断。高考过后的一个月,他经常戴上一副老花镜,拿着纸笔帮我估分:“英语是不是估高了,保守点能打多少分?”透过镜片,我看到一双企盼的眼,呆板、软弱,像东北风沙天里的太阳。
我的父亲已经老了,意识到这一点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仇恨和厌烦。估分的结果是550分,基本准确。电话是崔老师打过来的,告诉我的成绩是549分,复习班里名次第二。去年东北师大中文系的录取成绩是530,前年是520,以这个分数,我考上东北师大应该不成问题。“我早就说过,你儿子会有出息。”电话那边,崔老师对我的父亲说。多年以后,当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北京第二次申奥成功的时候,守候在电视机旁的中国老百姓的心情和当时我的家人是一致的——“我们赢了!”算起来,我的成绩比我破罐破摔的去年提高了将近200分。“时间不赶趟了,如果在给我半年时间,考上北大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面对我的吹嘘,我的家人除了夸奖,还能有什么表示?
事情突然急转直下。由于我们这一届实行了并轨制,高校收费增高,很多农村学生都往师范口里挤,师范类学校的录取线被超常地提高。东北师大中文系公布的录取线是550,我差了1分。我的父亲连夜跑到长春去求他的老同学,老同学特意派了个专车和我的父亲去公主岭提档案。但是已经回天乏力了,结果我以文科最高分的成绩被××师院中文系录取。那一天,我的父亲疲惫不堪的从火车上下来,就和我吵了一架:“平时不用功,数学哪怕再多打1分,过100分,你现在不也考上了?”
我以更高的声音反驳:“还说这个,当时要是完全按我的来,报考华东师大,我才考上了呢。比东北师大不强多了?”
几颗混浊的东西从我父亲的眼眶里掉落,肮脏,屈辱,是眼泪,这令我震惊。我的父亲真的是老了,比我还不堪一击。我默默地回到自己屋里,连抽了好几支烟,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以前一直不理解的哲学术语。当你成天混不好好学习,考不上是对你的惩罚;那么好吧,可你付出了努力,却因为偶然的因素而付诸东流。操他妈的这个世界,原来是不讲道理的。
第二天我给我的高中同学卫东打了个电话,他挺幸灾乐祸的,说,你报到时我去接你。我说,操,你个犊子。卫东以前是和我一起混的哥们,去年高考抄到了××师院。我问他学校大不大。他说挺大的。和东北师大比呢?比师大大,挺多楼的,楼后面还有什么树园、鱼塘、养猪场。养猪?我很惊讶,怎么整的跟农大似的。嗯那,养猪,解决食堂的猪肉来源,我的同学在电话里窃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师院里一片低矮的土房。我站在校园里,看见很多同学赶着猪来上学,嗷嗷乱叫,很是热闹。我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上嘴唇疼得厉害,起了个火泡。我侧身躺在床上,脸部磨蹭着枕巾,感受那粗糙的柔软。一种熟悉的慌乱袭来,我好像浮在黑暗的河流中,就这样漂呀漂呀,似乎随时都能掉在水里。
现在我也躺在床上,闭上眼,我就重新回到了那条河流。岸边的景物在变幻,膨胀、缩小——我失去这种感觉有多长时间了?这种遗忘是不可原谅的。本来我是很开心的,那种把肉麻当有趣的开心。我的女友带我来到了岸上,让我双脚踩到了实地。我又能像个人了。一开始我感到异样,但很快就习惯了。我和朋友混在一起,旷课,扯淡,侃文学,享受着体制外的自由。但我超出了体制所能容忍的限度,像皮筋一样反弹回来,打在我的脸上,很痛。在大三下学期这一年,我受到了降级的处分。一下子,我又回到了我的高中时代。这让我感到,我的开心是不真实的,我的自由是不真实的,我所经历过的,以为它成为过去的时间是不真实的。我该怎么办,我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急切地想抓住什么。
我回忆起那个取通知书的日子。从办公楼里出来,我看到了我的同学们,聚在树阴底下。其中有侯敏,低着头,不知道看见了我没有。一个女生夸张地叫我:“这不是韩越么,考上哪了?”
“××师院。”这时我看见侯敏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搞的,你打了那么多分?”
“点儿背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同时觉得自己很做作。我知道侯敏这时一定在我的背后看着我,但我没有回头。我想,这应该是她见到我的最后一面。终于摆脱了,我终于和这些人、这个校园的一切毫无关系了。出了校门,一种柔软的情感没有预期地来临,使得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插在裤兜里的右手狠狠地掐住我的大腿。不要脆弱,我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我相信这一点。我要尽我最大努力保护我自己,永远……
如果生活没有进一步推进的话,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就在几天前,我从卫东那听到一件事,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他们班,就是我上届的一个女生因为偷东西而被遣送回家。本来寝室里丢东西是正常的,一般都查不出来,所以也没人太在意。一次例行的卫生检查,他们班的辅导员坐到了那个女生的床上,觉得有些铬,摸了一下褥子。“怎么女生还这么窝囊,床铺潮成这样也不晾一下。”辅导员说,下意识地掀开她的褥子,就看见好几条牛仔裤,还没有晾干,湿淋淋的堆在那儿。
“这个女生胆也够大的。”我说。
“谁说不是呢?我和这个女生挺熟的,”卫东笑着说:“她说她刚偷的,还没来得及转移就案发了。”
卫东跟我描述起那个女生。看起来很沉默很老实的,掉在人堆里找不出来。可是在一次班内的舞会,卫东惊奇地看到,她很熟练地跳着的士高,旁若无人,显然在那自我陶醉呢。和她攀谈起来,卫东才知道,她原本是那种挺能混的,就是被称作“小太妹”的那种女生。偷东西的事暴露以后,她非常镇定,看起来跟没事似的收拾东西。寝室门口聚集了一些好奇的同学,她骂道,操你妈的,看你妈了个逼。所有的人都被她吓坏了,一声不响地走开。其实平时寝室里的女生没有不怕她的,这时后来卫东从别的女生嘴里知道的。临走时她告诉卫东,她刚上学时倒想装装,后来就露馅了。不过这个大学念不念也无所谓,本来就不是她应得的,她是替她妹妹来念的。
“她叫什么名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侯敏。”
我很震惊。这么说,侯敏原先考上的就是××师院,怪不得她那时的神情有点异样呢。我想起了我去通知书的那天,她和同学坐在树荫下,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她面前,在阳光下眯着双眼……她当时会怎么想呢,我猜测着,是不是有点后悔?如果她不让她姐去替她,她就能和我在一所大学了,没有了高考的压力,也许事情会好办点。不过,我转念又想,那样她可能就不会认识我了。
“你认识她?”我的样子让卫东感到奇怪。
“不认识……但我认识侯敏。”我说。
1999.11初稿 2001.8.15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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