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冬天,很冷。太阳若无其事在天上闲转,其他的星星很忙,晚上才能看得 见。街上人很少,大伙尽量缩在屋里,这间鱼铺缩在街的角落里。 老史打开鱼铺的大门,打开自己的一天,开始营业。袖着手钱不能自动跳进你 的口袋里,他说。并习惯性地看了看门前的公路,无论延伸多远,看在眼里的只是 那么一段。 老史你嘟哝什么?鱼店老板王进从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坐姿。王进穿好上衣,从 被窝里伸出一条腿套进裤筒,又伸出一条腿套进另一个裤筒里。他懒洋洋地打了个 呵欠,呵出一片云天雾照。 老史溜到鱼池边上摸了一块冰,冰在勒裤子的王进的脖子里葡伏前进。他跳起 来,在空中完成了勒裤子动作的最后几个要领。他大声喊道,老史你这个熊人想冻 死我,你当老板啊! 老板你不是问我说什么吗?我的话早就被冻成了冰块,就是你脖子里那块,现 在它已经开始融化了,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哈哈哈,老史的笑声惊得门外觅食的 鸟雀簌簌飞走了。 王进感觉不舒服,但他却呵呵地笑起来,你的话融化的水怎么象尿?原先我只 认为你说话就象放屁一样。 老史干笑起来,哪天不是屁滚尿流的过,你能安静地活着?吃过喝过后就得拉 屎放屁,不拉屎不放屁就等于不吃不喝,大伙不用买鱼了,你等着饿死吧!老史的 目光扫过墙上的美女图落到小桌上的酒瓶上。干笑后嘴唇有点干,老史不禁用伸出 舌头舔舔。 看着他的目光王进说,老史,我们开玩笑可以可活还得好好干,你再猛灌猫尿, 就从这里滚出去,越远越好,最好是滚回你娘肚子里! 俺娘已经死了,老史说。不就是多喝了几杯酒吗,柜台上的酒难道摆在那儿让 人看的吗?老史有点不满意。 这年的冬天和往年一样,毫无特色,只是很冷。但是往年的冬日都已被忘却, 少许留存在记忆中,已被时光焐得有些温暖。衣服层层包裹着肉体,王进的裤子仍 显得肥大,空空荡荡顺着他的腿垂下来。他弯下腰,把裤子捏了几捏,赶走里面滞 留的冷气,然后把裤子下端塞进厚厚的棉袜里。 老王这条裤子是你老婆怀孕时穿的吧,要不就是你家的麻袋改成的,老史不想 和王进再讨论酒的事就说。 王进的笑容在脸上起伏,睡意便从脸上滑落。冬天穿瘦裤子岂不拘束了自己, 我的生活信条就是活得随随意意。你呢,你把自己全都交给了酒。迟早会被那玩意 淹死。那是个绳索,你把自己的头套进去还不知道呢! 你不要和我酸些名词,我懂呢!没读过多少书但自小喜欢听大鼓书的老史和读 了不少书的王进有时也能争个旗鼓相当。四十余岁的老史脸上被酒浸泡得有些肿胀, 他毫不在意的笑容在肿胀之中浮沉。 老史说,今年的冬天真冷。他双手捂住嘴,使劲呵了一些热汽,并用双手来回 搓着脸。洗脸这种日常动作已经被他简化成一种象征性的仪式。不知道再过几年, 活着这种状态在他手中又翻出什么新的花样。 哪年的冬天不冷?王进扯过一条瘦硬的毛巾洗脸刷牙。 中午将近,舒大胖子推门进来,呵呵手跺跺脚。生意可好,他用惯常的大嗓门 喊了一声。王进没理他,他的脸冷着,标准的冬天脸型,挡在一张报纸的后面。王 进不喜欢舒大胖子,他讨厌这个长得象个无锡大阿福一样的家伙。老史站起来,老 史的笑容融化了屋里的一点空间,舒大胖子趁机挤进这片空间,坐在老史搬来的椅 子上。 事情怎样了,有眉目没有?老史从怀里掏出烟,舒大胖子接了一支。王进没有 接,他说,老史你出去抽,折自己阳寿就罢了,可别呛着我的鱼。 舒大胖子把烟放在嘴上,又拿下来。舒大胖子说,老王你也太认真了,人活一 辈子不吃不喝不嫖不赌又有什么意思! 大胖子,你不了解他的,他是个假道学,没人看见时他是五毒俱全的,老史从 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两张脸相对着,两张嘴四只鼻孔开始朝外冒烟。 我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问题,我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办到,何况是兄弟你。