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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 型 公 路
张楚
每当我们像两尊石像似地坐在饭桌前,或是晚上,当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关门而在门前相遇时,我就感觉到我们的哀伤像一张弓一样,它延伸到天穹的两端。
英----巴赫曼:《一切》
1
从火葬厂回来,李小萍才不哭了。我点着一支香烟,毫无趣味的嚼两口,干脆就吐掉了。后来我靠住墙壁,盯着她拎着钥匙开门。她的左手箍着骨灰盒,盒子黑瘦枯干,就象一只传说中盛圣杯的神秘器具。说实话我有点愤怒,想想大抵她的眼睛哭肿了,手又神经质地打颤,心下就原谅了她。我们机械地跨过门槛,谁也没打灯,所以盲人预约的黑不期袭来。男人缩蜷进沙发,有些流质状透亮的液体汩汩自某个洞口喷涌,就象精液自生殖器麻冷着流逸。厨房里的女人铿锵切着卷心菜。于是男人厌烦地喊道,麦琪!把灯打开!
厨房压迫着传递出李小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我恍惚着想,她又哭上了,一直哭到昏厥状态,哭到歇斯底里地自残:早晨她就被菜刀切掉块肉皮,我猜她是成心的。我愣神的空当,眼角其实已经挂了咸湿液体。开始还憋着,怕李小萍听到,可是她的哭声已笼罩了空间,那么纯粹的哀伤象音乐流淌在心肺,我知道我的哭声会被她哀恸的、身不由己的麻木掩遮,于是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终于肆无忌殚的发生了。那么痛快,又那么不由自主,就像我当初决定娶李小萍作老婆时的心情差不多:没有思考的余地,缺乏生动活泼的热情。
那个火葬厂我很熟。十二岁时我趴在孤儿院的窗口瞻望过它。在呆滞灰郁的天空下,它仿若一具硕大坚挺的阳具,刺痛了整个单调的冬天。我跟阿三就这么眺望着巨型烟囱。烟囱冒出清烟,被田野里的积雪衬托成某个死者郁郁寡欢的眼睑,同样回视着我们。阿三说,瞧吧,死人的头冒了出来……然后死人的脚踝、脖颈、肱二头肌统统打某个神秘洞口飞升,我们只好面对着一个已经被烧掉的人以另一种冷漠的姿态,高傲地跨出阳界,凭借风力进入天堂,或者地狱。
我还记着,那个长着两颗四环素门牙的炼尸工人把麦琪推进了火炉时,李小萍拼命拽着白色床单,连哭都哭不出来。有那么片刻我确实试图抚摸她浑圆的肩膀,可是由于她的肩膀神经质地抖动,我的手变得不切实际,甚至多余,只好又试探着缩回来。等那个工人搡兑开她,她就疯子一样扑过去,像条哺乳期的母狗势不可挡。这相当棘手,那个脸皮粗糙的工人只好打量着我说,哥们,快些吧,很多死人等着排队呢!我掏出张钞票,甩了甩捅入他手套。李小萍感激地乜我一眼,好像我真的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局外人。
她或许真的忘记了一点:我是她的丈夫,麦琪的爸爸。她披了件军大衣,象个激进的红卫兵小将。因为大衣不随身,她的手没法细细抚摸我们的女儿,她抖抖双肩甩掉。她甚至试图将麦琪揽拢入怀,象当年麦琪吮吸她的乳房那样,可麦琪都八岁多了,很明显她力不从心,她只好放弃麦琪,吻麦琪的手窝、头发、耳窝、鼻孔、单眼皮......当男人强行推开她时,她目瞪口呆了,只是望着麦琪的身体被机械冷醒地推入炼炉。无疑那个男人面目铁青,已经对她相当厌倦。她就把手指塞入嘴中,仿若一个患痴呆症的孩子。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拉开炼炉阀门,试图干点什么。然而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抓到一团蓝色火焰,她拼命摔到地上,火惶惶地熄灭。
那是一只麦琪的鞋。一只朱红色的、丑陋的偏口皮鞋。她活着的日子,她骄傲地穿在左脚上。她时常忧心忡忡地问李小萍:
“妈,啥时候给我买双高跟鞋呢?”
2
舞厅里魑魅魍魉的霓红灯诱导人有种谈谈情跳跳舞的欲望。然而朱朱毫不协调地盘问我,嗨,儿子,上次我们讲哪了?
她贴住我的手背无所事事地摩挲。她的动作完全是种老套的暗示。可想而知她的手指甲(她把它染成了一只黑色的乌鸦)突兀地滑过我的戒指,象条重返青春期的非洲老蜥蜴。我明白一切都有所意味。于是我说,上次,那个出租车司机谢里夫的车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女乘客。
朱朱妩媚着笑了。开心得很。她是位自以为是的姑娘。她唏嘘着问,你猜她是谁?然后她恍然大悟似地说,她是贝斯律师啊。
我说,啊。
朱朱白我一眼,两年前当谢里夫和托尼离开滨城那天,当地警察因公务搜查了路易斯的住处,意外发现了两包大麻。在马来西亚,贩毒是要被处于极刑的。路易斯无法证明这些大麻只是为个人吸食,儿子,他被捕了。你不认为这很残酷?
我说,恩。
糟透了!朱朱皱着眉毛讲,在两年刑期中,路易斯不断委托律师上诉,然而却屡遭驳回。只剩八天(八天!)就满两年了,如果路易斯还空口无凭,就会被吊死。朱朱叹口气说,你当然无法感受自己的脖子套上绳索,双腿离地作直线运动时的感受。象一只无辜的怀孕的猫!除非谢里夫和托尼原意回滨城,共同承担罪责,路易斯才有可能重新上诉,以求获得缓刑。
我说,是吗?当然,朱朱说,按当地法律,如果两个人一同回去认罪,将被各判三年有期徒刑,若只回去一人,则判六年徒刑。贝斯恳请谢里夫为一条生命而蹲三年大狱。
贝斯肯定遭道了谢里夫的拒绝,我说。
朱朱失望地盯望我。然后她点着一支摩尔香烟问,你猜结局如何,儿子?
我摇摇头。朱朱问,你不爱这部电影?它有两个响亮辉煌的名字:《重返天堂》,《刺激1998》。你喜欢哪一个呢?好了,如果你恶心,我再讲另一部,它是名导詹姆斯.艾弗里的新作---《士兵的女儿从不哭泣》......
