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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鼠

 林苑中

                不紧不忙。

   在远处另外一个人

   在深挖下去。

   只看见兄弟的汗在闪光。

   他在继续,

   他还在继续。

            ——《颓丧》

她下了床的响动很轻微,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席梦思柔软的弹力弄醒了,我睁开了眼睛。室内的光线很暗,她团在东南角那儿。然后我听见一阵清脆的声音,尿水声在痰盂光滑的磁壁上显得集中而又漫漶。我不得不再次的合上眼睛,我想我不应该让她知道我没有睡深下去。要知道,这些日子来她为我的失眠想尽了办法。读故事催眠,中药调理和心理暗示,还有一些民间的偏方都一一的试过了,效果却差强人意。前几天我在看一本关于气功方面的书,我试图用气功来调理自己,很显然我哪一根静脉里被什么物质於塞住了,然而我总是定不下心来。脑子里总是一团乱麻,纷纷芸芸使我几乎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我睡前读一节书的习惯也被抛却了,我感到我和若英的睡前温存也变得有点机械了,胳膊大腿像是交叉在一起的废铁一样。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难住若英,她还是那样,尤其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她固执的有点可爱,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就不必说了,譬如烧饭洗衣什么,依赖于她的贤惠,勤劳,还有天生的一股母性的力量使得这一切都很流畅,像流水一样,只是到了晚上时光,水流便淤积在了闸口。今天晚上若英还试图读一段故事帮我催眠,她那么认真的读着,灯光照着露出一节的耳朵,白白的,仿佛山岩上的木耳。她的脸明显的有点瘦削了,读着的时候,她的脸颊和着嘴唇的运动,那么细致不凡。当时我感到自己的体内某一个深处涌上了一股难以名状东西,像一股潮水那样呛住了我的嗓子,其实每当若英把她的那只柔嫩的手伸到我的干瘪的胸脯上的时候,我总要差一点哭出声来。我多少次假设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若英,那真是难以想象。我或许就会像那个铁皮鼠一样,早就松下了发条。说到铁皮鼠,那还是我昨天傍晚时分,和若英沿着富达小区的马路散步的时候在路边的地摊上买的。当时买的人很多,据那个黑脸的徐州人介绍说,这是最新的玩具产品,在各地都很畅销。重要的是价廉物美,这个无疑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很贵的话我不可能去买的,我正是听见那个徐州人嘴里不停的说这五块钱一个五块钱一个才决定去买回一个的。徐州人站着不停的吆喝着,他的脚下正是那些小铁皮鼠。铁皮鼠显得机灵可爱,聚集在大家的腿边。有人嘴里念咕着一些诸如豆豆,或者甜甜之类的名字,然后躬腰抓上手一只,那显然是一些孩子的名字。我也弓下身去,我相信旁边的人一定也以为我这个老头是疼爱孙子或者孙女了。事实上,我为自己买的。我就是喜欢它在黄昏的地面上的那个机灵样。

若英站起身来,她全身的剪影在依稀的黑暗中显得那么美,她凹凸有致,高高低低,全身的线条还有一种活泼泼的韧劲,总之她美极了,在黑色中的衬影还有点性感。如果眼前的黑暗中永远一片空白,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影,我同样也不敢相信。若英走了过来,她轻轻的坐上了床,然后在我的身边躺了下来。她的发丝很柔软,上面还沾有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它们散乱在枕头上,其中一绺横落在我的膀弯上,我能感觉到那里传送出来的一阵清凉。我依然没有动,我要让她相信这个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梦乡。我甚至试图用模糊不清的语调念着她的名字,若英若英,她肯定以为我在说梦话了。事实上我这样做旨在安慰她,这可是个好兆头,她昨天还说好长时间听不见我的梦话了,很显然在我们以往的生活中,我的梦话已经成为夜晚生活的一部分了。有的时候她就是根据我有无说梦话来判断我是真的还是假的睡着了,这个问题困扰着我们的生活由来已久。我承认我的失眠是因我的焦虑而起的,在晚上上床前到两点之间,那么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我始终被纷乱的思绪所搅扰,一刻也不安宁。它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其中不乏真实而无聊的东西。我继续又嚅喏了一句,我自己都无法辩清,更加含混,甚至有我自己浓重的鼻音。我似乎看见若英在枕头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渐渐的,我听见若英鼾声,这鼾声愈来愈均匀,愈来愈细柔。显然,她已放下心来,墙上的电子石英钟的秒针跑动声音盖过了若英的呼吸,我稍稍勾一勾眼睛就能看到钟面上的液晶显示。已经两点钟了。通常我都是在两点钟之后疲惫而入梦的,那种感觉好像两点钟后你人消失了一样。

十五年前和若英的那张照片还挂在那边的墙上,这是我几十年来熟知无比的事物之一。我可以回忆得起其中任何一个细节,譬如镜框上的色彩,尺寸,还有钉子旁边那一个芝麻粒大的斑点。她抿住嘴,似乎像想控制住嘴里的笑声,她的眼角里闪着一丝机敏,她的鼻梁很高挺,鼻翼两侧的面部平坦而又细腻,整个脸上的表情似乎刚刚从一阵喜悦中平静下来。照片是在汇嘉路上的一家叫罗马的照相馆拍的,15年前这家照相馆的照相术很精湛,很多人都来拍照。那时候透过照相馆的玻璃窗看见里面的底厅人影幢幢,人们试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像一个舞台。几年前,这家老字号照相馆迁到了府城路上,我似乎看见过这个乔迁启事的,后来在原来的位置上竖起了一栋写字楼,似乎还没有几年,现在这一切又已经荡然无存了,再次一片废墟,昨天我们不知不觉中散步到了那儿,我们站在路牙上,回忆15年前的情形,我和若英总被彼此的回忆打断。15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若英走进了照像馆的大门,事实上通往那道有点巴罗克风格的大门的道路并不平坦,我们遭遇了很多人的非议,甚至责骂。为此我的一双儿女嚷着要和我断绝了关系。我们的特殊性并不是在摄影师让我们坐在那条红凳上开始的,而是从我和若英的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我至今还记得,摄影师短暂的诧异之色,不过很快他就机敏的掩饰过去了,我听见他对若英说,那位女同志你将头往这边靠一点,紧一点,哎,笑一笑。好啦。那天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和若英一样大,眼前看见幸福猛地一闪。事实上当时的我已经四十三岁了。当时的若英看上去比她的年龄还要小,她梳着个童发头,样子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很显然她有点激动,她告诉我那是她第一次照相,她脸上的活泼的色彩,还有衣领口的脖子一阵绯红,令人难以忘怀。

我们站在路牙上,天刚下过雨,空气里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若英站在我的身边,我的手一直被她揣在手心里,搅拌机在我们的脚边不远,机壳上的凹陷里储存着雨水,雨水底部可以看到一丝淡红的锈色,很显然工地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工了,天气的炎热和时常忽至的暴雨影响了它的进程。一个农民工正在搅拌机和一堆红砖的空档间的窝棚里睡觉,只看见他的一截脚露在了外面,上面还有些许黑色的泥污。知了在浓郁的树影里叫着,人们正在不远处的站台下等车,知了和人们一样不知疲倦。

我们每天的散步没有方向性,总是心之所至。路途也不论远近,只要我感到腿累了,总能以一辆公交车为终点。这一点若英总能看得出来,即使我的脸色和嘴上不表示什么,她总能看得出来,她好像是我的体力一部分,她甚至总能使我来到在一个站台边上,有时候歇在途中,她马上就给我鼓劲。我知道她现在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她知道在那儿有什么车,几路车,在什么地方可以转到什么车,往什么地方去应该乘什么车,说她对此了如指掌一点也不为过。而现在我的脑海里连几个熟知的站牌都要摇摇欲坠,当然这令我沮丧不已。现在的局面是我慢慢的衰老,而她正蓬勃向上。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这两种方向的截然不同和交错是我真正的烦恼,但是我也知道我对此无可奈何。我的焦虑是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呢?若英翻了一个身,她将身体向那边侧了过去。随后不久,我又胡思乱想了一通,我甚至感到了头痛,好在伴着自己的谴责然后就睡着了,我想大概是想不动了。

 

每天的早晨几乎差不多,阳光从那边的窗户上折射过来照在那个玻璃杯上,玻璃杯里还残存着水,那是我昨天晚上临上床前服用药片用的。我的心脏这些天出现了房颤,前两天我去过医院了,医生告诉我要注意控制自己的心情,不能大喜大悲,起起落落,说心脏已经玩不起这个游戏了。医生跟我的岁数差不多,或许比我大一点也有可能,他的脸上已经有老人斑了,我似乎还没有这个迹象。这让我有点乐观。医生边在处方上写字的时候,边说,房事要禁止,至少要少了。医生的表情有点滑稽,他好像知道我在这个年龄还乐于房事一样,其实早已力不从心了。事实上我感觉到他的话里还有一些调侃的玩笑成分,他递过处方的时候嘴角还笑着,似乎老年人彼此心照不宣的那样。空气里的光线愈来愈满,愈来愈亮,不用看钟我已经知道现在差不多快十点钟了。

若英在厨房里忙着呢,厨房里传来器皿的声音,那么细微而柔和,我感到一阵嘴干。我开始坐依在床上等若英将牛奶送过来,这几乎是一种习惯了。在等待牛奶来到的那小段时间里我总是回味着一些梦,有的时候能够回味半天,碰到这种时候还算幸运,还能够记起梦中的情形。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脑海里只有一丝半屡,模糊不堪,譬如昨天早上就是这样,我依稀记得梦中出现小婵和她妈妈,小婵是我的女儿,事实上她今天已经年近三十了,可是我的梦中模模糊糊的是小婵小时候的样子,她妈妈搀着她的手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小婵不停的在哭着,我还梦见了池塘,水绿汪汪的,上面飘满了浮萍。浮萍簇拥着我妹妹的尸体,我妹妹要在的话她也该四十好几了。她比我小十七岁,事实上她出生在我的三伯父家,她和我的兄妹的关系其中隐含着我们家族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这要从我的父亲说起,我的父亲出生于1921723日,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他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家庭中的革命气息,奇怪的是后来我的父亲并没有走上革命道路,他在家排行老五,曾经是南京国立大学学生,早早就受到了当时新思潮运动的影响,有点叛逆,如果当时他的叛逆表现在上街游行和演讲集会上,那无可争议,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干的。事情发生在1943年的一个夏夜。他疯狂的爱上了我三伯父后续的小老婆,那女人姓李单字棻。我曾经见过她的相片,虽然早已旧的泛黄,但仍可以看出她的妖艳和妩媚。她与旧上海月份牌上的女郎不相上下。三伯父后来死于一场痨病,后来他们的韵事在我们的家庭里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甚至一些亲戚邻居都已风闻。尽管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已经结婚了,并且已经生下了我。我母亲是那种忍气吞声的标准的家庭妇女,她几乎任着我父亲的性子。而棻后来不明失踪,我也曾经问过我的父亲,他含糊其辞,或者望顾左右而言它。根据我的推测大概是在将近六零年的时候,那是三伯父死于痨病不久,棻给三伯父留下了一个女孩,事实上谁都知道,包括我三伯父本人,假使他在的话,那是我父亲的骨肉。棻的失踪其实和一个来自扬州戏班子里的一个戏子有关。虽都是旧事,我的妹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我妹妹遗传了她妈妈棻的骨相,18岁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棻一样。我父亲感到了一丝慰籍,这填补了我母亲和棻不在身边的遗憾。我母亲是在伯父死后的第二年秋天仙逝的。我现在都有点记不住她的样子了,我对我母亲一直充满同情,她自到我们家来后几乎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形象。后来我妹妹死了,我父亲也没有活几天就跟着去了。妹妹的死是在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是在一次游行大抄家回来的路上失足落水而死的,其实我很怀疑。我到那个池塘还看过,那是在罗城大学的校园里,水面并不很大,但是有一定的深度。尽管妹妹回家要途经此地,但是关键的是我妹妹没有必要弯进去。也就是说那边的环境不足已构成她无意中的落水。妹妹的死几乎是一个谜,究竟是怎么死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若英将牛奶端过来了,白白的液体在我的眼前荡漾着,她穿着一件洗棉睡衣,睡衣看上去很旧了,包裹着她饱满的身体。刚才折射在杯子上的光线现在射到了她的身上,可以看见睡衣上的细小花纹里面她光光的腿影。脚上拖着的拖鞋里露出了她的脚趾,她的脚踝还是那么性感。若英向我笑了笑,点了点下巴。下巴的轮廓我几乎是看着一天一天的时光收缩她的弧度。我记得她婚后的下巴是稍稍有点丰腴,而现在已然尖削。若英将那根银柄汤匙在杯子里搅了搅,以示要我从一片恍惚中回来。我向她笑了笑,但是我知道我笑的有点惨淡,还有点勉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在以前我从来不会意识到笑会在我的生活中是一个难题,它如花朵一样自由,收放自如。笑像是一个正常运转的齿轮忽然间涩住了,其实它是我的生活的一个象征性表情。我已经想不起来具体的时日,空气中的干结和冰封,但是我很清楚它来自一个夏天的夜晚。哪年哪月哪日显然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夜晚。我记得我们像往常一样洗浴后上了床,一点征兆和迹象也没有,我当时还十分的兴致勃勃,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灯,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若英柔嫩弹性的身体。若英在席子上摊开了身体,很长时间我没有反应,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脸色通红,我想是这样,像害羞的孩子。若英还帮了我,仍然没有用。躺下后,一直睡不着大概就从此开始的。我翻来覆去,犹如一块热锅上的烙饼。那天我的心情糟糕至极,夜里若英一直蜷缩在一边,像一块孤立的岩石。

