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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邹静之
                                       标本


                                       邹静之

  我做过的标本,随着一本杂志卖给收废品的人了。里边有三四朵牵牛花;五六
只蜻蜓;还有三只蟑螂和一双夭折的小母鸡的爪子。爪子是房勇用剪刀剪下来晒干
后送给我的。它们都夹在一本关于技术经济的杂志里面,那本杂志中有一张楼房的
照片,很像我现在住的九栋。 

  我是在九栋三门前把它们卖了的。 

  卖的时候,我以为收废品的人会翻开杂志看看,我期待着那些花朵和昆虫从里
边掉出来,等着他惊讶、愤怒或用脚把那些东西踩烂。没有。他只是那么看了看就
把一捆杂志放进了秤里。三斤。他说的三斤包括了那些标本。 

  如果这些杂志以后会集中在一个破烂场地上,也许夜里有野猫要把那本杂志捣
腾出来,在月光下,睁着闪亮的眼睛用舌头一页一页地翻,找到后,在星空下嚼那
只干鸡爪,“嘎吱嘎吱”。我的那些标本都将变成食物,像我吃过的霉干菜。 

  ……蚊子如果拍碎了的话就是一滴血。我曾用报纸卷打死过一只蚊子,它粘在
了墙上,第二天干了,只剩下两根丝线一样的笔触。蚊子的标本我没做过,如果把
它们一只只地粘在白纸上,远看像是诗,蚊子———文字———诗。 

  乔小兵让我陪他去礼士路储蓄所取钱,我说可以,但必须让我看看他那两个药
瓶子里养的四脚蛇。他答应了。 

  他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纸盒子,纸盒子里有一本特别厚的精装书,精装书被挖空
了,并排放着两个保健室常用的那种小口药瓶,每个瓶子里养着一只四脚蛇。 

  他拿起瓶子来,我清楚地看见四脚蛇白色的肚皮在玻璃的那一面呼吸,很薄的
呼吸。它的眼睛看我时一动不动。 

  “当然是活的。我抓的时候它们还小呢,现在它们再也不能从瓶子口出来了。
我每天喂它们吃苍蝇,活的苍蝇,把翅膀揪了,塞进去,它们像闪电一样把苍蝇吞
了。四脚蛇没表情,它们吃东西时,就是腮比平时鼓一点……你知道苍蝇的半边翅
膀被揪下时,它会怎么样?它用那半边翅膀飞,光转圈,飞不动,特别好玩,飞得
越快越飞不动。” 

  我问他四脚蛇拉屎吗? 

  “拉,所有的脏东西都可以从瓶子口倒出来。” 

  他把瓶子收起来了,说:“咱俩走吧,要不该中午了。” 

  走的时候,他朝里屋喊了一句:“小妹,我走了,中午回来,饭你自己先吃
吧。” 

  我们大概走了四十分钟的路,他把右手抓在自己的裤兜里,我知道那里有个存
折,一共有五百块钱。他爸他妈被抓之前,就把这个存折缝在他的裤兜里了。他爸
爸乔炳浩,妈妈崔红,都是“特务”,前两个月抓起来了。 

  他说抓他爸妈的那天,他一直在楼下等着想用一只铜挂钩和房勇换一颗黄心的
玻璃球。他看见了几个大人在车库的墙上刷大标语。他们先贴好白纸,然后一个字
一个字地往上写。先写的是“打倒CC狗特务”,他觉得这名称挺怪;接着看见他
们写了个“乔”字。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字与他有关系,再写出“炳” 字时,他
觉得这是爸爸了,但他没想到爸爸之后又写了“崔”字,这次他知道妈妈也被写上
去了。他一直看着黑字写完之后又打上了红叉。他说当时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把
换玻璃球的事儿忘了。 

  他要回家时,看见他妹妹正从窗口往这儿看。 

  “那一刻她脸白得像一面镜子。”他说这话时右手一直捂着口袋。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下过楼。我和妹妹特别好,她小的时候说过傻话。她说,
长大了跟我结婚,这话多傻呵。这是一句错话,但我一直记着。她是我妹妹,这比
我自己重要,你说呢?” 