我后来躺在她怀里睡着了。死去的女孩的父亲搂着一位小姐睡着了。这多么可疑。我的睡像很丑陋,这我知道。我就躺在一个女人藻海沉浮的胭脂气息中下作地睡熟了。一切,都那么机械、粗暴、干涸、脱离不掉......已然根深蒂固的......痛......是的......痛。我相当恶厌她管我叫“儿子”。她比我小十四岁。我可怜她。如果我是她爸爸,我就一刀剁了她,可惜我不是,这才是问题的结症所在,而毫无疑问,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总是遇到诸如此类的障碍性问题。
3
我跟李小萍结婚那阵就在U型高速公路上班了。到今年不到12年。这12年里我的工作性质发生点质变。刚上班时,我穿着巡警制服,象只开屏的孔雀站在收费口,每驶来一辆车,不管是工厂大货、装满煤炭的双排、总书记的红旗轿车、还是农民喜气洋洋的四轮子,我都要站成军姿,双腿挺拔,腰板溜直,来个标准的陆军式敬礼。那阵我年轻,又不象如今这么肾虚,所以我值班时总要比别人累。这样过了七八年,也就是麦琪三岁时,我就站成了收费处的站长。这符合小逻辑的合法性。之后情形有点变化,冬天时我裹卷着制服猫岗楼里烤火,下雪的日子,我则闷在家里看黄带。通过这些白皮肤、长着夸张阳具、肥硕阴蒂的欧洲人,我受益匪浅,学到许些货真价实的完美技术。那几年李小萍见了我,就象一位作奸犯科不守清规戒律的牧师邂逅了高尚的红衣大主教。这情景很令我伤心。我至今还模糊记得,她强烈拒绝后体位。她当时惊诧地凝视着我,满眼是那种纯净的恐惧。她最后使用一个孩子的口吻商量着说,人不能单纯学动物,动物是没有魂灵的,而人有。这样她就把问题轻而易举地提升到了另外的高度,就是说,如果我们真的那样做了,我们就等同于猪、狗之类的畜牲。我只有承认她是个高尚的好人。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结婚时我们都是大龄青年。一位老处男和一位老处女结束了彼此的独身生活,本身就印证了选择的单一性。她娘家人口稀少,而我自幼长在孤儿院,参加婚礼的只有我们寥寥无几的同事。九零年吧?大概是春天,我们关了房门,彼此对恃着,都不太清楚下面的程序如何进行。我不敢承认了解她,结婚只是象征性地凑热闹。到了岁数不结婚会被小镇上的居民耻笑。本来我邀请了孤儿院的院长,可她没来。我有点伤心,这伤心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所以我们熄灯后磨磨蹭蹭脱毛衣毛裤时,我留意到身上燃烧的电火花劈喱啪啦爆响着。李小萍就跪在墙角嗫嗫地说,我们身上都着火了呀!
说实在的,这是九年来我听到她所表述出的最富于诗意的话。我们并排躺上木板床,仿若两个初次相逢的羞赧儿童。出于安慰当时气氛的念头,我扣了扣她滚烫的乳头,她身上真的着了火。她也很不甘心地摸了我一把,赌气似地说,你的乳头真小......接着她就试探性地触摸了我的生殖器,惊讶地嘟囔,呀!怎么这么硬呢?
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变成了肉搏鏖战之场。这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力。她对我又掐又拧,不仅心狠手辣而且颇富心机。她的牙齿尖锐、瓷实、密麻,仿佛精心打磨的秘密刑具。另外她摸我臀部也是我懊丧的原因。她的指甲跟涂了薄荷油差不多,弄得我后边老是凉滋滋地冒风,象夜晚叹息时呼出的忧伤的氮气。
4
其实这两天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天早晨我不给麦琪两块钱,那么麦琪就买不成红薯,麦琪买不成红薯,她就不会死。我越是如此想,我越是难受。
那天清晨上学之前,麦琪乖乖站到我跟前儿,说,爸爸,给我两块钱吧。
她的声音很小。她和别人说话时声音就大。我哼了一声说,找你妈要去!
她象大人那样搓着手背,似乎寻找着最得当的借口。有一会儿她确信我拒绝了她。我转过身只是系着领带。我从镜子里窥视到她还站在墙角,而且睁着单眼皮的小眼睛。她的眼睛象李小萍。其实这个小女孩没有一丝地方象我。
我们再次面对面时她咧嘴笑了。她打去年掉乳牙。今年她的门牙已经松动,估计也该掉了。所以说话前她总要使用舌尖抿抿牙齿,很珍惜疼爱的模样。我听见她说,爸,你的领带打歪了。你怎么不系昨天那条?小红斑点那条?比这条顺眼。戴上比濮存昕还男人味儿呢。
她其实不明白我讨厌她一幅小大人的嘴脸。或许她活着时我从未真正喜欢过她。我问,要钱干嘛?
她耐心地讲,昨天中午散学时许玻他们买烤红薯,我也想吃。我想吃块大点的。大的贵,一块钱一块。
我坐进沙发揣摩着这孩子。她套着件粉歪歪的羽绒服,箍着她妈手工编就的一顶绒线帽,由于技术粗糙,这帽子无论从何角度看,都那么丑。还有两三缕破线头挣扎着,让麦琪站在那里,老忍不住捻捻。我就问,那你要两块钱干嘛?
她的瞳孔反射出感激的神情,知道我已经应允她。她舔着嘴唇说,你认识乔乔吗?她爸跟她妈离婚了。然后她顿了一下说,离婚家庭的孩子都是不幸的。
我吃了一惊,而她正渴望着这种意料中的效果。她安慰我说,你如果给我两块钱,我就能买两块烤红薯,送给她一块,你不会生气吧?
房门被麦琪搡开。关门时她小手按抚着青紫色的嘴唇,来了个飞吻。她的动作僵硬呆板,我想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高兴的过了头。正因如此,她的小手瞬息间就蔫了,眼角滑晒出自责的窘态。其实她这辈子从未吻过我,或许这才是此刻我内疚的原因。她变化这么快,已经自己背着大书包上学。透过窗户,她的走路姿势很难看,我心里想,她没有半点象我的地方。而她似乎轻而易举地陶醉了,手里攥着两块钱,购买食物的喜悦刺激着她。她从这个家蹦乱鲜活地出去,便再也没回来。
5
我们结婚时,一种廉价的喜悦确乎打动了我。本来我想让她怀孕后再结婚,那样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便能拥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家:老婆和孩子。这种想象以失败告终。李小萍还是个倔强的姑娘,她愤怒地抵御我,等我灰心地推开她,她就抱住我的腰,吱吱呜呜向我道歉。这位工厂女工向我道歉的方式比较独特:她强迫为我洗脚。她蹲曲着干瘪小腿,意气风发地褪掉我的皮鞋,再扒掉我的袜子,目光中孕育着母亲温柔的暴力。我的脚趾被她搓衣服那样揉过来揉过去,打两遍“双喜牌”香皂,用一条白毛巾擦拭干净,再象个哺乳期的母亲抱着我的脚踝。我的脚板能触听到她“咚咚”敲鼓的心脏。其实我更乐意抵顶她膨胀的乳房。她总是闹不清我到底要些什么。这方面她相当迟钝。
我们小心翼翼地做爱。最后的时刻来临,她就咬住我的肌肉。她并非馋嘴的女人,但她还是这样做了。等她怀孕时我们俩逛超级市场,她疯狂地购买婴儿用品。由于从未做过妈妈,她采购的物品都非常滑稽可笑,具有某种普遍的象征意味。未来孩子的母亲最喜欢形形色色的尿不湿,从“小鹿牌”、“丑小鸭牌”到“路易十六超强纠错尿不湿”,她都表现了极大热忱。我们甚至购买一辆婴儿手推车,预计等孩子长到一岁半,可以由她用来在春天的野地里散步。由此可见,李小萍不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改变了我们本来已经糟糕的生活。
孩子生下来时,被李小萍搂在乳房上。望着这个由我和另一个女人创造的小动物,我称不上失望,更谈不上甜蜜。她那么丑,一张小脸布满忧伤的皱纹。这只小耗子弄不懂发生了如何的变故,还不清楚她将拥有一个市侩庸俗的母亲和一个患自闭症的父亲。等麦琪八个月时,她赤裸着屁股床上爬过来爬过去,不知疲倦,很多时日她吮吸住李小萍的乳头,表情饥渴、贪婪,她那么小,又柔弱着光滑、肥胖,肚脐眼儿象是南瓜蒂,又丑又抽象。
还好她的生长是具体的,象很多孩子那样,她适应了床、尿布、房间的光线,一个女人丰腴的肉体、炒菜时植物油滋怪响的杂音、夜鸟咕咕哀鸣的冷酷气质、电视机里鲜艳刺目的COLOUR、一个男人踏拉着短裤焦躁走动的神态。李小萍从未产生过把这具肉团培养成天才的光荣梦想,所以麦琪的吃喝拉撒睡充满了庸俗的步骤:爬行、呀呀学语、 蹒跚学步、识别具体事物、感知变化的场景,人物,季节、凝聚思维的力量、简单发表言论。她还学唱一段民间小调。她唱:
野芦苇/空又长/夏天盛开小绿帽/秋天飞出黄衣裳/冬天是个乖小孩/光着屁股走四
方呀寻爹娘呀哎呀哎嘿呀
我总是回忆不起李小萍教育孩子时,我在哪里呢?