若英用汤匙敲了敲杯沿,她经常这样,汤匙在杯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这几乎是早晨的晨曲。白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动着,嗨,小老头,想什么呢?若英经常这样,她的语音里还夹杂着远郊乡下的口音。她喜欢这样称呼我,事实上,我已经年过半百,名副其实的老头。但是若英的语调里却包含着另一层意思,我想它包括甜美,戏虐,和对我的依赖。想什么呢?若英歪过头,她的脸上显得恬静,事实上她知道我这个时候多数是为梦境困扰,因此她故意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象是使我明白她并没有对生活丧失信心,她依然是那么天真,烂漫,她还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并没有离开她。那个时候,若英比现在要瘦小点,但很机灵,我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站在厂门口的情形,她穿着尽管平常,甚至红绿搭配不太合适,但是门口一站她显得很耀眼。她说她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楼,这么多的人。直到她坐在我的厂长办公室里她还是那么惊奇,喋喋不休,她说她已经十八岁了。她急切的报给我她的年龄,意思是我已经满足了你们的条件。就这样,她成了新招的十个印刷工中的一个。我当时负责好几个厂,事务繁多,几乎很少拢家边,李芸和小婵母女我对她们是有愧的。那个时候忙忙碌碌,现在想来也依稀记得一些,像梦里一样。李芸死于1989年的冬天,她死于心肌梗塞,还有脑溢血。孩子们说是被我气死的,我也无法狡辩,我也没有理由狡辩,李芸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如果她不死,其实我还会待在她的身边。即使我和若英当时好了已经有一年多一点了,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奢望能跟若英在一起过下半辈子。我和若英88年吧,其实我当时忙得都已经忘记了85年罗城第二印刷厂门口那个害羞的乡下姑娘了,那个时候人正忙,当然跟现在的情形是无法比的,也没有可比性。那时候我已经在总部上班,印刷厂的事务被一个姓赖的管了。好像是夏天,我去印刷厂看看,好像缘于一本书,这本书是谁写的记不清楚了,在我们厂里印的。我当时很感兴趣,其实我在印刷厂期间就在车间读过不少书。这个夏天的下午我来到印刷厂,印刷厂里机器轰隆隆的,那轰鸣声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有几个人在机床跟前忙碌着,若英是忽然间站到我的面前的,当时我一下子还想不出来她是谁。若英的变化很大,一点也没有厂门口的那种巧小的样子了,她用胳膊弯拭了拭头上的汗,问我还认不认识她。我看了半天,没有想出来,后来若英还模仿过我当时摇头的样子,惹得我禁不住开怀大笑。若英告诉我她的名字还有三年前的那天在厂门口,当然这么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若英当时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的心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膀弯上套着藏蓝色护袖,护袖已经潮湿了,很显然那是她一次又一次揩的汗。白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可以看见她的乳罩还有没有罩着的肉。她比三年前那天下午的那个姑娘要丰满的多了,颈部锁骨这儿流着汗,她的声音也比以前丰润了,她跟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她的脸本来就很标致,只是现在红是红白是白的更加好看了,总之我第一次看见有女人味的若英是在那个下午,她象是生在印刷厂的厂房光线里。后来我去的次数莫名的多了起来,和若英的关系是慢慢的变得微妙起来的。那一层微妙关系是很有意思的,我去哪儿的借口多是找点东西看看,事实上早已神不受舍。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四十来岁了吧,而若英二十还不到,几乎和我女儿小婵差不多大。若英第一次给我的时候,她说仅仅是为了报答我。其实当时我还是吓坏了,尽管自己不能自持,我吓坏了的是因为我和若英仅仅是一次肉体关系,里面没有我想象的爱意,当然也没有若英想象的爱意。这显然有悖于我的初衷,事实上,我和若英在机房的时候我感受到恋爱的甜美的,那种感觉仿佛使我又回到了妙龄时代。而若英的话一下子击溃了它。我当时看着她汗津津的身体竟然不知所措,我感到自己玷污了她,同时也玷污了自己。以后我就很少去了,我不想将自己和若英的关系沦到赤裸裸的交易的境地,好像那天下午我收下那个瘦小的乡下姑娘就是为了有一天在机房的值班室里那张龌龊的床铺上睡了她。尽管如此,我和若英搞两性关系的事还是传了开来,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我开始隐隐的为她担心起来,她的生活刚刚开始,这样对她是显然不太公平。事情是慢慢的平息的,时间长了,深仇大恨都会淡忘,若英的生活轨道仿佛正常了。而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了代价,小婵不理我,整月整月的不跟我说话,李芸那会儿还没有去呢,但是已经病在床上了。小和这时候也将近15岁了。小和是1975年出生,几乎比小婵小五岁。说到小和他几乎是我从李芸肚子里抠出来的,开始的时候,我看小芸的身子弱,当年生小婵的时候受了不少罪,大出血,脚先出来难产,后来费了不少周折剖了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兴剖腹产。现在动不动,两个阵子不来就来一刀。那个时候剖腹就算是比较危及的情况了。小芸的大概是伤了元气身子骨就差了。起初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再要一个,有个可爱的小婵,天下万个孩儿都不换的小家伙就够了。我也知足了,可是小芸一直心里盘算,并且咬着牙说说什么也得生个带把子的,我们裴家原本是个大家族,后来参加革命的死的死,伤的伤,小芸心高恩气的,开始的时候完全是她的心愿,后来慢慢的好像是我的心愿了,日子久了,原才知道自己心里终究一丝不甘心。后来果真就生了下来,那就是小和。按照她的话说她是争了一口气了,下去见老太爷也不会不直起腰来了。总之我开始精心的服饲小芸一直到她冬天病逝。小芸去前的那天晚上的话一直在我的耳朵里回旋着,她是在医院里死的。我后来将那些话告诉若英,若英开始不敢相信,然后就哭了下来。她和李芸没有见过面,双方都是听说过对方,仅此而已。若英当时伏在我的膝盖上像一只猫一样,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我们竟然谈的那么久远,那么深情。那天我几乎眼睛都潮了。李芸死后第二年春上,若英就跟我吃住在一起了,之后我们很快就领了结婚证,还去了照相馆。小婵跟小和姐弟俩到现在都没有原谅我,他们认为妈妈尸骨未寒爸爸就另有新欢的事实,他们无法接受。事实上他们不知道这正是他们妈妈的选择。李芸临死前就这么说的,她要我答应照顾好一对儿女,若英进门后不能亏待孩子。其实我哪能呢,自己的骨肉疼都来不及的,再说若英也不是那种人。我至今都无法明白李芸那么肯定若英必将进门的事实,她死死的拽住我的手要我答应。我只得含泪点头。可是她不知道今天的事实是这样的,我不得不另外觅屋居住,以前的房子给他们姐弟俩了。我现在居住在一条小巷里,这条小巷离我们家本来的宅院不远,我可以经常散步去那儿玩玩,那里已经改成了市政府招待所了。招待所天天人来人往,我经常从那里经过的时候看见里面杯光交错,吆喝声声,这总会唤起我童年的记忆,眼前的人和景总是我置身在幻境之中,我仿佛看见我的父母,我的妹妹,还有那个叫棻的女人。每次从那返回我总是心中怅然,心中的悲痛像一块块冰块,我不止想到了李芸,我的儿女,我们的家族史,总之我想的很多很多,它们交错在一起,丝丝屡屡。若英后来干脆不让我去那儿了,她觉得人应该向前走,不要坠进过去的泥沼中。若英几乎慢慢的掌握住了我的日常起居,她在很多细微的方面体现出了她惊人的耐力。她总是那么一贯的机灵,细致入微深得我心。