舒大胖子用手拍拍胸 脯。鼓鼓的棉衣凹下去一块。 王进的目光走出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盯住了舒大胖子这个动作。话语和动 作被目光分解开来,没有任何意义。舒大胖子的屁股不安份地在椅子上晃动,椅子 发出一种艰难的声音。他应该拍的是屁股而不是胸脯,拍拍屁股走人,王进想。 两个人热闹的话在冬日的空气里纠缠着,碰撞着,带着两个人的体温在虚空里 飘浮,然后消失不见。 语言是保存在身体的哪个位置呢?无论讲了多少话,人的体重也不会减轻,不 讲话人的体重也没有增加。如果池里的鱼一下子都增加了重量,嘿嘿嘿,王进忍不 住笑了。 老王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不是如花似玉,也是徐娘半老,风韵尤存 啊!舒大胖子看着王进的微笑以为是一种嘲笑。 冬日清冷中,少有顾客上门,舒大胖子和老史热烈地谈着,鱼在池里拥挤地游 着,王进在心中微笑着。 舒大胖子是为老史介绍对象的。王进不知道老史是怎么和舒大胖子认识的。听 老史似是而非的话,他们是在公共厕所里认识的,老史忘记带手纸了,便向胖子借, 两人就搭上了话头。老史便对王进说胖子是个讲义气的人,连手纸都肯借的人现在 不多见了,他说老王你不要老是对人存有偏见。王进说看不出你水平还挺高的,连 《菜根潭》都看过,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能借手纸则是朋友。 舒大胖子蹭了几顿饭后就领老史去相亲了。那天回来后老史有点不高兴,他说 舒大胖子这个人真是的!王进不言语,他看着鱼微微地笑,他在计算着如果这些鱼 全部卖出去能挣不少钱呢!老史说,舒大胖子介绍的妇女可能有50多岁,可我…… 可你小伙子今年40岁刚出头啊!年龄大知道疼你,王进仍然看着鱼仍然微微地 笑,那是一种洞察一切的微笑,好象他早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了。而且你看上去比40 岁的人成熟多了,起码也有50多岁,他又补充了一句。 舒大胖子重新又为老史物色了一个。王进知道舒大胖子今天的午饭又有了着落。 舒大胖子每天都寻思着如何吃才能最省钱,虽然认识他不长时间,王进已经从他表 面上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模样下看出了这一点。 都四十岁的人了,王进想,今后的日子还这样过下去吗? 二 王进并不是一个为别人命运担心的人,但总是有些人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思。 老史就是其中一个,老史为什么离婚,肯定因为他的好吃懒惰。当朋友把老史介绍 来打工时,说了一句,老史人不错,满勤快的。刚来的几天,老史干活确实很勤快, 联系了不少客户。就是有个爱喝两盅的毛病,王进总是宽宏大量地想,人无完人吗! 现在老史最勤快的事情就是喝酒。 想到这儿王进就忍不住要骂几句介绍人,我把他当作朋友,他却把我当猴耍。 王进卖鱼是半路出家,因此急需一个懂行的人。他忘记了为什么自己突然想起来卖 鱼了,为了混口饭吃吧,他想。喝醉酒的老史有时候忍不住说自己是金子到哪儿都 会发光的。王进就左看右看,无论怎样他从这个凡俗之身看不出哪一点可以发光的, 除非他去理发店理成秃子。王进就说,老史,我这儿不是卖蔬菜的大棚,需要你的 光茫,你还是去更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吧!喝醉酒后的老史就嘟哝道,你四只眼睛盯 着我干吗?王进知道有些道理永远不要去和一个酒鬼讲。这么一个有酒喝、有鱼吃 的地方,对一个酒鬼来说就代表着天堂。 王进和老史生命交叉着走在一起,他们共同的时光里一边卖着鱼,一边各自展 示着自己。老史一边剔着牙齿,一边喝酒一边用脚踢着桌底。老王啊,你别用眼睛 斜我,太浪费精力了,别看我小学毕业,也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你那斜线距 离长,眼睛就得多用力气,省着点回家对付你老婆吧! 