我承认我不敢做个完美的父亲,我没有行使我逻辑上的教育权。我倒记得麦琪2岁那年我老值夜班。我由于年轻,不停地向过路司机敬礼。那阵我早就不是朝气蓬勃有野心的男人了。我机械地站岗,冬天下雪,我裹紧臃肿的棉大衣,专心想些不如意的灰暗生活。我从来搞不懂要做点事。使自己兴奋,让别人也达到高潮。我孤陋寡闻,从不看《新闻联播》,因为我以为那些粗制烂造的信息,无疑是这个太平盛世憋脚的注脚(领导们不停地开会基层视察反腐败形势一片光明某某出国某某去世国外又发生战争恐怖组织杀害了非占领区巴勒斯坦移民),除此之外,不具有任何真实的价值。一个男人单纯守候着辆辆寒冷的汽车停驻、交钱、又狗屁獠慌地逃逸。我还认识许多走U型国道的年轻司机。如果是男人,他们通常打玻璃窗递根香烟。说实话香烟的味道在下雪天相当好闻,罂粟花扑天盖地的绯红就流淌着浸染了通往天堂的旅程。我笑笑,对他们喧嚷道:“小心呀,别被车撞死!!”然后这些机器和生命在黑暗中沉顿成一枚枚萤火虫亮斑,仿若灶堂里的火星湮灭在河流的水纹之上,不经意,又缩略出委顿的神色。通常凌晨四点下班,我躲进值班室睡觉。大多时候没有睡意,欲望就慌里慌张夺路奔来。我总是在墙上的镜子里窥视到那个年轻男人腐朽的脸庞、野鸽子似的迷惘瞳孔、道具性质的虚伪睫毛以及一管旗帜鲜明的阴茎。我睁着眼睛,床单就那样湿漉漉地脏掉,最后一秒钟没有女人咬我的肩膀,我也没有捅入某个女人潮湿的房间,可快感是不言而 。我并不想念还在睡梦中的李小萍。
那一年我倒是被寄自美国的一张卡片弄得失去了方向。也就是那一年,关于阿三的消息重又出现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卡片的正面是个瘦长匀称的裸体男人。当然他背对我,性感的屁股仿若两半命运多舛的德克萨斯州苹果。毫无疑问这是个亚洲男人,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皮肤是香蕉黄。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松籽气味儿。卡片的反面蠕动着一行汉字(地址是英文):
我是衣阿华州
最红的舞男
这是阿三招摇过市的狗屁标识物,丝毫没有政治家的谋略和技巧。
阿三比我大两岁,少年时我们老挤一个被窝睡。他失踪已然多年。可他的失踪并未妨碍我怀念他身上松籽般的油脂香味儿。他还是个喜欢照镜子的美少年。他的抽屉底层、床板之下、被褥与毛毯空隙、孤儿用品专柜,甚至他的屁兜里,总是藏着掖着一面面菱形的镜子,到他离开孤儿院那天,他的镜子已够我们所有男孩瓜分。这令他得意非凡。我们总是肩并肩走路,给院长打扫房间、倒尿壶、叠床被、打汩汩冒泡的热水(院长患肠胃疾病,从不喝生水。)院长就说,你们上辈子,一准是夫妻吧?我们咯咯咯咯着傻笑,处于变音期的喉咙有点牵强滑稽,就跟春天时打更的布谷鸟差不多。
他最引以为豪的是面三面镜。我总想把它据为己有,即便是使用偷盗的手段也无所谓,因为它已成了我的心病。关键是从未有下手的机会。什么是三面镜呢?我那时经常为这种无能为力伤心不已。
6
我是在单位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当时我正训斥一名吊儿郎当的小伙子。他隔三差五上班,而且跟我们站的一位丑陋姑娘发生了浪漫关系,他只争辩说,他没上班是因为陪诸多姑娘做人工流产。他本来不愿意提及隐私,很明显他被逼得失去了分寸。解释完后又马上陷入了慌乱,似乎意识到坦白的危险性。
我放下电话。他们说,你女儿麦琪,今天中午死了。
7
我的第一位情人是位电影院的售票员。她也是个相当贪吃的姑娘。那年麦琪已经五岁,李小萍胖得离谱,越发恐怖难睹。她总是把家里的剩菜剩饭吞进小肠,还要技巧性地转动舌苔(似乎是个女杂技演员)将锅、碗、瓢、盆舔得流光溢彩---我怀疑她得了甲亢。她在一家国有纺织厂上班,操纵着一台庞大机床,生产出一匹匹农民酷爱的便宜布料。我想是她的工作锻炼出她与众不同的魄力:晚上睡觉时她喜欢爬上我的肚皮,积极主动地跟我做爱,以免陷入一种形式上的不公正。她甚至学会许些粗糙的作爱方式。我简直变成了她泄欲的机器。得到她应得的乐趣后,还要伸手拉住我的命根,呼噜呼噜就睡死了。有回我艰难直起身撒尿,麦琪就睁着黑暗的小眼睛侦察我们。这件事使李小萍相当羞愧,以后的夜晚我们就侧着身体性交,而且像窝牛那么缓慢,仿若忧郁的蜜蜂一样,轻微着吮吸对方充满腥臊的器官。这样的黑夜,我们陷入了迷惑之中。
打四岁起,麦琪已经富于攻击性。她显然是个天生刚烈的人。幼儿园的老师总要托人捎信儿,叫我上幼儿园面谈。我奇怪幼儿园的老师那么固执,坚决避免与李小萍谈谈一个小女孩糟糕的生活。后来我们见了面。她说,你作为一名父亲,干嘛要跟个局外人似的冷漠?她使用“局外人”一词叫我难过。她开始讲述着麦琪的劣迹,比如专门掠夺男孩子携带的“旺旺雪饼”,还偷一个五岁男生的十块钱。她的叙述充满了责任,同时逼迫我无地自容。最后她握握我的手说,这孩子有个贤良的母亲,单只缺少一个热心肠的父亲,缺少一个实实在在的守护神。
她大概刚从幼师毕业,学过点心里学名词和概念,看过加缪的小说,而且对工作抱有种很深刻的情结。我一声不吭地驮麦琪回家。到了家我对麦琪吵嚷道:爸爸讨厌你!你再抢男生的零食,我就宰了你!