若英起初的时候有过了两三个对象,那是别人帮她介绍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回避的时候,我的心思当时放在李芸的身上,她病得那么利害,使我无法分心,厂子里还有一烂摊子事。若英谈对象我也耳闻了,说实话我当然希望她找个好人家,我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建立在她那天在机房里和值班室里所说的话的基础上的。后来我还问了若英当时她怎么会说什么报答呀之类的话呢,若英对此似乎保持缄默,她当时也不相信自己献出自己年轻的肉体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她当时仅仅是嘴上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你难道还为一句话耿耿于怀吗?我现在不是实实在在的属于你了。她然后便会想办法逗我笑起来,事实上我只是责怪她破坏了当时的爱意,那属于两个人的爱意。我很怀念那种感觉,那天晚上值班室内点着蚊香,窗户外面虫子叫得很欢,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那张床轻微的有节奏的声音。像一种寂寞的弹奏。我很怀念那晚的气息,纯纯的,软软的。我不仅如此我还很怀念若英那天晚上汗津津的身体,她那么完美,酣畅,弯曲在床上。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的跟她说这些,若英总是面若桃花,其实若英羞涩的时候更加可爱。若英谈对象的时候,我还经常想起她的脸,这使我痛苦万分。好在那个时候我忙得很,闲暇的时候毕竟有限,总之我不愿意去回忆那段时光,我在内心里将另一个我自闭了起来,只是我的耳朵里经常回荡着若英生活的消息。若英的第一个对象是棉麻厂的工人,姓圣,这是个比较少见的姓氏。他们两人谈了一阵,后来就不谈了,据后来若英说过,那个姓圣的是一个不错的人,她是指那个人的用情专一,他事实上已经和一个姑娘谈了一年半载了,感情很好,可是对方的父母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嫌人家穷。有个好姑娘的人家都这样,嫌贫爱富。那个时候也的确如此,男女好上了,父母是第一道手续。这一道过不了关,下面的关就甭谈了。姓圣的工人技术再好,再技术标兵,再生产先进个人也没有挽回那个姑娘父母的心。后来这对情侣双双投河自杀,以死殉情了。当时我也听说了南门闸一对溺水的男女,说是至死都紧紧的抱在一起掰都掰不开。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就是和若英谈了两三天爱的那个工人。若英那天说,她和姓圣的谈了两三天恋爱的内容就是逛了逛马路,听他不停的讲他的爱情故事,若英说她自己都被感动的哭了。在现在看来,当时姓圣的就想找个人倾诉倾诉而已,而不是找一个真正的对象。姓圣的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很多人去南门水闸去玩,我当时还在苦苦煎熬。若英说她自己没有去,在自己的宿舍里大哭了一场,就是感动。一对人为爱去死,钱呀什么的算什么东西呢,这是她有感而发。因为当时有人说若英靠上我就是为了我的两个钱,其实那大嚼舌头的人想多了也想错了。若英第二个对象是人民医院里的,给他们牵线搭桥的还是那个热心人,热心人做姑娘的时候是她们村里,一个庄上的,几乎看到若英长大的。这个人嫁到了城里,若英一开始进城后,也没有遇过她,她们是在偶然中相遇的,好像是在菜市场。说话的口音听出来的,然后两人就攀谈了起来,时间大概就在我们的事情沸沸扬扬的之后吧,后来两个人就亲近了起来。若英是盛情难却下答应和医院的人见面的,见面的地点是在新华书店的门口,特征男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而若英围着一条花格围巾。那时候是初冬了,若英那个时候已经听说了李芸病重的消息,她本不打算赴约,可是那位老乡摆出一副做媒不成誓不罢休的样子。如果和人民医院的那个不成的话,她还将给她介绍另外一个,反正她的手上存货多。就这样,若英去了,男方比她整整提前了一刻钟,他站在风里,手里的报纸卷成了一个筒,他们见面的情形和八十年代的电影场景如出一辙。小伙子长的非常好,皮肤白个儿高模子正。若英说她第一眼差一点就动了心了。我当时问她就怎么黄了呢?她说那个小伙子有狐臭,站在远处第一眼不错,可是越来越近,味儿越来越重,开始的时候若英还以为是他擦了香水儿的。男的是麻醉师,还挺健谈,边走边讲一些医院里的故事给她听,若英说她那天从那麻醉师说话的口气上得来的印象是麻醉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人类的神经中枢就控制在他们的手里,似乎只要他们愿意谁谁就会浑身无觉,不痛不痒不哭不闹。若英只得随声附和着,还在当时的不得已情形下进入了电影院。当时人们将进电影院几乎看成一种恋爱十有八成的标志,因此这给麻醉师造成了一个印象:他一个麻醉师配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绰绰有余。他们当时正好路过那儿,似乎是顺理成章,而在若英看来几乎是设计好的,包括他的说话口气,逛马路的路线等等。麻醉师从头至尾显得十分有信心,这让若英不太舒服,她不愿意一个男人膨胀的不知所以的信心。电影是一个流行的片子,很感人,若英在黑暗的电影院座椅上禁不住流下了泪,这一点上她从不掩饰自己,稍稍感人的东西就能打动她。好在一走出电影院看见阳光满地的时候,她那一阵感动欲泪就消失了。现实的阳光照在地上,花嚓嚓的,她感到自己莫名的一阵轻松感,或许是因为电影里的悲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缘故吧。如果不是麻醉师显然预设好的路线中两人来到了医院门口的话,若英和我的相见至少是遥遥无期的,迷茫的,难测的。麻醉师的打算让他参观一下他的办公室和他的宿舍,其实若英一点也没有兴趣,只是她不愿意破坏对方的兴致,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是小心翼翼,一点也没有暴露自己对对方厌烦情绪,他身上的那种古怪的味道其实使她的难以忍受。我看见若英穿着一件红色的滑雪衫,还有花格围巾,她的身旁便是那个小伙子,若英和我的视线一接触的刹那,若英便低下头去,很显然她知道我为什么走在医院的甬道上。而我对她来到医院则一无所知,我还妄加猜测了一番。我当时正去锅炉房冲水,手里拎着红壳水瓶。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象是一根木头一样愣在那里,这个形容还是后来出自若英的嘴,我也乐于承认这点。当时我冲完水回来后我都没有缓过神来,我显然被忽然而至的事实怵住了。若英说她后来,也就是和麻醉师约会的第二天还打算去看看李芸,可是又有顾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若英短暂的两次恋爱都是失败告终,她的那位老乡真是古热心肠,在她搬进我这儿来前的一天里她还来要若英去约会,毫无疑问她又为她物色了一个。

我开始端起杯子喝牛奶,若英过来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的脸显得很粗糙,她的手是那么的细腻柔滑。她几乎看着我的喉结像一个开关上下跳动着,她的眼神里含着笑意。喝完牛奶后我会开始刷牙,洗脸,然后上街溜达。一天的生活从早晨的时光里就可以窥见它的单一,机械。只是在街上我可能才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譬如遇见一个熟人,街头卖艺,乞丐,街头游行,市政府门前人群静坐等等。铁皮鼠的偶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其中出门后的各种可能性中的一个。现在这些可能性铸就的事物已经很多了,多半是我兴致所至的产物,除了铁皮鼠外,还有一只鹦鹉,现已经死去数月,还有一盆宝石花,一盆水仙,一副板桥先生的字画,尽管是复制的赝品,但是我仍然喜爱,事实上在我的眼里那些东西没有真假之分,只有刹那间喜欢上与否这层区别。喜爱所到达的东西不仅仅是可指可触的实物,其实还包括有动作行为,譬如若英每天给我担在簌嘴缸上的牙刷,上面挤好了牙膏,譬如若英和我行房事时的害羞的情形,若英委屈流汗的样子等等,只要你细微的观察,身边的事实总会使你怦然心动的。若英仿佛又返回到了她的忙碌中,这些天来她的裁剪技术得到了一些用户的承认,若英是去年才开始学的,而且是跟书上自学的,就像有人照着食谱炒菜一样。事实上就是因为说起我的一个朋友老伴去世后照着菜谱度日的事情启发了她。若英说光靠我的退休金显然是不行的,企业现在流行搞买断,一万五就将人打发了。若英似乎对此毫无怨言,她也乐于回家,按照她的话说她已经厌倦了那些机器的轰鸣声。她说她应该学会一门手艺,为此她筹划了很长时间,总是想不出一个合乎自己的手艺,搞缝纫裁剪几乎是她的一个灵感,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她从床上霍的坐了起来,说了一声有了。缝纫裁剪于她不是件难事,再说占地面积不大,低成本稳收入。于是她就暗暗的买了裁剪方面的书。若英用她的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她开始的时候还裁剪大人的服装,后来全部改做儿童的了,愈来愈多的人对她小儿的裁剪术赞不绝口。现在每天午饭后就有很多人纷踏而至,靠近卧室的房间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匹,和成品了的小衣褂。从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衣小裤上你才能真正的感觉到世界一天一个样,才能嗅到生的气息。我已经熟识了那个黑头大剪在桌面上啃啮而进的声音了,它让我相信生活一直在持续,就像那把剪刀一直不停的剪下去。声音是那么清脆,若英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专著,她坐在高脚凳上,她白皙的脚踝部位支在木凳的横木背后,性感,诱人。她的臀部依然很浑圆,若英告诉我她们的家族里的女人大都是这样的屁股,她的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女人能生育。而现在我对这个话题甚至一个词汇都显得十分小心,稍不注意就会伤害到若英,其实若英和我都不能忘怀那个惨淡的下午,一想起来就钻心的痛,那是1992年,若英执意要一个孩子,她说有了孩子的女人才是完整的,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理论。她在这件事上是我唯一见到若英异常固执的一面,这给我的印象异常深刻。或许当时我的态度是显得无所谓了点,记得若英总是默不作声,与我较着劲儿。我27岁时当上了父亲,小婵使我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快乐。那种幸福感是永远忘不了的。后来小和的出生使我心惊胆战,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与其说小和是他妈妈李芸执意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医生在手术刀的帮助下从李芸的子宫里抠出来的结果。我想若英提出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表现出来的其实不是无所谓,而是一种莫名的玄虚和恐慌。当然最后我答应了若英,我不想若英在我的房间里像没有一样,没有笑声,没有呼吸,没有交谈,没有热烈的温存,这些我无法忍受。孩子很顺利的着了温床,在里面孜孜的生长着。这年我已经四十大几岁了,从没有想过我在这个年岁上成为一个老爸爸。其实自从小婵她们姐弟俩搬离后,我的儿女就像一个荒漠的空座。高脚凳是我从原来的房子里带出来的物件之一,那上面曾经坐过小婵,小和,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他们天真的笑声,和在房间里戏绕的情形。事实上,我经常对着这张高脚凳想象着这位置上会有一个突如其来而又在预料中的声音,喊我一声爸爸。我经常被自己的想象所打动,暗暗的流下激动的眼泪,其实我比若英更需要一个孩子。我们讨论着为孩子起名,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情形,若英比我更加喜欢以后生活的想象。她几乎陶醉了,手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的样子令我无法忘怀,那个时候在我们的意识里,孩子几乎像树上的果实一样显得垂手可得。一天下午,那就是我们不愿意回顾的那个惨淡的下午,我和若英走进了妇产医院,她将开始又一次的例行检查。其实这个时候已经在围保期了,可是检查的结果是胎心停止了,孩子在若英的肚子里被判了死刑。当时的检验报告书上写着的虽然那仅仅是一块25x25CM的肉,我们还是吓坏了,若英当时差一点昏厥过去,她右手支撑住了那个冰冷的桌角,她的目光显得呆滞了。我也不知所措,我记得检查的那位女医生看上去年过四十的样子,她显然看得多了,她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若英,也异常轻描淡写的说,你还年轻,可以再要一个,不迟的,不过现在就要打掉,否则影响下次的怀孕。医院里的走廊显得很昏暗,至少当时我的心境使我的视野呈现出这副模样,我被另一个医生阻拦在一道蓝色布帘外,布帘上污迹斑斑。然后我听见里面若英痛苦的尖叫声。又过了一阵若英才踉踉跄跄的过来了,她几乎掀开布帘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伏在我的肩上,我们坐在医院底厅的那长椅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像一辈子似的长。若英才缓缓的说,我们回去吧。按照医生的要求,刮过宫后必须一年之后才能要孩子。在这个一年间,若英几乎是修复着自己,若英在这一年中的变化也最显著,她原来的十分的快乐就因此减削了七分,事实上我也感觉到她的另外三分快乐也是显得有些勉强。一年几乎是在苦熬,365天使我几乎过完了整个一生。第二年春上我们又有了孩子,若英也仿佛回到了生活之中,鲜活活的阳光把若英照的就像画中洁白而又红晕处处的圣母。一天早晨起来,若英走过客厅进入卧室,然后欣喜无比的对我说,我那个停了。我大大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像一张松了弦的弓软在床上。我们不得不比以前更加小心的呵护,明显的减少了房事,一个月大概只有一次,而且都是采用后臀位。据说这是孕期唯一可靠的性爱方式,我们不想因为那片刻的快乐,换来一大片的痛苦。我们小心翼翼的生活着。为了迎接若英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我们再次为之起名,我为若英买了新的平底布鞋,我还不惜变化花样布置房间,总之在一切细节上营造一种新的氛围,我不愿意那个惨淡的下午渗透进来,也不愿意若英那天苍白无力渗透进来。我们就像第一次就要做父亲做母亲那样,那样的心态,那样的快乐。应该说我在那几个月里费煞了苦心。但无论如何,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若英仿佛回到了生活之中,鲜活活的阳光把若英照的就像画中洁白而又红晕处处的圣母一样。这就够了。我们开始静静的等待,孩子在里面像颗豆粒成长着,在这期间,若英的老母亲上来过一两回,他的父亲在若英三四岁的时候死于一场意外,具体究竟何因,若英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她父亲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她的老母亲第一次来挎着一个竹篾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鸡蛋,第二次带来了两三个老母鸡,无疑这一切来补贴若英的身体的。事实上他们的家族对我这个人物没有多少异议,相反倒认为若英找到一个当官的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事实上,我算什么官呢,也就是当过几年的厂长。在我的内心我从没有以此为之炫耀过,其实我的家族才是我有时候的冥想中感到骄傲的成分。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它只存在我的回忆和想象中。就像我们静静等待第二个孩子坠入我们家中的这段时光只能保留在我的脑海里一样,我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去遐想,去品嚼。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我们有时候还会在医院鲜花夹杂的甬道上碰见那个麻醉师,麻醉师的表情看上去总是非常古怪,事实上我知道他也许觉得这不可思议,若英把胳膊套在我的胳膊弯里,第二次遇见的时候那个麻醉师总要绕道行走,我们似乎给他的难堪玷污了他的声誉一样,显然这样的人太过于自以为是了点,我对这样的人物历来很反感。我想我从单位上早早的下来,其实也包括这一点,现如今自以为是的人又愈来愈多了。围保期检查过后,第二个孩子给我们带了不少快乐,尽管那还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肉团,但我们感觉到这种快乐是实实在在的,没有玄虚的成分,因为围保期检查得很顺利,我们似乎看着若英的肚皮稍稍的弓了一点一点起来。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了房事,每次我要的时候,若英总是摆了摆肩膀,她说医生交待了,不行。医生的话切切实实的成了她的挡箭牌,盾总是抵御住了茅。孩子在肚里三个月的时候,异常娇嫩,稍不留神就会蹓掉。我不让若英做任何事,我几乎承担了一切,尽管如此,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若英至今仍为她那一跤懊悔不已。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不可原谅,医生请我们不要再费心动骨的了,一切都是枉然的,若英那一跤摔得不轻,再加上刮过宫的事实,又再次流了产,医生当时为若英做了详尽的检查后才得出结论的,医生认为若英不宜再怀孩子,有了也会掉掉,这是那医生的原话,冷冰冰的,显得那么毋庸置疑。她当时差一点为此自杀,她在一段时间内不停的说着自己当时待在床上就好了,待在床上就好了。她的意思是当时如果不下床的话,她的脚就不会踩空,不会踩空就不会摔倒在地,不会摔倒在地就不会流产,不会流产就不存在那句冷冰冰的判断。这可是一个真正的噩梦啊。好在那段时光已经熬了过去,我现在看见若英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愿去回头看看,我甚至有一段时间都不敢看她曾经呆坐在的床沿,仿佛一看就看到了若英失魂落魄的样子。剪刀剪布的声音显得很好听,那里面蕴含了某种难以言传的东西,我想她找到了其中的乐趣。那些小衣小褂无一不投射出若英的智慧,她可以说想尽了法子使衣服的款式和式样新潮,而不失吻合孩子的童心。她裁剪术显得出人意表,令人感到眼前一亮的那种精彩。下午的时候有很多陌生人就会坐满了我家的客厅,甚至有的人还坐进了卧房里,他们无一不是为了孩子的衣服而来。他们夸奖着她的手艺,我相信全城的人都来定过若英做的衣服。我也有理由相信若英是全城儿童服装最好的裁缝,一年四季她开始忙碌个不停,像一架机器开始了良性的运转。与她整天呆坐喃喃自语相比,我当然愿意看见她像一个真正的裁缝那样,比划着尺寸,用着彩色粉笔靠着尺子滑来滑去。有时候若英会产生一些幻觉,她嘴里念叨着孩子的名字,小冕,小泉,小冕和小泉分别是我们,我和若英的两个孩子,他们应该相差一岁。她念叨着这件给小泉这一件给小冕,我曾经一度以为若英因为孩子的问题不仅仅伤了子宫,还伤了脑子。若英跟我说过,她的确被自己的想象迷惑了,他们仿佛真的存在那样,在她的腿膝间环绕。好在这些不算太正常的情况多发生在晚上,坐在客厅和房间里的陌生人都走了之后,再说她的念叨不很长,可以说比较短暂。就像一个人说漏了嘴后的那种情形。若英伤了脑子自然就变成了无稽之谈,若英好端端的使我更加对之怜爱不已。若英第二次自杀发生在秋天,由于季节的原因,小孩的服装的需求逐渐的下降,夏天那阵风火劲过去了,这影响了若英的事业心,她感到了一种失意。事实上,这个情况很快就改观了,可是若英还以为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衰竭了。可以说那不过是一个季节换季的间歇而已。她在一天的傍晚,用裁剪刀给自己的腕上了来了一刀,幸亏她对人的血管组织缺乏了解,她的腕动脉没有切开,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流了不少的血。血将那块长长的铺板染红了,其中一块白色的布匹染成了红色,我那时候正好从外面回来,我记不清楚自己是去散步还是有什么事情的,我吓坏了,赶紧送她到医院,她的脸像一张白纸,那几乎是那天傍晚屋内唯一的光亮,我记得若英喏嚅着说,你看,我没有一点用处了,我要死了。我看着若英的背影,时常会不其而然的谴责自己,我的谴责主要是我从来没有给若英以真正的幸福过,她从那次在厂里的机房和值班室开始,一直到现在。现在主要的困扰似乎更加严重,我不能好好的和她过上性生活,无论从哪一方面讲我都没有给与她满足,至少我这么认为的。性生活的和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鲁,沮丧,和柔软。我现在都不敢面对镜子,镜子中的我日渐陌生,似乎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差强人意。当然我不镜自照我也知道自己开始衰老了,这是自然之理,头发里的白发愈来愈多,牙床开始松动,有一次我从梦里梦见啃啮土豆醒来后才知道板牙掉了一颗,现在另一棵板牙也开始摇摇欲坠了。我现在每天吃饭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谨慎行事。脸上也开始有老人斑了,眼袋松弛,颧骨高凸。我每次和若英上街,人们总是误认为我们是一对父女,我们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愈来愈像。事实上,变化就这年把年开始的,其实我以前不是这么老相的,我的模样要比我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以前似乎有某种支撑,现在一下子消失殆尽,就像一把坏了伞骨的伞那样。若英的蓬勃时常使我倍感矛盾和痛苦,若英总是在枕头边安慰我,可是我终究是一把没有用的伞。我多次鼓励过若英多出去逛逛,多交交朋友,和我老呆在一起,都有老人味了。我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的好意遭到了若英的反对,若英发誓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谁也甭想掠走她,她的肉体和她对我的爱。

