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国

我有千百次的死但没有一次再生

星斗在故国千百次闪亮

那哀伤的士大夫手抚城墙

看月亮一丈丈升高

笼罩三千里愁云惨雾的江山

那神圣的少女和王子酒醉东风

在楚辞里最后一个春天长病不起

我乱世中的故国姓楚

在西汉马王堆的残简中可以找到

在乡愁扑面的湖水中依稀可辨

而我醒来如离骚一页页翻开

我醒后如楚歌

缭绕残存的田园和飞檐

我有千百次的死

但没有一次如此悲恸

我有千百次的梦境

仿佛逆流而上的号子

在恍若隔世的辽阔国土

一次比一次荒凉　一次比一次强劲

2．编钟

编钟在今天是一堆废铁

它的组曲流失了

仿佛一架废弃的风车　仿佛死马的骨架

等我找到它时

它已完全死去　　完全无用

任凭风雨敲痛了手指

它只是沉默　沉默得让雷声气愤

如果我有一柄青铜的剑

我就要杀回秋 风

就像庞大的落日夺回我的王位

我就要大赦天下

宴请墨客骚人

让桃李早日嫁给东风

我就要召回乐队　　重排编钟之舞

编钟之舞或许亡国

但我只是一个行吟诗人

远离都城　　　　远离爱我的王妃

我披头跣足　　　悲叹韶光似水

那宫殿转眼即是斜阳

那水榭歌台      转眼即是衰草

而流泉迸裂      湖面像绸缎割破一声凄厉

难道这就是我 魂牵梦绕的故国之音

是阡陌纵横的田园之梦啦

我身在今天   心却异常遥远

仿佛弃世而去的绝代舞姿

仿佛做歌王三年

我在起舞之前一定要看看编钟

我在起舞之前一定要奏响编钟

3．楚囚

我沦为楚囚像落花沦为奴隶

在地牢里三年

在汨罗江上游的流放之地又是三年

日暮乡关呼唤我的名字

还有三月的子归

我甚至连牛马也不如  连蝼蚁也不是

但我在楚地为囚

反对我自己的暴政和鸡鸣狗盗

这就有罪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将上下求索民间的美女

看两千年前的后宫花园

将那个无声无息的黑女人拖到眼前

她才是黑夜的真正的母亲

生下我   用最后一滴鲜血

送给人间一个诗人

于是我落地生根   四处流浪

在这不需要吟唱的世界上终身为囚

这样我就无望了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血迹

每一夜都有灯火被掐灭

我凝望的秋天日渐高远

像溃散的车马兵炮

我眼看死无葬身之地

除了五月的英名与世长存

屈原啊   我们都是在这片土地上遭到放逐

都是被真实的谎言弄瞎了双眼

你只把苍天问了三遍

而我已把火把举过了江心

4．废都——郢

亡国之恨太深   像浓稠的雾

抑或荒凉的月色

我的途经之地只有残缺的灯火

撕开黝黑的村庄

让土地散发雨后的气息

我的出生之地始终是一个谜

布满迷失的街衢和错落的水井

那里已不再有大路通往记忆

小路也无动于衷

既没有记忆也没有吉庆

谁会愿意记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仿佛烧不尽的苦楝和野麦？

谁愿意掩埋我们的遗体

我们亲口许下的诺言   情感和意志？

谁愿意相信一个轻呼花朵的人

一个生前只有一种愿望的人

死后必定留下上千种遗恨

亡国之愁太重    我手捧白雪

去还竹林之外的三生之愿

聚散太无情哪

我一触到流水便把宫廷揉碎

一瞥见炊烟便泪挂腮边

我这里玉碎宫倾

而他们歌舞升平   在千里之外鸡犬相闻

仿佛绿水长流     江山不改

他们峨冠博带     洗手上朝

仿佛干戈永化玉帛      楚辞永是典章

而我出身低微

熟知那衰亡的凶兆近在眼前

三千年啦     我选择这个落魄的国家