你不就开了这家破鱼店吗?不就吃了你几条死鱼吗?想当年我干鱼贩子时,风 里来雨里去,沾着唾沫钞票也数得哗哗响。此时老史神采飞扬,陶醉于往日的辉煌 之中,端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抖了几抖,一点酒顺着嘴边淌下来,慌得他忙用手去捂。 王进也微笑着端起酒杯,过去你有钱,现在你没钱,过去你有老婆,现在你没 老婆。 老婆,老婆算什么东西!我说离婚她就乖乖地走了。 今天你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今天你想怎么胡扯就怎么胡扯,忙了一个月了, 权当休息一天,你多喝点,我只能喝这点了,王进晃晃杯里的酒。 我不是胡扯,老婆如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是一个多么自由的人,来来 去去无牵无挂。老史哈哈大笑起来。酒后的他象个诗人充满了激情,不象平日那般 猥琐。 往日的生活在语言和记忆中不断撞击着现在,撞着撞着便变了形状。老史慷慨 激昂起来,在唾沫星子纷飞之中,他的老婆忍辱负重,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然 后他不想和她过了,一纸休书老婆就哭哭啼啼卷铺盖回娘家了。 事实恐怕和你讲的不一样吧,王进想起上次老史的女儿从乡下来,说他就会吹 牛,没别的本事。他的女儿又说,他死活不愿意离婚,我妈给了他不少钱,他才答 应。 我讲的全是事实,老王你这样不相信人,我今后怎样才能和你更好地合作?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不是合作关系,这点你要搞清楚。 这正体现出我主人翁的责任感来,你看我吃住都在鱼铺,你呢,隔三差五还猴 急着回家搂搂老婆。 你没地方吃,没地方住,我这儿成了你免费旅馆和饭店了。 王进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这多伤感情,老史说着又连喝两盅,脸上放着红光, 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模样。 三 快乐的日子唱着歌儿远去。鱼铺门前的公路上车辆大呼小叫着不知从哪里来, 又奔向哪里,扬起的灰尘飞扬着抹得太阳和天空灰头土脑的,鱼铺灰溜溜的呆立在 城市角落。老史坐在一张矮凳上,脖子似乎托不住那张灰灰的脸,他便用手支撑着 下巴,看着来往的车辆发呆。近来生意不好,肚子也不能象往日那般鼓胀。我要活 着,它们就得去死,被随意走过的一个人买回家,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老史悲 哀地想着,他的目光落到鱼盆里,鱼儿们正自由地游来游去。 老史仿佛看见自己上了一辆车,车朝南开去,那是多么年轻的自己啊!老史又 看见自己上了一辆车,车向北开去,那是成熟的自己,却已苍老。现在老史正蹲在 一张矮凳上,沉思。 一阵“吱吱. ..”的声音传过来,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紧急刹车。呼啸着奔 向远方的大家伙滑行几步,硬生生停下来。车窗玻璃被摇开,伸出司机愤怒的脸, 这是谁家的小祖宗。 老史看见一只小白狗呆在卡车面前,他迅速东张西望一下,从矮凳上跃起,小 跑着奔过来,是我的,是我的,司机师傅,真对不起。 是你的. ..小狗啊,司机说,这样胡跑,总有一天会出事的。载满货物的大家 伙又呼啸着不知疲倦地向前奔去,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从老史的视线里消失。 老史走回鱼铺从床底下搜出一只纸箱,把小白狗放进去。 谁的鱼,没人卖我拿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史拎着纸箱就冲出来,一个穿着黑色皮大衣胖妇女横在那儿,毛茸茸的领子 遮住了肥胖的下巴。手指上的挂件正闪烁着金色的光茫,刺得老史的眼睛跳动了好 几下。