若英放下了剪刀,掉头问我,怎么样准备好了吗?我说准备好了。事实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只是一些日常用品而已。好吧,我就来,剪好这一剪,我就来。她临出门还不忘记手头的工作,可见她对这项工作的热爱。我们将一起到青城去,票已经打好了。到青城几乎是我暗暗中策划的,事实上我酝酿已久,从我回家歇着以来还真的没有像样的出一趟远门。这一次出行的确隐含着我的一些目的,这一切我都需为若英考虑的。起初我想去一趟首都或者省城,最终选择青城主要是考虑到我年岁已高,来回奔波不易,既要玩到乐处又要考虑到便利,青城自然是首选城市。火车从罗城到青城有两班,上午10点半启程,下午4点钟到达。还有一班是晚上9点钟出发,凌晨四五点钟到站,因为拢边的小站时间稍微长一点。我们毫无疑问选择了早班车。车票两天前就定好了,现在放在我的衬衣口袋里。3路车站离我们的小区不远,我们拐过两个街角就可以到了,街上的人很多,有很多人跟我们的行头一样,一两个旅行包,一顶遮阳帽,还有左顾右盼的心情。我们开始等车,巨大的广告牌亮着灯,上面一个几乎半裸的女郎正在吸烟,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香烟广告,女郎的玉葱般的手指和涂的血红的嘴唇超过了她的其他部位的吸引力。她的眼神富有挑逗意味,街上的车和来来往往的人仿佛都在她轻佻而自信的掌握中。若英几乎像劫持着我,我感到我的胳膊有点夹痛,可是我不愿破坏这点爱意,我忍受着,看着对面的教堂,圣保罗。我5岁的时候,或许是七八岁吧,曾经和我的父亲去过几次的,里面静穆的气息至今一想起来便环绕我的左右,那次我穿过那些高挺的建筑的阴影,手紧紧抓住我的父亲。我依稀记得我父亲跟我说,每一个人都要来的。当时我不明究里,事实上我现在才稍略领悟到一些什么。罪衍从来没有离开过任何一个人,离开的只是忏悔的机会。我想到了我的18岁,我在一家叫德全的澡堂的水蓬头下,感受到了一种难抑的冲动和惊慌,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若英站在我的旁边她或许看见了我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圣保罗的轮廓还是过去印象中的那样,只是碧绿的树丛中又有几个崭新的尖顶,神学院的学生还有更多的人进进出出。公交车在密匝的浓荫中托着电辫子过来了,车门晃荡一声的开了,然后响起自动售票机里那个机械的女音。无论怎么样,我其实怀念那个脸上涂得很厚的女售票员,她们操着地方普通话,手指间夹着一条条折叠着的人民币,人民币上面占着甜蜜的吐沫和肮脏的油墨。其实在更多的时候我生活在我内心的那个城市里。我慢慢的坐了下来,若英等我坐好后,她才坐下来。车上的人还不是很多,3路车的终点因为是火车站,因此大部分人都是挎着行李,随时都准备上车的表情,他们都紧紧的拽住自己包袋。窗外明媚的阳光中闪过无数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车子显得缓慢而又条理。更多的人塞了进来,慢慢的过道上一个一个的填满了,若英在我旁边,几乎在我的肩上,说幸亏没有从鲇四路上,事实上我们开始就准备从鲇四大厦跟前上的,鲇四站几乎就在大厦的门口,那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从香樟树跟前出发这几乎是我的偏好。因为这个香樟树是我的祖上遗物,以前它是挺立在庭院中的,我小时候在它的跟前嬉戏过。而现在庭院的部分轮廓在城建地图的毫不保留的涂改了方向。香樟树下现在仅仅是一个街道,更多的迹象表明,它正日趋繁华。我之所以从鲇四路上车,确切的说是从香樟树跟前上车,只是要自己体会那种离家的感觉。若英她主要是担心我没有座位,没有座位,我一个老年人一路站到终点站无疑是一个难题,现在的年轻人是不会给你让座的,他们听着耳机,嘴里嚼着薯条,眼睛瞟着窗外,老年人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车子又停靠了下来,门哗啦一声。拉住铁栏杆的那些胳膊由于惯性不由自主的前后推搡着,然后车子里便充满了埋怨和叽咕声,甚至也有人尖叫。我们的座位离司机的驾驶座相隔五六个座位,其中包括那个面向座,也就是在司机座后那个座位上的人脸是朝我们这个方向的。那个年轻人开始翻看一阵报纸,他的脚下好像是一个手提箱,报纸上内容几站路的功夫很快就看完了。他抬起了头,起初是那样自然而然的抬起来头,忽然我看见他的眼神一亮。年轻人的表情很显然是被他的视野里某一样东西吸引住了,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若英,若英出门前略略的花了妆,这个时候用美艳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若英的脖子更具有吸引力。年轻人开始转眼看看窗外,窗外的街景在他的眼睛里茫然穿梭着,他显然是有意识的开始观察起来,尽管他慢慢的转过头来,正眼看着这边的动作很细微,还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站在我的旁边的一个家伙,四十来岁,留着平头,方脸短须。他开始手抓住过道上的横杆,后来由于在有人上车时,拥挤的时候他便换了一个手势。我敢断定那个家伙不失时机的将手抓住我们面前的座上的横杠是因为他可以更方便了去看若英脖子和下面的乳沟。我几乎听见那个家伙粗粗的喘气声,若英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毛啦啦的手上还有一个耀眼的戒指。若英显然在走神,她在想什么呢?或许她注意到了前面那个看完报纸的年轻人了,否则她的脸颊这儿有了一丝红晕呢。年轻人这个时候没有再转头向窗外了,他比刚才要大胆的多,热烈的多。我的猜测肯定没有错,在我们的前面有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紧在我们前座的是两个男的,头发已经染过,他们正在交谈着什么,在偶尔传来的话音里好像是谈的摇滚音乐,也好象是某个迪厅发生的事,我不敢确定。在他们的前面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岁大概四十岁左右,女的已经满是白发,他们似乎疲倦都不知不觉的一个伏着一个仰着头进行短暂的瞌睡,我注意到他们肯定不是一起的,男的是在云南路上的车,而女的几乎和我们同时上的车。再前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在车座上依偎在一起,旁若无人的咬着耳朵说话或者亲吻。再过去便是那个看报纸的年轻人,他的包几乎夹在那对情侣和自己的膝盖中间。很显然,他注意到的对象只有若英,他的视线从那边过来停留在若英的脸上。若英的细微的变化表现在她转过头去,不再向前方看,若英似乎忘记了什么,譬如和我的交谈,或者做些小动作,捏我的手啊之类的,她甚至忘记了将头依偎在我的肩上。我开始看到若英又转回头来,那个小伙子的视线有准确无误的照射在她的脸上。若英低下了头。事实上,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还在向这边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我想问若英是不是认识那个年轻人,可是我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从这次出行去青城,我实际上是在创造某种机会,因此我倒希望她真的认识他。这点愿望和我们出行的目的不相违背。在那个有毛啦啦的手的家伙的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看情形他们是中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他们谈论着然后哈哈大笑。到了散子街的时候,他们说笑着下了车,消失进阳光和人流中。我继续注意到,年轻人柔和而执著的视线较之那只突兀的毛啦啦的手,我更喜欢前者,他至少使我处在某种惊喜中:若英毫无疑问是动人的。若英低眼的时候她的长长的睫毛使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人了,而且她的细微心思正在上面惊颤着。她似乎对那边过来的热辣的视线感到意外,和不知所措。车子拐弯的时候,车子全身一震,若英像是短暂的幻想中醒了过来似的,她慢慢的将头靠了过来。同时将手挽住我的胳膊,我再次的感觉到了一阵夹痛。这似乎是她忽然间记忆起来的一件事情。然而这点痛疼我又一如既往的继承了下去。我不得不摇头笑了笑,车子还在行进着。我看了看若英,若英已经闭上了眼睛,很显然她已经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了,无论它多么蛊惑人心。