当做我的落脚点

我的立足之地    置身于星相和占卜的鸟儿之中

驮载最深重的苦难

在它的水深火热之中

亡国之音太凄惨也太冗长

仿佛难以斩尽杀绝的王室后裔

我为什么死里逃生

带着一颗自由之心

和越过麦地的飞鸟一脉相承

和死去的楚风血肉相联

像孤零零的身影  像不散的阴魄

在空荡荡的王位周围逡巡

啊   虚假的屏风   啊   鸣叫的玉佩

是什么样的歌声如此激越地拥戴我

又是什么样的黄钟大吕将我彻底遗弃

犹如复活的牡丹下野

在极度沮丧中对自己三呼万岁

我何以认贼作父

将那酒后赋诗的疯子赶进离骚

却不知死后难返    家园不再

犹如建都之日的人们   流水和喜庆

汇合的歌声带来了光明也带来了剧痛

消融了前尘的白雪也隐去了往世的情仇爱恨

亡国之心最痛

一切践约的盛宴莫过如此

曲终人散    燕子往来穿梭

不外乎旧居和满腹狐疑的牌坊

半闭的门窗     从不点灯的社稷啊

我心痛犹如铁树开花

犹如茅屋被秋风一夜吹破

在惊鸿一瞥中留下鳞半爪

而我的心痛还有种种难言之隐

我不是亡国之人也不是忘我的牺牲

不是卧槽的马也不是凛冽的西风

我啊    今夜驾车向北

确定天狼星的走向

我啊    万里星河的继承者

降临于四分五裂的沉郁疆土

在雨帘如铁幕的废墟

找到我的出生之地    我是唯一

在梦境如钢针的故土

分辩我的身世    我是唯一

5．楚王梦见巫山神女

人生如梦    笼罩故土的烟云

绵延不息的战火   刀枪和剑戟

耗费了青春

女墙里的烛影是血色黄昏

千里河山如同布景

夜色如此温柔    月亮如此皎洁

楚国啊          我如此爱你

避开凶恶的晨曦和不怀好意的谶语

我指给你看那易逝的汉水

那一衣带水的睦邻友邦

虽没有沉舟侧畔的病树

没有年号的迅速交替

但壮志已酬    心愿已了

天地之间再没有不归之路

人生苦短但来日方长

仿佛蝴蝶之梦

起源于风光无限的孤独

和别具一格的王者风貌

在永无休止的睡眠和流水的底座

那不计代价的冒险归化于使命

那假冒夕阳的狂喜  烟雾色的眼睛

归化于铭刻记忆的灯盏明灯

没有最初的流血

也没有最后一场血雨

从所有口含珍珠的棺椁中运走死者

那是我历代的神物    施雨的哀伤

楚国啊       我如此爱世人

爱偷梁换柱的日月

从日食到月蚀    直到大地的尽头

我往还于尘世

扩建我消失了的家园

用了风铃        也用尽了雨水和年轮

一切都是我旨意

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我亲手栽下的树要长   枝丫要烈怒修剪

我一手造成的苦果要后人品尝

飞鸟也不例外    你也不例外

在这沉痛的土地上我终要行走

并要和你殊途同归

或在凝伫夕阳之时投身于爱情

我如此爱你    如此爱生命 

胜过世上的一切男人

也胜过不在尘世的迷途知返的女子

我在万人之上却匍匐于你的阶前

在易朽的歌声中将你殷勤探望

我手持最冷的菊花

赤脚踩响空空的暮色

只为一帘幽梦   轻歌曼舞起于多事之秋

我终于一睹你的真容

看你轻轻除去千年的面纱

将未了之梦舞成衣袂飘飘

将高山流水镂成永宿之地

在一滴雨的夏天赐给我云

在一捧雪的隆冬赐给我雨

在翻云覆雨之际赐给我海枯石烂

让世间的迷雾重锁我的归途

那载我的岁月之舟不再返回流水

那汇集一身的兴衰荣辱

那末路之人不再爱到死为止

在这沉痛的土地上我终要和你同归于尽

如果你不是人的女儿

不是千年难现的灵台一梦

我终要再次转来    再次君临微风吹送的家乡

6．楚地之子

是我楚国的蒹葭苍苍  白露时节

是我楚国的女子在水一方

我的未竟之旅竟然如此哀伤