麦琪只是傻呼呼地恳求着说,爸,爸,亲亲我。亲亲我吧。
第二天她打了一个六岁男孩两个嘴巴。大概出于好奇,又将那个男孩自二楼推下楼梯。这完全是场可怖的阴谋,她不仅抢了他的积木跟变形金刚、圣斗士,还要跑到三楼,稀里哗啦纷扬至干燥的水泥地面。结局出乎她的意料,她被幼儿园的老师监禁了近四个小时。
我就是在那个秋天结识了售票员。她是位相当贪吃的姑娘。值夜班时,白天我就跑到她的单身宿舍。我还送给她话梅、无花果、核桃仁、廉价的火腿肠。有半年多的功夫,我经常出入她的房间。我们并排躺床上,在那里,我喝啤酒时她就读些《上海服饰》或者台湾的《芙蓉舫》。她喜欢傣族姑娘的那种传统型的筒裙。这样的日子维系成一种习惯,我们从未真真正正干点实际的活儿。她还没结婚,把一切看的很重要。唯有一回我亲了亲她的私处。犹如一条大马哈鱼,她漠不关心地叉开双腿,像是游离了床、屋顶,想念另一些遥远的人、物、回忆。我很失望。她后来惊醒似地跳起来,慌乱地系好裤带,迷惘地问,你刚才干了什么?由此可见,她只是一个沉湎于幻想、对生活抱了无所谓态度的好人。当然她对我的企求也不深,她只是随机触摸我的阴毛,又好奇地扣扣我的龟头,说,哦,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认识我的第二个情人朱朱时,我已当了三年的收费站站长。如今我很想念站岗时的纯真年代。U型国道的夜晚布满了爬行的昆虫,冬雪弥漫的深夜,我穿着制服朝任一辆夜行货车行礼。我绷直腰板,呼着白蠕虫一样尖锐的气息,对他们嚷,小心哟!那些年轻司机只是窥到年轻巡警张启单薄的嘴唇,于是他们疲惫地递给他一棵香烟。到了后来,机器载着动物就迷失进黑黯雪色。很奇怪,这条高速公路从未出过肇事。他们的车从未在大雪封路的日子追尾,或者在浓雾弥漫的夜晚翻进路沟。
只有他终极体味出,U型国道分布了点点滴滴的忧伤。它先知先觉地伤害了一个怀疑主义者无处不在的自尊。
8
李小萍放来放去,最终将麦琪的骨灰盒摆上我们的床头柜。我本来期待着她解释几句,最终她只是坐把椅子,面无表情的搓搓手。她好象舒口气,接着艰难地扫我两眼,说,你满意吗?
她其实心底已承认了这样的事实:麦琪真的没了,她的肉体被我们痛苦地焚烧,然后将她瘦削的幼小灵魂抱回家中。她系上围裙,开始腾箱捣柜,把麦琪的衣物统统翻将出来。我只有盯着她接二连三抛出一件件小女孩的衣裤。这些东西看起来都那么难看:有条绛红色毛衣,缩了水,估计是麦琪三岁上穿的;还有棒针毛背心、黑棉袄黑棉裤、海军服、厚棉线童袜......
李小萍叠好这些东西,既耐心又平静。她甚至抻着一片兜兜笑了笑,就像位没心没肺的母亲,正折腾着翻寻件干净衣裳,单待孩子中午散学后叽叽喳喳穿好。不久李小萍踅进洗衣房,双缸洗衣机滚迫着水流呻吟出隆隆叹息。两分钟后她从洗衣房跑出来,怀里搂钳着湿衣服蜷进沙发,轻声抽泣。她嘟嘟囔囔讲,天哪,我怎么这么傻,还要把麦琪身上的味道洗刷掉?天哪,我真傻啊!她的懊丧折磨着本已麻木的她。可她并没哭。她也对自己没掉眼泪颇感意外,伸手抠抠眼角,水珠不断从她的手掌坠滑。
好歹她清醒些。她把湿衣服叠好,晾到暖气片上。又嘎吱嘎吱嚼完一只庞大干瘪的苹果。好象这时才发现我就游荡在她附近。她拧把鼻涕沙哑着嗓子问,我们离婚......么?
9
我教育过麦琪吗?
麦琪三岁时,对房间的事物,抽象地讲,是对这个已知世界发生兴趣。另一方面,她竭力感知她从不了解的东西。她总是盯住床单上庸俗的花纹,犹如纯正的观察者使用目光,试图开解有关的图案、设计原理、布局与主题、方格黯影、重叠回现的花朵、迷宫似的缠绕直线。后来她自发性地将目光转移窗外:也许冥冥中她觉察出窗外的风景更具有色调和诱惑的力量。冬天飘着雪,她会问,爸爸,下糖了。太阳出来,雪化了,阳光一撮撮射进,像实物那么具体,笼罩住漂浮的冷静灰尘。麦琪坐在劣质地毯上,伸手抓阳光,后来她发现,阳光还可以被亲吻、被她随心所欲的撕扯。不仅如此,阳光还能柔软地抚摸她冰凉的脚趾。她试探性地伸张双臂,妄图将阳光永久性地据为己有: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长着透明双翼的天使(只有这时回想时,我才挖掘出事情的本质)。
可当时我对她的好奇新无所谓。再到后来就搀杂了愤怒。她五岁时爱搂紧我的大腿根,闻裆部的气味儿。这令我不知所措。她甚至伸翘着小拇指,对我独特的生理构造兴趣大增,小眼珠冒出热情的探询,问,爸爸,这是小鸡鸡吗?
我从未教育过麦琪么?我不敢做个完美的父亲。我不得不放弃对孩子的教育,因为我找不到教育的确凿方法。我只好盯着她笨拙地走路、吃米粒、拉稀屎,一点兴趣都没有。等她六岁时,她讨厌李小萍的关怀了。她总是不耐烦的嚷嚷,我自个系鞋带!我不让你给我洗脚指头(她深深爱上了大声讲话的形式)!而且她的兴趣明显发生质变,迷恋上了言情电视剧。当男1号吻女1号,女2号,女3号,或者跟她们其间一个搂抱着滚上床板(要么是办公桌、草地、洗手间明亮重叠的镜子),麦琪扭动着脖子,自言自语叨叨,他跟她结婚吗?等言情电视剧结尾时,麦琪高兴地说,哎,他跟她终于离婚了。她让我恐怖。我不敢再承认这个孩子是我的精子和一个欢乐女人的卵子中和产生。她那么聪颖,比李小萍还要像个世俗女人。
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到酒吧觅食。我体会到了我虚伪、矫柔造作的热情。这热情激起了我某些真实的念头。麦琪六岁时我迷上了摩根族女人朱朱。朱朱总是使用撰史者毋庸置疑的语气,从容地描述族人的迁徙史。她的证词毫无历史书惯用的那种沉淀着破铜烂铁的金属质感,所以并不讨厌:
两个世纪之前,摩根族领袖率领族人,赶着牲畜、拉着帐棚越过丰色山,逃亡至大兴安岭一带,开始了他们颠沛流离的旅行。关于这次秘密迁徙,丛未见诸史书。而且逃亡的缘由颇为费解,据说是源于一场瘟疫,或是摩耳族的大规模入侵(屠杀是谣言)。总之这群以狩猎为生的神秘旅人,便是朱朱的祖先。朱朱见我不信,从内衣掏拽出一枚铃铛,机制巧妙地玩于掌心。“我是女巫”,她沉思着说:“我是摩根族的最后一位女人,我的使命就是马不停蹄的旅行。”
她十九岁。跟朋友蹭饭,主人叫了两位小姐。本来是另一位陪我唱了首粤语歌,又磨磨唧唧喝咖啡。这时朱朱围上来咬紧我的耳朵,问,先生贵姓?我说,我叫阿三。她就笑了,接着问,哪里揩油水?我说我是个卖猪头肉、猪下水的个体户。她拧把我的手说,你长得真帅,I WANT TO FUCK YOU !后来她索性捏捏我的腮帮子说,听明白了吗?我是个大学生,想和你做,你信吗?
