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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疮
大 高
他们两个是老同学。很老很老的老同学,老到大陆一直担心,不知道哪一天,阿邴就会鬼使神差的出现,指着自己对任何一个陌生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可以想象,阿邴会怎样握住老同学的手不放,然后再很响的拍一下老同学的肩膀,他说话时的神情也会因为夸张而显得非常激动,但语气自始至终应该是生硬的,甚至霸道实足。当然喽,老同学嘛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与一个人怎样才能毫无关系呢?
那个时候,大陆还不认识阿邴。这是大陆迄今为止参加的唯一一次体育比赛,五千米长跑。重点高中的学生在体育运动方面大都十分排斥,不多的几个稍有些爱好的也都选择了自己最擅长或者比较轻松的项目,男子五千和女子三千米是最累的,一向有学校运动会的马拉松之称,除了体育特招生,很少有人具备这个实力和勇气,当然也没有那个兴趣。
体育委员为了完成任务,于是决定抓阄,结果大陆最倒霉。十二圈半,他一直疑心自己是哭着跑完全程的。跑在最前面的“赵老师”(一个体育特招生,由于面相原因,经常有不认识的把他误当作老师)已经扣了大陆两圈,他很想发扬一下团结友爱,拽着大陆拖死狗一样狂奔,那情形颇象一个出生入死的孤胆英雄,在最关键的生死关头仍然不愿舍弃已经负伤的战友,一个说,不要再管我了,你比我重要,一个说,不,你要坚持住。一个说,求求你了,我实在是不行了,一个说,坚持就是胜利。这样感人的一幕立刻赢得了看台上的阵阵掌声和欢呼,还有刺耳的尖叫和口哨,这更增添了赛场上的悲壮气愤。那个胖墩墩的体育委员还不失时机的从后面包抄上来,举着一瓶矿泉水瞄准“赵老师”和大陆脑袋浇下来,他对电视画面的拙劣模仿终于让观众们忍俊不禁,哄堂大笑。“赵老师”显然对体育委员的笨手笨脚极为不满,一把抢过矿泉水瓶在自己的全身上下洒个遍直到滴水不剩,然后不管不顾的砸了回去,接下来便放开大陆开始冲刺。
大陆委屈极了,真想干脆躺倒不干了,象小时侯一样在地上打几个滚然后放声大哭。他甚至有些恨多管闲事的“赵老师”和好出风头的体育委员,还有这该死的五千米。他耷拉着脑袋,机械的晃动着下垂的小臂,棕黄色的跑道浮起又落下,象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
那个时候,所有的旗帜,呐喊和锣鼓,以及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幸灾乐祸的脸,血气充胀的脸,扭曲狰狞的脸都只能另大陆感到更加的疲惫和绝望,他相信唯一存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四肢和心脏。除此之外,便只剩下那呆板的阿拉伯数字,七圈、八圈、九圈……
遵照比赛规则,五千米长跑的前六名可以得到奖牌同时为所在班级赢得三个以上积分,大陆最后一个到达终点,但依然是第八名。望着体育委员店小二似的在“赵老师”身上擦来抹去,大陆情不自禁的想到一个人。那个一直跑在自己前面只有几米之遥的瘦高个,每当大陆企图超越他时,他便条件反射般开始加速,一边跑还一边不住的向后张望,这情形很是另大陆尴尬,放弃等于认输,但他们两个显然已经没有获得名次的可能,这又不是在玩警察抓小偷,拼来拼去,难道只为了把对方抛在身后几米远么?这不是显得有些滑稽么?
这瘦高个就是阿邴,大陆后来又注意到他拖着标枪,在操场上跳来跳去的做准备活动,十分扎眼。大陆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十分精当的比喻,他横握标枪站立不动,活灵活现就是一副十字架啊。
一直以来总有些人,大陆只要见过一眼,就知道自己与他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这种人大陆通常会避而远之,不得不在一起的时候,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但最好还是少接触。在大陆眼中阿邴就是这样一种人,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气味吧,阿邴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酒不是酒醋不是醋酱油不是酱油的气味,大陆过敏。理智上大陆也常常扪心自问,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成为朋友?这真是一个容易让人绝望的问题。
运动会不久文理科分班,大陆和阿邴便由原来不同的班级走进了唯一一个文班教室,而且邻桌。我叫邴军,原五班的,大家都叫我阿邴,他几乎是抢着做了自我介绍,跟跑五千米似的。然后还十分豪爽的把一小袋苹果扔到大陆书桌上,并且招呼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来吃,见大伙都很漠然的样子,他就一再的督促大陆,大陆只好小心翼翼的挑出一个,然后连忙把袋子扔回去。那样的烂苹果,有谁会稀罕呢?
