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老了,对眼前的事容易忘却,而对几十年前的凡人小事却又常常莫明其妙 地浮现在记忆中。 有个名叫钱银发的,他的命运并不如他的名字所祈盼的那样,他无“钱”,无 “银”,一辈子也没有“发”。 我家乡的那个山区小镇上,有一座荒废的古庙。门前熏黑的匾额上刻着“栖流 所”三个大字。那是前清年间行善的人们为无家可归者或过路的流浪汉施舍的一个 栖身之所。钱银发就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在墙角地上铺了一张破席子,用三块砖 头架一口锅,这便是他的家。 他三十七八了,孤身一人。一字不识,一无所长,一无所有。两个肩膀扛着一 张嘴。靠一条瘦骨伶仃的身子给人家打工为生。尽干些清沟掏粪、看坟守墓一类的 壮汉们不屑干的脏活苦活。 他干活实在, 不耍滑。早叫早来,夜叫夜到。他信奉 “力气用不尽,井水挑不干”这条作人的格言。钱多钱少不在意,图个人缘。闲时 他就拾些鸡毛,扎成鸡毛掸子,或弄把稻草,编些草鞋,沿街兜售。 他总想活成个人样。靠力气吃饭(虽然他并没有多大力气),不求人施舍。新 年,他一年只一次穿上鞋袜,换上补缀好的干净长衫,戴上瓜皮小帽。去各东家拜 年。人家留他喝酒吃肉。他楞是不吃。双手抱拳,作揖道谢走了。 他也讲义气。“栖流所”的流浪汉死了,总是他跑出跑进张罗后事。吆喝几个 穷哥们,找张破席把尸体一卷,抬到镇外乱尸岗,挖个坑埋了。把坟头松土拍实后, 他柱着锹凝望着土堆,叹口气:“唉!人啦,谁也保不住将来不是这个下场!” 有一次,他救上一个溺水的小男孩。孩子的家长摆上酒肉酬谢他。并在餐桌角 上摆上雪花花的十块银元作酬金。钱银发一看,说:“酒,我可喝您一杯,祛祛寒 气。这银子我断不能要!”经过反复推让,钱银发憋出一句话:“您要是不把这银 子收回去,这酒我也不喝了!”停了停,他又说:“见死不救那还算人吗?您要是 给我银子,那您就是瞧不起我钱银发!”——“人”,“钱银发”,在他的心目中 是有份量的。 在不知他根底的陌生人面前,钱银发也会吹点小牛,装装面子。 那时,我在县城读初中。县城离我家乡的小镇有一百八十多里山路,不通汽车。 有一年寒假,家里派钱银发来学校接我回家。天蒙蒙亮我和他从学校出发。钱银发 叮嘱我说:“赶路要少喝水,省得撒尿。一泡尿得耽误一里多路。”他光着脚,穿 上草鞋,崛着屁股,一颠一颠地走得飞快。我怕草鞋磨脚,穿上鞋袜。跟在后面一 路紧赶,还老和他拉开一二百米距离。他不时回头看一眼,也不等一等我,只顾走 他的路。就像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着我走似的。 中午,我们在路边小摊上吃了碗面。钱银发抽了一斗旱烟,换了双草鞋,起身 就走。他说:“今晚必须赶到野猫坳过夜,不然,明天赶不到家。” 天擦黑时分,我们到野猫坳一家鸡毛小店投宿。这小店是住宿包饭一起算钱。 每客一荤一素一汤。我们两人并在一起就有肉,有鱼,还有豆腐,粉条,菠菜汤。 我另外给他买了一壶酒和一碟花生豆。他消消停停地自斟自饮。我们没有什么话可 说。我实在太累了。匆匆吃完饭,就洗脸洗脚,上坑睡觉了。 睡觉的屋子和厨房是用竹条编的篱笆墙隔开的。墙上糊了些报纸,都发黄破裂 了,花花搭搭的,厨房里的气味和声响都畅通无阻地传了过来。 钱银发四两老酒下肚,在灶下吧嗒着旱烟袋,和五十多岁的老板娘边烤火边拉 开了家常。 老板娘问:“师傅!和您同来的那个少年是您的什么人?” “侄儿!”钱吧嗒了一口旱烟,补充说:“我哥哥的儿子。” 我听了一楞,我怎么成了他的“侄儿”了呢?于是侧耳细听。 钱又吧嗒了两口烟,吐了一口痰,接着说:“这孩子挺聪明,去年考上了县城 里的大学堂” “说的呢,一看就是个白面书生,原来还是个秀才哩!”老板娘是个吃四方饭 的人,善于扯顺风帆。 