我像个粗糙的屠夫骑上一只老母猪。慌乱中我忘记了戴避孕套。一具肉体操纵着另一具肉体,在狂热的黑暗中像两尾鱼那样夸张的交尾。我们实验了十三种作爱方式,其中一种颇具创新意识(几年后我在马龙.白兰度1969年主演的《巴黎最后的探戈》中,惊异地发现了他也有同样的要求。他的脸很痛苦,又如此清澈),我被弄得生疼,呻吟不止。朱朱只是不停哆嗦,像是心脏病复发了。我趁势打住问,你真是摩根族人吗?她接着颤抖,舌苔的每块肌肉都被卸掉似地瓦解了。后来我摸索着拉开灯,她已经裹着毛毯逡巡着我。她那么像朵初夏的紫云英。我一阵揪心的恶心。她说话的声音在房间里奇妙地盘旋,我甚至在想,她是个多么幼稚的妓女呀。
她漠不关心地说,刚才是莱达和天鹅在作爱呢。见我不语,她补充说,《莱达同天鹅在作爱》,希特勒最喜欢的一幅画啊。这个颠狂的双性人强调,在千百万人群中间......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她有着强大的力量,能够拯救人类的精神.....朱朱叹口气补充道,这德国孩子别看喜欢哲学和文学,却有语言障碍,说话老是太监娶媳妇那么不实在,其实说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她装扮出调皮的模样,吐吐舌头说,这个肮脏世界需要高尚的妓女吗?
我说放屁。说实话我讨厌关于法西斯的一切话题。我对德国人向来不抱什么好感,不像我们站上的某些铁杆球迷,迷德国这辆“老战车”迷得发疯。
她沉默了。或许她的本意只是开玩笑,因为我们干完事后发现彼此都很尴尬。然后她突然问,我们跳支狗屁华尔兹,好吗,儿子?
她第一次唤我“儿子”。我没有反驳。她嘴里念叨着一支老派英文歌,歌的节奏像雨滴流过房檐那样舒缓、干净。我就搂着一位妓女的乳房,沉闷地老套地憋脚地跳起了臆想中孤淋的英式华尔兹。我知道我还活着。她的身体仿佛失确了重量,或者说像缕丝绸柔软抽象着旋转。我咬着她的耳垂。我确信我当时拽着具女性木偶,疯狂地摇摆在U型国道。辆辆机器绕过我们夜奔。我尚未来得及敬礼,一簇簇午夜的萤火虫就慌张着飞远了。
10
赶我奔到医院,麦琪平躺在一张儿童病床。她已经死了。她的老师们围成半圈,修女模样平静的祷告。她们只是一群愚蠢的苍蝇。校长按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另外有个卷头发的小女孩蹭在麦琪身边,嘤嘤哭泣。我认识她,她叫乔乔,平日跟屁虫似的尾随着麦琪。老师们开始着手制造气氛。她们大概要安慰我,吞吐着本地方言,由于激动紧迫,她们的声音惶惑着诞生出不真实的变调。我就那么一下子,接受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而且相当客观的身陷其中。男人俯过身去,发现他女儿的胸口绷着棉纱,浸着混沌的血色。她的扁平的乳头露着,凉凉的。他女儿麦琪仿佛一只冬眠的蜜蜂,单眼皮漠然地紧了,嘴唇还挥发着花囊香甜刺激的芬芳。我终于看清,她的嘴角沾着烤红薯的干迸颗粒。
我将她抱到怀里,紧,怕擂着她,怕她疼,就松动胳膊。有那么几分钟,我揽着她的身躯,很怕不当心把她摔到地板上,瓷器那样粉碎掉。冬天的阳光平铺直叙射击着房间里酒精药片马尔伏林的清洁气息。我听见麦琪对我说,爸,你的领带打歪了。
11
当麦琪刚生下来,我当然还没有施展教育的机会。她躺在那里,满脸的皱纹,我从没有料到刚出生的婴儿会那么丑。而且,有一点我没有想到,我得给她取个名字。于是我李小萍无休止地发明、搭配着各种歧异的汉字。后来我们管她叫“张麦琪”,已经忘记了是谁的主意。
心情好时我带麦琪出去走走。我叫她认知城市中的河流、巴士、高楼大厦、名牌服装、名车、广告宣传牌、股票涨停版。没人意会出我急切向她传授一种焦躁的情绪,妄图命令她操纵环境本身纷芜杂乱的恐怖本质,以及这个社会冷漠不乏温情脉脉的眼神。但我彻底失败。她只是需要玩耍。我讲孤儿院的故事给她听。她会问:“那么多哥哥姐姐住一栋大房子,多好啊。我也想当孤儿!”。我说我五岁时,你奶奶爷爷在大地震中被压得肠子流了一手,所以说活着就是苟且偷生,她就抓住我头发喊:“爸爸,我要拉屎。”我对她无能为力,她这么空白,没有谁能阻止她致命的劣根性。
或许孩子都是空白的?我斟酌着告诫她,等过了青春期麦琪就要结婚。结婚是什么?结婚就是跟另一个人搭帮过日子。她只是拼命地叫要“娃哈哈钙奶”“喜之郎果冻布丁”,似乎没长耳朵。由此可见,麦琪只是个单纯的享乐主义者。
12
“我们---离婚吗?”
李小萍独自搬回娘家居住。这是伤心女人惯用的伎俩 。她打点行装,披件肮脏的羽绒服,像所有离家出走的女人一样,跨出门槛时她重重地摔了摔房门。我听见空气仿佛麦克风滑晒出失真的空鸣,唇齿耸动间,阿三的三面镜终究摔碎了。
阿三的神秘的燃焚的狗屁三面镜。
阿三十七岁辞别孤儿院。他套着一身蠢笨的运动服,举手抬足流露着电影明星花里胡哨的傲慢。他那天对我特别好,正因为他处于出发状态的临界点,所以他的肢体语言像条游泳的产卵大草根鱼,无时无刻不处心积虑地留恋熟悉的立体空间、经纬时点、水、流动或凝固的清澈记忆。他把积攒的镜子分批发放给孤儿院的男孩子,对他们说(纯粹是名工人领袖的德行--这在他辉煌的大学生涯中被见证):“男人也需要明辨是非的镜子,孩子们,等待着出发吧!好日子只在别的地方!”他从一号房跨到二号房,从水房跨到厕所,将所有洛可可风格的旧物重新过滤一遍。最后他蹲到毛坑拉了一泡稀屎,他得意非凡的咕囔,我不想带走孤儿院的任何施舍。
我们拥挤到孤儿院的房顶,像群春天智慧的野猫,目送着阿三挤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由于那天刚好礼拜,郊区的煤矿工人一窝蜂地赶车,我注意到阿三被挤得呲牙咧嘴,不失时机地扭动头颅回望灰屋顶的孤儿院。他动身前本来要把那面三面镜赠我,他甚至亲亲我的脸蛋,但一会儿他就忘了。我能原谅他,他正被热情折腾得心猿意马,况且他还未跟老院长辞别。他是个有恩图报的人。他说要给老院长打壶开水。
我们隐约着一颗少年的头颅探出公共汽车的玻璃,摇着手臂。他的身体随着沉默运动的公共汽车逃离着他曾经的避难所。我知道只有我能体味到一个孤儿最隐秘的伤痛与动机。阿三像多年前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小将,迫使离别诞繁出生与死的夸张意味。他好象就着清晨的缝隙抛出一件明晃晃的东西。那东西被光秃秃的阳光反射,发出粉碎的哀嚎。我在刹那伸出手指,似乎就一下子抓到了阿三珍贵的礼物。然后我像块松动的瓦片,自房顶滑出一道弧线,摔到地面。我的脑震荡持续了半年。
我记得那天中午孤儿院发生了建院以来的头次暴乱。一群男孩子愤怒地凿碎了食堂、宿舍、厕所的挡风玻璃。他们各个神情离索,内心激荡着恶毒的诽谤。他们都说阿三虽然作了教授的儿子,还是要不得好死。他的鸡巴又粗又硬,难道有条又粗又硬的鸡巴,就能当教授儿子,一辈子走鸿运吗?