老史托了托眼皮,念叨了一声,左右左右,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大姐,你 买鱼,他的脸上摆出讨好的笑容。 什么大姐,我就那么老吗? 噢,小姐,我的鱼又鲜又美,吃了之后保证你今天二十,明年十八。 多少钱一斤? 妇人问道。7元?这么贵啊,妇人的嘴快速动起来,看你长得满 实在,没想到是个奸商。 我是个奸商,可面对你这么美丽的小姐,我无论如何都奸不起来了,你看这都 是活蹦乱跳的鲜鱼啊,吃了之后你就只剩下青春活力了。老史转过脸,用手扇了自 己一巴掌。 妇人笑得浑身的肉颤动起来。老史有点担心,那层动物的黑皮能不能承受那身 胖肉的力量。 呜啊!正在快乐地释放着笑容的妇人吓了一跳,什么声音?她立即投入一种紧 急状态之中。小白狗在纸箱里憋不住了,它用力顶开了纸箱盖,把头伸出来,大口 大口呼吸着并不新鲜的空气。 你的狗真可爱,卖给我吧?妇人从假想的危险状态中回过神,就想有所收获, 脸上露出地震后从死尸身上搜寻财物的人的贪婪表情。 刚才想买鱼,现在又想买狗,你到底想买什么?老史暗想,只剩下我了,她别 是想把我也买回家吧!他看着胖妇人,要是放在唐朝,也能算是个美人吧!他想起 评书里讲的唐代以肥为美的事情来。老史因此而色迷迷地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鱼太贵了,我不买了。这条小狗嘛,我倒是看中了,你可别死要钱噢? 老史的眼珠子在眼眶内随着盆里游着的鱼不停旋转,把他的思考带动起来。盆 里游来游去的鱼是为王进游的,挣扎着的小白狗此时此刻倒是为他挣扎的,挣扎成 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他数了起来,还没数清几张,就被妇人打断了思绪。 你这人怎么这样优柔寡断的,怎么看都不象个大老爷们,我给你拿主意吧,就 按市场上狗肉的价格来计算,十块钱一斤,怎么样?妇人从纸箱里轻轻地抱出小狗 来,摘掉小狗头上的沾着的一根草,不停地抚摸着。 狗肉是死的可狗是活的,死鱼和活鱼你能卖一个价啊?少于一百元我是不会卖 的。老史和妇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最后八十元成交。 老史喜滋滋地数着这笔意外之财,心想终于从半饥半饱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王进走过来大喊一声,老史,卖鱼的钱不放在钱盒子里,怎么揣进你的腰包里 了? 王老板,你睁大牛眼看清楚,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给一条流浪的狗找了一个 好人家挣来的,你看那个妇女正抱着它多亲热啊,要不然它只能在马路上无家可归, 老史指着远去的妇人的背影说。 哪里来的狗?你又不是狗,能生个狗儿子!王进气冲冲地说。 是条狗又怎么样,狗有时候比人强多了!老史不服气地说。 四 老史的八十元一天就花光了,分配状况如下:九元打的,二十元买了一双廉价 皮鞋,十五元美美地喝了一顿,怀里还揣着三元钱一瓶的老白干,施舍乞丐二元钱, 三十元买了一量旧自行车,一元钱买了一张世界地图,说是开阔自己的眼界。 两个炒菜,一瓶白酒,十五元钱让老史又喝醉了。老史就开始骂人。隔壁饭店 里的人听到后就问,老史你不要借酒三分醉,你说你不会欠别人钱,又骂人狗眼看 人低,你欠酒钱,我们还没向你要,你却指桑骂槐起来。 老史说,我不是骂你们的,我是骂那些该骂的人。饭店的人便不和他一般见识, 回去将门紧紧关上。 王进听了一会,就说老史你向客人自我介绍你是门市经理,我也没吭声,这都 是为了生意上的方便。可你送走客人回来后竟真的把自己当成经理了,指使我干这 干那,你要分清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你嫌我不发你工资,可这个月你只是喝酒, 你做成一笔生意没有?你再骂骂咧咧,你就不要在这里干了,另谋高就吧! 王进把老史的被子捆在他才买来的旧自行车上。 我不是骂你的,王老板,王经理,王大哥,我怎么会骂你呢,我只是发几句牢 骚,出出闷气,话憋在心里难受啊,你没看见小孩手里玩的汽球,汽越吹越多,最 后就炸掉了。 