钱又说:“我兄弟俩都没上过学,认不了几个字。就指望这孩子念好书,将来 有个出息。” 老板娘问:“您兄弟俩一起过呀?” 钱答:“不,分开过了。我就只三口人——有个四岁的小男孩。” 老板娘逢迎说:“小家庭好哇!把小男孩调教好了,将来是您的一个好帮手呀!” 钱顺势发挥下去:“我每天教他认两个字。孩子玩心大,不用心学,我就扇他 屁股。我说:儿子!你现在不好好学,长大了跟爸爸一样睁眼瞎,有什么出息呀! 你要学你堂哥,长大了也考个大学堂。——我一打孩子,孩子就哭,他娘就护着他, 就跟我吵架。” 老板娘劝慰说:“不要打孩子呢!刚四岁,就一根独苗,当娘的哪能不心疼呢?” 钱越吹越天马行空,飘飘然进入太虚幻境。 “我就爱喝口酒”钱磕了磕烟袋锅,装了一袋烟,继续说:“我每晚回家,我 那口子总是把酒热好,摊个鸡蛋或炒把黄豆什么的给我下酒。但她只许我喝二两, 怕我喝多了拿孩子撒气” 老板娘随和着说:“是呀!酒喝多了伤身子,少喝点倒是活血提神。——您那 口子心疼您呢!您这次到县城,给娘儿俩捎点什么好东西回去呢?” “哼!有什么好东西!”钱吧嗒了一口烟说:“给她扯了几尺洋布,给儿子买 了两本小人书,还买了点糖果。——唉!一花就是好几块。”钱银发一边吧嗒着旱 烟,一边断断续续地往下编造他的故事:“她一年忙到头,新年了,也得让她做件 新衣穿穿。——唉!不瞒您说,咱这个破家也真够她累的。我成年跑山里贩运山货, 一月难得回家住几天。家里全靠她一人撑着。——种着半亩园子,喂着两头猪,还 要拉扯着个孩子,又要牵挂我在山里有个好歹。哪里顾得上自己穿戴呀!——唉! 反正跟着我就这么个苦命呗!” 老扳娘又是一番奉承:“阿弥陀佛!这还算命苦呀?俩口子和和美美,男扒女 攒;孩子顺顺溜溜的。这就是你俩前世的姻缘,今世的福份。就得感谢老天爷!”........ 我谛听钱银发漫无边际地吹着牛,不时联想到他铺在“栖流所”地上的那张冷 冰冰的破席。他那凄凉的身世,使我无心讪笑他那胡编乱造的谎言,内心反而产生 一种酸楚的同情。他的谎话是他内心深处憧憬的幻演。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自 我陶醉。他虚构了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庭呵!他多么想作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呵!他 多么羡慕读书识字呵!然而命运之神却偏偏把他排斥在人间的美好和善良之外,大 千世界只给他留下“栖流所”地下的那张破席。 人人都有一个家。“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体会。但此刻 我才感悟到: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真正品味出“家”这个字的深邃蕴涵。 后来,我远离家乡到外地谋生去了。解放后,老家来人谈起家乡小镇的沧桑。 偶尔谈到钱银发这个人。说是国内战争时期,国民党抓壮丁,镇上的年轻人都跑光 了,镇上无法交差。钱银发早已超过了壮丁年龄,征兵的不要。乡绅们就叫有壮丁 的人家凑些钱,塞给当官的,把钱银发抓去顶了数。一年以后,当这部队开赴前线, 路过我们那个小镇时,钱银发故土难离。一呲溜又钻进“栖流所”猫起来,当了逃 兵。也许他仍想圆他那虚幻的美梦吧。但不幸很快即被部队抓获。五花大绑,推去 镇外河边沙滩上毙了。行善的人们凑钱买了几块木板,钉了一具棺材,把他埋在乱 尸岗上。不少人还去坟头给他烧了纸。——这就是他的人缘。 时间过去了五六十年,我的许多故去的亲人和好友都慢慢在记忆中模糊了。唯 独我那个冒称的“叔叔”却不时清晰地飘忽在我的脑海中。 本作品参赛期间,请勿转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