我一点不奇怪院长为什么那天躲在她的城堡里不吃不喝,而且对男孩子们愤怒疯狂的暴乱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她肯定是因为她的眼睛哭肿了。她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处女,她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地位。这情由可原。
倒是男孩子们恶毒的预言在阿三未来的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中被见证。也许他们只是不会料到,阿三将是衣阿华州生意最红的舞男(除了女人,他还接男客,据说好莱坞超级帅哥布拉德曾光临他的鸽子窝),他还将在法国小成本制作的艺术电影中扮演信仰共产主义的同性恋者,并且裸露着悲怆的社会主义的屁股摇摆在香榭丽舍大道。
13
我搞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李小萍离家出走后,我迫不急待地呼朱朱。后来我跟她安然仰卧在我和李小萍的席梦思上,喝了两瓶红酒。红酒喝下后我们才察觉出它的威力,为了抵御它热力四射的侵袭,我们只好又拆开一瓶。这样我跟朱朱变得不切实际,或者说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由于做贼心虚,不得不强迫性地创造出某种甜美气味。后来酒还剩下半瓶,朱朱建议我们玩游戏。游戏单纯的可笑,它符合朱朱幼稚的理念和风格。我认为它根本就谈不上是游戏,朱朱说,她会把《重返天堂》后半部接着讲完,但张小乐必须讲一个故事,而且只有张小乐的故事具有创意时,她才开心,她的故事才会有结局,她才会把剩下的半瓶“野牛”红酒一口气灌完。无疑她是个出色的酒鬼。
她讲这些话时老盯着床头,她并不知道一个小时前那里还摆放着一个神秘的盒子,可她还是那样做了。后来她干脆蹦哒着手指扣了扣床头柜,她的纯粹偶发性的动作再次让我......揪心地......疼.......。我于是告诉她,我的故事将很纯粹。我们的对话充满责任的危机。
“贝斯去找托尼。托尼是位出色的计算机工程师。他是典型的美国白领,家境富有,过着上等人体面的生活。而且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他开始时,毫不犹豫地据绝了贝斯的建议,因为他认为如果那么做,是对自己人格最残酷的污辱。哦,轻点。”
“有个男孩十四岁时,他开始梦遗。那天他醒来后,有种液体浸湿了大腿根。他很害怕:他滑稽的总结,这是疾病的象征吗?就象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极力证明自己活着,他跟阿三悄悄说了。阿三皱皱鼻子说,这很正常嘛。他还教男孩自慰,解释说,这有利于避免犯强奸罪.....你的手放老实些。阿三什么都懂,尽管他们同是孤儿院的孤儿。他就象是位活过一次重新出生的男人,记得诞生前本应忘记的所有事情。也许他没喝‘孟婆汤’,孟婆见他太漂亮,与心不忍,便对他说,记住这辈子的事吧,保证你下辈子受益无穷。”
“托尼的生活受到干扰。托尼承认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第二天他给贝斯回了电话,他原意为路易斯蹲三年监狱,不管路易斯的上诉是否有效。但是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谢里夫一同前往,共担罪责。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阿三半夜时常外出。男孩担心他患了梦游症。你不知道十四岁男孩的想象力多么可怕---他只好跟踪阿三。阿三穿着三角裤推开房门,像是迷了路,他竟然朝一个最神秘的地方走去。”
“托尼跟谢里夫昼夜畅谈。他们回忆了三年前滨城的美好时光。那时三个偶然相逢的美国男人在海边度过了一个最美妙的时期。他们同饮同醉,并且吸食大麻。他们的精神漫游在不可理喻的自由之中,就象是随随便便一脚跨入了迷人的天堂。他们绝计不曾料到,地狱的门于天堂之外,早已为路易斯冷漠地打开了。”
“那是院长居住的单身宿舍。院长是位可敬的老处女,为了这个伤心的孤儿院(这里的孤儿全是76年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终身未嫁。男孩一直当她是母亲。他腼腆地爱着她。他疯了似的搜集她的照片、有关她事迹的报导(报纸将她宣传成一位为了孤儿而奉献一生的崇高的非党人士,她还是该市的人大代表)、她随手丢弃的废纸、餐桌上的一根她的头发,他甚至爱上了院长的皱纹,以为院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的宿舍从不允许旁人进入,除了阿三和男孩。在众多孤儿眼中,院长的宿舍便是一座诱惑重重的城堡,神秘无处不在。夜晚的阿三,幽灵阿三,打开了院长的房门。男孩铁青着脸,猜度不出这是阿三梦游呢,还是自己梦游呢?有那么片刻,他确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有只夜行飞鸟掠过他的头顶,一泡稀屎不偏不倚击中了男孩无辜的单眼皮。他感觉自己倒像是窃贼,心虚的要死掉。扒住玻璃窗的男孩听到了两个人隐蔽的欢叫。春天时总是有野猫躲在墙角,叫出这种可怕的动响。他想,或许院长病了,丁大卫替她打针,丁大卫喜欢平常手里拿根针管吓唬人。夜亮的恐慌,房间里的木床吱吱呀呀地颤悠,男孩哭了。”
“讨厌!你非要当‘快枪手’吗?......飞机起飞了。飞机上只坐着托尼跟贝斯。”
“很多年以后,男孩明白了夜游事件的核心内容。那时他已经穿身制服,奔波在U型国道。他幻想这样或那样的奇迹出现。比如某天,他拦截了一辆灵车。司机出其不意掏出把手枪,瞄准他的额头,吆喝他滚蛋。因为车里藏着通缉犯,还有十麻袋刚从银行打劫的人民币。干嘛他老是失望呢?就是因为从不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件。”
“在监狱里,托尼见到了路易斯。路易斯已经变得麻木。多年的监狱生活已改变了他。他的脸像那种白痴毫无内容,眼神呆滞。当一只胖老鼠从路易斯腿上爬过去时,托尼呕吐起来。”
“阿三十六岁时被院长推荐给北京的一对老教授。他们领养了这个与众不同的男孩。他的前途是多么光明。可他没有好好把握。八九年,他上大四,一个无知的性奋亢者,一位所谓的‘学生领袖’。如你所料,美妙的结局守候着他:他被通缉、他被追捕---他只有不停逃亡。后来他就失踪了。
“从九三年开始,每逢元旦我都会接到寄自国外的贺年卡。这些贺年卡来自不同的国家。九三年来自衣阿华州,寄卡者告诉我,他是该州最红的舞男。他活得很体面,在郊区购了一套豪宅。他打算明年将买辆红色‘宝马’,这样参加宴会时不至于租那些黑人的出租车了。
“我知道他是谁。九四年我又收到一张贺卡。这次是从伦敦来的。寄卡人说白天他在伦敦的皇家花园里当清道夫,晚上则在白金汉宫附近进行行为艺术表演。多么可笑:他穿着粉红色三角内裤,外面单套黑色透明风衣,和一个十八岁的裸体男孩面对面站立。他要表述怎样的动机呢?