由于是邻桌,阿邴便时不时的问大陆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他这样做给大陆的感觉不是谦虚好学,而是出于一种姿态,哪有那么多问题好问?阿邴还经常拿着一大摞书跑到办公室去,而且每堂课都举手发言,象小生一样,坐得端正笔直,把胳膊肘立在书桌上。大陆有时不得不佩服阿邴这股劲头,尤其是他的耐心,竟然能够坚持工工整整的为同桌老妖(学校里最有权威的混子)代抄厚厚的课堂笔记,时不时的还会为老妖讲解几道小学算术题,两个人正儿八经的有问有答,比其他所有自习的同学都认真。当然也有意外的情况出现,一次老妖突然发起了神经,捶着阿邴的脑袋大吵大嚷,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这样聪明,我他妈的真想把能考上大学的脑袋砸破了,看看。阿邴嘿嘿的笑着,害羞极了。
同自己一样,阿邴也来自农村,这是大陆一望即知的事实。应该说,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阿邴正在做什么。包括他每堂课主动为老师擦黑板,横穿整条马路只为和没看见自己的班主任打声招呼,他总是这样热情,任何一个熟人和他相遇都会因自己的迟钝而不好意思。值日的时候阿邴会站在五楼的窗台外面擦玻璃,他还坚持每天早自习第一个到晚自习最后离开(他向班主任要了教室的钥匙)。不出大陆所料,阿邴很快便当上了副班长(正班长是老妖),而且批准成为了入党积极份子。
副班长阿邴长得瘦瘦高高,面相也称得上有棱有角,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和气质,同他站在一起大陆肯定会感到自卑的。阿邴喜欢穿一身皱巴巴的西服而且打红色的领带,他还经常一身运动服佩带跟的皮鞋,大陆的印象里阿邴有一次穿了件黄色的运动背心,外面的西服却没有系扣,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杜鹃,她盯着阿邴那满是疑惑和厌弃的眼神,甚至让在一旁偷偷暗笑的大陆感到不寒而栗。阿邴还有用吐沫擦东西的习惯,跟猫似的。大陆有时会想,阿邴这个毛病,杜鹃也一定注意到了。
文娱委员杜鹃,她曾经给阿邴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为了参加学校组织的联欢晚会,班主任让阿邴陪杜鹃去街里买伴奏带,结果被一个杜鹃的追求者发现了。于是,一天晚自习课间,大陆便看到老妖正拽着一个陌生的麻脸高声叫骂,阿邴埋头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央。走廊里的灯光昏暗,阿邴的鼻头上却有一层油汪汪的东西在闪光。麻脸同老妖显然是熟识的,他一边搂着阿邴一边讪笑着跟老妖解释,我不过才打了他一个炮子,不信你问他,看,他点头了……
好,明天晚上八点,我在饺子城恭候妖哥大驾。
后来,整个晚自习老妖都在质问阿邴,你为什么不还手,有我你怕什么。大陆明白这个问题阿邴是无法回答的,老妖也不是问给阿邴听的。这一事件的最终结局是,生机勃勃的杜鹃成了老妖的女朋友。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然而大陆就是感觉别扭。阿邴的一言一行不正常,老妖的权威不正常,杜鹃的漂亮更不正常。当然还有自己的遮遮掩掩,冷眼旁观和幸灾乐祸。一切的不对劲,就象大陆身上的暗疮一般,悄悄滋生、隐蔽、神秘,虽然微小但却不容忽视。因为它是那样的顽固,通过制造麻烦和痛苦时时提醒大陆,我就在这里。