下了车后,很快穿过火车站阔大的广场进了候车厅。候车厅里回响着一种隆隆的回音,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那儿坐着,事实上,相对一个偌大的候车厅,里面的人影相对来说要稀攘的多。我们很容易的找到了一个座位,若英还是依偎着我,她的视线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缥缈,我忽然间意识到这个时候我再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此刻想着什么。这个年轻娇媚的女人几乎要横躺在我的怀里,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这个忽然而至的感觉和念头几乎吓了我一跳,我甚至怀疑起我到青城的根本动机,我觉得自己这么去做,无疑是一场阴谋。一个老年人狭隘的阴谋。我感到若英在搬动我的手指,她将我的手指板直,弯起,扳直,弯起。过道里充满了行李箱的车轱辘声,还有清洁工不停的扫帚声。身后的椅子上还有人们的低语,而远处喧哗着模糊的声浪,头顶上的荧光屏上滚动着车次和时间的字幕,若英说话了,她说,我其实并不想出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头的事情很多。其实我们在门口早就留下了言:出外两三日,衣件容后再取,请原谅。可是她还惦记那些小衣褂还有她的客户。我说,既然来了,就来了,我劝导她应该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要比她的剪刀和小衣褂们精彩。若英喃喃了半天,我几乎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大概还是她的迟疑不决。好在开始剪票了。很快我们捏着票根上了车。并且没有费什么神就找到了车上的座位。那是我们的座位,若英还是靠着窗,她的视线盯着外面的水泥柱和旁边的露出的一节铁轨看,铁轨亮沉沉的,行李车在上面呼啦啦的行走着。在我们的对面坐下了一个年轻人,岁数三十出头了,由于离得近,要比刚才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年轻人更加确凿点,我几乎看见他脸上一个小小的痣粒,和眼角这儿的细微的鱼尾纹。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若英一眼。他轻轻的啐了口气,很显然他担心过自己赶不上火车,他的全身包括那个红色的挎包一起松弛了下来,他伸直了左腿,几乎将腿脚伸到了过道上,然后他用他的左手将左口袋里的一块手帕掏了出来,擦完额头的汗后将手帕放回口袋里,之后才将腿收了回来。就在他慢慢的靠到了边上的时候,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女人瓜子脸,稍微瘦削,但是眉眼间还有妩媚之色。她将背上的孩子往上撮了撮,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手里捏着票根。很显然她的座位是靠里面,她念着她的票号,那个年轻人只好屁股挪了挪,然后又偏腿让那背孩子的女人进位,孩子的屁股几乎擦过年轻人的头脸,他稍有反感的向一旁低下身子。事实上小孩有点病焉焉的,她几乎填满了年轻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空档位置,他没有说什么。他的身子半侧半正着。视线忽而落在我们的茶几的腿上,其实透过茶几的腿间隙可以看见里侧若英的腿,我相信若英瘦削而性感的腿部肯定吸引了他,他将视线落在茶几上的那个铝合金果盆里,很显然就是一种掩饰的需要了。然后我看到他的视线又滑了下去。若英正看着窗外,至车子开动后,她还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她双手抱胸,眼睛盯着窗外飞动起来的事物上。中午的窗外,飞驶着一片白光。在对方的眼里我们或许就是同座的陌生人而已。事实上这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看若英沉默着,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对面的那个孩子脸上苍白中有一丝无力的红晕,她的嘴唇有点干,她喏嗫着什么,她的妈妈听见了,很快就将矿泉水送到了她的唇边。孩子喝水的时候,她的眼神似乎有了点精神,她打量着对面的我和若英,然后又斜眼去看他们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正看着过道上推过来的餐车,狭长的餐车后一个白脸的女服务员尖尖的叫着矿泉水,稀粥,腊八,和小报的名字。我们自己备了点干粮,也不多就中午一顿。我们主要是对车上的饮食卫生不放心,其实价格贵一点倒无所谓的。餐车迟迟缓缓的过去了,年轻人上看了一眼女服务衣服里高挺的乳峰,下看一眼餐车里瓶瓶罐罐,看样子他并不打算为他的饥饿和无聊化一个子儿。他继续左右看着,餐车过去后,他又看了看女服务员的浑圆的臀部。那个臀部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乎顶着餐车向前又移了过去。看得出来此人行走于江湖多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老练和娴熟以及满不在乎。他再次看了看若英,这次是看了看若英的脸,而不是茶几后若英的白玉似的腿。若英依旧曲臂抱胸侧脸看着窗外,火车正穿过阳光的田野,对面的孩子闭上了眼睛,她显得很疲累,嘴角还有矿泉水的水印,她的妈妈用手抹了抹她的湿漉漉的下巴。我看到若英的嘴唇动了一下,她刚才显然看见了孩子潮湿的下巴了,她现在似乎又陷入了沉思。我担心她这个时候是不是想起了小冕和小泉,那两个孩子使若英陷在情感的泥沼中多长时间啊,可是我又不敢问,倘若她在想着其他的心思,我不是反而提醒了她吗?我不敢动弹,这是最好的选择,我默默中偶尔向若英这边瞄上两眼,我的眼神或许在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看来我也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年岁已高,兴致倒不减嘛。那个家伙或许会这么想的。若英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的嘴唇擦过点唇膏了,亮亮的,但抿得很紧,仿佛在赌气不说话。若英刚才在候车厅的塑料椅上神情消失了,她像一个真正的陌生人,这令我感到又一阵恐慌。我想象着她到站后,如何一个人离座下车然后独自一个人从广场的人群中消失,像水滴消失进水一样。或许有可能我会在某个街头再次看见她,她正手挽着另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正甜蜜和美的在散步,他们边走边谈,我几乎听见她的笑声。忽然车厢里的广播响起来了,这打断了我的想象,我无法接着刚才广场上的散步继续想象下去,广播里先播了一通注意事项,然后便是一段音乐,音乐似乎潮辘辘的,显得很低迷,事实上一点不好听,但是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他好像很乐意这种旋律,他开始嘬起唇低低的跟着吹哼了起来,同时他翘起的腿在空中弹动着。那个孩子并没有睡着,她皱了皱眉,广播里的音乐不适时宜的打断了她的睡眠。她的妈妈脸色一直阴着,她脸上的瘦削和眉眼间透露出来的妩媚之色可以知道她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刺激,她眼睛也盯着窗外,从给孩子抹过湿漉漉的嘴巴后她就一直这样。侧脸的表情和几乎有点发呆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的疲累,但是她不选择小眯一下,而是选择一种无望的遐想。忽然若英站了起来,她看着我将膝盖挪开,然后从那道空档里走了出来。年轻人看了看她的脸,若英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她回望了对方一眼。她开始走在过道上,在这个时候我才看见若英的身材是那么匀称优美,她的臀部在她的走路的时候更显得生动,活泼。她向厕所方向走去。年轻人看见我的视线一直尾随着她,他决定和我这个老头说上了两句,他首先舔了舔嘴唇然后说,不错啊,条子蛮正点的嗷。话音里显然有点油腔滑调,他大概认定我和若英是没有什么关系,也大概认定我和他一样喜欢眼睛粘在漂亮姑娘的奶子和屁股上。否则的话他不会这么说,现在因为有了同道的快乐感,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正经的人在一起很快就会相互肆无忌惮起来的。因此他说完几乎侧身回头向那边看去,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和他。若英还站在那儿,看来厕所很忙。果然不一会儿,若英又返回到了座位上,她从我的膝盖前走过的时候仍然一声未语,她静静的坐下,然后又恢复到刚才凝望的状态当中去了。我感到了口干,这是我忽然间意识到的,同时我感到了屁股有点麻,这是比较常见的情况了,我决定站起来动一动,活络一下血脉,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水杯,然后我就离座去锅炉跟前弄点开水来。锅炉几乎靠着车厢过道门,它和厕所在一节车厢的两端。我走在过道上的时候,腿起初有一阵发软,不过稍后就好了,我从过道上走过去,两侧火车座上的人有的在看报纸,几乎将报纸盖在了脸上,有的在打牌,牌在桌面上弹跳着,有的在扒拉脚丫,有的眯着了,有的无目的的张望着。连续有几排坐着的是穿着统一军装的人,象是海军,又象是陆军学员。他们有的摘了帽有的没有,他们也在打牌,时不时的哄闹一两声。火车的窗外阳光携带着田野村舍树木河渠静谧的飞奔,飞奔。我向那边靠了过去。人很多,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个杯子样的盛水器皿,水龙头淌出滚烫的水,持续的听见水热气腾腾的浇沾着器皿的响声。一个一个的杯子将口靠过去。就在我等水的间隙里,我从人缝里看见对面的车厢里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好像是小婵。背影看上去像极了,我突然有一种想喊住她的冲动。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啊。可是我又觉得仅靠背影显然是不能断定的,倘若喊错了人那就显得鲁莽了。但是另一层顾虑很快把那可能的鲁莽冲得无影无踪。因为问题的关键是,即使那人是小婵,小婵会不会理自己,即使是在一次意外的火车上。小婵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我只听说他们兄妹俩分开了住了,事实上我去看过几次,小婵总是摔门将我拒之门外。他们看来是一辈子不想原谅我了,在我的有生之年,他们大概都不会理我,我经常为之黯然神伤。我只知道小婵谈了好几个男朋友,我总是向别人打听他们的情况,小和还在念书,当然他们的一些费用我都给他们了,他们有一个存折。我和儿女的联系至现在还是维系在那个存折上的,一到时间我就将钱汇到了那个账号上去。小和的书据说念的不错,我跟他的班主任谈过,他说小和上大学没有问题。他的班主任是我的小时候的朋友,后来又同窗过几年,小和的消息他总是全盘告诉我,好在小和的情况一点也不糟糕,否则我都无法做他的工作。小和去年冬天还给我写过一封信,信的内容显然是有感而发,他在信中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李芸还在,他回忆起那个时候的餐桌,这个孩子的记忆力惊人,他还记得我曾经给李芸包扎过手指,那是她妈妈不小心切菜的时候切上了。孩子在信中说那个时候一个家都和美啊。而这一切转眼间就变成了回忆。这孩子似乎比他的姐姐好要善解人意,他在信中只字未题我和若英的事,他只是一股的回忆,最后他说是在晚自习的空档里给我的写信的,他说外面的冷清的月亮和室内日光灯管的电流声驱使他拿起笔来的。孩子在空档一词的下面还加了一个着重号,从这点上看,小和的细致让我还放得下心来。小婵的事情似乎一直不怎么妙,有人告诉我小婵身边的男友总是不停的更换,像换衣服一样,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寝食难安,我想起李芸临死前说要好好照顾他们的话,我不由自主的感到内心的愧疚。最令我担心的是小婵会交上社会上一些二流子,我时常从报上读到我们这个城市的二流子正如沉渣泛起,动辄杀人越货,抛尸荒野,或者翻墙入室,劫人劫色,甚至当街抢劫也不乏其例。我记得有一次我冒着被小婵顶撞的可能我还是去过一次,我上楼的时候,心里策划着在小婵摔门前该怎么开口,到这种地步我也毫无办法,我准备装出来取东西的样子。记得门敲了好半天才打开,小婵在开门时我听见她嘀咕着说表数不是写在门上嘛,果然在门上用粉笔写着2248。很显然他将我当成了抄火表的。忽然她像是看清楚了什么,她的脸上的表情立即显得仓促不安,和一丝突然而至的怒意。她当时想立即关上门。可是我已经一脚插进了门里,我说我来取东西的,取完就走。我当时的声音很大显然是我自己壮威以期小婵能被爸爸的尊严惊吓住。小婵松开了门,侧身一旁。我进了去,屋子里显得很凌乱,可见小婵是不怎么善于家务,我几乎看了所有的房间,包括卫生间。我当时搜寻我要找的某种东西,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搜寻房中某种可疑的迹象。那天至少我对两处地方心存疑点,一个是卧室,床还是先前我和李芸睡的那张床,这从那个挡板雕花还能看的出来,其余的面目全非,床单已经换过,上面放满了东西,譬如小婵的心爱的布熊什么的。枕巾看上去有点脏了,上面还有一两根长长的黑发,那肯定是小婵的。卧室里的疑点主要在那个枕头,枕头下的像橡皮套一样的东西露出一角,很显然那是慌张中放在枕头下的,至少也是粗心所导致的那样。还有一处是卫生间,卫生间里的玻璃拉门关着,可以依稀看见里面浴蓬头的影子,此外我似乎还看见另外一团影子。