“九五年的卡片来自落杉机。他的卡片上写着:请注意《肉体证据》里的中国医生。我千方百计借到这片子,麦当娜主演的。里面确实有个给人针灸的中国人,可他只是一闪即逝。因为他卖药给麦当娜只用了五秒钟,而和麦当娜在床上的时间却超过了五分钟。他只露出黄色的脊背和一双骨节很大的手。
“他活得开心么?无从知道。我现在都怀疑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很喜欢你的故事。剩下的红酒我喝。可是在我看来,天堂是蜂鸟那种永不停歇的旅行本身。儿子,改天你那个阿三要是回国,千万记得通知我一声。我琢磨他给的小费肯定比你多。明白么?明白?你明白什么?我可是摩根族的最后一位女人。别碰我的铃铛!!讨厌!我还明白为什么你干嘛老像条狗亲我的乳房。我只是不明白,丁大卫离开后,谁接着陪老院长睡觉呢?天呐!你疯了吗?!不老实我报110!”
14
那天的经历是这样的: 麦琪中午放学时,买了两块烤红薯,她对乔乔说,你一点不用灰心,瞧,虽然你爸你妈打离婚了,可你照样能吃到香喷喷的红薯。
她们一前一后挤上车。车里人多。2路车一向人多。她们艰难地背着大书包,又要照料手中的食物,显的力不从心。麦琪不失时机咬上一口,再细细咀嚼,红薯温热的气息扩散着。
过了一会儿,麦琪对乔乔说,我的红薯掉地上了,真倒霉,今天像颗臭花生米。(麦琪酷爱比喻句。她打电视上学到些颇富时尚的语言。比如她赞美别人时常说:“你像莫文蔚那么酷,简直比陈小春还讨人疼爱!”)
她蹲下身去,发觉有点费劲,她只好弯下腰。她担心红薯被乘客踩扁了。她是个贪嘴的女儿。
然后她怒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断喝道,小偷!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
人群一阵骚乱,这正是麦琪想象中的效果,她手里攥着烤红薯,对那个彩发少年问,你干嘛偷别人的钱包呢?
少年甩了麦琪一耳光,骂道,你他妈发贱哪!谁鸡巴偷钱!
麦琪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角,说,你这个可耻的小偷!
我听校长有板有眼演绎着我女儿的传奇经历。我绷着脸,我一直警告自己,我是个冷酷的人,这样也许我会好受些。我女儿麦琪被小偷捅了三刀。一个八岁女孩揭发了他,甚至像女人那样踹了他的阴部。麦琪流着血,嘴里仍嚼着烤红薯,对乘客歇斯底里地喊,叔叔阿姨捉小偷啊!她的声音尖锐,像把针锥子。
他们(一位七十六岁的老教授和三位下岗职工)只是抱她到医院。乔乔捧住第二次从麦琪手中滑落的烤红薯。
校长说,凶手跑失,公安局已经备案。我为我们学校拥有这样一位勇敢正直的徐宏刚式的少先队员而骄傲。我们正向省教委申请她为全省十佳少先队员......这都是家庭良好教育的佐证。
我点着烟,对校长说,操你妈!申请个--!我从来没叫她见义勇为!我一直告诫她,见了小偷遇见杀人犯,先给我躲得远远的!千万别冒充英雄!
校长只是客观地笑笑。我游荡出校长办公室,站到冬日枯萎的阳光下,哭了。我女儿麦琪,没了?!早晨离家前,她还朝我来了个空虚的飞吻啊。
15
麦琪五岁,李小萍牵着她看电影。当然,李小萍对她的男人坐在女售票员身边(而且颇为亲昵,我很可能正抚摸姑娘的手背)甚是惊讶。透过方形售票口她甚至对我笑了笑,笑得不伦不类。然后她不住俯身对麦琪讲,别哭,别哭,妈买乐百氏健康快车。吃,噢乖,噢乖乖,乖乖。她抢过票,转身欲走。售票姑娘酸溜溜骂道,你有毛病啊!还没付钱呢!看不起电影就别看!一瞅就知道是个下岗的。
那天晚上李小萍趴在我的身体之上,像麦琪扑到她怀里那样依恋。她扒掉我的内裤,空荡荡地触摸我的肌肉,然后像震荡器抽泣起来。起先只是小声哽噎,声音仿佛失去控制的音响杂音,漫无目的而且嚣张地过火,最末她连声音都没了,我搂紧她滚圆的臀部,柔曼地拍打着她,就跟她哄麦琪那样,唯一的目的便是让她保持必要的安静,同时传递出必不可少的安全感。有些可笑,她就那样忧心忡忡地睡熟了,她眼眶里挤掉的泪水在我脖梗处冰凉地化开。我终于为她的倔强折服。这样敏锐内向的女人,趴在她的男人身上,竟然失确了欲望。她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得到这男人恒热的体温。她当然不清楚电影放映期间,我的情人抚摸着我的私处,而我却用了全部的时间来准备我的腹稿,接受斥责与进行申辩的激情统御了我。散场时,虽然已经深夜十点钟,我还是打算找个朋友商量对策,后来我发现,我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时我才真正焦作不安起来。
李小萍见到我并不说一句话,我开始背诵我的台词,她缄口不语,仿佛我说的是些跟她毫无关系的别人的新闻。后来她总算开口,她说,等麦琪结婚后我们再离婚,好么?她竟怯怯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与众不同的处事哲学完全折服了我。或者说,我被完全击败了。我坦白了一切,并发誓以后永远不再见女售票员。以后我确实再也没见过那条修长的大马哈鱼。
麦琪七岁时学会冷眼观瞧我跟李小萍的战争。我象征性地摔破玻璃杯、砸碎饭碗,我的脾气像厄尔尼诺气候不可抑制。当然我需要战争调剂生活,渴望一个女人拼命地哭叫、吵闹、撕扯我的制服,叫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正如我所料,李小萍会弯下腰,喘息着拾掇起器皿,再满怀信心地放归原处。她的沉默、不会谴责令我有点伤心。麦琪会安慰她的母亲。她像个邻家妇女抚摸着李小萍的手心手背,对她耐心讲,别生气,男人的脾气通常像火山,爆发后就安静了。(天知道她怎会使用一种悲伤的比喻来控制场面)。然后她们母女走入房间,不久,屋里就传出夜莺那么美妙的笑声。如今听不到夜莺唱歌了。夜莺死了。
只有一回,麦琪郑重对我讲,爸,你不会跟妈离婚吧?她搂圈住我的大腿,扬着头颅,一双小眼睛闪亮着伤心的热切。我就告诉她,她是乖女孩,乖女孩不要理喻大人们的闲事。
16
李小萍裹着麦琪的骨灰盒离家出走已经五天。我打开书架,盲目地取出本《死无葬身之地》。放回,又抽出本《词语》。我需要老萨特的关怀吗?我昏头昏脑抛掉书,机械地按了呼机号。我有一天半没看到朱朱了。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客人。
电话里传来朱朱的声音。
她是租车来的。
她穿得颇为厚实。脱下皮大衣,解开围巾,又琢磨着褪掉毛衣。原来里面还套着坎肩。总之她把自己裹得像条安枕无忧的蚕。完全不像个小姐。我有点失望。