那是一种俗称大钱疮的皮肤病,由真菌感染引发,形状酷似古代的圆形方孔钱,外表呈粉红色,有粒状凸起,发作时奇痒难捱,且蔓延能力极强。大陆是在不得不重视的时候才去看的医生,能够下这样的决心实属不易。因为它恰恰生在大腿内侧的最里面,这让大陆受尽尴尬之苦,平时发作时都毫无办法,只能趁去厕所时狠劲挠几下,还总怕被别人发现,误会。这快疮一直伴随着大陆走过高中和大学时代,而且一定还会继续存在下去。这不仅是因为真菌感染一般都很顽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大陆常常掉以轻心,每次稍见好转他便不能坚持用药,所以一直无法根治。后来他干脆认定,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药可以彻底根治自己的病。当然,这样也并非一点好处没有,比如去公共浴室,大陆就从来不用担心会被传染,因为自己就是传染的人。
看过医生之后,大陆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为了换药,他每天中午都要翻过一道很高的院墙,偷偷的返回寝室(为了防止学生回寝室用餐和睡午觉,平房区的寝室大门在白天总是上锁的),而且不能被门卫发现,否则交检讨不算,还要罚款。最初的时候,大陆总是提心吊胆,在寝室也不敢多呆。后来,随着日益的驾轻就熟,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换药之后偶尔还会睡一觉,或者干脆逃一下午课,躲在寝室看小说。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带给他一种意想不到的刺激,他越来越投入,乐此不疲,直到最后一次撞见阿邴。
那天换过药,大陆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手指在患处的抚弄另他比哪一次勃起的都厉害,那就顺便过过手瘾吧。大陆鼓捣得正起劲,猛然间,阿邴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他连忙提上裤头,并且立马萎掉了。阿邴的寝室在前一排,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糟糕,一定被他看到了,老天!手淫,这只能是一个人背地里干的事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今被阿邴看到了。大陆真不知道以后自己该怎样面对他,这一下算是彻底载了,什么尊严都没了,大陆狠狠的掴了自己几个耳光。不过,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呢?自己在上铺,阿邴又在窗户外面,玻璃已经脏得连太阳光都照不进来了,他肯定也看不太清屋里,况且,看他慌慌张张的,肯定不会注意到大陆。可是,他为什么那样匆忙呢?大陆忐忑不安的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疑问。吱吱,一只小老鼠从墙角的笤帚后面试探着爬出来,与大陆对视了片刻,然后便倏忽一下钻回去了。
腿上的疮又开始新一轮的发作,大陆莫名的感到愤愤不平,他不管不顾的扒掉自己的内裤,差开双腿,五指并用的挠了起来。
大陆后来还是手淫了,这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力气都用光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很快他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高声咒骂把他吵醒,大陆一听那尖利的嗓音便知道是“赵老师”,半阴半阳的。况且,也只有他们体育特招生才敢在白天堂而皇之的回寝室,而且还大吵大嚷。原来“赵老师”晾在外面的一双新鞋丢了,正在向门卫老头告状。体育特招生的素质就是差,寝室里丢东西早已司空见惯,犯不着这样大惊小怪,看家不严,只能自认倒霉。大陆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检查床铺,生怕一时疏忽,留下什么“罪证”,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阿邴,阿邴?阿邴!