我遏制住了自己的莫名的冲动,那种冲动掺和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怒火,我当时从卧室的书橱里拿走了一本书,我强忍住心中的怒气翻动着书页,样子看上去书确实是我要找的东西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婵说些什么,最后我踌躇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离开的时候狠狠的摔上门,我故意想用重重的摔门上告诫了女儿小婵的个人生活。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也没有想去过,我不想看见小婵已经将房间里的所有一切弄的凌乱不堪,重要的是我担心进门后看见让人尴尬的事情。女儿小婵的私人生活显然十分的放荡,这么些时日以来,小婵几乎是我的一个陌生人。我关心她就仅仅像看着一个空壳的皮影而已。现在我喊住她,如果不是也就罢了,如果是的话,以小婵的性子她完全可以在车厢里人稠的地方给我难堪的,她可以当面不理睬我,甚至会破口大骂,她会的,这个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想到有一次在街头和若英散步遇见了小婵,小婵当众就骂的很难听。那个时候她正好像是她没有了工作的时候,她那天几乎要和若英在街头撕打起来。我一想到那一幕就心怵,我再一次的向那边看看,小婵的身影进了火车座。然后给另一个瘦高个的影子挡住了。水很快就注满了杯子,杯口开始烫手。我小心的擎着杯子向座位上走去。我终于看见了那个孩子,孩子脸颊还是红红的,整个身体软塌塌的,她的妈妈又给她喂矿泉水了。孩子的下巴再一次的潮湿了。若英不在位子上,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也不在,那两个空空的座位是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强作镇定坐了下来。若英上哪儿去了呢?我看了看过道的那边,厕所门口人已经少多了,但是没有若英的影子,是不是她已经进去了呢?我猜测着。由于离厕所那边不是很远,我坐着完全可以看见那边的动静。那个年轻人的包还在座位上,看样子里面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否则也不会随手放在靠过道的座位上,很好顺手牵羊的,也许年轻人已经请小孩的妈妈照看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只得坐在座位上静静的喝水,水还很烫,就像现在的情形有点让我棘手。我继续盯住厕所那边,厕所的门开了,先是左边的那扇,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太,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系好裤带,嘴里咬着一根红色的布带。然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进了去,我几乎听见门框上的金属门的碰合声。右边的那扇门开后我的想法落空了,若英并不在里面,而是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用潮水抹了抹头发。他几乎还没有回过神来,门就关上了,原来是一个男孩从他们的腋窝下进了去。我既没有看见若英,连那个对面坐着的年轻人的半个影子都没有看见,我忽然的被一种不妙的联想抓住了。我想起了1967年的事情来了,这是突然出现在我头脑里的一幕,大概同样是火车的缘故吧。当时火车里到处的都是人。像一个个木塞子一样。斗志昂扬的木塞子。忽然厕所的门被撞开了,很多人都想涌进去,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怎么也不能容忍一对红卫兵亲嘴的事实,这的确是真人真事,男的女的我都认识,在我们家的那条街上。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红卫兵头子候起春的话,他的话极具煽动性,这对狗男女玷污了这种伟大的时刻,人民绝不答应,毛主席也决不答应。候起春去年夏天已经去世,当时他那么煽动了公众的怒火,齐明和他的女友一起被活生生的扔下了火车。谁也不知道今天他们还活着没有,大概是死了,作违背人民违背毛主席的事的人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是晚上,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是山川还是桥梁还是河流,黑咕隆冬的,所有的人都怒火中烧。火车行进着,若英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打算去找一找,可是我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或许我的忐忑不安的样子被小孩的妈妈看见了,她瞟了我一眼,说,马上回来了。她的语调和话音里似乎含着一丝嘲讽,她言下之意是你老色鬼还一刻离不得啊。过道那边的座位上坐着的看上去是三口人,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中间还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孩子大概一两岁的样子,他几乎站在夫妇间的空档上,他手里正抓着一个赛璐璐小球,那个母亲银盘脸看上去比较丰满,她扶住孩子幸福而满足的望着他,孩子认真的玩着。我这个时候才完全注意到他们,或许是我刚才的注意力都伏在了那个对面的年轻人身上了。我听见那个年轻的父亲几乎笑了一下,他的笑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虽不夸张,但是里面含着应和似的快乐。我低下头,再次嘬饮了一口水。我对对面病孩子的妈妈的话置若罔闻,我只能这样,等着若英回来,我甚至在考虑若英落座后我要跟她说上几句,以示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所误会的那样,我更不是什么老登徒子,而是这个性感妩媚的女人的丈夫。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会暗示若英像一个妻子那样小鸟依人,依偎倒我的肩上来。我继续向那边张望着,那边的过道闪着粗砺的光芒,从那边的车厢过来一个人,正是我们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他几乎从几个候厕的人缝里挤了过来,向这边过来,他的脸上似乎春意荡漾,眉眼间有一种显见的快乐,他走起路来的弹力看的出来,他十分的自在和满足。很快,他走过来了,然后坐到了座位上。坐下来之后,他一直没有看我,其实我从他向这边走过来直到坐下我一直注视着他。可是他似乎胆怯于什么,又好像其他什么的事实抓住了他的内心,他几乎短暂的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忽然间想出什么,再一次的将腿斜伸出去绷直了,手伸进了裤口袋,拽出了一只手帕,他揩了揩手,手潮忽忽的,不用问,他刚刚用过厕所。我注意到他的手帕却不是上车后不久擦汗的那一条,而是色彩有点粉的一条。他揩完了手,他的那种表情仿佛刚揩完他裤裆里的那根东西一样。他边揩边自顾自的说,厕所还真他妈的忙,跑了好几节车厢才看见一个闲的。他把手帕放进了口袋,然后将他的红挎包打开,开始看起一本地图。自始自终他都旁若无人的做着这一切,他的神情让我有点嫉妒。若英会不会?譬如她刚进去他也进去了,因为那里闲。没有人注意到,即使若英会喊,那家伙或许很快就捂住了她嘴呢。既是有人听见若英的声音,愿意管一管的话,他或许会说若英是他的女朋友,那样一来,没有人会管他们的事了,谁会愿意管人家的私生活呢,然后若英没有办法了,她只有任由那个畜生干了,我甚至不敢再往下想下去,猜测的深渊使我有点无端的紧张起来,若英,我嘴里的小声的念着她的名字。我感到了自己不能抑制的心跳,我再次啄了口水后额头上的汗珠全出来了。这时候我想起来自己乘车驱往青城的最初的想法,我不就是想让若英出来散散心,交交朋友嘛。我慢慢的松下了神经,我在考虑若英回到座位后我不会贸然的开口了,我不会问她去哪儿了,也不会问她渴不渴,我更不会暗示她靠上我的肩膀,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我正想着,若英从那边过来了,很显然她也是去了另一节车厢,找了一个闲着的厕所。她的步态轻盈,我装作没有看见,将头别向窗户,我觉得这样可能更加明智一点,我的目光迎着她或许会让她不自在,那样就不太好了,我看着窗外,窗外出现了山的影子,我看见了坡草,鸟群,潺潺的水和缠绕的藤蔓。我目光尽量装的悠远,总之我要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出来。但是我想我肯定做不来,我想我的脸色这个时候也不会太好,但是我没有办法,能做几分就几分吧。若英过来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脚尖,我挪开膝盖的同时,我仍然装出远眺的样子。若英习惯性的抹了一下裙子的下摆坐了下来,她的裙子是两侧开档的那种,有点类似于旗袍,还是今年流行的新款式。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做的唯一一件成人服装,她在上面作了一些改动,确切说是一些发明,可以这么说那些别出心裁的童装包含了一个母亲所有的爱的话,那么这件衣服浓缩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的智慧。我看见若英的耳垂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非常白皙,她的耳朵轮廓鲜明,她将一屡发丝别向了耳后,我看见白白的耳朵跳动了一下。我慢慢的回过头去,看见对面那个年轻人正在翻看他的地图册,他似乎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落了座的若英一眼,而若英仍然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微微侧着肩,脸向着窗外飞驰的白光。那个病孩子现在好像真正的睡着了,她的头耷拉着,嘴角有点溢出来的口水,亮晶晶的,全身倚在她妈妈的胳膊圈里,那个病孩子的妈妈似乎也半眯着眼,从那个细长的眼缝里她向若英看了看,眼神里有一丝羡慕和鄙夷混杂的情绪,然后又向我这边看看,她的细长敏捷的眼神使我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种有足够的把握将你们臭男人看透的意思。看那边的三口之家,孩子什么时候已经疲累了,已经在那个年轻的妈妈的膝盖上横着睡着了,他的头脸靠着窗户,窗户口明亮积聚的光芒在他的脸上闪耀着,而他的腿脚伸在那个父亲的膝盖上。他的父亲尽管也半眯着眼,但是看得出来,他绝对没有睡着,他的细长的眼缝里时刻都闪着捕捉什么的眼神。他的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的样子。我忽然间也感到了一阵倦意,疲倦有时候就象是传染病,我开始合上眼,在合上眼前的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若英的存在,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无端猜测和自己的妒火?我似乎没有多想,就睡着了。睡梦中我再次的梦见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搀着我的手,穿过无数条街道,无数棵树影,就像小时候去圣保罗教堂,或者去花园,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池塘,池塘里浮萍长得很疯狂,妈妈指着一个漂亮的女尸说,那是你的妹妹。我吓得快要哭了起来,我紧紧的抓住妈妈的裤腿,妈妈带我离开了池塘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是一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很暗,房间里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脸上蒙着一块白布,忽然间我就看见一张死人脸,死人脸打着皱,像一个失了水分的干菊。妈妈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看见那是李芸,在后来我梦见了好几个人,从一条雾茫茫的路上向这边走过来,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问妈妈,他们是谁呢?妈妈说,你再看看,后来我终于看清楚了他们是小和小婵还有小泉小冕,他们一个个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他们只是茫然的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看见他们了,原来是他们,我回头对妈妈说,可是站在我身后的确是若英,若英格格的笑了起来,我就惊醒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面前的格局发生了变化,若英正在和他们说着话,显然他们说了一个什么笑话,若英和他们都开心的笑了。我睁开了眼睛,那个病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她的脸上闪着少有的光彩,她的妈妈嘴角上的笑容还没有离去,那个年轻人大概早就不看地图册了,包放在膝盖上,抱臂在胸一手托着下巴,看着包上的某个纹路,整个身体好像都处在一种回味中。那边的一家三口真正的睡着了,这边的笑声没有弄醒他们,这时候他们的明亮的脸部一暗,火车进入了隧道。我眼前一点也看不见了,这时候我忽然间又捕捉到了车厢里的音乐声,我不知道它是否停过,但是它现在却清晰多了,并且变成了一种小步舞曲的格调。我努力的看了看我的左边,我想在这段黑暗中碰一下若英,给她一个小小的暗示什么的,请她不要有意无意的不理我,这不仅使别人产生误会,也是我们之间的误会愈来愈深的。可是若英完全处在黑暗中,她几乎完全融在黑暗中了。我没有看到她,我有一种不祥的沮丧感。很快,黑暗从所有的人脸上抽去,所有的人浮现出来了。火车开始到达青城境内,一刻钟后便靠站了。