我们抽了烟,喝了方糖奶茶,接着上了床。手续简单实惠。空气有点凉,我打壁镜窥到我的屁股有韵律地起伏,做着做着就茫然了。她说你冷吗?按紧了我的腰身,抚慰婴儿似地拍打着我的臀部。两台老机器灰暗的转动。我甚至怀念了孤儿院的一台老风箱。烧饭时霍师傅吧哒吧哒地拉着风箱,灶里的火金子似的闪耀着。他偷着烧土豆。他是个老鳏夫。他把香喷的焦皮土豆塞给我。他说,快长吧兔崽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土豆亲亲我的土豆。我吸吮住朱朱的喉管,哽噎着吮吸。我告诉她,麦琪死了。
朱朱尖叫一声,像个没有眉眼的女鬼迅速穿好衣裤。接下来的情节简约而富于戏剧性。她不安地环顾四周,问,我们刚才躺的,不是麦琪的床吧?她其实早已猜到答案,只是要亲自证实一下恐惧。她虽标榜是摩根族最后的一位女人,但并未秉承勇士家风。女人倚住墙角,颇有涵养地提醒,MONEY。
我递过一百块。这是我们的老习惯,做完爱后立付现金,拒绝拖欠。她上南京某大学时是会计系的高材生(老获一等奖学金),当然懂得千万别出现呆帐的原理。朱朱将钱随塞进厚棉袜,像个女主人蜷沙发里,说,我该走了,我该通知你。我觉得我有义务通知你。
她郑重其事地说,她要接着旅行,彻底逃离这座廉价的城市。如果继续留下,过不多久,除了卖自己,恐怕连贴身的月经带都得送到当铺。
我不打紧地问,你真的---走吗?这么冷的冬天,哪里的买卖都不会好做。
我要去哈尔滨。她说,我是只永不停歇的蜂鸟,我讨厌像窝牛那样在猪圈上呆一辈子。我喜欢我的职业,等我老了,也要写本残酷的《情人》。当然要比老玛格丽特现实。她只有一个情人,而我的情人却遍布长江南北长城内外。可以肯定的是,你也要变成我书中的符号,大概黄河以北再也翻寻不出比你还无聊透顶的男人了。我打算把你塑造成一个高魁英俊的傻瓜,甩个眼风就把女人迷得神经质。当然我还可以把阿三写进来,朱朱不怀好意地狞笑(很卡通)着说,我可以想象我们三个人一起做爱的细节---你喜欢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后来我嗫嗫地说,你干嘛喜欢当小姐?以你的学历,找份安定的工作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收了吧。
朱朱喝了杯茶,然后她摸索着套上毛衣、皮大衣、围巾。她伸展腰肢,作了个标准的邀请动作,问,来支狗屁华尔兹?当然,她斟酌着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考虑留下来......我说的是实话。
我发现她眼里噙着泪。
我没有反应。我闷着头抽烟。烟灰“噗噗”燃烧着。
她失望地掸掸我的裤裆,说,你是个没意思的男人,真的,真没意思。我很奇怪,你这样的男人活着干嘛呢?你从未爱过女人,至少目前如此。你给的小费总是比别的客人少。不过,我挺乐意陪你。这是实话。《重返天堂》的结局想知道么?我不妨告诉你:路易斯最后还是被吊死了。象你所说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狗屁天堂!乖儿子,等下趟我们重逢,我非得给你讲讲那部美仑美奂的电影:《士兵的女儿从不哭泣》。
我趴住窗帘缝隙,目送着这个天真的姑娘犹似一片雪花融化进冬天沉郁干燥的背景。她真的走了?
麦琪、李小萍跟我的全家福挂在墙壁。这桢纪念物,似乎标志着这个冬天全部的主题:我当初结婚时渴望娶到老婆孩子,结果只娶进一位倔强的老处女;我还没离婚时,我的老婆孩子就迫不急待地先抛弃我了。麦琪古怪精灵的小眼睛凝望着她光着身体的父亲,一句话都不说。像棵灭亡的种子。
17
下午四点钟,一个男人锁上房门,穿着大衣站到屋檐下。他的冒然出现预示了突兀的喃喃自语是可耻的。似乎要下雪了,空气温湿,谨惧,仿佛已事先准备好随时调遣的氛围。我心情很好,没有管弦乐刺痛我的左肾和右肾。我还记得阿三告别孤儿院时的慌乱心境。他打一号房跑到二号房,又打水房钻进厕所。我们私下都清楚阿三要离开了。院长通知我们,阿三被一对夫妇领养,要带他去北京。北京,多么辉煌的地方!他的领养人是对大学教授,无疑他们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他们甚至给他买了一身ADIDAS牌的运动服。他穿着新装像马戏团的猴子四处蹿蹦。他神秘的暗示,他将把那面精美绝伦的三面镜馈赠给我。知道三面镜吗?让我告诉你,三面镜即是一面并不存在的镜子,从来就没有什么狗屁三面镜。哪怕他若干年后逃亡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哪怕他是在衣阿华州作舞男还是到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当发牌员,他都从来没有过一面真正的三面镜。而我依然穿行于我的U型国道,无时无刻不幻想着高潮的来临:痛苦与欢乐同速抵达,一名通缉犯掏出塑料手枪,并且像周润发那样技巧性地转动着枪柄,他会对我说,哥们,放行吧。挥霍而就的传说、杜撰,还有,忧伤,一并踏入那面理智的镜面:大家都开心地打碎了自己的世界,包括鸡巴。
我拎着麦琪的一只红皮鞋,顺手抛进垃圾箱。一个自私自闭的父亲,只有她进入天堂后,才会完整地爱着她,再也不幻想窥视到她遗留的礼物。当麦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她只是对乔乔嘟囔了一个字:“爸”。她想抬起手来向乔乔示意什么或是抓住她,但那只手再也举不起来了。片刻过后,老师赶来向她俯下身去,她才终于低声说出这句话:“爸爸抱我。”我还鸟瞰到一个男人,仿佛一面冷色调旗帜,稳妥地插在U型国道。他机械抬动着手臂,欢送着一辆复一辆的机器喷吐着香烟迷失到漫天雪色的忧患旅程中,而隐约分布的危机,早已像萤火虫的尾巴,闪着萌芽的光亮了。
知道此刻一位父亲最深刻的愿望吗?他打算杀死那个卑鄙小偷。然而我只紧了紧路警漂亮的翻毛衣领。一具衰老臃肿的女人朝我这边踱过来,腋下夹着黑色忧伤的盒子。她离我越来越近,眼中盛开着凄楚与爱,仿佛一只流泪的鳄鱼,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占领了我欲望的心脏。
写于1998、10、18
打印于200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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