大陆的猜测并没有错。“赵老师”不依不饶的找到舍务办,一个和他有点交情的保卫科老师在第二天上午,趁所有的学生都不在,带着“赵老师”翻遍了几乎所有男生寝室,结果在阿邴的床底下找到了那双鞋,而且不只一双。据说,阿邴的床底下有各种皮鞋、旅游鞋和运动鞋不下几十双。那天中午寝室的大门破例打开了,同学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说阿邴是不是变态呀,偷那么多鞋干嘛,这样的人也能当班长,而且他也真够笨的,藏在床底下还有不被发现的。后来有几个女生申请到阿邴的寝室里检查一下,直到没有任何发现才悻悻的离开。大陆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整个世界仿佛一张白纸,纯粹而空洞。
阿邴的底细,大陆应该是最先一个知道的,虽然还只是猜测,虽然不过短短一个晚上,但大陆却充分的体验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那天晚上,他先是感到轻松,因为偷东西显然要比手淫恶劣的多,再者,阿邴肯定没有看到大陆在寝室,否则他怎么还会继续冒险。然而大陆还是不知怎样面对阿邴才好,虽然这一次是他自己占据着主动。他怕见到阿邴热情的笑脸和永远忙忙碌碌的身影。大陆想到了告密,他还想找阿邴问问,他甚至想到了杀人灭口。晚自习之前,大陆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花花绿绿的人群在食堂、教学楼和厕所之间流动。他又想到了那次运动会,阿邴跑在自己前面高高瘦瘦的样子,现在,已经有一道截然分明的鸿沟横在他们两个中间,至少在大陆心里,阿邴永远也不可能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一经察实,学校立即派专人专车把阿邴遣送回家,班主任说学校之所以没有报案,是同情阿邴家境贫寒,他的父亲早年离家出走,母亲又常年卧病在床,他偷鞋不过是想换一点生活费,况且,第一次完全是处于补偿心理,因为他的鞋先被偷了。班主任说这翻话是在班会上,他讲完话,班长老妖大腹便便的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老妖语气沉重的说,阿邴,不是,邴军(底下有轻微的笑声)一直学习都很用功,平时也为班级做了不少工作,他现在虽然犯了错误,但我们大家不应该忘记他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学,好班长,大家应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班主任已经为他联系了一所普通高中,现在还需要一定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个世界将变得多么美好。老妖抹了一把嘴角的吐沫,把演讲稿塞到屁兜里,在同学们的掌声里昂首阔步的走下讲台。
班长,你出来一下。文娱委员杜鹃第一个响应,她还煞有介事的把老妖叫到了外面,老妖回来时再次登上讲台,他将胳膊高高举起,一张五十圆的钞票被他用力抖得哗啦啦响。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然后杜鹃害羞的推开门,低着头走了进来。在大陆的印象里,她这是唯一一次低头走路。
在总共捐得的八百圆人民币中,有大陆的十圆钱。捐款当天,他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走到教室前面,最后趁老妖去厕所之机,他才匆忙跟进去,递过钱然后掉头就走,把蹲在茅坑上的老妖愣得连吭哧都不会了。大陆总是这样,无缘无故的害羞,比如在公共汽车上,他从来只给身边的人让座,因为那样看起来比较自然,有很多时侯,他很想给那些离自己稍微远一点的老人让个座,然而就是喊不出嘴。甚至在路上碰到一个熟人,大陆也会为打招呼而大费踌躇,要么干脆装做视而不见,把脖子很夸张得扭向一边,也有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时候。因此他特别迷恋戴帽子和眼镜,尤其是那种可以把整个脸和眼睛遮起来的棉帽,这样便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一不小心就认识了许多人的麻烦。
正因为这样,当大陆某一天听说阿邴要重新回来时,他感到紧张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不明白阿邴为什么还要回来,说什么重点高中有很多的便利条件。换成大陆自己,宁可考不上大学也决不回来,面对那些个个自认为有恩于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就连大陆自己也无法保证不在言行中流露出不屑和轻贱,即使自己再小心翼翼。后来,阿邴和大陆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他们并不在同一个系,虽然他们在外人面前经常以老同学自居,但是大陆清楚,阿邴是多么不愿意有自己这样的老同学继续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大陆何尝又不是如此。阿邴当上了学生会的干部,然而他曾经是个小偷,阿邴有了漂亮的女朋友,然而他曾经是个小偷,阿邴入党了,然而他曾经是个小偷……他是个小偷。
高中的最后一个元旦联欢会,阿邴为老师和同学们表演了一段绕口令,《扁担和板凳》。他的表演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大陆清楚,这掌声不是出于欣赏,而是一种规则,人人包括大陆在内都不得不遵守的规则。表演之前,阿邴讲到了过去,他说,自己曾经失足过(大陆注意到他使用了失足这个词),是老师和同学们的爱让他重新找回了自己。大陆想,这个时候眼泪是必需的,结果阿邴就哭了。一段沉默过后,阿邴用拇指和食指挤了一下眼角,开始为大家表演: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扁担绑在了板凳上,扁担不愿绑在板凳上,板凳却偏让扁担绑在了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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