我们从出口出来,站在广场上,若英站在我的身边,她将包换了另一个手,左手预备伸进我的膀弯里,我忽然间举起右胳膊在空中招了招,可是那边的的哥并没有理我,他径直将车开过来又从我的脚边过了去,因为那边那个三口之家早就招手示意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间会产生对若英那只伸过来的手给与拒绝,或许我还在为火车上的隐秘的事实不满,或许这些隐秘并不存在,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而已,但我似乎无法释怀,完完全很在乎的样子,就好像真正的发生过了一样。看得出来我还有点气鼓鼓的。我前天就和我的朋友成梓清联系过,他欢迎我去。广场上人来人往,很多人举着写着名字的牌子,不时有大呼小叫的相逢的惊喜声。我再次看了看出口处,我希望能证实一下我在锅炉跟前冲水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女的就是我的女儿小婵,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的半个人影。愈来愈多的人,大大小小的包,愈来愈多的腿。若英开始说话,她问我我的朋友会不会来接站。我说会的,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们上过山下过乡,交情不浅。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三四年前在省城一次招商会上见过,由于当时忙忙碌碌的,也没有细谈,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然后各自忙去了。我当时在选择出游城市的时候之所以选择青城,内中一个主要原因其实就是成梓清的存在。我在脑海里翻腾起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时我和成梓清去大刘庄找黄浩下棋,那个时候我们是棋篓子,白天干活,当时年轻,晚上还很精力充沛,我们几个人联合好,一个星期来这儿黄埔大队,一个星期去大刘庄。轮流转的意思。黄埔大队离大刘庄有好几里路,中间经过芦村,泛水。我们那天晚上已经到大刘庄了,可是没有找到黄浩,有人告诉我们说已经去你们黄埔了,我们就知道有鬼了。当时成梓清的消息比我灵敏多了,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黄浩和一个女知青好上了,据说是上海的。他当时站下来,骂了一句说肯定是和那个女的搞去了。无论怎么说,我们辛辛苦苦走几里路,他却去快活了。说着我们就回走了。忽然成梓清站住了,他的耳朵尖得很,我不明其里,这个家伙站在一个猪圈门口干什么。事实上我们是经过这儿。忽然,成梓清将手电一照,光团里有两个光身子。上面一个正是黄浩。成梓清说,你们两个要搞也应该到个干净得地方啊。黄浩听出来是我们的声音说,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成梓清立即说不要了,你慢慢搞吧。然后我们亮着手电就走了。这个事情到今天我一想起来还觉得很鲜活,我一想到我似乎还能闻见那个猪圈的异味,他们在那儿搞确实不是个地方。后来据说黄浩和那个女知青都留在了大刘庄,也有的说早就回城了。而另一个版本说黄浩和女知青都死了,具体死因也不甚清楚,大抵是被捉奸了,后来女的上了吊男的投了河。那个时候个人忙个人的,忙回城那段时间谁还顾得了谁。往事使我又不由自主得笑了一下。若英已经不失时机的挽住了我,太阳有点晒人了,我的额头汗珠下滚。我在考虑如果还没有人接站的话,我就直接找上门去。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广场的人这时候明显的少多了。他的踩着短短的影子仅直过来了,他操着一口青城普通话,说,您是裴祺阳先生吧,我是成总派来接车的。车子在那边,请跟我来。年轻人三十岁不到,动作很麻利,他对我们的辨认显得那么有把握,语气那么肯定无误,我想他肯定至少看过我给成梓清的照片,或者是合影。也许又是看见我们是老夫少妻吧,这是最容易辨认的,一个干瘪的老头,一个妙龄女子。他几乎抢过若英手里的那个包,事实上那个包并不重。我们穿过广场向那边泊车位的走去的时候,年轻人不停的介绍着青城的一些风景,同时不失时机的说着成总交待诸类的话,年轻人语言风趣,在拉开车门上车的前我们不时被弄笑了。上了车后,年轻人介绍了自己,他说他姓王,叫我们叫他小王就可以了。车子从人缝里很快挤上了一条广阔的大道。青城的变化很大,现在每个城市都这样,几乎一天一个变化。小王很热情的介绍着这个街那个道,以前如何现在怎样。我不得不频频点头。车子在过红灯的时候,小王都不失时机的讲些风趣的事情,譬如青城市的一些领导人的轶事,譬如一些歌星演员之间的绯闻,他的那种八卦口吻一点不亚于一个娱记,说实话我都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了。在车子进入到了澎湖路的时候,他还为我们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说了一阵交通路况,然后便是没有没了的歌声,因为若英一直沉默不语,或许她还在为我在广场上拒绝她的手生气呢,总之她不言语,几乎低着眉看着膝盖上绞在一起的手。她将她的一节中指扳直,弯下,扳直,弯下。因为歌曲的缘故,小王暂时的停止了他的啦呱,他执着方向盘显得很专注起来,车子拐弯了,有一两个小姐从车边上走过,她们的一截截腿肚和脚下的斑马线一样白皙耀眼。有过了好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小王很快的下车帮我们拉开车门,然后他对另一个站在厅堂门口的阴影里的人大声的说,来了来了,你领他们先上去。我将车泊好。只见那个人立即跳下台阶,走了过来,这个年轻人和小王差不多,也十分麻利,抢下了若英手上的包。嘴里说欢迎欢迎,然后便在前面引路。从出车门踏上大理石的广场地面的时候,我就看见面前的高楼,直入云霄。厅堂的辉煌直射门外,使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厅堂里开着冷气,地面光滑充满倒影,小姐们个个明目皓齿,白臂修身,喉音如乐。年轻人边自我介绍边说叫我小柳,柳树的柳,边侧身让我们走在前面,小柳领我们穿过厅堂,向东北角的电梯间走去。电梯呼啦一下,升的很快,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几层,数字在显示板上一跳一跳的。电梯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小柳,若英和我。我几乎听见自己的粗重起来的呼吸,我想自己大概不太适应了电梯,我感到心脏猛地揪紧了,但是我还是故作镇静,我不想在若英面前丢丑,我毕竟还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若英的呼吸比较而言要比我细的多,她站在我旁边,我感受到电梯里的光线辉映在她的唇角上,有些艳丽之感。若英眼睛盯住那个闪着27的红色数字看着,两手抓在一起垂在面前,她手上的包在小柳的手上,小柳也盯住计数器看。电梯里有点沉闷起来,我感觉到小柳不及小王话多,会逗人。他脸圆圆的,说笑起来缺少幽默感。好在这段时间极其短暂,小柳又恢复到他的麻利状,他在电梯间的沉默和脸上的冷光,与现在的热情一下子让人觉得判若两人。我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在我的内心保留一点好感,年轻人小柳将我们领进了屋内,屋内陈设非常豪华。小柳似乎认为我不知道这是总统套房,而连续说了几个总统套房这样的字眼,这让我原本保留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事实上,这是一种礼貌。一个人应该对另一个人的常识给与尊重。我看了看,事实上,我以前出差去外地所住的宾馆豪华程度不及这里的一半。我装出一种不是那么过分惊讶的表情,若英要比我惊讶的多,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很快我在若英的脸上捕捉到一种忽然而至的欢快的内容。小柳说,成总说了,让你们先住下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边你们可以去洗一把澡,驱除驱除坐车的疲劳,他指着卫生浴间的方向。很显然他在强调了你们一词。然后他找出了一个遥控器,他很显然已经对此轻车熟路,他按了一下遥控器,面前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几乎是安在墙里面的,一亮,电视里正放着法官,和审判席,小柳迅即又换了一个台,这个台正在唱歌,一个染着黄发的女子像一条蛇一样扭动。小柳又换了几个台,都在放在肥皂剧,又按了一阵之后他将遥控器交给了若英。然后他说了一句你们先歇着随即带上门便退了出去,我几乎要问他成梓清人在哪儿。他已经不见影子。高楼显得很高,我站在窗前向下看一眼,心便蹦蹦直跳,头有点发晕。过了好一会儿,这种恐高的情况才有所缓和。若英几乎恢复到了在家中照料我的习惯,她搀扶着我坐了下来,并且不停的用手抚着我的胸口,若英的动作还是那样细微,手还是那样的柔滑,我几乎还能感觉到她的手的清凉。外面的天空白茫茫的一片,下午的阳光照着云花。到现在为止,我和若英竟然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感到不可思议。原本我还是想说点什么的,譬如在她替我抚胸口的时候,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们互相一笑泯恩仇。以前我们都是这样,一旦闹点小别扭的时候,憋住劲努力不笑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先笑起来,然后就都笑了,之间的矛盾就此一笔勾销了。可是我这时候就是忍住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还在我的猜测动气。我在考虑怎么开口,巧妙的套出若英的话来,在火车的厕所上有没有故事。可是我想了半天,我想不出来怎么开口,我怔怔的任由若英的手在我的胸口上来摸来摸去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电话铃的声音显得异常清脆,它几乎吓我一跳,我看见若英的手也一哆嗦。我站起来去接电话。电话里正是成梓清的声音,他的声音有点明显的粗壮起来了,他说话间夹杂着哈哈的笑声。他说他现在正在开会,没有办法走开,请我不要介意。又一阵哈哈的笑声,然后他说会一结束就赶过来话旧,在他挂电话前,他还特意说了一句嫂夫人也来了吧。我肯定要见见的。见面再聊,见面再聊。说着然后挂上电话,电话里的哈拉哈拉的笑声似乎还在我的耳朵里回荡。我显然被他的笑声所感染了,我笑着说,这个成梓清。然后再次的坐了下来。然后小王进来了,他已经将车泊好了,并说他已经给成总那边汇报过了。然后他又关上门,说让你们歇着,坐车一趟肯定累得很,他关上门,随即又探头进来说,有事就按桌上的铃,然后说完就消失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桌上的铃,确切的说是一个按钮。像一个红色金边的纽扣。若英看着电视,大屏幕电视上的人几乎真人差不多大小,或许由于这个缘故吧,感觉到屋内一下子热闹不少。屋内仿佛也有了碰杯声,私语声,钢琴声,女人的笑声,鞋底移地声等等,这时候我们仿佛就在那里面,或者说那些人正在我们这儿,这个总统套房里。这种感觉使我们几乎维持到成梓青到来晚宴的开始,这多少派遣了那段时间内的无所事事,还有我和若英一下子找不到话的那种尴尬,我发现这种尴尬前所未有,和眼前总统套房里的每一样东西一样新鲜。但是很快随着成梓清的出现,这些不快都消失了。成梓清比以前更加快活了,到底是小我几岁,他稍稍发福了,挺着的肚子似乎比在省城偶见的那次好像还要高一点了。站在他的面前我相对要寒酸多了,一个有高有首的瘪老头而已。他先上前搂着我,我几乎感觉到他的肉掌拍疼了我的瘦瘦的肩胛骨,然后他又跟若英握了手。成梓清和若英握手时那么得体的看了一眼若英,若英有点面红了。宴席设在另外一个地方,仍然在这栋楼里,我几乎都搞不清楚,在楼的层数和电梯的升降上我大大的落后了,一个人的见识正是少的可怜。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头上有点微汗,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更不愿意让我的朋友笑话我:我还有个这么年轻貌美的妻子,而我却老的在电梯里挪不动步子了。宴席早就布置好了,小柳和小王站在一边让座。旁边的两三个小姐早就站在一旁了,她们手里都擎着酒瓶。就等客人落座她们倒酒了。成梓清坐在我的左手,若英坐在我的右手,小王和小柳坐在我们的对面,若英用手碰了碰我,向我示意不要喝酒。她的手上的动作尽管细微,但是着一些还是被成梓清看在眼里,他一边将酒瓶从一个小姐的手中接过来,同时小王站起来表示就可以由他来斟,成梓清没有理会,他将小王的手拨开,一边说,我和老裴交情很深哪,今天难得相聚,金口银口也得喝上杯把杯啥。成梓清的显然不仅说给小王听的,似乎也说给若英听的。若英感到一阵羞迫,再次的面上一红。我笑了笑,看着成梓清倒酒,说道,她是担心我的心脏,我的心脏不好了。成梓清连忙说不要紧的,这酒好不伤肝步伤肺,也不上头。在席上,我们回忆起过去在一起的时光,都很感慨,尤其是谈到革命大串联的火车上,那对男女被抛下了火车,大概是酒喝多了,成梓清提到了串联火车上的厕所,那个时候人多得很哪,他们也是躲得好。他的意思是不合时宜,不像现在你在什么地方搞谁都管不了,那个时候什么时候啊。他曲着肥厚的指弓在回忆的途中不时的敲了那么一两下子。然后我们又谈到了黄浩,我们哈哈大笑起来,那更不是个地方,他说。小王和小柳都有点不明所以的看着我们,他们也跟着笑了,尽管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我们发笑。若英在一旁静静的,几乎听不见她吃菜的声响,成梓清似乎看出自己光顾说话,就站起来,移开凳子从我的身后绕道若英这边,他举着酒杯要敬她酒。很显然他是想让若英一起掺和到眼前的快乐中去。若英连忙站起来,她在这些礼节方面还是能做到恰如其分的,若英要用饮料回敬,但是成梓清不让,一定要来真的,若英没有办法,转眼看着我,我说你就喝点吧,咪一口也行。若英这才垂眼看成梓清往一个小杯子里倒酒,成梓清用杯口撞了一下若英的杯腰,然后一仰脖子吱溜一声先干了。若英也很快亮了杯底,我暗暗的为若英这一层干脆利落高兴,几乎顾不得老颜面,连忙夹了一块菜到她的嘴边,若英几乎是瞋怪的看了一眼我后才吃了菜。酒席上往往杯子一响就不能把持了,小柳和小王的脸都红了,成梓清早就红到脖子根了。若英现在已经不止一杯下肚了,刚才的头一开,下面的名目又来了,劝酒这一套从小王小柳身上可以看出来,成梓清更可想而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成梓清嘴里开始反复这么一句,他的故友重逢的喜悦已经完全化作了一片喃喃自语。很显然,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十分尽兴了,到位了。从宴席间出来的时候,有人几乎碰翻了桌上的瓶子,不知道是谁,然后我们出门的时候几乎有点踉踉跄跄了。幸亏有电梯,否则的话,还不知怎么到房间里去。有小姐帮着倒好了茶,还有冰镇的饮料,我们坐下来。电视上还是演着肥皂剧,里面的衣鬓鬟影,仿佛就在我们的身边。南边的大落地窗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灯火,灯火像脚下的星星,闪闪烁烁。成梓清的手机忽然响了,成梓清站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他接完电话后,走过来对我说,我有点急事,我先走了,让他们陪你们一会吧。在门口他再一次的用柔掌拍了拍我的肩胛骨,他还出人意料的抱了抱若英,我被他这个举动也吓坏了,事实上我很快原谅了他,毕竟酒喝多了。若英的脸更红了,她直到成梓清离去在那个走廊口消失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似的,除了酒意还有另外一层东西在她的脸上燃烧着。