  我们进的第一个储蓄所是错的,办事的人说这是一所,你们该去二所。我有点
后悔跟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的四脚蛇并没有别人传说的那么神。 

  我问:“你爸你妈现在在哪儿?” 

  他说:“不知道,他们可能死了,像电影上的特务一样,最后得死。” 

  “他们真是特务?” 

  “可能,我曾听见他们没完没了地说话。你知道他们都去过苏联,我家收音机
是苏联的,还有电唱机和我妹妹拉的那把小提琴都是苏联的。苏联专家来的时候,
曾到过我们家。我有一张照片,是被一个穿西服的人抱着的,那人又高又胖,我记
得我闻到一股酒味,我一看那张照片就能闻到一股酒味。他给我起了个苏联名字叫
瓦西里,这名字从来没在我身上用过。我总觉得他抱着我时在想着另外一个小孩。” 

  取款的条子,填了两张才填对。窗口的大人问他都取了?他说都取了。又问他
这么多钱,怎么没来个大人。他说没来。他抓过五百块钱和利息还是揣在右边裤袋
里。回去的路上,我走在他和那堆钱的旁边,觉得自己陪他一个上午什么也没得到
,而他却用一个小本换了那么多钱。 

  “我曾卖过我们家的书和一块地毯,我知道这个存折,但总觉得用它还不到时
候,现在终于把它换成钱了,我和妹妹的生活要重新开始了。她还有三条连衣裙,
两件衬衫。如果不够的话,就再做一件粉色的,那样干净,她本来脸就白,穿上粉
色的显得干净。我有一个叔叔曾经来信说想接妹妹到那边去,但我觉得没必要,她
也不愿去,我们该在一起长大,你说五百块钱够长大的吗?一天一天地花,花时间,
花钱。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我觉得它够买一列火车的,灯火辉煌的火车,
里边就有我和我妹妹,它开起来,我们就看窗外跑动的树,停的时候我们就吃饭。
随它开到哪儿去就是别停,也别让另外的人上来,我们将等待一个新的时间,可以
说是开始,也可以说是结束。 

  “……就这五百块钱了,我不知道怎么抽出第一张来花,买什么呢?一捆菠菜?
一点肉馅?或者买点盐和白面?夏天我该不该买西瓜?也许吃点西红柿就不错了。
这么多钱比我整个家都大,被人偷走了怎么办?该不该给我妹妹买根冰棍吃?她还
在拉提琴,《开塞》第二十三课,就是嘟咪嘟咪那课。琴弦断了就断了,再花钱买。
要不干脆别拉琴了,干点儿别的,用玻璃丝编钱包,我看见好多小女孩都那么干着。
我还应该把她带到楼下来玩,骂特务崽子就骂吧,咱们九栋没几家能这么骂人的。 

  “……她肯定不敢下来,她胆小,有一天夜里,她站在我床前吓我一跳,我问
怎么了,她说梦见爸妈死了,血溅在她的手上。我说死就死吧,谁让他们是特务的。
我说这话时,她哭了……像一个大人一样默默地哭,没有声音。” 

  那天在楼下分手时,他并没有嘱咐我别把钱的事说出去。他对我的信任,使我
守口如瓶。再去他家,我承认并不全是为了看四脚蛇。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是
否买了菠菜和盐,还有琴弦。我想知道那五百块钱是怎么花的,当然,我更想看看
他妹妹。每次都没看到,他妹妹总是把自己关在里屋,没有声音,我大声说话时,
也听不见里屋有什么动静。 

  事情被发现是好几个月以后了。 

  他爸妈没死,文攻武卫再次抄他家时,发现他妹妹早就死了,已经是一个很干
的小尸体。 

  我陪他去取钱以前,他妹妹就死了,干了。院子里的大人们说小女孩的尸体不
会发臭。 

  他妹妹被拉走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那个窗口。我想起他说的一句话:“… …
脸白得像一面镜子”。 
摘自http://culture.163.com/edit/000911/000911_416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