我不管什么小孩,什么汽球,我只管卖鱼挣钱,等你清醒后再和我谈吧! 无论老史多么热切地握着王进的手,拉拉扯扯的,浑浊的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 茫,还是被王进拍拍肩膀送走了。 一对老年夫妇远远目睹了这个送别场景,不禁感慨万千,这种难分难舍的分别 场面如今不多了,老头是个老兵,他耳边想起了“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 险……一路多保重”的旋律。他不禁冲着老史、王进他们挥挥手,老史擦了擦快要 掉下泪来的眼睛,也冲老人挥挥手。 不几天,老史又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擦伤的痕迹,这样一个有酒喝有鱼吃有火 烤的地方他怎么舍得离开呢,王进悲哀地想。 老史诉说一番对鱼铺难舍难分的感情和对王进的崇拜之情,他说王进是生活中 的强者,值得所有的人向他学习。王进有点哭笑不得,他说去你妈的老史,你回来 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你马上滚蛋。 老史头点得如同鸡啄米,我知道,以后我多干活,不喝酒,象牛象马一样,还 不行吗! 王进说,你也有自知之明啊,今后绝对不能再喝了。 老史眼望天手捂胸,谁再喝谁烂手烂嘴烂心肝,行了吗? 王进说,你的自行车和被子呢? 别提了,老史有点难过,真倒霉到家了,被他妈的小偷偷去了。 小偷会偷你的东西,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原来老史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向前走,就被一个人扶住了胳膊,陪着他向前走。 老史感激地说了声谢谢,那人很客气地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想生活中 还是好人多,王进那样义断情绝的家伙还是少的。 那人胳膊上传过来热哄哄的能量温暖了老史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很快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派出所的看守室。 你偷了多少东西,快从实招来,前几天新苑小区入室盗窃杀人强奸案是不是你 干的?一个大盖帽威严地问他。 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会在这个破地方。老史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你恐怕记不清了,昨天你推着偷来的自行车在街头漫步被失主当场抓获。警察 口气更加严厉,你偷东西倒也罢了,竟然把主人家里的一瓶茅台喝个精光,倒在床 上睡着了,女主人回家后你竟残酷地强奸了她又杀害了她。看不出你这个瘦瘦的贼 眉鼠眼的家伙竟然这么凶残。 怎么会是我干的,我是个良民,良心大大的好,老史情绪十分激动,说话语无 伦次起来。 你看,你们的作案手段十分相象,都是行窃得手后看到酒就忍不住要喝。从心 理学上分析……警察忍不住炫耀他从警校学来的一点点知识。 十亿人民八亿喝,喝酒的人真怪多,你从这一点肯定我是什么罪犯,真是太可 笑了,噢,强奸犯,我最讨厌强奸犯了,我去嫖娼,也不会去干强奸那样无耻的事 情。老史觉得自己心底无私天地宽,说话也无所畏惧起来。 噢,你还嫖娼,嫖了几次,快说!警察掏出笔迅速记录起来。 他是个好人哪,隔壁笼子里一大堆东西突然地动起来,把老史吓了一大跳。 昨天我就认出来了,只是他睡着了我没忍心弄醒他。 看,有人认出你了吧,警察说。你在哪儿见到他的,他是在嫖娼还是杀人还是 干什么?警察问。 上次他给了我二元钱,别人顶多给一角二角的,他真是个好人那!老史看清了 这是一个垃圾人。 好人能来这个地方,警察不满意地说,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不是也在这个地方吗,嘿嘿嘿,那家伙在傻笑。 