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的感觉正好,里面的全是些俊男美女,他们似乎就在我们的四周走动,交谈,举杯。然而很快有一层挥发不去的悲哀的情绪环绕着我,我似乎看见电视里面那一个举杯的女人象是若英,她显然喝了不少,脸面陀红。她的穿着几乎和若英都是一个样的,我感到了一阵困意,但是我努力的睁开着眼睛看着,那边的几个也显然喝多了,那个年轻人倒有点像小王,他摇摇晃晃的,坐在那边的拐角沙发上,他说着什么,那个像若英的女的,也说着话,脸上挂着笑,因为酒意,有点妖媚。那个男的走了进来,他像极了小柳,他象是关上了门。他们继续说着什么,我耳朵里模模糊糊的,甚至我的视线都感到了模糊,我感觉离他们愈来愈远下去了。那个像若英的女的,走到了窗前,她稍微有点踉跄,步子有点不太稳,显然是窗外的夜景吸引了她,那么美的星海。她站到了窗前,那个像小柳的也走到了窗前,他们站在了一起。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很般配,那个像小王的家伙已经像是睡着了似的,我感到眼皮往下耷拉,我努力的支撑住自己,脑海里一片模糊。然后看见另外一个门开了,像若英的那个女的进了去。那里面的显然是一个厕所,尽管我有点支撑不住了但是我还是模糊的判断出那是卫生间,果然那个像若英的在那边吐了起来,嗓子里的污物外泄的声音使我的胃子仿佛也翻腾了起来,我听见那个像若英的女的簌嘴的声音,水在她的口腔里鼓动着,尽管我的头有点不自主了,但我还是能想象得出来那种情况下的难受劲,我看见那个像小柳的也进去了,他似乎是要去帮助那个像若英的女人的,我好像还听见他的手拍背的声音。然后卫生间的门不知怎么的关上了,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我也没有看见那个像若英的走出来,也同样没有看见那个像小柳的。我真的有点支持不住了,我觉得眼睛像是铰链连在了一起。电视还在演着,他们出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好一会儿了,我没有看到,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忽然间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家中,可是豪华的床和其他摆设使我从记忆中缓神了过来,我看了看,在我的身旁若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鼻息间有一种匀称的满足的气息。她的颈口还有些可疑的潮红,她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些笑意,忽然间我感到自己象是受了侮辱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床果真比家里的要高级多了。我的下床的动作没有惊醒她。我在拽过裤子的时候,从裤子里掉出一样东西来,原来我一直放在口袋里,我几乎倒忘了。铁皮鼠。这时候窗外已经接近黎明了,看得见窗外灰灰的,我不敢在那个卧房里走动,我怕搅了若英的好梦,我这时候清醒多了,只是头有点疼,嘴里面没有味道,我今天被那么一点点酒弄得迷迷糊糊的就证明了我的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我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散了酒性把持不住自己。我忽然发现在那个拐角沙发上,有一个人睡着了,那是小王,的的确确是小王,显然他一直是这么睡着的。电视不能看了,更不能有点声响,我几乎做到蹑手蹑脚的程度,因为我的确不想打扰他们的清梦。我又看了看,找了找其他地方,我没有看见小柳,我还到了卫生间找,也没有找到。这种寻找使我忽然间记起自己去女儿小婵那儿的寻找,我和现在一样注意了很多角落,似乎充满了疑点,似乎什么也没有。我最后瘫坐下来,我感到体力明显不支。小王睡着了,我不能跟他交谈,若英也睡着了,我更不能找她交谈。现在我不可能再睡了,即使要我躺下也睡不进去了。我扭动着铁皮鼠的发条。我将它放在了地面上,这时候似乎是我唯一可干的事,确切的说是唯一一件唤起兴趣的事,地面上光滑得很,上了发条后的铁皮鼠像是从隐秘的角落钻出来的真老鼠一样,在地上乱窜起来。铁皮鼠吱溜吱溜的,一会儿不见了影子,但是很快我就听见了那屋里传来了若英的尖叫声。我知道,她吓坏了。

 

                                                             2001824

作者简介:

林苑中,男,本名张华,197410月出生,1990年进江苏高邮师范学校读书,1993年保送进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深造,1997年回母校任教。大学时代开始写诗和小说。作品散见《收获》,《山花》,《钟山》,《芙蓉》等刊。有诗作入选《2000中国诗年选》,《诗选刊》,《70后诗人诗选》等。1999年底与李樯,朱庆和,轩辕轼轲等创办纯文学同仁民刊《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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