仿佛潸然落泪的游子思念故乡

在灯火阑珊处继续无语

在花朵的必经之地

告别逃亡的月亮

当我魂归汉水   双手搂定近前的垂杨

我已经转世几回像不灭的笑容

我已经心力交瘁

像楚王宫前那只飞燕的黑色精灵

眷恋着你新生的白雾    那古老河流的哀愁之马

在更为苍老的土地上终日游荡

在不复转来的尘世之路反复吟诵易朽的诗句

啊   给我一把麦粒我就能召回所有飞鸟

给我一滴雨水我就能收复春天

用悲哀的双手分开沉沉夜幕

用低徊的脚步

重新划定颓废的暗夜的边缘

啊   给我一把麦粒给我一滴血

那最先跪在大地上的是我的影子

那最先流过大地的是我的泪水

我是死去的种子也是活着的血色橙子

一滴血里有我的缘起

一滴血里有我的再生父母

这时我已忘记了飞蝗的地理

当我转动荆棘织就的头冠

勾勒我故土上方的天文

在柏木和香椿的对视中

我看见天羯星垂落于倾圮的宫墙

莫非新的灾祸接踵而至

十一月的麦地又临霜降

我的心再次揪紧

这时我险象环生

赤脚飞奔像通风报信的短尾银狐

但我已找不到我桑梓之地的男子

我同类中的任何一人

一切都不复存在

一切都只是醒转于梦中

我的未竟之途竟然如此哀伤

我的生前竟然如此寂廖

楚地啊    你托住我如同托不住的月光

来自那最黑的地方

用最短的诗句拉长你遥远的疆界

这时候我双目如炬

再次凝视那痛心疾首的飞鸟

这时候我生如新月  面如满月

于是我的归期不远

我的死讯早已传遍了家乡

7．楚风

我楚国的遗风世代相传

婚丧喜庆   祭雨求神都在黄道吉日

我楚国的人子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像大地黝黑的影子   行走在大地上

从季节到泪水交割的契约

从流水到歪歪斜斜的纸鸢

我梦见栗树开花   猩红的夭桃说话

轻轻吐出隔世的遗言

一对年老的妇女身披黑纱

在采桑季节迎回无名者的灵柩

黄昏伫立在水滨  在青草掩没的沙洲

我静候那初次降临于烟火的脚步

循着来时的路找到那遗弃于人世的孩子

像我儿时那样   再一次牵住我的手

引领我走出黑夜

铲去心中那十九座坟茔

从前是这样

今后也必定如此

啊    楚风   没有一次我不在怀中睡去

仿佛大地的一角   仿佛回望的庄严黑夜

我的身影只为大地而生

聚敛着惨淡的日月精华

在皇历的二十四节气中结绳记事

在倒扣于远方的林烟中

散发出苦艾的气息   也有人的气味

人啊    他的一切已丧失殆尽

他的偶像破碎在风中

他的歌泣不成声

而我   一个无名的歌者

飘泊无定的后世游子

正从自身难保的生命中取出信物

证实这山川原是尸首   近邻原是虎狼

我声名显赫的某年某月

原只是空落了一场的荒凉的雨

我拆散我姓氏的每一个笔画

像阳光仔细翻冷弄早年的红砖碧瓦

这姓氏必有由来

这光辉的一生必有出处

我必有另一付身影   另一具肉身

匆匆为过多的生命呼风唤雨

惶惶如丧家之犬

从劫难中走来    经过了时光流逝   万世轮回

依然是一个谜底

一个蝴蝶般的死结

我楚国的遗风世代相传

时至今日     我楚国的方言如同小麦

如同不计其数的人民更换了面目

而我   我是谁

对着天地寻找永逝的铭文

在穷途末路中寻根问底

穷尽人的一切想象

我要找到那人    像杞人忧天

像逃往他乡的落难扈从

我来到世上必定形影孤单

必定要顶着死亡和一只丑八哥比试锋芒

我居住的大地上

必定有更出色的雨水先我而来

我要招到那人   扯住那俯身流水的衣袖

我要荣归故里   在命薄如纸的楚风中

扶送我两千年受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