老史已经认不出这个黑呼呼傻里傻气的家伙,但他想肯定是他心血来潮施舍的 那个乞丐,他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对对对,那辆自行车是我贪小便宜从城东 旧货市场买来的,我是个经理,从事水产品生意。老史急忙向口袋里掏去,那盒偷 偷印制的名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你们演双簧呢,你是经理,他是老板?即使你不是强奸犯、小偷,也和他是一 伙的! 你才是老板呢,老板着那张脸。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快放我出去,老史用 力拍打着铁栅栏。放我出去,黑家伙也学着老史的样子喊叫着拍打着栅栏。老史瞪 他一眼,他急忙缩回手。 最近上级检查文明卫生城市,所以要把你们这些垃圾人统统送到临县,我们得 到高分,他们分数就下来了,文明卫生城市的称号我们就能稳稳地拿到手了。警察 重重地关上铁门,走出去。 老史有点不高兴,都怨你,他冲着那个丐帮嚷起来。那家伙只是嘿嘿傻笑,你 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月黑风高夜,塞满垃圾人的车偷偷出发了,丐帮和老史套近乎,我这是第二次 坐车,上次也是大盖帽把我送过来的,坐车不要钱真好,我喜欢坐车。 老史被颠得难受,胃时翻腾着只想吐,却突然大吼一声唱起来,我们是共产主 义接班人,一帮垃圾人都跟着唱起来,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开车的警察被吵得心烦意乱,嚷什么,你们乱嚷什么,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 突然前面慌慌张张开来一辆车,所幸的是两个司机眼明手快,两辆车轻微地撞 在一起。 噢,车上的垃圾人欢呼着纷纷跳下车,对面那辆车也大声嚷嚷着跳下许多人。 原来邻县也想了同样的主意。两位开车的警察认识,为英雄所见略同而苦笑着打个 招呼,无奈地看着垃圾人四处乱窜。 自行车推走倒也罢了,不该把我的被子也拿跑了,老史愤愤不平地说,真他妈 是个小偷。 你那堆破棉絮还能叫被子!王进说。 五 老史父子俩喝得脸儿红红的回到渔铺,老史去厕所,老史父亲就和王进攀谈起 来。临走时他紧紧拉住王进的手,还想再说什么,老史从外面进来不耐烦地说,你 乱说什么,抓紧回家吧,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大兄弟,就多拜托你了!老史父亲临出门时回身双手合拳朝王进拱了拱,多关 照多关照。 老史和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酒后两人连神情也相似起来。他刚走进 鱼铺时,王进恍然间有点心烦意乱,他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史刚刚进里屋给 鱼加氧气,换水,怎么又从外面进来了。 老史的父亲神情举止木纳笨拙,脸上尽是黄土压抑多年而衍生的无奈和稚朴, 但不显苍老,看起来比老史还显年轻。老史看到父亲后很不高兴的问道,你来干什 么? 午饭时分,老史领着父亲去了小酒馆。临走时,他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望了望 王进,王进宽宏大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老史从警车里逃回 来后,严格遵守诺言,不喝酒,认真干活,隔壁酒店里的人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这 号人都不喝酒啦,我们酒店不得关门啊! 送走父亲后,老史便拉住王进的手,王进,你这个人太不仗义,竟然. ..竟然 占我便宜。王进说,老史,我让你陪你父亲喝酒,是给你面子, 你不该又喝多了, 胡说八道什么? 我父亲喊你大兄弟,你忙不叠声地答应,分明是想占我便宜,我父亲和你是兄 弟,我呢,我不就晚你一辈了吗? 王进哭笑不得,你看你个熊样,大兄弟只不过是个称呼,看你着急的样子。 老史说,不行,我一定要和你说清这层关系。我父亲的话你不要听, 王进说,称呼吗,都是无所谓的。比如说有人叫你史经理,叫喊我王经理,我 们并不是经理,可我们还得答应,我们不会立马纠正人家,你错了,你别这样叫。 说到这儿,王进不禁微笑起来。他说老史你也不要偷偷摸摸背着我印名片,这 样吧,明天你去给我们两个印些名片以便于联系业务,头衔吗,都印上经理罢。 老史又说,我上厕所时,我父亲还和你讲些什么?他的话你千万不要相信。 他告诉我你从小是个好孩子,王进说。 六 王进觉得有点难受。昨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不知为什么他想自己应该喝完那瓶 该死的酒,结果吃下去喝下去的东西加上原先的积累一古脑吐出来了。是你的都还 给你吧,王进这样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奇怪。老史为什么那么喜欢酒呢?喝 酒时我很高兴,老史说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平日是找不到的喝了第 一杯后我就想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后我就想第三杯,如果能永远这样喝下去,有多 好! 太阳没有一点暖意,透过门上的窗户照在王进的身上。老史呢,舒大胖推门进 来。噢,死啦!他又退了回去,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嘴巴喘着的气息有点粗, 看来是勿勿忙忙赶来的,路上飘荡的灰尘蒙住了他的脸。 舒大胖子急急忙忙地离去,看他走得那么急,王进就知道他的午饭还没有着落。 都快十一点了,他能不急吗!他得赶去一个没死的熟人那儿去混顿午饭吃。 王进突然又开始反胃了,他扒开嗓子肚子实在吐不出东西来,只是一些酸水。 他听到池子里鱼正在欢快地游着。 和老史一道被压死的还有一条狗 , 狗虽然有点癞皮,但眼睛大大的,想必也 曾在世上汪汪叫过,活泼过。 天气热起来。鱼铺生意却逐渐冷清。隔壁饭店两口子也卷着铺盖离开了。临走 时送给王进两只甲鱼壳,别看你是卖鱼的,可这对甲鱼都是上了年纪的,壳能避邪 呢!男人说。老史这个人,嗳,老史这个人,真可怜,女人说。王进看着她吞吞吐 吐的样子,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老史还欠你的酒钱? 也不是太多,妇人讪讪地说,老史死那天他家人哭天抢地的,我们也不能上前 去要钱啊! 王进掏出一张钞票递过去,够吗?你看,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妇人一边说一边 接过去,这多不好意思! 王进锁上门,当他横穿过马路时,一辆大汽车停下来,伸出一张愤怒的扭曲的 变形的脸,你这个人走路怎么像个小孩子,压死你是谁的责任。王进有点恍惚,他 在想,为了我能好好地活着,那些鱼儿就得去死。他的眼前出现了鱼儿欢快地游着 的模样。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大喊大叫的司机。司机疑惑的接过来, 只见上面写着: 新世纪渔业有限公司 总经理 史书浩 那个冬天已经凝固成水,深藏在王进的脑袋深处。走在酷热夏日路上,他的脑 袋深处飘出一阵凉意。 我又不买鱼,要你这张破名片干吗,司机突然从反光镜看见后面堵了很长一队 的车,他焦燥地将 名片扔向空中,他奇怪地看见白纸印成的名片闪出一道红光来。 老史的尸体被冻僵在某个冬日的夜里,爱说爱笑爱撒野爱发酒疯的老史从此静 默不语。那天,老史从马路对面的名片店印了两盒名片,揣在怀里,兴冲冲地穿插 过马路,他走得那么急促脸上满是笑容。这时一辆大卡车迅速开过来,崭新的名片 纷纷扬扬撒落在路上。 新世纪渔业有限公司 总经理 史书浩 象树叶一样飘在空中。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